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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一发现严素在身边,突然感到一阵喜悦,可是脸一下红起来,心中立刻自己责备自己,他觉得这是不应该的,甚至是不允许的。

  可是,严素却坦然自若,蓦地一笑朝他说:

  "我在查房,专查像你这样贪凉爱冷的,这湖水可闪人呢!"

  月已西斜,她说完就轻手轻脚又向另一只船上走去了。

  按照过湖作战部署,他们白天行动。现在出其不意进入湖荡,他们可要大张旗鼓,虚张声势,迷惑敌人了。因为湖网交错,港汉密布,夜间无疑只有对摸熟了地形的湖匪有利。到了白天,他们拉开间隙排成长长船队,全体战士却手持精良武器站在船头,并一路扬言:"解放大军进湖,后续部队即到。"他们以此示形之法,迫使敌人不敢轻易动手。

  谁知暴风雨就在这时降临了。

  开始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一起降落湖心。湖像原来是一个假装笑脸的人,现在突然露出他那狰狞的凶相。暴雨一下把碧绿的湖变成褐黄的湖,远远望去,不像是水波在汹涌起伏,倒像是大片苇塘在上下浮动。前一阵,水面上还有一群一群黑色野鸭在随波荡漾,后来,风卷雨,雨绞风,在黯然失色的空中,电闪像狂舞的龙蛇,带着红赤赤亮光,倏然带来霹雳,那些黑色的野鸭,还有白色的水鸟都无影无踪了。湖面仿佛是一个滚沸了的大锅,湖水凝成一种浓雾向上蒸腾,云雨凝成一种浓雾向下倾压,波涛像经受不住这压力而奔腾咆哮起来。木船在浪尖上颠簸,仿佛随时可给狂风恶浪砸入湖心。

  他们在风浪中行驶半日,就在一个小岛上宿营,第二天还是一样险恶天气,他们就在另一岛屿上停泊。

  这个岛屿比昨天的要大,距离湖荡中心不太远了。

  史保林立刻采取了警戒部署:分派三分之一的人登陆,三分之二的人留在船上策应。在岛中心,他选择了一个广阔的坪场,坪场没有围墙,正面三间房正中一间,敞开门窗,摆上几只竹床,天还没黑,就点燃了两盏明亮的马灯,作为梁曙光的宿营地也就是指挥所。一路上,吆吆喝喝,人声鼎沸。岛上居民不明来历,开始门窗紧闭,无人露面,慢慢就有几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踅近前来。一看军人身上背的蓝光瓦亮的冲锋枪,有的忙着在全村布岗放哨,更多的人在坪场与船队之间穿梭般往来,那阵势煞是威风,于是就点头相信了一半。果不然,顷刻之间,风传四方,一传十,十传百,都说:"确确实实是解放大军进湖了。""听说这是打前站的,大部队要从后面跟着脚来呢!"……其实这话都不是乡亲臆测,全都是史保林指使老陆和几个湖北战士放出的风声。

  这一夜,是史保林双肩感到最沉重、心下感到最焦虑的一夜,因为他们已经闯进湖匪控制地区。

  他相信,来听言语的人,大都善心善意,一面传扬,喜笑颜开,但也有湖匪派来的探子或同湖匪有勾联的人杂混其间。他们一时不知虚实,就当作重要情报暗自传递回去。梁曙光也亲自找了几个人谈话,他们一看是个大官,听口音还是乡亲,实乃喜出望外,于是更加坚信是解放军进湖了。史保林外松内紧,在整个岛上,荷枪实弹,准备万一湖匪动手,就是一场恶战。他一息息也没停过脚,全身雨水淋漓,趁暴风雨掩护,不断在各处巡察叮嘱。

  天落黑的时候,老陆急遑遑一脚踏进屋来,拉了梁曙光就走,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梁曙光兀自一怔,稳坐不动。

  老陆连连说:

  "找到了!找到了!"

  "你说找到了什么嘛!"

  "哎呀呀,梁妈妈在这里。"

  梁曙光一听就从竹椅上猛站起来。这时雨稀疏了些,电光不断闪烁,他望着那亮光,心中也有光亮倏倏闪耀。他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心头在突突跳。他嗫嚅地问:

  "在哪里?"

  "跟我来。"

  梁曙光没有动。他立刻派警卫员找来史保林紧急磋商,当即决定,由参谋在堂屋里坐镇,由史保林前去掩护,史保林选择了坪场后头一处密密丛丛长满竹林的高地作为联络哨所,还带了部报话机,以备万一发生情况,好调遣人马进行策应。为了不惊人耳目,老陆只领了梁曙光、严素和一个警卫员前去。四人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悄悄没入黑夜。

  他们走过一些泥泞的田埂,穿过风雨飘摇的树林,来到一个小小院落,走进一间漆黑无光的过堂屋,警卫员就掩身在屋门那儿守着。

  一路之上,梁曙光心情万分复杂。一下欢欣,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黑夜白天,盼望想念的妈妈就要见面了,可一下又顾虑起来,怎么,真的马上就要见到母亲了吗?

  忽然发出强烈的渴望:

  母亲、母亲,孩儿回到你跟前来了!母亲是什么样,衰老不堪了吗?老人家一定会痛哭失声,我一定镇定,不惹老人伤心……

  当老陆附耳说声:"到了。"他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上来,心脏剧烈缩紧、疼痛……

  暗地里听到老陆敲了几记门响,原来这堂屋还套着一个房间,先走入堂屋门,然后咿呀一声打开里间屋的小门,梁曙光三人走入小屋,随即掩上门。这屋里黑沉沉的,只黄豆粒那么大一朵桐油灯花,本来十分暗淡,可由于长时间从黑地里走来,觉得那点亮光还十分耀眼,但梁曙光已经掀掉斗笠,甩去蓑衣,急急朝母亲奔去。

  这是人生最大欢乐与最大悲哀交结的时刻。

  对于这一突然时刻的到来,在场所有人中,有一个比梁曙光还要激动的人,是严素。由于女性的敏感和同情,在母子相会的一刹那,她无法抑制,流出眼泪,她简直手足失措,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事实上她已经忘记了做为医生的职责,而只漫然渗透在爱的河流泛滥之中。

  她看见梁妈妈,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心慌手乱,老人家平静、安详地坐在竹床边。

  当梁曙光扑到母亲跟前、跪下,她才一把把他揽在怀中,一头雪白的头发在微微颤悸,还是老人家先开口:"曙光,整整十三个年头啊!""您老人家受苦了!……"一颗泪珠在她眼角上一亮,随即忍住。"不说这个,今天见到就好。"

  她颤巍巍站起来,她是衰老了,但瘦骨棱棱的身子还是挺拔坚韧的。从第一眼一瞥里,严素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善良、仁慈的老母亲,不,还不只如此,从老人家那清秀的眉宇之间露出一种庄严神态。是这样一个人,一生一世都承受着苦难,而她又用至深至大的母爱融化了苦难。风霜雨雪,人海沧桑,她过的苦日子,比地狱还黑呀!她流下的泪水,比河流还深呀,而正是这一切的磨炼,使她已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世事练达,人情通透的老人。梁曙光也兀自觉得母亲还是从前的母亲,可是母亲又不是从前的母亲,因为正是他出走以后,母亲走上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革命道路,如果说她的泪珠里含着母爱,而在她的神态上,却闪耀着革命者的坚毅。

  梁妈妈展开眼角的鱼尾纹,仔细地端详着儿子,她轻轻问:

  "孩子,你都好吗?"

  她那样深情地哆嗦着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肩膀,她的动作那样细心、柔和。

  儿子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哭了。

  梁妈妈说:

  "孩子,就是有一件事,我对不住你!"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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