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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牟春光和岳大壮,各有各的秉性,有一点却相同,牟春光开朗,欢喜说说笑笑,可一认真起来,不免火暴。岳大壮腼腆,可是犟劲一上来,几条牲口也扳不动。岳大壮爱护炮兵的荣誉有如生命,本来一肚子闷气,给牟春光这俏皮话一挑就动了火。他把脖子一梗,一声霹雳:

  "炮兵造罪炮兵受,你们给我滚开!"

  牟春光的处世哲学是"人护脸,树护皮"。本来一场好心,倒落得扫了面子。两股劲扭在一起,就顶撞起来,愈吵嚷愈厉害。一大堆人围上来,看这两个人红头涨脸的,像斗鸡一样,而双方各护各的人。一下形成对立的两个阵垒,一时之间,道路都给堵塞了。

  陈文洪带领着几个参谋和警卫员从后边上来,刚好走到这里,便连忙抢上几步,分开众人。他一看,一个是牟春光,一个是岳大壮,都是在心里挂了号的优秀战士,偏偏他们两人吵红了眼,见师首长来,也不肯平息,高声咒骂,你推我搡。

  "给我住口"一股怒火从陈文洪胸膛里腾地迸发而起,他大吼一声,把两手往腰里一叉,他的衣襟敞开,里面胸脯上那件背心,又是雨水,又是汗水,泥污污,湿渌渌,发了黑。他的两眼瞪得圆彪彪的,看看牟春光--多么好的班长,看看岳大壮--多么好的炮手。心里暗想:"偏偏是你们两个,在这儿演得一出好戏!"他把已经冲上脑门的火气硬压下去,冷峻地喝问:

  "牟春光,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牟春光如实报告,是六连长命令他来帮助推炮的,陈文洪立刻喝道:

  "执行命令,你给我带上你一班人立刻追赶部队,归还建制。这是打仗,不是哄孩子闹把戏!"

  牟春光听罢,悻悻然横了岳大壮一眼,岳大壮立刻懂得,那眼色是说:"走着瞧吧!"岳大壮整个脖子涨得通红,还要冲过去,给陈文洪一把拉住。于是,牟春光带上一班人,很快就隐没在急急前行的队伍中不见了。

  这里陈文洪通过报话机调来一个步兵连一起推车运炮。

  四

  暴雨过后,又是响晴的天,秦震坐在吉普上前行。

  如果说南方夏季的暴风雨可怕,那么,暴雨之后的猛热才真真是可怕呢!太阳在下火,整个天空在燃烧。雨水蒸发出来的热气,像毒烟恶瘴,憋闷得人喘不过气,出不来汗。

  秦震望了望这天气,叹一口气,自言自语:

  "炎天流火,这才叫炎天流火呢!"

  秦震在路边停下来,通过电台与各方面取得联系。从报告上看,由于洪水暴发,敌人没有上钩而滑脱掉了,这使秦震不觉一阵懊恼,不过随即淡然一笑,心下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把情况报告了兵团司令部,得到八个字回答:"克服万难,猛迫不舍!"再上路时,他叫司机把车开得慢些,因为路上部队正潮涌般向南推进。他仔细地观察部队,战士们一下给大雨淋湿,一下给太阳烤焦,在秦震眼中,一个个虽然还是争先恐后,士气高昂,但是脸色黄里透白,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通身上下仿佛缺少了一点什么光彩。他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连秦震这个南方土生土长的老兵,一下投入这暴热之下,也感到实在难熬。北方夏季作战,走在太阳底下也热,但大汗淋漓;这南方的酷暑,却烤得你连汗粒也渗不出一颗。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都干枯了,马上就要燃烧起来,而阳光、火、热,还一个劲一起向他心里渗透。他放眼四望,大野里一切都在蔫萎、枯焦,他想寻一只飞鸟,天上连鸟影都没有;他想觅一声蛙鸣,池塘里发出一股闷湿的热气。战士从路边上拔一把青草搭在头顶,没多久,晒得枝叶都纷纷碎成粉末了。

  --不易呀!从零下四十度严寒,一下到零上四十度酷暑,从冰窟窿进了炼钢炉,孙悟空烧炼个火眼金睛,也不过如此吧!

  但是,当吉普车从他们身旁掠过,他突然发现战士脸上有一种欣喜之色。是不是吉普兜起一点微风,给他们一些些凉意?当坐在车上的秦震,发觉一点风也没有时,战士中间那一阵欢腾,他们的笑语,他们的呼唤,却使秦震两眼渐渐濡湿,心里漾出一种对战士们的感激的心情。

  一个傍晚,秦震和陈文洪师部会合。

  所谓师部,不过是在旷野土坝子上用几根竹竿撑起一张油布。布棚下,一堆弹药箱摞成桌子,上面摆着几部电话机子,还有望远镜、水壶、马灯,在最中间的箱面上铺着军用地图。这小棚旁边就是电台,正在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

  秦震跳下吉普,大踏步朝那儿走去。一面乐呵呵地说:

  "文洪啊!你这师部还满有个气派么!"

  "还什么气派,这两天,老天爷才真气派呢!"

  陈文洪话虽这么说,却精神抖擞,毫无疲惫之情。

  秦震可是瞪了他一眼说:"不要怨天尤人呀!"

  这是一片平草坝子,牟春光所在的那个营在这里露营。天断黑时,好容易盼来一股清风,给露营的人们带来一点轻松愉快。从十一日开始南进,已经四天四夜,到了这儿,实在精疲力竭,寸步难行,陈文洪命令就地露营了。干粮袋里的炒面给大雨泡湿,又给暴日晒干,结成一块一块硬疙瘩,发出馊味。战士们咬得牙巴骨咯崩咯崩响,还是狼吞虎咽,一阵饱餐,然后摊开手脚在软茵茵草地上睡下。炙晒过后,闻到草香,就不觉欣然睡了过去。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睡,这人是牟春光。就像心上割得碎裂,同岳大壮顶撞之后,他心里一直堵得慌。

  谁知,刚才那阵清风,像一个句号一样,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划了一个分界线,好似告诉人们:火热的白天结束了,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只不过给人以短暂的喘息,你们要准备继之而来的这一个更加燠闷难当的黑夜。这种热力是从哪儿来的?从天上来的?不像,天上的群星,兀自水灵灵地,那样惬意地闪闪烁烁;从地里来的?不像,地心饱饮了大量雨水,又何必拿热火来熬煎这个黑夜。这郁积的闷热罩着长江两岸这一片辽阔而低洼的盆地,凝固密结成一个热气层,像重云,像浓雾,却又看不见,只是一种粘腻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战士们酣睡不醒,身上的热汗却渗透衣衫,露水和汗水搅混起来,像在人身上脸上涂了一层油脂。大群蚊虫像乌云一样飞来,落在这个人身上、那个人身上,吮吸鲜血,而且嗡嗡叫着,真是蚊阵如雷,在这一片草坪上旋来荡去,逞威肆虐,任意横行。

  牟春光翻来覆去睡不着。

  战友们的鼾声雷响,可是他怎样也睡不着。

  蚊虫好像特别憎恨这个醒着的人,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他用帽子遮住脸,不行,燠热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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