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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五

  当夜暴风雨果然来临。

  南方夏季的这种暴风雨真是声势吓人!它不但不能给人带来一点清凉,而是更加闷气,更加燠热。因而雨水从外面,汗水从里面,把战士们的衣服湿透,特别是贴皮肤的地方,粘腻得变成浆糊。热汗蒸腾不出来,在人们身上汗和雨、雨和汗一起流淌。

  今天,早晨的大雾,近午时一度疏散,不过空中凝结着濛濛水气,太阳不是红的而是白的,仿佛很哀伤,很惨淡。大自然酝酿着一场奥变,一转眼间,乌云弥满了整个天空,云和雾凝然不动,只是下沉,下沉,好像天穹要和大地挤压起来,要把一切生物都砸个粉碎,夹在地层中间,等亿万年后,变成化石。就在乌云将要垂到地面时,一道闪电,急如龙蛇,倏然飞逝。紧接着,和霹雳的巨响一道,大雨倾盆而降。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席卷地面,像一座大山倾倒下来,雨点,不像液体,而像固体,如同坚硬的铅弹和石块,合著云、雾、风向下猛打,使得人张不开眼,马仰不起头,而且给旋风推得歪歪斜斜,向后倒退。这种雨只要一下,稻田、河床、田坎、道路,立刻泛滥成一片汪洋。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一日,大军从襄樊一线南下,十二日就遇上了这样狂风暴雨。

  黑夜如墨,风雨侵凌。陈文洪走在前卫团的最前头。自从兵团司令部那个"前进"的命令下达后,他是多么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啊!从身上发出任凭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那么一股热望和热力。这种时候,他嘴巴闭得紧紧的,在必要时刻,发出命令,句子也是很短促,很果决,风雨和黑夜绞在一起,黑夜和风雨绞在一起。上午,曾经响起的那一阵枪声,是我方前哨部队与敌人发生了接触,军里电令频传,催促部队火速前进,但四野却又沉浸在静寂之中,这暴风雨,这黑夜,这寂静,在陈文洪心头笼下不祥的阴影。"难道敌人在暴风雨掩蔽下滑脱、逃遁了吗?"天神好像有意跟他为难,当他想到这里,风雨雷电更加凶狂。正在这时,秦震传来令人心惊的消息:军指率领两个团已经渡河,抓住敌人。命令陈文洪顶风冒雨跟踪涉渡,投入战斗!--这是十万火急的命令。陈文洪立刻挥师前进。不过,这当儿,雨太狂风太大,本来就跋涉不前,雨衣又缠裹住双腿。他一把把雨衣甩在地下,他一心一意就是要掌握住部队,使他们有秩序地前进、作战、追击、歼敌。可是夜如此漆黑,只觉得周围山崩地裂,天翻地覆,只听见隆隆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声。大地变成了急流,一脚拔上来,一脚又陷下去。这时,从各处传来"寻不到路了!"的报告。

  陈文洪虎地一声喊道:

  "路靠人脚踩出来!哪个天老爷子会给你设桥铺路,准备齐全?"

  不过,他立刻冷静下来,因为他自己眼前也找不到路了。他马上命令:"停止待令!"警卫员找到一个小山坡,把他拽了上去。这儿有大片竹林,竹竿给风雨打得倒伏到地面,竹叶在风雨中唰唰一片紧响。

  陈文洪伸手取地图,几个参谋就把雨衣撑起来在他头上搭了个防雨棚,可是风撕裂着雨衣,雨水还是往下流淌。陈文洪蹲在地上,在膝头展开地图,几只电筒同时打出雪亮的蓝光,光圈随着陈文洪的手指和眼光在图纸上移动。原来这条古老的大河,已经形成一片平坦辽阔的乱石滩,只有一条流水曲折宛转萦绕其间。大雨一下,河水就漫溢出来,淹没两旁各约一里之遥的河床,于是汪洋一片,你就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滩了。陈文洪传令找来的前头部队团、营、连的干部们都站在他旁边,围了一个圆圈,等待命令。

  "卡--拉拉……"一声暴雷在陈文洪头顶上爆炸开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电灯光刷地一下都熄灭了。"卡--拉拉……""卡--拉拉……"接连几声成千上百万吨钢铁一齐砸断的声响。然后,等雷电过去,手电筒又发出束束亮光,但也有几只灯泡的钨丝却震断了。

  陈文洪大声吼叫:"不管是路不是路,对准指北针,向南!向南!"

  正在这时,一科长陈葵从前面骑马跑来。这匹马在泥水里面,东奔西突,已经精疲力竭,在泥泞中一面大声喘气,一面焦躁地打旋。陈葵不顾一切,将缰绳一撂,就飞身下来,一脚扑通跌倒在水洼里,他爬起身,连泥带水,跑上山坡向陈文洪报告:

  "师长!山洪暴发!"

  陈文洪哗地一声折起地图站立起来。忽然透过闪电雷鸣,他听到河那面枪炮声大作,看情形战斗十分激烈,倏地一阵冷汗渗透他的全身:"军部只带了两个团,后面山洪一截断,孤军作战,岂不危急万分!"

  从报话机上果然传来告急的声音:

  "九江!九江!我是秦岭,我是秦岭……"狂风骤雨,山洪暴发,如火的军情,这一切一切都像山崩、雪崩、天崩,一起压上陈文洪心头。

  在急风骤雨中,陈文洪摇晃了一下,小陈伸手想扶他,他发怒地一把甩开小陈的手。

  他仰头南望,透过迷雾一般的风雨夜空,几颗红色信号弹在遥远地方一闪一闪发亮。

  他的心隐隐地刺疼了一下。

  这红色信号在河南面升起,好像敌人有意对他嘲弄、挑衅。

  他的颚骨像钢铁一般咬着,发出坚定、镇静的声音:

  "走!去看看大河,看看洪水。"

  他意识到,在这时,一个指挥员应有的位置和在这位置上所应起的作用。

  陈文洪率领一小批人膛着没到小腿肚的水流来到大河边上。

  他忽然影影绰绰看见一个黑人影站在那里。

  陈文洪喝问:"哪一个?"

  那人站在那里兀自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寻思什么。

  小陈举起冲锋枪要冲过去。

  陈文洪一把抓住小陈的胳膊。他膛着泥水艰难地跑上去。

  这时,那沉默的人好像才发现这茫茫大野里,还有人在旁边,就慢慢转过身来。刺眼的电光忽地一闪,把这人和停在附近的一辆小吉普还有警卫战士都一起照亮。陈文洪又是心疼,又是喜悦地喊:

  "秦副司令,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心里一阵滚烫,喊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

  雨水从秦震的头上冲到脸上,然后顺着袖口往下滴,他缓缓说道:

  "果然,山洪暴发了!"

  山洪,山洪,陈文洪在延安曾经以大无畏的精神战胜过它。不过,那时是他一个人,现在是千军万马呀!那回想倏然一下涌上心头,又倏然一下从心头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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