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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二

  夜晚,秦震一个人悄没声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要亲自去做,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谁料想走了没多远,他正由于甩掉了左右从人而暗暗高兴,却听见从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黄参谋跟警卫员小陈又跟上来了。

  他猛站下来,怀着原要瞒人而一下给人识破的懊恼心情,等他们走到跟前,就撵他们回去,他像急风暴雨般喝道:

  "你们也不看看环境,进了大城市,屁股后头跟几个人,还带着盒子炮,这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北洋军阀的队伍!黄参谋、小陈都回去,给我看着电话机子,没什么大事就说我不在家,有紧急的事叫小陈来找我,去!去!"

  黄参谋、小陈一看秦震那股子恼怒、严厉的神情,没敢吭声,只好往回走。不过,他们并没有真地退回去,两人躲避在路口拐角处商议了一下,黄参谋回去,小陈隔开一大段路远远地从后面尾随跟踪。

  这一点当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知,径自迈步走去了。

  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正像人们说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

  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

  他一阵心疼。

  他一阵喜悦。

  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

  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

  --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呀!他们保护了广厦千万间,却露宿街头咫尺之地。

  他站下来仔细察看:战士们连背包也没打开,就枕在头下,合衣抱枪而睡。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舒适,有的打鼾,有的嚅动嘴巴,有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可是,他们头发都太长了,身上穿的还是东北战场上发的老棉衣,经过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个战士肩膀头撕破一大块,从里面露出来的棉絮,也发霉发黑了;他再看他们的脚,胶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脚底板……他不觉之间一阵心酸,他兀自站了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慢慢走:

  --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里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寒,总有一块暖乎炕头呀!可是他们走,走,走到这里来,睡到冰凉的地上。

  他盘算着补给的数字,运输的时间,……他下定决心:"我无论吵到哪里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给战士改装,这是第一件大事,否则就对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皱了一下,眼光凌厉地一转:

  --我们面前还有很遥远、很艰难、很困苦的路,前面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嗷嗷待哺……是的,我们还要忍辱负重呀!

  一个战士梦中翻了个身,把棉衣撩在旁边。

  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给他压好,棉衣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怔怔站了一小会。

  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向他这边移动过来。

  他仔细看,是一个战士,披着棉大衣,抱着冲锋枪,他走过来走过去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来,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他仔细端详了一阵,敬礼,报告:

  "六连一排二班班长牟春光。"

  "你认识我是谁?"

  "老司令!夏季攻势进公主岭,你甩着一根马鞭子,瞪着两颗大眼睛,骑马飞跑,我挡了你的路,你大喝一声:'闪开!'你带着一群马队,就一阵风一样朝街里跑去。"

  秦震噗哧笑出声来。

  一个指挥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在战士脑子里留下这么个印象。

  牟春光这几句话唤起老熟人的亲切感,两人伸出手握住:

  "老战友,这么说我得向你道个歉了。"

  "咳,都是执行任务嘛!"

  秦震终于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

  "你们太苦了!"

  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员指的是什么,他开怀一笑说:

  "这有什么?就拿我说吧,当了十几年劳工,在兴安岭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鹤岗煤矿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后想。将今比昔,兴旺多啦!再说,那时给人当牛做马,受苦,窝囊!现在是给穷人统一天下,遭点罪,痛快!"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浓雾遮不住。

  冷雨浇不灭,

  江风吹不透,

  夜深人静,一盏明灯,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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