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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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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是的,他和她认识了,不但认识了,而且渐渐相爱了。 爱情是最宽厚的,也是最仁慈的。 可是,人世间给予陈文洪的爱是太少太少了。他这个江西伢子,三兄弟一道参军时他才十四岁。后来,一个哥哥在广昌战斗中献身了;一个哥哥永埋在古老的苍凉的茫茫草地之中了。可是,他没有哭过。也许正是这些悲怆与惨遇铸成他的性格。他平时沉默寡言,战时又猛又狠,人们都管他叫"辣子连长"。这不仅仅由于他每餐饭没有辣椒就吃不下去,更重要是由于他对人、对事、对一切,都有一股火辣辣的劲头儿。感情这根弦,在这个由苦难陶冶,由战火磨炼的灵魂中,似乎从来没有一根手指去挑拨过。其实,那时,他何尝没有爱,只不过爱含在恨里,心中燃烧的是冰冷的火焰。而现在,当两颗心融合之后,他心里燃烧的是温暖的火焰了。一个落雪的夜晚,他送她回女生队宿舍去,临别,她依依不舍地把他冰冷的两手紧紧抓起,贴在她的两颊上。他立刻感到一阵温暖、火热,美美地渗透入心泉。她责备他: "这样大雪天也不穿大衣?" 他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 她十分深情地说: "你只知道你,你就不想到我……" 她的声音竟呜咽起来,他一下着了慌,连声说: "我穿!" "一定得穿。"说着,她把自己脖颈上围的一条毛线围巾取下来,亲手给他围上。他待要谦让,她向他投来一道"命令"的眼光。 这是何等温馨的爱啊!分手之后,他怎样也不想回自己的窑洞,他一个人坐在延河边一块岩石上,一任凛冽的寒风把雪花撒得满身满脸。他的脸颊,从那轻软的、毛茸茸的围巾上,感到天地间都没有的温暖,他第一次落了眼泪。当他发现一点湿湿的东西流下腮帮,他恐慌了,他连忙去揩,却又止住没有去揩。啊!这就是深深的爱啊!这个踏遍荆棘的人,头一遭懂得了幸福;这个坚硬如铁的人,头一遭受到爱怜。这正说明,在他们之间,爱得多么纯真,爱得多么圣洁。他们之间的爱,像是夏日清晨的湖水,清洁、晶莹、透明;一旦太阳一露脸,它就将湖面反衬出无穷无尽青春璀璨的光华,是的,爱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呀! 陈文洪不再是过去的陈文洪了。 白洁不再是过去的白洁了。 有一次,陈文洪问她: "你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人,你为什么找我这样一个工农分子?" 她痴痴地望了他一阵,然后慢悠悠地说: "我从小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我厌恶那种生活,我的心是那样孤独啊!我觉得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羡慕你,你是真正有用的人。" 白洁从小巧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细小的牙齿笑了一下,但随即发出郑重的声音。她像在发出誓言: "请你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的柔软的脸颊泛出红晕,她的纤细的身子好像强壮、长大起来。 延安的爱情进行曲在鸣奏着。 冬夜。把整个窑洞照得红朦朦的炭火盆上,一只搪瓷茶罐飘溢出大红枣的甜香,这就是人们从最大贫困中得到最大的富有。这是多么温暖而又深沉的眷恋呀,许多从那个年代里过来的人对此都永远恋恋不忘,一直到他们或她们的垂暮之年以至最后弥留之际。那是何等的坚贞啊!那是何等的温馨啊! 但,在陈文洪和白洁正在热恋时,却意外地发生了事变。 事情发生在早春一个静穆的黄昏。陈文洪按照事先约定,到了他们会晤的地点,那是白洁最心爱的一个地方,陡峭山壁下,一弯澄澈清碧的延水边上,有一巨大岩石。他们常常坐在这儿,听水声淙淙。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她,每一次约会都充满新颖欣悦之感。这一天,陈文洪又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看白云变幻。可是她没有来。他在河边沙滩上踱着,仿佛辨认白洁留下的脚印。当时延安人是没有表的,只把日影当作时钟。后来夕阳衔山,天空泛出红紫色云霞,她没有来;后来,暮霭低回,从沙砾里初绽的马兰花在微微摇颤,从河面上袭来一阵寒意,她还没有来。……渐渐,一种焦躁的心情升上心间,焦躁之中又不免夹杂着一种担心忧虑:"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这幽僻而荒凉的山谷中,有时是会有狼出现,袭击行人的!……想到这里,陈文洪立刻迎着白洁的来路走去。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很远,还是寂无人影。陈文洪心头如炙似烤。他突然想,也许她已从旁处到约会处,于是他又折回到大岩石边。朦胧昏暗的夜影之下,流水声显得特别清冷,仿佛预示着什么灾劫正在降临,陈文洪回顾茫然,大声呼喊: "白洁……" "白洁……" 除了山壁上空寂的回音,没有人声反应。 突然间他听到从远方传来一种声音。他纵身一跃跳上岩石。 他的心一下紧紧颤抖起来了。 是狼嗥的声音,如此阴森、意外、悚人。 --莫不是白洁真的出了事? 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当他又拔步沿着白洁来的那道川谷奔去时,夜完全黑了。 他多么希望迎面出现一个穿着灰白色衣服的人影呀,但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大岩石上,他勉强抑制自己冷静下来。 他寻思,是不是她忘记了这个约会? 不,不会,他仔细回想,白洁是一个非常守信用的人。 那么是什么?!是什么? 于是他下定决心到白洁所居住的抗大小分队住处去。他走到那儿,整个宿舍房屋连一点灯影都没有,人们该已进入梦乡。 陈文洪站了一阵。 他的心渐渐凝固,沉落下去了! 他这样来回来去,在这川谷中跑了不知多少趟。 最后,他又回到大岩石旁。 冷冷的一汪清水似的月光已经照落下来。 难道白洁她…… 不,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像从头上浇了冷水。 他坐在大岩石上,月亮也已西斜了。 哪怕有一点声音,也会带给他一线希望呀…… 一种苦恼,一种痛苦深深抓住了陈文洪的整个灵魂。 他终于没有等到白洁,带着失望与绝望回到自己的窑洞。他不愿点燃灯盏,摸黑到床上,合衣而卧,睁着两眼,直到天明。 这个革命中的战士,生活中的苦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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