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短篇小说选 >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 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 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 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 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 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 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 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 史的重担。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 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 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 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 过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 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云南省的大部分, 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 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 山村,是回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 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 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 家,但是每座山,每个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 邻村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没有什么意义; 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 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 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 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 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 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 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 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 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 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 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 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 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 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 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 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 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 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 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 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 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 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 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 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 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 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 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 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 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开,中间不 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 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 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 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 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 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 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 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 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 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 来。……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是这里曾 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 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 步, 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SaintEustache一般,在它的两角 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 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 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 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1942年,写于昆明 回目录 回虚阁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