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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石
巴兰兰
一
相信命吗?我信。冥冥之中那只无形的大手随时摆弄操纵着每个人。如同孩子游戏
提线木偶那般。喜剧悲剧正剧往往是顷刻之间漫不经心的事情。相信男人吗?不信。不
要相信男人,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训。母亲咽气之前,两只枯眼执拗地盯着我,似在询
问。我回答说:记住了。母亲长吁一口气,撒手西去。
我叫紫玉,祖籍苏州,学国际金融专业的。我的名字是外公早早定下的,那时母亲
还未嫁人。外公说生男孩叫“璞”,生女孩叫“紫玉”。此刻,我正坐在由昆明飞往版
纳的班机上。感觉得出周围的目光,有惊艳有探究也有妒忌。对此,我习以为常,以更
自信的神态支配更优雅的姿式。当初在公司见到建国时,我就是这副模样,他就是那种
复杂的眼神。其实,我并非皇亲国戚或者富商千金,我4岁丧父9岁丧母,姑妈养我到18
岁,从跨进大学的那天起,我便开始自己养活自己。我干过家教、钟点工、化妆品直销
员,还当过陪酒女郎。除了养活自己,我还要支付9年的生活费用,以了断姑妈的养育
之情,姑妈开的价是5万。所以,我需要钱!眼下这份工作是曹先生介绍的,薪水不低,
一次性付给20万,但必须在事成之后。为什么说是“起初”,因为如今事已办成,钱已
到位。以后,办成的事依旧在进行之中,那就不属于曹先生吩咐的范畴了。
曹先生是个阔佬,然而,优秀企业家的头衔使他在黑天鹅大酒店的包厢内仍不失君
子之风,只动口不动手。他每次去喝酒,只要我在班上,都点名要我作陪。丝毫不奇怪,
我的容貌无人匹敌,而那天成的端庄与羞涩更使许多女孩自惭形秽望尘莫及。曹先生曾
感叹过:美人易得,羞态难寻喽,时下的女孩子未经历情窦初开的阶段便急匆匆偷吃了
禁果,实在是可惜。与曹先生把盏对酒不是件难事,只需几杯酒佐以几样小菜,再扯些
个舒伯特雨果莎士比亚什么的,只要不谈生意就行。我知道这叫做放松。曹先生欣赏我
的善解人意,笑着说:“可惜喽,可惜了你这块好材料。”这话不受用,我正色答道:
“你说错了,陪酒又不是陪寝,赚了钱熟悉了社会,何乐而不为。”曹先生一击掌道:
“好,有胆识,要的就是这句话。”我不解地盯住那张保养得法让人不讨厌也不喜欢的
脸,曹先生压低声音说他相中一个赌局,问我愿不愿入赌。我当然好奇,曹先生说他的
一个朋友从不近女色,另一个朋友打赌:若能叫这人跪倒在石榴裙下,愿放血掏一笔钱。
这赌局听来老套得近似无聊。我笑问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曹先生竖起两个指头一摇。
我说200万?曹先生咂舌道:“那不叫放血,简直叫杀人了,是20万。”我问那人是同
性恋自恋癖阳痿还是婚姻破裂,曹先生说都是也都不是,这纯属个人隐私。我笑道:要
我充当的角色是妲姬貂蝉呢还是西施?曹先生嘿嘿了两声说是女特工,特殊的工作。
“以我的卖身换取他的落水,你与另一个赌家从中想得到点什么?经济情报……”“不
对,你不附带任何其他任务,事成之后即刻走人。”曹先生表情严肃起来,倒像是我成
了引诱那人的主谋。这种简单的强调反叫我品出其中的不简单来,我决心一赌,哪怕其
中有诈,我迫切地需要钱。我迅速冷静地理清头绪,提出先付定金后追加余额的要求。
曹先生点头同意,当即拍板成交。
事情基本顺利,不知应该归功于我的聪明才智,还是感谢我那拒男人千里之外的冷
艳。已经记不得半年前哪一天委身于建国,只记得是寒假结束时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
他约我去他的住处,说是给我打工的薪水。我的心狂跳起来,一百多天的辛苦没有白费。
然而我脸上毫无表情,我说会计已给了。他说这是额外的奖励,是老板行使的职权。我
意识到期待之中的事情即将发生,去时带上该带的东西,并给曹先生挂了电话,请曹先
生务必在建国的屋外候上一夜,以明了赌的输与赢。也不知曹先生是否真的守候在屋外,
反正那笔余款划拨到了我的名下。曹先生在酒店已找不到我的身影,他约我在校园见了
一面,他说:“你是赢家,不简单啦。”我说:“我不过是你的筹码。”他说:“见好
就收是赌场的规矩。”我说明白,但不明白这赌局设得过于简单。曹先生说不明白就好,
抽身出来才是明白之举。
舷窗外,云海翻卷,到云南看云果然不假。这次暑假旅行是建国安排的,他要去昆
明开会,说会议结束后抽3天空档去版纳透透气。对于版纳,我自幼拥有一份神秘。听
母亲讲起外公早年做过玉石生意,曾多次去版纳和缅甸,外公的发迹和破产都与那个叫
“赌石”的买卖直接相关。什么叫赌石,我问母亲。母亲叹了口气说,赌石呀,就是要
猜一猜赌一赌石头里面是否有玉。再问凭什么去猜去赌,母亲又叹了口气,很是伤心地
说凭经验凭直觉凭身家性命……记忆中搬过两次家,该扔的都扔了,但是柜子里一块毫
无看相的黄褐色石头始终留着,母亲说那是外公所有的家产,只因赌垮了,就剩下这块
石头。我想,外公早早地给不曾见面的外孙起名,正是缘于这未解的赌石情结。
建国是个精明缜密的老板,高干子弟的背景加上他的才干,使得公司如日中天。他
给我一笔钱以及出发到达的日期,说好在版纳机场接我。
版纳到了,刚出舱门,一股亚热带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其间混杂着草青气和
牛粪味。天色将晚,四周的群山只剩下一抹黛色的剪影。铅灰色天空上片片狸红的残霞
宛如美人卸妆时忽略了的脂痕粉印,很有凄艳之感。人流之中,我一眼认出了他,他的
确是个出众的伙伴。他急步上前,一手接过背包,一手搂住我的腰,只有在远离居住地
的时候,他才敢如此放肆。我妩媚一笑,将头靠住他的宽肩。在众人眼里,我们像父女?
兄妹?还是情侣?让他们去猜测吧,人生本来就是个无底的谜。
建国把我带进泰国人开的五星级酒店,一进房门,我甩掉脚上的鞋,赤足走在柔软
的羊毛地毯上,“哇!真想翻个跟斗打个滚。”我开始撒欢,当真来了一个前滚翻。建
国在屋子的另一头定定地望着我,低沉的嗓音有点沙哑地命令我过去。我知道他在想什
么,顺从地走到近前。他拥我入怀,急促热烈地说要把我一寸一寸地吻遍。我挣脱出身
子,清楚地告诉他这完全办得到,但是要讲好每一寸主权出让的条件。他先是一愣,尔
后仰头笑道:“去他的主权与条件,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你!”
记得那个寒夜,当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之时,我提醒他为了安全稳妥,要带上那玩意
儿。他惊呆了,说看不出我是老手。我冷冷地回敬说我是处女。当然,我的话立即得到
了验证。他颇为感动地问我为了什么,我认为这是明知故问,我说:为了钱。他没有反
感,吻着我的耳轮说他一定会保护我照顾我,一定。裹着黑暗与温暖,我反复体验着刚
才刹那间由于尖锐的刺痛所带来的刻骨耻辱。麻木了的心在骄傲地宣称:母亲,我已经
是个女人,一个不为情所惑的女人。与此同时,被忆起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那
亦是做爱时的信誓旦旦……于门缝内,我窥见不该知道的场景,那个被压抑过后突遭释
放的欲望燃烧的场景,如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地烫伤了我,那年我8岁。我终于在床单
下整齐地摆放好20枚图钉,朝上的钉尖个个挑着敌意。事后母亲训斥了我,说图钉差点
扎着她。我说要扎的人应该是他。“谁?”母亲的脸渐渐发白。“我恨他!”在我的目
光下,母亲的脸苍白如纸。我极力去回忆父亲,然而,父亲留给我的仅仅是一个模糊的
背影……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沉沉地发出呻吟,如垂死的动物。往事与此时究竟有多少
相同又有多少不同?我忍不住想哭。建国慌了,以为弄疼了我。我说不,“我……害
怕……”建国温柔地拥着我说:“没人敢欺负你,我会使你幸福。”建国的手深情地在
我身上移动,像孟加拉湾温润的季风抚弄婀娜的凤尾竹。这些没有唤起我的激情,我的
思绪停留在门缝内,母亲那双秀美的杏眼闪射着饥渴幸福陶醉的光亮。可是,出了那扇
门,交错呈现在母亲脸上的除了期盼便是焦虑不安。母亲的快乐被那人攥在手心里。果
真有幸福的碎屑掉下来吗?那只是一种肉欲满足过后自欺欺人的把戏。因此,我恨母亲,
“我恨你!”我稚嫩的声音令母亲浑身一颤,母亲煞白着脸嘴唇哆嗦着申辩道:“你太
小……还不懂……他要娶我……”“你会像那块赌输的石头被扔在一边的。”猛然想起
的外公的石头叫我采用了恶毒的咒语,那块石头象征着破灭的梦想。时至今日,我依然
不能原谅母亲,是她彻底摧毁清除掉我心中任何可能萌生的情爱种籽,我成了一具掏空
了内脏的皮囊。“你好点了吗?”这是建国关切的问语,他灼热的肢体炙烤着我,提醒
我该进入角色了。
事后,我与他懒懒地躺在那里,似睡非睡,听着屋外各种树叶在风的指挥下发出的
声响。一片脱离枝头的叶子在窗前幽幽起舞,古典芭蕾美人一般,尔后,贴附于玻璃上,
静静地与我对视。此刻,我贴附在建国的臂弯里,感觉得出他的健壮与关切。他当真如
此钟情?我想探索他的内心能容纳多少情感,好比测量衣橱可以挂多少件衣物。突然,
我说了句令他吃惊的话:“你的太太一定高贵贤淑母仪天下。”我从不问他的家庭,这
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一只手撑起头,问:“凭借什么作这番猜测?”“凭你的身体。”
我小心试探着前进,像清扫地雷的工兵。“她如果像我,你就不会偷情了。”“像你?
你……”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我接着说:“我性感媚人,是只五彩缤纷战斗力强的
鸡。”我咬牙切齿将自己放于被动挨打的位置,如此反倒形成一种保护。“你的欲望在
她那里找不到宣泄的通道,便去找另外的女人。但是这种买卖关系并不妨碍你对妻子的
爱。对不对?”我很得意,他脸上分明有了几分惶惑。可没过一会儿,建国恼了,一把
抓住我的手,说:“少来这些个腔调,我不是嫖客,你也不是娼妇。我爱你的身体,更
爱你的真实与活力。”我用力抽回被捏痛了的手,甩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你这是
典型的饱暖思淫欲的爱。不然,你如何为我正名?”这招果然很灵,建国马上搭拉下脑
袋不再吭气。黑暗中,我笑了,笑得很开心,我的确真实,他却虚伪。我安慰他,说用
不着为难,我是个安全的女伴,什么时候倦了厌了,一手交钱,马上走人。建国摁亮台
灯,默默地看了我许久,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建国,你不
再是紫玉,我们仅仅是互相爱慕走到一起来的男女。忘掉以前……忘掉!”这一刻,我
被他的神情所感动,抬手抚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是我的第一个男友,遇上他算是我
的运气。我轻轻对他说:“你很善良……”下面的话被咽了进去,我想说:但是,我不
相信你。
二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碧空如洗,蓝得透亮。道两旁的棕榈风姿各异,尽显南国情调。
昨夜的谈话没有影响我与建国的情绪,一大早我们几乎是跑跑跳跳地去餐厅吃了早茶。
建国穿了件月灰色T恤衫和同色长裤,人显得年轻帅气。我说:“嗨,老板,你今天看
上去像个帅哥。”“是吗?”建国仰脸一笑,他承认结识我之后,他变得年轻热情。我
说看来我并非聊斋里的红粉骷髅,而是一剂补药。建国两眼神采飞扬地看着我,看得很
动情,我赶紧侧过脸去,这种过于情感化的目光实质上是陷阱,诱惑人误入不能自拔。
出了餐厅,建国说待会儿要给我一个惊喜。我猜想准是一只印度恒河小猴或者一只
吉祥如意的花孔雀。建国笑着否认说那是国家保护动物,岂能轻易送人。他揽住我的肩
朝一辆白色卧车走去,说很快就会知道了。
车是旅游公司专门为建国准备的,开车的小伙子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长得挺拔英
俊,一头短发却在颈窝处揪起一个小小的短辫,颇有点先锋意味。带车来的旅游公司经
理掏出一个红绒首饰盒递与建国,建国打开后笑问:“喜欢啵?”我接过来一看,不禁
吸了口气,原来是一副有翡有翠的缅甸玉镯。我小心拿起一只,阳光下,世人常讲的珠
光宝气立刻逼入眼内,果然是个价值不菲的惊喜。“喜欢吗?”建国又问了句。我不懂
玉,一时不置可否。没想到一旁的司机开了口:“这手镯太俗,不适合你戴,你该戴玻
璃种的翠,那才叫清雅。”“你这家伙就喜欢开黄枪。”经理苦笑着拿手指指自己的部
下。“真的,我劝你别买,我帮你物色一副绝对顶尖级的。信不信,经理。”司机嬉皮
笑脸地拢到上司跟前,递上一支烟,接着掏出打火机。我从小很少得到礼物,也就不欢
喜别人的馈赠,视那为施舍。对建国更是如此,当然钱属例外,那是该得的工资。我说
算了吧,多看看再说。建国没有坚持,颇带歉意地退回玉镯。这时,司机又开了口:
“小姐好像带了块石头?”我一愣,惊讶这种洞察力。我的确带着外公的石头,装在塑
料袋内拎着。我带着它是打算找行家再鉴定一番,这才是我来版纳的本意。“我叫璞……
能看看你的石头吗?”璞的请求听来像是命令。当我还在惊讶璞的名字的时候,璞已将
石头掏了出来。于是,只见璞的两手轻轻地把石头来回抚摸,脸上渐渐呈现出专注神往
陶醉之感。公司经理说:“璞见了好赌货就忘乎所以,看他那样子就像在抚摸女人。”
建国哈哈大笑,璞如梦方醒,连呼好石好石。璞认真地问我石头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外
公留下的。璞“哦”了一声,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干吗留到现在?”璞不理解这种
长久引而不发的做法。我不愿说那个“输”和“垮”字,含糊地告诉说它是外公的全部
家产。璞听后眼里的光彩顿时减弱,喃喃道:“明白了……”公司经理截住璞的话说快
开车吧,等买到好手镯,才算得你的本事。
上路了,一出景洪城就是崎岖的盘山公路,一道弯紧跟着一道弯,不长的50多公里
地段,便有几百个盘旋。璞开了近10年车,路熟得很,车开到了崖边上,他照样谈笑风
生。我一路身体僵直表情肃穆,建国也是如此。璞从反光镜里瞧见这些,笑道:“二位
愿意打赌吗?车翻了我倒付帐。不翻,你们加倍给钱。怎样?赌注下多少?”建国讪笑
道性命哪能作赌。璞一脸正经地说:“性命青春爱情婚姻哪样不能作赌,只要你愿意。”
听此话我心里一扑腾,忍不住瞟眼过去,看见建国正望着窗外急速后退的大片绿色,眼
中溢出我未见过的孤独与迷茫。他经历过什么,他思考些什么,我全然不知,需要认真
去读懂他么,值不值得?我也感到迷茫。
中缅边境上的小镇打洛到了,按惯例在这里需要逗留一小时,吃午饭和办理出境手
续。吃罢饭,璞带着建国去办手续,我无事可干,拣着人多的地方站。那是间挨着饭馆
的大厅,空荡荡简易得四壁空空。但是两个赌局使得这间大屋子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一个赌大赌小,一个赌多赌少。前者是电动骰子,所谓科学公正。后者是人工操作,以
贝壳替代骰子,靠的是眼疾手快。我凑到小方凳前,瞅着一堆黄灿灿的小贝壳被指端下
的瓶盖瞬间分割罩住,“几个?快猜?”设赌的老板30出头皮肤黝黑,生着一副田鼠般
机警的尖脸和眼珠。“3个!”一人拍下200元,“4个!”一人拍下300元,“6个!”
又一人拍下500元。“见利勇为,手快不如眼快,快猜快猜!”老板两眼飞快地扫视着
众人,嚷嚷着怂恿更多的赌家。“快看,起盖了!”随着一声喊,瓶盖掀开,“呀,6
个!”人群一阵躁动,赢家含笑把自己连同他人的赌资一把撸走。输家不服输,满头是
汗地盯住又罩下去的瓶盖,拍下一叠票子外加一只精工牌手表。此刻有精明者自以为瞅
准瓶盖罩下去时贝壳的个数,大叫着:“5个!”拍下1000元。在场的人死死盯着那个
罩住财运的瓶盖,全部屏住了呼吸。结果一揭瓶盖,下注的两人立即呆若木鸡,两个贝
壳如两只眼睛讥讽地看着他俩。方凳上的钱物全归了老板。“我还要赌!”输红了眼的
输家又摘下手上的戒指。老板捏住瓶盖的手飞快地在贝壳之间穿梭滑动,造成眼花缭乱
目不暇接的效果。“几个?几个?”瓶盖骤然停下,“8个!”一输再输的输家声音发
哑。这时,我已经按捺不住,掏出已在裤兜内捏出了汗的手朝凳上一拍,说:“6个!”
我早被这种原始得毫无技巧可言的赌局撩拨得浑身热燥。此时的我绝非彼时的我,那种
渴望冒险的遗传基因此时在我身上充分体现出来。我想当年外公那生死一赌,也一定基
于这最初的冲动。正当我拍下500元之际,就听见身后又有人喊:“我赌3000!”声音
有点耳熟,一挪头,竟是璞,璞朝我顽皮地眨眨眼皮。老板看见璞,笑道:“璞老弟,
你这赌石的手何必要来抢我的生意呢?”璞抬脸打了个唿哨,笑道:“老三,我是在给
你捧场咧……”不等璞的话音落地,老板马上说:“不赌了不赌了,我要回家吃饭。”
说罢一眨眼把贝壳全装到裤兜里。
赌局散了,璞把我的钱递给我,说:“真看不出,你也好赌,不过这种玩意儿沾不
得。”我笑笑没作声,心里颇感遗憾。这时看见建国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我,我走过去,
他满脸不悦地说:“你以前也赌?”我被他的表情激恼,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是啊,我
天生一个赌徒。建国一把揪住我站到一旁,低声咆哮道:“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毫
不示弱,龇牙咧嘴地回答道:“凭什么教训人,你没这个权力!”“我有这个权力!”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以为他会说他花钱雇我来的,当然有这个权力。可是,他说的是
“我爱你……”他示威似地摇晃着我的肩,我感受着他的力量的同时感觉到心理上的防
线出现了危机。
小车继续前进,10来分钟就过了国界。璞说他几乎每隔3天出一趟国,“现在各位
都是外宾了,在老缅眼里,各位类似去中国旅游的老美老英。”璞觉出车内的沉闷,讲
两句笑话想调节一下气氛。但是,建国不领情,避开我的目侧脸望着窗外。我也懒得搭
腔,他忘不了他是建国,难道我就应该忘掉自己是紫玉。紫玉不是靠卖笑为生的青楼女,
不想处处讨得男人的欢心。璞仍不罢休,又无话找话,说:“小姐不用失望,如果想豪
赌,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话说到这里就断了,显然在卖关子。以我的聪明,已猜
到是什么赌局,便说:“是赌石。”这两个字早嵌进我的记忆,而且巴不得璞带我去那
个地方。璞很高兴我的一点即通,说:“对对对,你随身就带了块好赌货。见过赌石?”
我摇摇头,说:“你是赌石里手,快快讲来听听。”我有意让自己的笑声鸽子似地在车
内飞翔,企图激一激建国。然而未能奏效,建国还是保持原有的姿势,木雕一般。璞说:
“我哪敢赌石,一是没那个胆二是没那份财,他们说的是玩笑话。赌石不是一般的赌,
打个比方吧,赌钱赌物好比饮茶。而赌石好比喝酒,而且是烈性酒。那解石的刀一刀下
去,咔嚓一声,要么平地暴富要么倾家荡产……”听到这里,我的心揪了起来,正一点
一点咀嚼出外公顷刻间由富变穷的绝望与惨痛。看见我急剧变化的表情,璞更加来劲儿,
说:“赌石是赌玉石的毛料,其实你们汉人老早以前就有赌石了,春秋时楚国的卞和不
就是为了那块著名的和氏璧赌掉了两只脚么。那和氏璧是软玉,而老缅赌的硬玉,是翡
翠。你那块石头像是缅甸老场区的石头……”璞说一句两句难以讲清,等逛完商业街再
接着讲。说着车即停稳。
缅甸境内的商业街专卖玉石工艺品,铺面不同,价格不同,老板国籍不同,玉石产
地不同。总之,翡翠玛瑙琳琅满目,软玉硬玉真假莫辨。逛了两个小店我就不打算再往
前走了,我惦记着那神奇的赌石。我拉住建国的手说想去看赌石,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他
赌气是犯傻。建国问璞赌场在哪里,璞回答在不远的村寨里,逢上有石头才能赌。“去
不去?”建国反过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发觉他脸上的冷漠正在减褪。“去!”我欢喜雀
跃着冷不防在他腮帮上啄了一口,这半真半假的浪漫之举闹红了建国的脸。璞吹了声唿
哨,说:“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璞说的村寨掩在凤尾竹与棕榈树的浓荫里,红色的土路褐色的房舍与湛蓝的天空亮
丽的绿色植被构成颇带异国情调的画面。“赌场为什么设在这里?”我问璞,难以看出
这不起眼的农户中能摆设下气贯长虹的擂台。璞笑道:“因为最有名的切石大王住在这
里。”不等我再问下一句,璞自顾自地讲起来。这是一个口头流传的故事,它竟有无考
证价值,不得而知。但是,它像药引或者佐餐酒那般,慢慢诱人进入神奇虚幻的境界。
璞说,杧是他的表亲,50年代初从版纳到的缅甸。杧很穷,人也单薄,几经辗转,
在产玉的大马坎场区找到一份差事,专管使锯切石。大坎场区的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
那黄沙皮、黄红沙皮的石头能够卖到1000元一公斤,若是遇到有赌色的石头,那就是天
价了。每天一筐一筐地切石头,挖出来多少他切开来多少,这当中自然而然积累了经验。
一旦发现有的石头根本没有切开的必要,干脆扔在一边。老板见了,说杧偷懒,要解雇
他,并不给当月的工钱。杧不服气,声辩自己并非偷懒,而是有一双慧眼。老板说那好,
就借你的慧眼来赌石头,赢了,我付钱给你。输了,按价折算,你白给我干10年20年。
不一会儿,老板取来石头,还带来场上的老师傅。那是块约6公斤的水石,皮呈蓝色,
细看有3指宽的蟒带。蟒带是指石头上的花纹,是判断是否含玉的重要标志之一。这水
石一眼看去是块好赌货。老板说你们两个看这石头该不该切,怎样切。石头是老师傅选
的,老师傅在上面划了解线。杧把石头左看右看之后,说照此线切开,石头一文不值,
如果向下偏一公分,石头可赌30万。这个价几乎是杧今后40年的工钱。老板听了忙说不
许反悔。结果照老师傅的解线切下去,两边见白。照杧的解线切下去,满眼是绿!杧拿
着赢来的30万从此开始自己的切石生涯。
故事听完了,建国的精神勾了上来,他说像这样瞬间获利,实在是刺激。璞说这还
不算,赢与输相比较,输更加惊心动魄。3个月前,两个玉石商合伙买到一块大马坎水
石,卖主要价650万,后来还价要500万。这石头处处见绿,而且是高绿、玻璃种,按理
再赌再涨的可能性极大。玉石商兴奋不已。当即请人来解,谁知一刀下去,石内色薄如
纸,500万的身价猛跌,眨眼损失400万。“哎呀,太刺激了!”我大叫?起来,我对璞
说:“我外公的石头我还想再赌一盘,输了,我留下抵债。”璞大笑不止,杧曾经有4
个老婆,后来都因受不了赌石的大起大落生死难卜,先后弃家而逃。从此杧不近女色,
说女人折运。璞侧脸看了看我,做了个鬼脸说:“你这么漂亮,要留下来,他是绝对不
会答应的。”我知道璞的话是戏言,但听了仍不免心悸。我陡然记起姑妈经常挂在嘴边
的那句话:“看她那狐眼蛇腰的样子,没有半点像我家的人……肯定是她那扫帚星的妈
怀的野种。”天啊,难道出了国界,走到这几万里之外的异域,世俗的偏见依然一样。
悲愤使我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时,建国挨近我,一只手压到我的手上,抚摸道:“都是
些无稽之谈,我是不信这套的……”“可是我信!”我的声音之大,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本来还想说我信母亲的话,还想说我是为赌20万才与你上床的,还想说我就是要你们
这些男人折运。然而,璞的道歉抢在了前,璞说没想到得罪了小姐,实在是句玩笑话,
不要往心里去。我稳住神,尽量做出轻松状说不关他的事,是嚼口香糖不小心咬着了舌
尖。再侧脸看建国,他正关心地看着我。我一阵鼻酸,有哭的念头,就在这时,刚才欲
说的话顽强地脱口而出:“我与你本来也有一赌……”“赌什么?”建国两眼定定地望
过来,似明白又似浑然不知。就在这时,车停住,璞说快下车,一小时之后一定要返回,
不然作非法滞留论处。
三
杧坐在我们对面,面容清癯,神态安详,说是个僧人或者道人更加恰当。年近古稀
的杧已显出老态,一双老眼提不起神来,丝毫没有明察秋毫的光芒,这令我大失所望。
璞讲明来意,杧淡淡一笑,说他近来连赌连输,无力偿还债务,已少有人找他切石论赌
了。杧的汉话说得还流畅,他伸出手指,说:“我已经切垮了8块石头……老话讲神仙
难断寸玉,我与玉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没有摸透它的秉性哟。”一番话说得平和从容,
颇带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将帅之风。璞可能听多了杧的各种感慨,坐到一边去打盹,说是
蓄足精神晚上才好开夜车。
瞟眼房内简陋的陈设,建国不解地问明知赌石的风险,为何连赌8块,是否像赌钱
那样输急了想把本金捞回来。杧笑着摆摆手,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不是,不是,赌钱
满眼看的是钞票,而赌石看的是石头中的翠,那绿得像嫩叶透得像蝉翼晶莹闪烁的翠哟,
可以让你看到儿时的梦幻,感受到阳光月色的美妙……这不是赌钱不是贪钱,而是赌眼
力赌魄力,赌自己的人生经验。”说到这里,杧话锋一转,问建国:“你是商人吧?”
建国点点头,杧接着说:“还是个儒商哟。”建国一笑,说替公家打工。杧说:“商海
瞬息万变,输得起才能赢得起,才是真正的赢家。”看得出建国脸上飞快滑过的惊愕。
早听曹先生说起建国追求至善至美,典型的宁做项羽不做韩信的倒驴不倒架。在公司打
工那阵子也目睹过他威严有余的管理方式。“他有花边新闻吗?”这是公司女职员私下
议论的一个话题,建国在她们眼里不苟言笑,是个缺乏温情的老板。“听说他的太太在
北京,那么,他的情人就在东京了。”这是她们得出的结论。原以为曹先生打赌,是为
了败坏建国的名声,这是古今中外击败对手的惯用技法,岂不知事成之后,曹先生反倒
劝我赶快脱身。觉察不出建国有什么变态或者设下什么圈套,干脆横下一条心继续赌了
下去。
我掏出外公的石头,请杧过目。就在杧接过石头的一瞬间,我被那双老眼里骤然闪
烁出的光亮所震撼,那是神奇的生命光彩。杧沉吟了片刻,说:“这是块险石呀……”
我的心当即往下一坠,告诉杧说这块石头害得我外公家破人亡。杧脸色一变,急问:
“你外公呢?”我说投江自尽了。杧长叹一声,说:“这种险石若要论赌,是千万切不
得的,只能用砂纸擦,少擦一分不见绿,多擦一分绿也全无,全靠手上的功夫。”正说
着,一伙人嚷嚷着走了进来,是5个男人。璞赶紧起身对我们说有戏了有戏了,说着他
给我们当起翻译。为首的一个30出头,还未站稳就喊杧:“老伯,我有块石头要卖,他
们开价太低,你若想要,就喊个价吧。”卖主显然是想请主持公道。拿出的石头是半山
半水石,梨皮壳,2公斤大小,敲了一个碴口,露出豆青色。杧盯着石头,两道穿石而
过的目光在碴口处碰起火花,杧平静地开了价:“8万。”卖主兴奋地对其他4人说:
“听听,切石大王比你们高开3万。”那4人笑笑,说杧前不久切垮了8块石头,没准这
是第9块。杧不言不语,拿来机器,转过脸就切一刀。“涨了!”璞见到豆青色转豆绿
色,立刻激动地大叫起来。4人当即有一人出20万买,杧不卖,再切一刀,豆绿转艳绿!
绿得如一汪春水的翠面让所有的目光发直,整间屋子的空气像被火点着了地叫人亢奋难
挨。又有人喊价50万,最终这块石头以80万成交,整个过程不过30分钟!建国小心地问
杧这下债务可还清了,杧淡淡一笑,说:“我切垮的8块石头共值600万元,这才是几分
之几。”杧心平气和,目光似入了鞘的刀剑没了锋芒,恢复到先前的样子。
璞催着上路,出门之际,我将先前的不快和盘托出:“您既然认为女人折运,可为
什么曾经有过4个太太。”突兀的直率无疑等于揭人疮疤,但是杧并没有因此而不悦。
杧以老眼看了我一会儿,像端详一块大马坎的石头,他慢悠悠说道:“情爱一旦与金钱
达成协议,它就变得一文不值,像那切垮了的石头……”杧的目光扫向屋角,屋角静静
躺着一堆石头。然而,开切之前,它们是那样充满着诱惑,使多少人热血沸腾浮想联翩。
“美丽的姑娘,我这样回答,不知是否使你满意。”杧望着我笑了,笑得慈爱安详。我
咀嚼着杧的话,像嚼槟榔满嘴苦涩一直苦到心里。我默默无言地挥手与杧告别,建国牵
起我的另一只手,像是牵着一只迷途羔羊。杧的话击中了我与建国的痛处,这点我已经
正视,而建国却是不愿承认的。正要上车,身后追来杧的喊声:“喂,姑娘,你外公的
石头可以擦出个好品相来,你愿意把石头留下来吗?”我回转身摇摇头。“难道不想圆
你外公的梦?”杧脸上满是期待。我坚决地接着摇摇头,那石头在手里沉甸甸的,外公
的梦在我心里也是沉甸甸的谜团一般,留着它吧,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无需重写。
回去的路上,璞把车开得飞起来,说要赶在天黑之前跑完那段山路。我心里没有了
对山高路险的恐惧,有的只是对自己模拟性的审讯。我紧张地望着窗外绯红的残阳,那
色调让我一下子想到了血……血呵!母亲的下身几乎全泡在血里,她所有的精气神都被
血带到孕育梦想的子宫里。然而,梦想破灭了,她欲刮空留有悔恨的子宫。刮宫后的大
出血夺去母亲的性命,她为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献出自己的一切,所有的承诺到头来是
一句空话!我没有泪水,站在母亲跟前,母亲的痛苦屈辱与绝望正一点一滴渗入我的骨
髓。我想嚎啕想嘶喊想说一声:妈妈我爱你!可是,我紧咬住下唇,眼前是一片血腥的
绯红……“紫玉紫玉。”我被建国的喊声惊醒,原来我的手正抓住他,手指在他手背上
留下深深的抓痕。“你累了,睡一会儿吧。”建国抬手搂住我,我靠进他怀内,疲惫地
闭上双眼。
璞打开音响,提醒说听听音乐,最好别睡觉。乐声渐起,很空旷很原始很放纵感情
的乐声,是郑钧的那首《回到拉萨》,“……拉……呀伊……萨……感觉是我的家……
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呀伊呀伊呀……”泪水终于沿着鼻沟淌了下来,透过水
雾,我看见了车外的天空,被暮色包抄得仅剩下山尖上一块蔚蓝的天空更显得高远深邃,
那里是否就是天堂之门?是最后的归宿。什么叫归宿,保罗·克洛岱尔说:“那就是达
到完全无法回返的境地。”克洛岱尔曾经是罗丹的情人,罗丹抛弃了她,她最后归宿在
精神病院。一群叫不出名的鸟儿从天上掠过,宿鸟归林了,可是我到哪里去?郑钧还在
咏叹:“拉……呀伊……萨……感觉是我的家……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呀伊
呀伊呀……”泪水又淌了下来,一只手正在那里等着。建国笨拙而万般柔情地替我擦泪,
我的心不禁开始呻吟:哦,妈妈妈妈妈妈……
天擦黑下来,白天看得还起眼的公路此刻像条被山风吹得直抖的丝带。璞安慰我们
不要紧张,说他闭着眼也能把车开回景洪。但是,他要求我们一定不要睡觉,以免急刹
车时磕着鼻梁或者碰了眼睛。“最好讲个故事,要么说个笑话。”璞明确提出要求,我
心里很乱,无法去响应。车内一阵沉寂,听得见山里隐隐传来的一两声凄厉的鸟叫。
“我讲个故事。”没想到建国开了口,这对于平素寡言的他来说不能不算作意外。我当
然吃惊,可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就是他讲的那个故事。
“我有个朋友叫拴,名字很土,心气却很高。”建国语气平淡,我听了心里又一跳,
记起曹先生曾无意中讲起建国的小名叫“拴”,意思是拴牢了,别丢失。那时他爸妈正
在南下大军的队列中,将出生不足两月的建国托负给了一户农民。建国继续讲着:“拴
的父母都在部队,战事紧张时把拴寄养在农民家……后来因失掉联系,直到拴7岁,才
回到父母身边。进了城的拴十足放牛娃模样,不识字不懂得城里人规矩,因此受过不少
嘲讽,因此拴下决心要使自己成为上等人。拴的父母都是高干,他的理想没费什么周折
便得以实现:从名牌大学毕业,在政府机关工作。到了该谈恋爱的时节,也有姑娘爱慕
的眼光盯上拴,找谁呢,拴举棋不定。从内心讲,谁都想找个柔情似水倾心相爱的姑娘,
可是理智要求他务必为前程仕途着想。就在这时有人出面做媒,媒人是拴母亲的上级,
提的是拴父亲上级的女儿。于是,父母先乐意,回头再找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
促成这桩婚姻。新娘是主谋,自然对新郎十分满意。新郎看重的是权势,对新娘也就爱
屋及乌。这个不咸不淡不苦不甜的婚姻维持了20来年,直到长大成人的儿子即将出国留
学。”
建国停了下来,夜色中我看见他眼里有跳动的光点,难道是泪光?建国接着说:
“拴功成名就,黑发中掺杂了白发,有一天他突然感觉自己半辈子当中还缺少点什么。
思来想去,觉出是缺乏真爱,也就是长相知勿相忘的铭心之爱。促使拴回首往事思考人
生的原因之一,是他还在刚满40的黄金时节便患了阳痿症。他不愿就医,因为难以启齿。
他离开京城,去到南方,他要逃避,面对强人似的妻子,他时时感到自己是员败将。”
听到这里,璞扑哧一笑,说:“嗨,这叫男人吗?这还算是男人吗?这人就该当太监!”
建国喘了口气,说:“拴的妻子的确太强,她像元帅训练士兵那样操练自己的丈夫。起
初他们配合默契,同心协力攻克仕途上的明碉暗堡。后来,随着职位的不断升迁,拴心
中的那份喜悦日渐褪色,他更多体验到的是疲倦和乏味。但是,妻子却相反,认为拴正
处于长跑运动员冲刺前的疲乏调整阶段,她给拴订的目标是市级领导。拴当时官至委办
级,就差一步,加油!鼓劲!妻子如同啦啦队员,狂热绷紧她的每根神经。对于拴身上
出现的生理病态,妻子不以为然,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在乎那玩意儿,要紧的是建功立
业。她恨不能拴当上国家总统,她就是那第一夫人。”这时,璞打断建国的话说:“你
那个朋友算是彻底被老婆埋葬了。当官就那么重要?人家温莎公爵还不爱江山爱美人呢。
我要是遇上喜欢的女人,莫说是官,就是搭上性命我也情愿……”话音未落,只听见璞
一声大喊:“不好……”随之而来的是骤然亮起的光柱,像闪电亦像极光,强烈地令人
恐怖和窒息。紧接着,我的身子重重向前撞去,我意识到是车祸发生了。就在这一刹那
间,建国扑过来严严实实抱住我的脑袋。一声沉闷的轰响过后,我仿佛坠入深渊,四周
漆黑一团,静得叫人发怵。“我死了吗?”我问自己。所有的赌局都已结束,输家也成
为永远的赢家。建国呢?他无比果敢地保护着我,他若健在,肯定会替我掬两行清泪。
我想睁开眼,在赴阴曹地府之前再看他一看。我讲不清想看看他的原因。
我撑开眼皮,感觉出建国的手还紧抱着我的头,我用力抽身出来,两手摸索着建国
的脸,有鼻息就证明他活着。突然我触到粘乎乎的液体,当我把手颤颤地移到鼻尖下,
浓烈的血腥气叫我陡然感受到死亡的恐惧。我“啊”地大叫一声哭了起来。璞呢?我想
到了璞。正当我分不清生死之界的时候,漆黑之中车门哐当响了一下,随后车外响起璞
有气无力但仇恨万分的骂声:“我操你八代祖宗……你的眼睛做什么去了,剜下来喂狗
吃了?”接着又有一些声响发生,有走动声说话声。这些告诉说我还活着,可是建国呢?
顿时悲从中来,我抱住建国开始了嚎啕,血从他额角沁出,可能是撞到车窗上所致。不
知过了多久,车外还响着璞没完没了的骂声,建国突然轻轻哼了一下,并且掀了掀眼皮。
尽管黑,但我看得真切,我惊喜地喊道:“醒醒呀你醒醒呀我是紫玉我爱你你千万别
死……”在我声嘶力竭的召唤下,建国清醒过来,他费力地咧咧嘴,算是一笑,说:
“你没事吧。”我满眼是泪地点点头,头一回动情地看着他。他又说:“刚才我做了个
梦,好像听见你在宣誓,说你爱我……没听你说过爱字,请再说一遍……”这时节,理
智没能管住我,重复了一遍“爱”后,我俯身长吻建国。突然,手电光惊扰了我与建国
的缠绵,是骂够了的璞想起要查看他的乘客是否健在。发现我们安然无恙,璞高兴地打
了个唿哨道:“我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四
璞的车被迎面驶来的吉普撞坏,之所以没被撞下山去,全在于璞的反应敏捷技高胆
大,他在情急之中硬将车碰到山壁上,才避免了一场坠崖的悲剧。肇事的司机对璞千恩
万谢骂不还口,并掉转车头把我们连同小车一起拖回景洪,当然还得赔上一大笔修车费。
回到宾馆已是半夜,找医生给建国作了检查和包扎,死亡的恐吓让我们全无睡意。建国
叫侍者送来一对红烛,我关掉顶灯,柔柔的烛光里,我们静静相视而坐,像素昧平生的
路人,也像是喜迎金婚的夫妻。“看着我,”建国说,他伸过来他的手,又说:“我要
娶你。”我没有去接应他的手,说这是不可能的。这句话叫我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理
智到底战胜了脆弱。我要告诉他由于那个赌局导致了那个寒夜的骗局,我不值得爱,我
是冷血动物。“什么都不要说!”建国制止我要坦白的冲动,他起身拥我至床前,轻轻
地替我解开睡裙的绊纽……
起风了,季风带着百年相思,急切地一回回穿隙而过,抚弄摇曳玉树千姿百态欲罢
不能;下雨了,骤雨饱含不尽情愫倾泻而下声声不断,滋润催发花枝挺秀含苞待放。风
雨交会,天地浑然一体。古老的情爱,被世间万物演绎得永远新鲜。此刻我的防线已经
崩溃,抵御不住建国火炭般激情的进攻,那是与死亡抗争的生命激情。我在心底呼救:
母亲,我该怎么办?然而,没料到建国却伏在了耳边,梦呓似地喃喃道:“紫玉……救
救我……”当看清楚他脸上交织的幸福与痛苦,我闭紧了双眼,任泪水肆意流淌。
曙色映亮窗帘,我轻轻把建国的胳膊从胸前移开,他翻了个身继续酣睡。看着眼前
这个有过多次肌肤之亲的男人,我仍旧无法决定能否将心交给他。我起身去到门外,需
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一下。刚走出电梯,一个侍者上前来礼貌地告诉说有人等我,就在
一楼咖啡厅内。我以为是璞,但记得昨晚说好今天吃罢午饭再出发游览。侍者带我进了
咖啡厅,手指临窗处说:“那位女士就是。”
落地窗前,一位盛装女人正在品尝咖啡,那姿势很规范很高雅,显出身价和教养。
“您找我?”我上前问道。就在她抬眼看我的一瞬间,本能告诉我,她是建国的妻子。
那一眼降贵纡尊,包含着鄙夷。“你叫紫玉?”“您是建国的太太?”我们的相互一问,
道出各自的身份。她笑了,白皙的脸盘上笑出几道抬头纹,“你很聪明。我叫胜利,南
京解放那年出生取的名……我的儿子和你一般大。”胜利的语气随和像拉家常,但掂量
得出其中的分量。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偶尔从小说或者电视中瞧见一两个类似情
景,可那些台词岂能套用。我的紧张不言而喻。胜利当然看得明白,所以她一直在微笑,
“来,坐下来聊,你还没有吃早点吧。”她做了个手势,让侍者送来一份咖啡和糕点。
“我来得太突然,是昨晚到的,这次专程来见你,没想到吧。”她的目光由小巧的杯盘
移到我脸上,这目光叫我立即想起一个成语:杀机暗藏。一时间,我来不及调整好思绪,
只得点头承认。“不用紧张,我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来见你的。”胜利那张略显松弛但仍
留有美丽痕迹的脸看上去像个谜。胜利很快接着说:“我以20万买到丈夫的健康,我很
高兴。你这剂药不仅管用,而且值得。”胜利笑出了声,她以手帕掩着嘴,笑声轻巧,
一副贵妇派头。
我想我的脸一定惨白,因为胜利的话叫我想到与曹先生的那个赌,难道她也是赌方?
胜利又看出我的疑窦,她说:“也难怪,你太年轻,怎么会猜想世上竟有妻子出钱让丈
夫去玩女人的傻事。”胜利的语音在“玩”字上加重停留了几秒钟,她说:“可是,这
事情我做出来了,而且很成功。前两天在昆明时我观察到我丈夫明显的变化,当然,他
不知道我离开北京。你能猜出我这样做的原因?”胜利严肃起来,眼里透出猎手遇上猎
物时的异样神采。这时,我已经镇定。这个女人虽然在情爱上败给了我,但我承认自己
不是她的对手。我说:“因为你爱你丈夫。”说这话时,我觉出心里一阵钝痛。“对喽,
我丈夫经我一手调教出来,是个优秀的男人。为了治好他的病,我特意请老曹物色一个
品行端庄的女孩……今天一见,果然如此。”胜利眼里又有了笑意,但那笑眼分明像在
打量一只供她驱使的猴子。所有这些不亚于给我当头一棒,从头一直麻到脚,原来在这
场赌局当中,被蒙骗者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抑止住想呕吐的晕
旋,我谴责自己不该做出懦弱的反应,当初入赌的本意不为情而是为了钱。我艰难而轻
松地笑了笑,说:“您应该感谢我,因为我们不是情敌,而是交易伙伴。不等离开版纳
我就会离开你丈夫。”“很好!”胜利非常满意我的明白,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
打开来是一只鸡血红玉镯,那绯红带着血丝般玉纹的手镯叫我感到恐怖,它的色泽与形
状象征着流血的伤口,而此刻,伤口就在我心上。于是,我明确告诉说我不要。胜利先
是诧异,继而叹了口气道:“这算是我给你的酬劳,你离开版纳要巧妙,一定不要让我
丈夫知道今天的会面。”说完,她起身要走。我冷不丁的一句感叹拖住了她,“如今真
的只剩下物欲的爱了,古典爱情是编书给你看的……”她缓缓转过身,说:“古典爱情
只属于物质匮乏的时代和共产主义社会。之所以敢于把你当药,是因为我与他的婚姻牢
不可破,懂得权钱联姻这个词吧……丫头,你记住: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愚蠢到放弃权、
钱去追逐漂亮脸蛋和所谓的爱情。”胜利又笑了,是胜利者冷酷的笑。这一刻,我竟也
笑了,我笑这位女强人洞察一切,却未能洞察到自己丈夫心里,未能弄清楚最终的病因。
“你笑什么?”胜利不满了,我汇聚起满腔的怒气怨气,企图造成一种错觉,破坏胜利
者的好心情。我说:“怎样,再来一盘赌。”“赌什么?”“赌你的丈夫会不会抛弃
你。”“你……”我不去理睬胜利的愤怒,我的目的达到了,调头便走。边走泪水边夺
眶而出,我哀叹道:呵,我可怜的目的……
我很快带上物品离开饭店,我要履行协议,走得人不知鬼不觉。机票需要预定,我
便放弃空中通道,坐长途汽车回昆明,再改乘火车回了学校。
我剪掉一头油黑的长发,剪成那种短得不能再短的板寸头,仗着头型好脸型好,反
倒成为少有的俊秀。同寝室的伙伴说,真舍得,是想当光头模特儿,还是为悦己者而容。
我在内心回答,是要剪去一段不再忆起的光阴剪去不再会有耻辱和烦恼。此外,我改变
发型,甚至改变装束的潜在原因还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我害怕他突如其来的登门造访。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紧张,写毕业论文联系工作单位参加一个又一个招聘庙会。没有
任何局外人来打扰,就连曹先生也不曾露面。随着满头发桩重新抽出齐耳的青丝,镜子
里出现的是一个冷峻自信的紫玉。我笑了,但笑得太冷,不亚于那个胜利。4月刚过,
已有两家银行和一家大公司先后相中了我,无论是笔试还是目测,他们都很满意。按道
理,去银行与专业更对口,可是,我相中了那家外地大公司的跨国业务。抱着试一试的
心理,我提出来出国工作的要求,公司居然同意,并明确告知将派去德国。我郑重地签
下一纸合同,将自己今后的人生与幸福统统押在了上面。它会像切垮了的大马坎石么?
我感觉这才是真正严酷的赌石。
五
我所在的公司是股份制公司,国有股地方股和外资股各占三分之一,科学管理造就
的高效率高效益使得公司的触觉伸向20多个国家。如合同所言,我在公司总部实习一年
即被派往德国。
登机之际,我深深叹了口气,回头眺望生我养我的地方,心头荡开愁喜掺半的涟漪。
一路同行有3人,其中一人在中途取道法国。这时,一排3个的座位还空着一个,我问去
法国的同事会不会误了登机,那人是谁。同事说没见过,只听说是个自己炒了自己鱿鱼
不当老板当马仔的怪人。我轻轻一笑说开放搞活的年月无奇不有,说不定是破产后的改
换门庭。同事一摆手说错了,据说是主动让出价值两个亿的公司。我问让给谁?同事说
让给老婆。我好笑,说这不明摆着是换手抓痒的招数。同事说又错了,那人是以两个亿
的代价换来离婚的权利。我作惊讶状啧啧道:以前只晓得好莱坞明星的婚姻聚散以金钱
开路,如今此举已风靡全球了。
班机即将起飞,空姐轻巧地来回为乘客整理好行李,机舱内游走着若有若无的歌声,
仔细一听,那爱得情意绵绵死去活来的歌声出自情歌圣手胡里奥之口,歌名很动人:
《当你对我说你爱我》。我系好安全带,靠住椅背闭目养神,胡里奥的爱只有月球上才
有。“对不起,打扰了。”有人想在临窗口的座位坐下,同事问这是你的位置吗?我懒
得睁眼,收拢双腿,感觉那人在身旁坐了下来。“我叫建国,和这位小姐一起去德国。”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犹似晴天霹雳,炸得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是同名者吗?不,这嗓音太
熟!联想到刚才同事介绍的情况,此人必是建国无疑。我犹豫地睁开眼,闯入眼内的那
份苍桑竟叫我胸口发堵。“你又赢了……”他的笑似乎积蓄了很久,笑出两眼的泪花。
我的大脑这一刻木木的,不知如何措辞,傻傻地问什么赌。“在你离开版纳的那天早
上……咖啡厅内的那个赌……”建国的语气沉缓,巫师般启发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终于
记起与胜利打的赌,可是,这个赌现在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惊讶自己的冷酷,它使我
在片刻的慌乱之后迅速理清头绪抓住问题实质。我别无选择,打算说一句客套话暗示以
前那种关系的不复存在。不料他将一块石头塞到我手里,说:“愿意与我赌一赌这块石
头的成色吗?”
坐在一边的同事被这番对话弄蒙了,说你们?这是……建国平静地回答说:“你马
上就会明白,我们是……”话未讲完,建国那张带着不可违抗意志的面孔已经逼了过来,
我无法躲藏,只感觉一阵晕眩。是幸福还是惶惑,好像兼而有之。
这时,班机在激情的气流中颠簸了一下……
(原载《芳草》199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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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代价
海之舟
读罢巴兰兰的中篇小说《赌石》,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这就是:作家在构思和撰
写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是贯彻了很强的读者意识的。她在很大的程度上,把让读者喜欢
当作了此番创作的出发点和归宿点,进而调动多方面的表现手段,努力让文本具有一种
叙述的吸引力和征服力。譬如,她将男女主人公建国和紫玉之间的关系,规定为一个是
因为迫切需要钱而情愿做“赌局”的“筹码”,以色相主动出击的“女特工”;一个是
财运亨通、事业有成,但却由于心力交瘁,情感失落而患阳痿病,并被妻子或明或暗地
推入“赌局”,以求治病的“男老板”,这便使通常情况下应当是“人物性格发展史”
的故事情节,披蒙上了浓郁的传奇和戏剧色彩。又如,她选择女主人公紫玉为“见事眼
睛”,让作品的中心事件--“赌局”的真相和进程,透过“我”的感觉和体验逐渐展
开,依次呈显,其结果是使通篇作品的叙事空间显得有伏笔、有照应、有穿插、有悬念、
有张弛、有节奏,具备了一种峰回路转、摇曳多姿的审美风度。还有,她注重人物性格
因素的纵向开拓,从而在有限的篇幅中融入了历史的投影;她把故事发生的自然环境放
在了美丽的西双版纳和中缅边境,于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民族风情乃至异域情调随之沛
然而生;她巧妙地将大众化的道德批判意识渗透于作品的情节与细节之中,这自然避免
了其一味讲故事的空泛,同时增添了其精神的呼唤力……显然,所有这些都在积极有效
地强化着作家面向读者的主观追求,一部《赌石》亦确实表现出了较高的观赏性和可读
性。从文学作品必须被读者接受才能现实其自身价值的角度看,此种追求和努力无疑是
颇有意义的,因而也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这里有一个问题应当指出,这就是,对于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来说,观赏性
和可读性固然重要,但是它既不是唯一的、最高的审美标识,也不是孤立的、绝对的艺
术要素,正确的说法是,它应当同作品整体的思想性、认知性和艺术性相互谐调,甚至
互为条件、相辅相成。这也就是说,一部文学作品倘若不顾其他因素,而一味片面地追
求观赏性和可读性,并因为这种追求而影响了其他因素,那么,这时的观赏性与可读性
实际上已构成了对作品整体艺术质量的伤害,并最终难免程度不同的媚俗。以上所论,
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并且可以作为一种尺度用来衡量一下《赌石》的话,那么,我们即
可发现,这部作品特有的观赏性、可读性在同其他艺术因素的平衡、融汇与互补上,恰
恰不那么成功。甚至可以这样说,作家对文本观赏性与可读性的过分讲究和偏爱,明显
造成了作品在其他方面的一些艺术缺憾,从而限制和妨碍了整个作品向更高审美层次的
腾跃。以下试作具体的辨析:
首先,如前所述,一部《赌石》为了强化自身的观赏性和可读性,很注重情节叙述
的生动曲折和场景描写的奇异鲜活。而事实上,它所再现的“赌局”事件,特别是其中
的“旅途交谈”、“切石论赌”、“意外车祸”、“拂晓客伤”等场面,也委实堪称有
灵有性、有声有色,以至引人入胜,摇人心旌。然而,遗憾的是,这些十分精彩的场景
描写并没有同小说作品的主要任务--塑造血肉丰满、意蕴丰富的人物形象很好地结合
起来,而是停留在了为场景而场景,为好看而好看的水平上,这就导致了整个文本叙述
审美取向的倾斜--生动的情节和精彩的场面成了主要的表现对象,而原本更为重要的
人物,则成了故事情节发展演进的附着物,即故事情节淹没了人物形象。这样写成的小
说,好看固然好看,但好看的故事情节一旦结束,其中的人物也就随之消失了,留不下
多少值得咀嚼、可供认识的东西。今天我们读《赌石》,总感到其中的人物形象,尤其
是作为主要人物的紫玉和建国,既缺乏复杂的心理情感世界,又不见鲜明的性格气质特
征,更发掘不出多少独特的社会文化含量,其终极原因,庶几就在这里。显而易见,这
是《赌石》的一大失误。
其次,在《赌石》中,作家从增强作品观赏性与可读性的目的出发,还尽量营造着
人物与故事的传奇色彩。而在这一点上,最见作家匠心,也最具作品纲领意义的是整个
故事的基本构思:让紫玉和建国之间的真挚的爱情,产生于一个很有些荒唐和无聊的
“赌局”之中。按说,这样的构思确实有几分无“奇”不“传”的味道,它凭借多数人
都难以免俗的“猎奇”心理,也完全可以收到强化作品观赏性与可读性的艺术效果。然
而,必须指出的是,作家在营造此种传奇色彩时,却分明忘记了对人物性格与行为合理
性的尊重。换句话说,她因为过于看重人物和故事的传奇色彩,所以,便在一味趋奇的
构思与写作中,不自觉地破坏了人物塑造的真实性与可信性。不是吗?按照作品提供的
全部信息,端庄、羞涩、容貌绝伦的紫玉,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她虽然为了养活自己
并偿还债务而走出校门当陪酒女郎,但在写异性的交往应酬上,一向是严肃而谨慎的。
关于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从她陪曹先生喝酒的描写中体味出来。之所以能够如此,固
然与母亲的临终“遗训”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她人格上的自尊自爱。这样
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仅仅为了赚钱,就轻而易举地拿自己的贞操作“赌资”而入“赌
局”呢?同样,亦官亦商的男主人公建国,也应当具有极强的道德感,甚至应该有目不
斜视、坐怀不乱的约束力和自制力。否则,他面对已经死亡的婚姻而长期压抑自己,直
至压抑出生理疾病,便有些无法解释;同时,曹先生说他的“从不近女色”,以及他的
妻子不得不用“赌”的办法来为其“物色品行端庄的女孩”,也就失去了现实依据。而
活得如此冷漠的一个男人,又怎么会轻易地进入“赌局”,并且毫无障碍地喷发出生命
热情呢?显然,这一对人物的行为举止,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作家从强化作品传奇色彩
的目的出发而设计出来的,是一种仅仅源于主观的抒写,其结果则使作品露出了明显的
编造的痕迹,而这也许是作家始料所不及的。
此外,一部《赌石》在一些具体的艺术构思、情节设计和人物描写上,亦存在有懈
可击、有待完善之处。譬如,就艺术构思而言,作品将紫玉本人所经历的爱情之“赌”
置于其祖辈的玉石之赌的背景之下,显然是为了让两种“赌局”形成某种对比,以求从
中深化某种社会与人生的主题。这种想法本来是很好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作家似乎没
有找到这两种行为中的真正对应点和共振点,所以,整个描写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反而显得有一些雕琢斧凿之感。再如,依情节设计而论,作品将紫玉和建国的西双版纳
之行,安排在他们初次性爱行为的半年之后,属于明显的不妥。因为操纵着整个“赌
局”,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建国之妻,是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在恢复了激情之后,依然
同“赌局”中的筹码继续往来,以至弄假成真的。而如果把西双版纳之行从时间上提前,
则紫玉同建国之间的爱情产生又失去了发展和孕育的必要条件,同样显得有些勉强。显
然,这是作家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没有处理好的一个问题。还有,从人物描写来看,在建
国的身上有不少地方值得一问:他曾经是市政府部委办一级的官员,啥时摇身一变成了
公司的老板?这个公司是国家的、还是个人的?如果是国家的,他个人有什么权力转让
两个亿的资产?如果是个人的,这两个亿的资产又意味着什么?它会不会让人联想到
“腐败”、“寻租”之类的话题?而后者并不是作家想加给人物的。
总之,一部《赌石》为了自身的“好看”而付出了较大的代价,而这种代价是值得
一切过分注重“好看”的小说家引以为戒的。
情爱传奇与社会批判
文翊
怎样的小说才算是好小说?换句话说,一部好小说应当具备哪些基本的条件和关键
的因素?对于这个问题,倘若从理论研究的高度加以规范,固然需要一系列的逻辑归纳
与演绎,可以写成一篇大文章。但是,如果仅仅从一般的阅读和欣赏实践出发,进行最
为简明扼要同时又最为通俗易懂的解说,我以为是很可以做如下概括的:一部好的小说,
应当既煞是好看,又相当耐看,是好看与耐看的融合统一。这里,所谓“煞是好看”,
是说小说作品在人物、情节、场景等形而下的描写上,要生动、鲜活,别开生面,力求
使整个叙述过程形成较强的语言魅力和可读性;而所谓“相当耐看”,是说小说作品在
形而下层面的成功营造之外,还必须有一种思想、意味之类的形而上的东西,要经得起
人们的咀嚼和回味,要给读者以思考的空间和感悟的触媒。显然,如此的好小说标准说
说容易,而一旦付诸实际创作,却有着极大的难度。君不见,时下文坛每年问世的长中
短篇小说洋洋洒洒,数以万计,但其中真正堪称既好看又耐看的作品,始终是极少数;
相反,若干作品往往因为处理不好“好看”与“耐看”的关系,而使自身留下了“质”
“文”失衡、此重彼轻的缺憾。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文坛写作背景,所以,当我在浏览文学期刊,而同巴兰兰的中篇
小说《赌石》不期而遇时,目光便不觉一亮,心下亦禁不住一喜。因为在我看来,这篇
行文凝炼简约的作品,恰恰很好地体现了一篇好小说所应有的既好看又耐看,且好看与
耐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审美标准,从而在给读者以强烈艺术感染的同时,充分显示
了作家透视生活的敏锐和驾驭语言的娴熟。
我们说《赌石》很好看,自然是因为它有效地调动语言艺术的多种表现手段,把一
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情爱故事,讲得有声有色、摇曳多姿。不是吗?作品女主人公紫玉少
时父母双亡,是姑妈将其养到十八岁。考入大学后,为了养活自己,也为了偿还姑妈的
抚养费,她先后当过家教、钟点工、推销员和陪酒女郎。正是在陪酒生涯中,她经人介
绍,参与了一个用自己的姿色去征服一个男人的赌局。按说这是一种荒唐而尴尬的行为,
但是,紫玉却偏偏在荒唐与尴尬中体验到了真情。而当她正在考虑是否接受这个男人-
-建国的爱情时,竟又意外的得知,这个所谓的赌局原来是建国的妻子为医治丈夫的阳
痿而采取的特殊手段。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忍痛与建国不辞而别,并继而以毕业之
后去国外工作的选择,以求同往日决绝。然而,就在飞往德国的飞机上,她又一次遇见
了已经用两个亿的资产出让换来了离婚权利的建国……这是怎样一个浪漫而又奇异的故
事啊!它本身就具有惊世骇俗的力量,而作家又偏偏不满足于平铺直叙和按部就班地讲
故事,而是坚持从小说艺术的表现特性出发,极尽腾挪变化、生发创造之能事,竭力让
小说更像小说。首先,作家在搬演作品的情节进程时,没有采取常见的第三人称的全知
视点,而是把“见事眼睛”安在了中心人物紫玉身上,让她在有关自身经历和现场感觉
的讲述中,完成故事情节的演进和事件原委的揭示。这样一种叙述方式的确立和实施,
不仅为作品注入了悬念、张力和高潮,而且使整个艺术空间更具有了生活的直观性乃至
真实感。其次,作家在讲述紫玉和建国充满戏剧性的爱情经历时,通过紫玉随身携带的
石头,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其外公的赌石生涯和其母亲的情感悲剧,并将其巧妙地转化为
主人公的记忆,屡屡重现于相关的情节和细节中,这便同紫玉、建国之间的情感赌注形
成了内在的呼应,从而大大强化了作品的传奇色彩。复次,作家把紫玉和建国发生情感
冲撞与心灵合鸣的地点,设计在了西双版纳,这就意味着奇特的边地风情乃至异域景观
将成为作品不可或缺的表现内容。为此,作家写了诱人的亚热带景色与氛围,写了热情
幽默的傣族小伙璞,当然也写了边镇打洛热闹非凡的赌局,其中特别是写了缅甸境内的
切石大王杧和他的赌石行当,所有这些,像一片片映衬红花的葱翠绿叶,给作品增添了
别一种风姿。最后,作家笔下的语言不乏女性的细腻和柔媚,但同时又隐隐透显出近乎
男性的刚健与挺拔,加之字里行间有一种源于作家心底的绵绵不断的情韵在潺潺流淌,
所以,整个叙述层面就蒸腾起一种颇具个性的诗意。显而易见,凡此种种艺术上的努力,
都直接强化着作品自身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唯其如此,我们说一部《赌石》煞是好看,
便是自然而然,情理之中的事情。
《赌石》是好看的,但同时又是耐看的。我们之所以说《赌石》耐看,是因为它在
摇曳缤纷、煞是好看的爱情传奇故事中,自觉地、巧妙地注入了对陈腐丑恶的思想观念
和荒诞奢靡的社会现象的严厉抨击和无情批判,从而使通篇作品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既
发人深省又撼人心魂的艺术力量。
按照《赌石》的有关描写,男主人公建国虽然在事业上左右逢源、飞黄腾达、一帆
风顺,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却始终处于一种被驱使、被强迫、被挤压的地位。当然,这
种由妻子一手酿造的人生重压,既不是经济的苛刻,也不是行为的限制,而是一种以家
庭背景、父辈职权为依托的精神上的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一种以升官发财、出人头地
为中心内容的心理上的鞭打快牛、步步紧逼,一种失去了心灵的爱悦和肉体的吸引的、
长期的情感与生理的折磨。总之,是一种对健康、正常人性与人生的强力蹂躏与严重扭
曲。此种生命的重压委实太可怕、太害人了。它使建国深深感到了人生的疲惫、厌倦和
乏味,直至引发出生理上的阳痿。也许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吧!建国开始
憧憬潇洒、纯真、火热的生活,开始渴望“长相知勿相忘”的“真爱”,开始期盼重新
到来的生命激情。正因为如此,当他在别人设置的“赌局”里,与作为“筹码”的美丽
而又端庄的紫玉相遇时,便禁不住发出了“我爱你”的心声,并最终毅然丢弃“老板”
的身份,同时付出了转让资产二亿元的巨大代价,换来了一纸离婚合同,从而登上了陪
同紫玉去欧洲的飞机。显然,在如此这般的艺术视景中,作家对那种充斥着浓郁封建色
彩的,以不惜牺牲健全的人性与人格而满足一己权力欲与虚荣心的人生观念和生存方式,
表示了无情的鞭挞和坚决的否定;同时,对体现了恩格斯所说“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
的”,“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存在了”的真正现代性爱,发出了
由衷的赞美和热情的激赏。而所有这些,都有效地启迪着、烛照着现代国人的情感世界、
生活态度与价值取向。
《赌石》以现代人的性爱生活为切入点,但是,却不曾让自己的精神撞击力仅仅局
限于此,而是以此为中心,做了尽可能的扩张和辐射,从而使整篇作品具备了更为广泛
也更显深沉的现实批判意义。你看,在作家笔下,女大学生紫玉为了生活、为了还钱不
得不在攻读之余,去干家教、钟点工、化妆品直销员,乃至陪酒女郎,甚至不得不忍痛
付出贞操,去做性爱“赌局”里的“筹码”,而作为社会另一阶层的胜利、曹先生们,
却可以灯红酒绿,一掷千金地享受生活,甚至可以依靠金钱的力量,驱使未出校门的女
大学生,去做色相的试验,这是何等惊人的境遇反差啊!同样是在作家笔下,相当一些
人的道德感、尊严感已经不复存在。妻子可以出钱,让丈夫去同别的女人睡觉;阔佬曹
先生可以饶有兴趣地去设性爱“赌局”;紫玉、建国情愿就范虽然各有苦衷,但也不能
不包含了一种人格的降落;而两性之爱可以像“赌石”一样,进入“赌”的行列,这本
身就意味着世风与人心的堕落。所有这些,都使我们意识到了商品经济大潮之下,有可
能出现的社会负面现象,从而更加自觉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今天的情势下,我们应
该怎样抵抗精神的物化,怎样防止新的不合理的东西,怎样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健康、美
好?这庶几是《赌石》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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