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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街
张翎
一
“丁香街三号,慕容家的,私章!”
邮递员半跨在摩托车上,冲着院门,扯着嗓子嚷。
这会儿太阳刚刚出来没多久,可打太极拳的、溜鸟儿的、喝豆浆吃糯米饭包油
条的人都散了。该上班的,早蹬着脚踏车走了。没班好上的,也正在自家的自来水
龙头底下,哗哗地淘米洗菜,准备中晚两顿吃的。一条热热闹闹的巷子,一时变得
冷冷清清起来。
丁家阿婆蹬蹬蹬地从屋里跑出来。现在的邮差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喊过两趟没
人答应,便像安上风火轮似地跑了。那日安安寄的一封挂号信,就是因为动作慢了
点,多了一星期才取到。这院子里,白天哄哄地全上班去了,剩下丁婆婆一人,是
几户人家不花铁雇的看门、收信、开蜂窝煤炉的。
丁婆婆费了好些辰光,才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家的名字来,丁婆婆识字不多,却
也知道那是慕容家的女儿从美国寄钱来了。一百美金。丁婆婆掐指一算,也就七、
八百人民币的样子,平平悠悠地,几天就挣这个数呢。慕客家的那个女子,从小读
书上悟性强,平平安安都是比不过的。可论过日子的心眼上,却是死了点。安安同
时去的美国,钱却是寄得比她勤快。丁婆婆想着慕容姆妈那一圈又一圈的金丝边眼
镜,一路叹着气回屋去了。
丁香街其实是条小巷子,徒有个好名字。几十家院落的街面,别说丁香,连那
一栽就活的桃树儿柳树儿的,也找不着一棵。早些年混乱,满街鸡鸭猫狗撒着欢地
跑,一踩一泡尿。这些年左一个政策右一个文件地管着,鸡儿狗儿倒是绝了迹。有
爱赶时髦的人家,窗台上也渐渐摆出了盆盆罐罐的茉莉海棠。可花儿草儿里头,还
是没有丁香。
丁香街是条死巷。丁香街三号正对着路口,把个巷子严严实实地堵死。巷子里
过了五十岁的老街坊,没有不记得“张铁口”的话的,那“张铁口”是六几年发大
水从安徽逃来的难民,明显是个种田的,暗里以算命看阴阳风水为生。肥西一带的
人,没有不知他的“口”的,连公社干部,也畏他三分。在饱饱地唱了街上李姓人
家的一碗稀粥后,“张铁口”脱下烂泥鞋子,坐在地上,冲着三号的灰砖大院,连
叹了三口长气。死追着问,才肯说那院子犯了“巷冲”,怕那里住的人家,难讨个
平安。
那院子里总共才三户人家。西厢住的是丁婆婆一家。丁婆婆本姓徐,小名金宝,
邻里只以夫姓称之。丁婆婆七十有六,眼不花,耳不聋,穿针引线不输给少年人,
可就是命里缺个老伴儿。丁老大那年稀里糊涂地充军去了台湾,只当过个一年半载
便可“光复”,谁料是一去四十年有余,连信也没能通上一封。这些年这头开了禁,
陆陆续续地有人从那头回来,捎金带银的都有,丁老大却还没有一个字。有知情的,
回来说丁老大在那头混得红光满面的——丁婆婆本来就长夫婿七岁,是苏北买来的
童养媳。据说丁老大那头又娶了,娶的是与他自家同个属相的苏州女人,岁数上却
整整小了两轮。丁老大宠后妻,虽是发了点小财,却是一分一厘地归着小娘子管。
丁婆婆日熬夜盼的,直到这些年,才把个盼归的心死了,只以儿孙之事为乐。丁家
无男丁,只生有一女名丁兰香。丁兰香谈婚论媒的年月,正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
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她挑人的份儿?找了个成份好的老实人物,便草草
嫁了。丁婆婆谙事国通,只在一桩事上不依不饶:生下孙儿定归丁姓。丁兰香夫妻
虽无百般恩爱,却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一日那老实人儿替厂出差办事
去湖南,被一辆卡车拦腰撞倒,竟没能留下只言片语,便成了他乡屈死鬼。那年,
他儿子丁平平才上小学,女儿丁安安还没断奶。丁婆婆信算命先生的话,把孙儿孙
女的名字取得大吉大利,叫得响响亮亮的,本想能镇住那邪气,谁知她那独养女儿
还是没了老公,孙儿孙女没了爸。
正屋只住一母一女。女儿随娘,姓了个复姓慕容。娘叫婉约,一听名字便知是
旧式人家的女子。那慕容婉约是整个院子里学问最深的,留过苏。当年红太阳访问
莫斯科,发表“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演说时,合影中第三排中间那个梳两
根大辫子的,便是她。搬进丁香街三号时,慕容婉约才二十七八,女儿慕容皑才学
走路。如今慕容皑早大学毕业了,二三十年街坊,也不曾有人见过她爸露过脸。慕
容婉约进进出出都挎个磨得光光的麂皮包,轻易不说也不笑,有邻里正着脸儿撞着
了,躲闪不开时,也最多说一声“侬好”,“侬早”,再无他话。无人敢探问慕容
皑她父亲的底里。
东厢那家更简单,只住一个鳏夫,姓胡名国伟,在工艺美术商店卖货。那胡国
伟年轻时一表人材,关于他的韵事,有诸多的传说。当年在文工团跳大春,迷倒多
少青年女子。白毛女换了四五个,大春倒好,一跳就是八年。那四五任的白毛女,
没有一任不为大春寻死觅活的。有的都成了家生了儿女了,见了大春还是眼泪汪汪,
牵着袖口不走的。到后来大春选择结婚的,却是给喜儿送红窗花的邻居丫头之一。
可怜那丫头刚陪白毛女走出山洞,便又落入深渊。红喜窗花还未褪色,便被诊断得
了肠癌。左邻右舍都记得,胡家女人临断气之前那几日的惨相。头发脱光了,头肿
得像无霜的冬瓜,夜夜哀号不止,声如恶狼。丁婆婆菩萨心肠的人,也忍不住祈祷
菩萨早将那女人收了去,少受肉身之苦。也有爱嚼舌头之人,说那胡某与第四任白
毛女有染,一心盼自家女人早去,好迎娶旧欢。可自那女人过世至今也有十七八年
了,东厢安安静静,未有续弦的动静。闲话也渐渐无人肯信了。
就这三户人家的院落,竟有过这多少陈年烂芝麻的旧事,又生出多少曲里拐弯
的新事。还果真应了“张铁口”之言。那是后话。
二
慕容家的女儿,从小爱画画,还没学走时,趴在地板上转着圈儿画。学走时,
扶着墙涂他个四壁花花草草。学会了走,便搬到桌上规规矩矩地画。画山像山,画
水像水。于是,长成了出洋,还学画画。
慕容皑读书的地方,在肯塔基州。那地方挨着俄亥俄河,俄亥俄河又弯弯曲曲
地流进密西西比。有水的地方必有雨。春夏交季的时候,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
能把人下得从里到外地腻透
凯西裹着一条绒毯,百无聊赖地蜷在沙发上看雨。刚到美国时,皑给自己起了
这个洋名字,冷丁一喊,还不知是在喊自己。后头这些年,凯西来凯西去的,她便
连自家的真名本姓也快淡忘了。
她不愿早起,也不选大早上的课。这是那年辞了工作,一心呆在家里等护照签
证时养成的习惯。为这事,没少受姆妈的数落。姆妈若没了数落的机会,便没了活
着的兴头。姆妈到如今那一封又一封标着日期编了号码的信里,一字一句的,还是
数落和抱怨。天气越来越闷热了,头发越掉越多了,洗头脸盆里一抓一把的;丁香
街的房子一年比一年旧了,阴闷的天里白蚁飞得满屋转,刮起风来,窗格子摇得人
心都要跳出来,平平和桔子晚上回家就吵骂,叽叽呱呱不让人合眼;米涨到一块五
一斤了,一个月光米就得花四、五十元,皑皑你寄的那点钱如今是顶不了什么用的
了;皑皑你的信是越来越少了,说的事也越来越不具体了。上次给你列的十五个问
题,回信居然一个也没有回答。姆妈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姆妈?
姆妈为你一辈子都牺牲了,好不容易盼到你长大有出息了,却和姆妈如此隔心了。
将来你有了孩子,就明白姆妈这时的心境了……凯西的耳朵,早长出厚厚的茧子来
了。
透过窗帷的笔,依稀看得见雨珠顺着玻璃窗缓缓流动汇成一条细线,陡地跌落
了,又有新的雨线汇集、生成,跌落;汇集、生成、跌落。玉兰花已经开了很久,
洁白的、硕大的花瓣庸庸懒懒地搭拉下来,有些个幽香沁出。在家时,城皇庙的玉
兰开时,她是一定要骑着脚踏车,风风火火地赶了去看的,总以为是奇景。如今玉
兰长在窗口了,反倒懒得去理会。常常是开过了,落了一地的花瓣,方知是夏天过
完了。楼下临街,早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虽有些个来来往往的车辆,那车胎滑过路
面溅起的水声,已有掩盖不住的倦意了。
数落归数落,凯西知道,姆妈终究还会把她的来信,藏了头掖了尾地念去给丁
家听的。姆妈是难得放下架子与人搭话的,可对丁家现在是例外。姆妈心里还没放
开那桩事。想起姆妈那张菜黄色的脸上由于夸张的炫耀而染上的潮红,凯西在黑暗
里,还是把脸臊热了。
楼下房东的德国牧羊犬,嗷嗷地吠了几声。凯西不动声色地坐着,顺手把案头
的小灯关了,耳朵却直直地竖了起来。咣当一声,两片金属撞了一下,那是邮差放
完信件报纸,关上信箱的声音。
自从老宋那天走,日历已撕了五张了。
每逢老宋下楼来,眼睛不看她,问她米够吃几天,盐糖酱醋缺不缺,要不要添
点声菜瓜果的时候,凯西便知道,老宋又要出远门了。凯西刚搬进来时,老宋一个
月出两趟远门。后来他们认识了,便一个月出一次远门。再后来,两个月一次,现
在却是一个学期一次了。走的时候,他不声不响把那辆丰田开走,从不道声再见。
回来时,也不给凯西捎点什么。她不问,他也不提。日子久了,凯西恍恍惚惚地,
也真怀疑他是否真的离去过。老宋做事就是那样细致的,而平平却从来是毛毛糙糙
的。所以平平娶了别人。
“皑,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嫂子呢。”那日安安突然说。飞机飞在三千米的
高空。安安已睡了多时,口水淌了皑一肩。
平平没有来送。倒是桔子来了,塞给安安和皑一人一信封的成绩单,要帮忙她
弟弟联系学校的。后来,听安安说平平临时雇不到出租车,骑了两小时的脚踏车赶
到虹桥,她们的飞机刚刚起飞。平平追着飞机拍了张机肚的照片,但平平并没有把
照片寄给皑。
桔子这个名字,开始谁也没有听说过。
丁香街的人,都知道平平在办公司,平平忙。平平一大半的日子,是在飞机和
出租车上度过的。
可他还是抽了整整一个礼拜,陪皑去了一趟雁荡山。只说公司出差,谁也没有
在意。皑知道姆妈不喜欢丁家的人,说那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读书人,说那家是庸
俗的小市民。其实平平安安都上了大学,尽管是走读的。姆妈把全国重点大家分门
别类地全存在脑子里,名次倒背如流。平平安安的学校,都不在其列。
皑到雁荡山是写生去的,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平平对画一窍不通,可他陪她
爬那七七四十九座峰。早上合掌峰上古庙钟声响起,便是平平美梦完结之时。他给
她当挑夫,把画板、颜料和照相机扛上去。她坐在秃石上抹她的绿水膏山,他便一
支又一支地抽他的红牡丹,读他的《艾科克传》。等得不耐烦时,也会扔掉烟头,
吼一声:“搓伊娘,这倒是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好去处!”山便把他的声音扯
碎了,嘤嘤嗡嗡地送回来。
皑那日下山回到下榻的尼姑庵,夜半醒来,发现身下湿了一片。开灯,见是殷
红,便知是劳累过度,提前来了例假。没带卫生纸,又不敢惊动熟睡的女尼,只好
摸黑去敲平平的门。
平平住在隔壁的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只是两间农民屋,横七竖八地摆几
张床铺。他二话没说,打着手电,翻着山走了一小时的路,敲开了供销店的门。
九月的夜在山里已经很凉了。白露刷刷地下来,湿人一身。皑缩成一团,哆哆
嗦嗦地被平平扶着走。“就到了,就到了。”可却等不到回尼姑庵。平平背转身去,
皑宽衣解带,换上了卫生纸。树梢上老鸦被惊醒。呱地一声,掀落一堆叶子。皑靠
在平平肩上,觉得已和他做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可下了山没多久。平平就娶进了桔子
桔子高挑的个儿,容长的脸。说话时眉毛一挑,颧上飞起两朵桃红。桔子一笑
两酒窝,笑声脆铃似地,震得窗户嗡嗡响。桔子参加青春健奖赛,得过名次。
可皑知道,平平娶桔子,不为这些。
桔子的爸,在外贸局工作,管出国配额。平平的公司,做的是丝绸成衣生意,
啥也不缺,就缺配额。
三
日历撕了八张了,老宋还没有回来。
第九天,正是周末。中午,电话叮铃铃地响了。
凯西不接,任电话机一个劲儿地叫着。却没有人留话,叽地一声,线挂断了。
电话再响起来时,凯西心口咚咚撞了几下。老宋从来不会在出远门时打电话来,
从来不。
“凯西,借几个钱用用。三千,要三千。”
是安安。
安安住在八十里外的哥伦布城。安安开口借钱,已不是第一回。安安停了语言
学校的课,也有好几年了,在给洋人公司卖人寿保险。卖得好时,便开着她的道奇,
是着施耐尔五号香水和巧克力,来看凯西。卖得不好时,半夜打对方付款电话向凯
西借钱,三五百不等,却从没上过千。凯西不担心。安安守信,说几时还一定连本
带息还,卖了车子也还。
“你发热了?到哪里给你弄三千?”
“问你楼上那个小平头借。”
安安来肯塔基,常常是一阵风,说来就来,并不事先通报。那日来了,敲了半
天门,凯西才出来。屋里坐着一个男人。凯西也不给通报姓名,只说是楼上住的房
友。那男人讪讪地站起来,开柜子取杯子给安安倒水,主人反倒坐着不动。灰晃晃
的灯影里,凯西双颊飞着桃红。安安如此聪明之人,早就识出端倪来了,却也不道
破。
“凯西,放心,我不会说的。”
安安和凯西有默契,寄往丁香街的信,从来只说自己,不言他人。
“说了,又有什么?”凯西勉勉强强地笑笑。
“凯西,真的很急。你手头有多少,先给多少。我马上开车来取。”
钱,钱,钱。水要钱,电要钱,煤气要钱。画倒是画了不少,卖出去的却没有
几张。有钱买的看不懂她的画,看得懂的大多是些囊中羞涩之人。在家时,何曾为
这个“钱”字操过心?那个丁香街的小公房,一个月多少房租她是一应不知的。姆
妈虽不宠她,衣食住却是一手遮天地管着的。莱是妈妈上班时空塑料兜去,下班时
满塑料兜带回来的。煤票、油票、豆制品票塞满一抽屉,她是不识一种的。姆妈很
少给零花钱,可烫个头买个新乳罩之类的钱,却是随要随给的。到这会儿这个衣食
住行的“行”字,姆妈是管不了了。凯西现在熟知每天的外汇兑换率,对银行分门
别类的存款利息了如指掌,知道互惠基金是怎么回事,填报税单时神情娴熟,速度
飞快。
凯西坐公共汽车去银行取了钱,路过商场,见有人在吹吹打打地推销一种新型
贺卡。有一张印着一颗粉红色的心,被一支箭射得鲜血淋漓。上边花花草草地写着:
谢谢你!
你毫无怨言地把时间给了我,
尽管你每天都在和时钟赛跑。
你毫不犹豫地分担着我的忧愁,
尽管你自己已有如此多的烦恼。
你每天为我展示着灿烂的微笑,
尽管你生活中可以开颜的事情那么少。
凯西看得呆呆地,也不问价格,抓了卡就走。
回到家,安安已坐在楼梯口等了。
安安出国时,才二十出头,是没发育好的豆芽菜。衣裳架在身上,晃当见当的,
怎么看也像个中学生。只喝了几年牛奶,便通身上下地长圆了。无袖短衫外头的那
对肩膀,象牙似的闪着亮。脸上有红有白,一笑,那两排四环素牙一呲,青春便水
似地淌出来了。往凯西身边一站,越发显出岁月的无情来了。
“有了吗?”安安急着迎过来。安安和凯西只说英文。安安的英文纯正得让凯
西咬牙跺脚。
“九月可得还,学费在这儿呢。捷米呢?”
安安出来兜风,十有八九是捷米开的车。
“陪他妈出去了。他妈从伊朗来了,正宗的伊斯兰。捷米吹牛说装过猪肉的罐
子,洗过十次他妈也闻得出来。我不信,趁捷米不在,带他妈去了趟温迪。吃完了
三明治才告诉她里头有猪肉。老太婆本来吃得高高兴兴的,听我这么一说,哇地吐
了一地。”
安安和凯西扒在楼梯上,没遮没拦地大笑了一回。
“安安,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和捷米吹了。”
凯西并不惊奇。安安换男朋友,比换衣袋还勤快。倒是跟这个捷米,长久得有
些意外。
“这些日子,我和安迪过。碰到安迪,才知道活着还有些味道。”
安安刚认识捷米时,也是这样说的。那时安安还半天读书,半天在体育馆卖小
吃。捷米和朋友去看球赛,买了安安的啤酒和热狗,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安安。没
多久,安安就搬进了捷米的公寓。捷米是伊朗人,跟哥哥到美国十年了。在大学里
读航天工程博士。
“捷米整天闹我。说不在美国呆了,买张机票要回伊朗。回就回,我也不想长
久跟他过。吃他住他的钱,凑起来还了他,买个心安。”
凯西叹了口气,把安安狠命搂过来,按在自己肩上。
“这有什么,多做点嘴巴上的文章,多卖出去几个保险,就都回来了。”
凯西本想问为何不开口向平平借点钱,平平的钱换成美金也够安安花一阵的。
但看安安主意已定的样子,又想起自己与丁家的芥蒂,不便多言,只好劝安安多多
当心罢了。当下两人便分了手,各忙各的去了。
四
上海的夏天,这年居然很凉快起来。台风一场接一场,高温还来不及形成,已
被冷雨浇得烟消云散。蚊子也出奇地少了。若逢着没雨的时候,吃过汤汤水水的晚
饭,哗哗地冲过澡之后,丁香街的人们,便开始把凳子挪到院子中央,有一下没一
下的甩着扇子,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连蛟香都省了。
丁家靠着丁平平,现在是发起来了。丁兰香的手上,少说也有三五个黄澄澄的
大戒指。丁香街上,丁家第一个盖起了有进口淋浴器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第一个
装上了冷气机。丁婆婆虽是日日嚷着电费贵,却哪里抵挡得住这现代文明的诱惑?
衣裳是再也不手洗了。那把镶了蓝布边的大葵扇,早锁进柜子里落老尘去了。
“慕容姆妈,到这厢来,开了冷气,阴凉阴凉。你那屋关了一天窗,嗷热哩。”
丁婆婆端着冰镇绿豆汤,从厨房里出来,这样大方地邀请着慕客婉约。“侬也真是,
一塌瓜子就侬一家头,还拎什么马桶。上我这里用一用就行了。这里又没什么男人
家,没啥不方便的。”
慕容婉约傲慢地摇摇头。
这丁家,算什么东西呢?竟这般风风光光起来。三代数下来,也没有一个上过
正儿八经的好学堂的。丁老大只不过是个做小本买卖的,丁兰香连小学都没毕业。
那安安出去只念了两天英文就念不下去了。平平就不用说了,签个名也得拿图钉按
住才不飞起来。皑皑,皑皑是三年级就得了全国少儿画展名次的呀。皑皑的爸,皑
皑的爸,哦。慕客婉约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年在波兰给他戴杰出青年奖章的时候,
他比皑现在还小了很多。
丁家现在也冷清起来了。安安走了,桔子家在外头分了房子,平平和桔子搬出
去另住了,十天半月不准地回来一次。平平回来,早三五分钟前丁香街的人保准就
全知道了。摩托车蹬得路面石子叭叭地飞。后座上有时坐着桔子,有时谁也不坐。
平平回来,和院里的女流之辈没什么好聊,只找东厢的胡国伟。慕容婉约夏天
也格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露地,一个人坐在屋里守着皑寄钱买的电视机。顺风时,
在院里叭叭的扇子声中,慕容婉约听见平平和胡国伟商谈合股出口工艺品的事。
桔子来时,一院子都飘着她的香水味。桔子没有生育过,身材还是紧紧的,脸
儿依旧是粉脆脆的。穿着无袖连衫裙戴个宽边白草帽,背后咋一看,还是二十二三
岁的样子。只是言语少了很多。搬张凳子往院里一坐,招呼过“姆妈”、“外婆”
之后,便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平平,只望着手心,眼神漂在几百里之外。
皑,可怜的皑。皑比桔子大不了多少,一笑却是一脸细细的皱纹了。寄过来的
照片,一张比一张显得苍白疲倦。皑太矜持,皑长得太平常,皑不懂穿着,皑太往
心里去,皑不会有男人喜欢的。慕容婉约隔着竹帘子看桔子,心便一抽一抽地疼起
来。
自始至终,没听皑说过一声她喜欢平平。平平娶过桔子来,隔空房里日日传来
桔子响铃似的笑声,震得板壁哗哗响。皑夜夜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小竹床上。
过了三更,思量着屋里人睡着了,才敢翻一翻身子。那夜回得竹床嘎嘎响,慕容婉
约再也忍不住,黑暗中唤了一声“皑”。皑吃惊地坐起来,低低地辩解着:“姆妈,
床上有虫子咬,睡不着。”
皑能装下多少心事啊,就和她一般。那时她怀着皑,上头号召深入生活,援疆
援藏,他报了名,她说过一句拦他的话了吗?她吐着酸水送他上的火车,只说去一
年,谁知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回来时儿女成行了,却不是她的。她不是把牙咬紧了,
照旧做她的总工程师,照旧把皑养大了吗?
幸亏当时下狠心推皑出了国。拿了签证皑还指望姆妈会说:“真要不想去就呆
下来吧。”可慕容婉约一丝一毫也不松口。皑到十三岁还不敢划火柴,坐公共汽车
总是坐反了方向。刚去了那边,头几封信还封封嚷着要回来,后来就安静下来,只
说要争取办画展了。桔子,总有一天,你会老丑而去的,可皑的画会一直挂在大厅
里,被人记着的。慕客婉约这么坚定地想着,日子也仿佛好过许多。
茉莉花香一阵接一阵的时候,慕容婉约生起病来了。开始只是四肢无力,腹部
微痛,只道是暑天难将息,也不放在心头,照旧早出晚归地忙。有一天下班刚从自
行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开房门,便两眼一黑,栽倒在门前的草垫上,两
个裤管一片殷红。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东厢的胡国伟。用自行车驮了去医院,诊断是胃溃疡急性大
出血,当即动了手术,切割了三分之一个胃。丁婆婆慌了神,便说往美国给皑挂长
途电话,却被胡国伟死死拦住:“好了再告诉吧,她一个孩子家,说了,又顶什么
用?也是白着急。”
于是,丁家胡家便轮番守起慕容婉约来。丁兰香和胡国伟白天上班,便值晚上
的班。白天里是丁婆婆来来回回地跑着,送吃送喝的。这时的慕容婉约,便纵有一
万分虚荣矜持,也实在撑不起那个英雄了。浑身软软地躺在病床上,吊着个盐水瓶,
也只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听人服侍了。
平平闻讯来看过一回,没带桔子,却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包装上全是洋文。
“慕容娘娘,有需要的事,开口就是。出院我叫车接你。”夕阳里,慕容婉约发现
平平见老了。三十多岁的人,头上竟有了白发。丝绸衬衫底下,胸肌还是鼓鼓的,
腰却微微有些佝了。
平平坐在慕容婉约的床前,讪讪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拐弯抹角地,
终于提到了皑。自皑走后头一回,他细细地问起了皑的近况。
五
黑暗里,凯西听见车库的门慢慢地升起,便猜想是他开着夜车回来了。老宋的
丰田车已经很老了,起动、熄火都要喘一阵气。扑哧、扑哧哧。那脸,一定又是流
着汗,涨得通红的。
是他。
他住楼上,她住楼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两条平行线,并不相交。
上下楼梯时见面,彼此侧着身子让过对方,客客气气地问一声:“上学了?”“回
家了?”便再无他话。他有家,妻子带着儿女在芝加哥读学位。而她那阵子,夜夜
梦见的都是桔子猩红的唇。
他没有一个往来的朋友,回家便放音乐。音乐顺着薄薄的板壁流到凯西房里,
让人听了想哭也想睡去。
终于有一天,平行线变换了角度,相交了。
那天,凯西的煤气炉点不上火,煤气漫了一屋,她想起他有时从楼梯上过,身
上有烟味,于是便去借火。
门没关严。过过门缝,凯西看见了他扶着提琴的背影。那些似水般的旋律,原
来,是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的。凯西突然结巴起来。
他过来开门,脸却惊异地僵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那时还在冬天,她没有换下
睡袍,头发散乱地堆在肩上。那是他唯一的一件睡袍,是从烘干机里抱出来就接着
穿的。那是妈妈知道她要走,托隔壁的胡国伟,从工艺美术商店开后门买的。毛绒
绒,粉红色的,胸前绣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有,有,有。”他忙不迭地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凯西看见了他的手。
五指长而光洁,一如任伯年的仕女图。指缝里却有灰灰的泥垢。男人觉察出来了,
便把手死死地揣在裤兜里。
她想道了谢就走,却听任他从身后叫住了自己。
“我看过你的画。有一张是画畲寨的,很浓的晨雾。”
那是极小的一幅画,莫名其妙地被选在华东六省市的青年画展上。那时她刚出
校门。那时她年青而又狂妄,那时她一心要标新立异。那一段,早就被人忘记而不
再提起。她在这里,摸爬滚打。一切从零开始。而他,却记得。凯西不免受宠若惊
了。
于是便邀着他一起吃晚饭,那日,她切菜,他掌勺。笨笨拙拙地,两人也做出
了三四个菜。她知道了他叫宋之汛,是北京人。也知道了他爱琴如命,却为了活命
学了计算机。
后来,便常常来吃饭了。周末买菜,会顺便开车捎上她。拿房东笨重的吸尘器
上楼时,也会先把她的房间清扫一次。她请他评她的画,刚开始,他只酸文假醋地
挑些恭维的话说。到后来,也忍不住道出一些真心话来。她嘴上虽不是很受用,心
里却也服他。
再后来,他进她的屋,便不再敲门。渐渐地,她也不再梦见桔子了。在似醒非
醒的时候与他不经意地说起平平和桔子,也好像是在咀嚼一块年代久远,已经失却
了弹性的,不知是何滋味的糖。
凯西听见他在楼梯口的垫子上蹭鞋底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上来,脚步在她的
房前停住。她的房门没有锁,可他并不推门进去,只是轻轻地,隔着门,问:
“凯西,要是你还没有睡着,就把灯打开。”
结过婚的男人有诸多的好处。下雨天进门前知道把雨衣上的水甩干净,免得弄
湿地板。开车门时知道先开乘客座那边的门。亲近时知道先刷牙再含一片薄荷糖。
记得住她喜好的颜色和爱看的书。能和她一起笑,一起沉默,却又从不打听她的过
去和将来。
凯西觉出了黑暗的挤压,心跳得满屋都听得见,终于下了床,开了灯。
他进来,又黑又瘦,似乎有些腼腆地,怯生生地走到她的床前。
“凯西,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他有时也给她买些花花草草的小东西,却从不是那边回来的时候。
凯西懒懒地斜了一眼,是硬面的八大山人画集,是她找了很久的。
他是和那个女人一起逛唐人街书局的吧?“我同屋住的一个同学托我买的。”
他会这样对她说。“他很喜欢画画,也画得不错。”
于是凯西在灯影里嘿嘿地冷笑了。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好吗?这两天?”
她却固执地扭过脸去。有温热的泪水溢出,湿了脸颊。
“我给你买了些花旗参,寄给妈妈。这东西手术之后调养最好。”
他说起她的家,从不用“您’字。
他对那个人,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语气?
她一扬手,把塑料盒子从他手中打翻。切成段的西洋参,硬梆梆地散落在暗绿
色的地毯上,像僵死了的蚕落在隔年的老桑叶上。
他一时没有说话。后来,还是端着小灯,跪到地毯上,一支一支地把参找回来,
整齐地放口盒子里,摆到床头柜上。
她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咸咸地,她尝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他揽过她,擦她满是泪痕的脸。
“凯西。凯西。哦。我要离婚。”
六
肯塔基的夏天,长得让人不知如何打发。
凯西在图书馆打工,在图书馆读书,在图书馆吃饭,顺便也把图书馆的冷气用
了个够。到图书馆关门钟声叮咣乱撞时,回到没有空调的公寓,常是半夜之后了。
屋子朝西,晒了一天的太阳,凌晨的露气都不足以驱走一屋又湿又浓的热流。凯西
苦夏,两只眼睛成了两口黑古隆冬的井,颊上的雀斑,汗一泡便成了紫酱色的。懒
懒地,便不怎么动笔。偶尔动几笔,竟画出几张很让老宋目瞪口呆的东西来。
便奇怪她为什么没去巴黎学画。
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
是的,巴黎。她知道他也在那里。姆妈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他,当然姆妈也不
知道,皑很小的时候,就已站在高脚凳上,读过姆妈仔仔细细地藏在大衣柜上头的
鞋盒子里的,那些发了黄的信。
关于他,她很小就有很清晰很确定的想象。她知道她身上那些不安分的、骚动
的血液,是来自他的。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去看全国画展。在红的旗和红的海里
头,他那组以深绿色和古铜色为基调的高原风情画,对她产生了无异于电闪雷鸣的
冲击。他在展览大厅的那头站着,被一群慕名者包围着。她却毫不羞涩矜持地、勇
敢地朝他走过去。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是谁。
现在,他在大西洋那头,隔着水给她带来种种关于绿叶的信息。她知道他的新
作、他喜好的电影和书。他也问她的画、她的成绩,却极其小心地回避着关于丁香
街的话题。他知道她的挣扎,她的困顿,却始终也没有伸过手来,因为她是姆妈的,
也因为他另有生活的担子。她对于他是怎么活的、和谁活的不感兴趣。他的过去和
她没有联系。只在画的世界里,她才和他有共通。而这个世界,姆妈是进不去的。
凯西时常在学生会的大厅里摆她的画,虽是卖不出个好价钱,可渐渐地,也有
人知道了大学里有个大陆来的画家。有些个中国餐馆,便出三、五十元不等的价钱,
约凯西画山水虫鸟狮子老虎的喜庆画,好拿了去挂在餐厅里哄哄洋人。凯西自然喜
不自胜,却被老宋死死拦住。“这种应景东西,等你出名时便是累赘。不可因小钱
坏了名气。”
凯西听了只嘿嘿冷笑。“你潇洒得起来吗,你?”
芝加哥九月里有个艺术节,老宋的意思自然要觊西去。芝加哥报纸电台成山成
林,哪怕被损几句,也能落下个一石激浪的作用,总比让人忘了强。可租展览篷的
钱,却还没有影子。
老宋说不得响话。老宋一个月的钱,除了吃和住的,便全交给了那头。离婚的
官司,才开了一个长长的头。
凯西却是不敢提安安借过钱的事。老宋不待见安安。看着安安坐在敞篷汽车里,
头发被风吹得胡乱扬起,没戴乳罩的胸脯在小汗衫里颤动时,老宋便把头狠摇着。
老宋也不理会凯西的冷言冷语,顾自进城花了五十块钱在救世军商店买了套黑
色旧西眼,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件新衬衫,用个黑领花把铁硬的衬衫领子扣了个死
紧。进浴室弄了些凯西的发乳把头发顺了,中间留出阳光大道。又在旧皮鞋上狠上
了一层油。灰灰暗暗的一个人,顿时便有了些神采。回屋提了那把暗木提琴,与凯
西道了声“拜拜!”便风也似地去了。
自此老宋便在洋人的餐馆里拉上了琴。有时站在小木台子上拉,有时从一张桌
子拉到另一张桌子。也有洋人,尤其是单身的女士们,喜好看东方男人的样子,要
求聊聊天的。一个晚上下来,小费居然也不错。回到家,便瘫倒在床上,连说话的
力气也没有了。凯西难免心疼起来,长嘘短叹的,反倒弄得老宋不忍起来,强装出
百般笑颜,只以玩笑打发,说是“为艺术献身”。老宋的床从此拆了,楼上专做了
凯西的画室。老宋的一应物件,都可到凯西的柜子里寻。
没等五天过完,款便筹齐了。商量了大半年的事,真的办起来,电话信件来来
往往,也就几个星期便办妥了。凯西果真带着她的画,去闯芝加哥去了。
艺术节开幕的那一天,凯西特地选了一件墨色丝绒露肩的礼服穿上,还去美容
店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回头发,涂得唇红齿白地,早早地守候在那里。
老宋早把那两条人山人海的街走了几个来回,回来告诉凯西:“不要指望。这
种场合看好的是陶瓷和便宜首饰。你的是阳春白雪,太高了,没人响应。”
果真不错。三三两两地也来了几拨人,客客气气地来,客客气气地走。温和礼
貌地称赞着,却只是不掏钱。尽管早就给几家华文报纸打过电话,到时一家也没来
采访。只有一家以蝇头小楷登了两行字的报道,还写错了凯西的名字。三天展览下
来,只卖了五张小画。三张中画,大画是一张也卖不动。回头数数钱,付够了展厅
的租金、镶画裱画住旅馆的钱外,还够上唐人街吃一顿晚饭。
回来两人都急着要赶夜路,好省一夜旅馆费。老宋是无论如何不让凯西开车了。
“倒是不知道看画展也可以穿牛仔裤的。”凯西怏怏地。不觉地,泪流了满颊。
老宋攥着方向盘,一路无话。顶着风开在高速公路上,蠓虫叮叮当当地撞在车
窗上的声音,清晰而又残忍。
“凯西,下次画展办在纽约。”
七
安安借了凯西的钱,三两个月没有消息。换了地址又换了电话,再无处可寻了。
夏天极不情愿地过完了的时候,消息来了。是在电视上。
紧接着,警察局的电话也追过来了。安安在美国没有亲属,电话本上的紧急事
故联系人是凯西。
凯西不敢惊动丁香街的人,思来想去,也只好给平平往公司里挂电话。当平平
的声音隔着一汪大洋从那边清晰却又带着困惑地答应看她时,凯西的身子抖得像秋
风里的叶子。
“安安,安安,死了。”
那头一下子沉寂了。再说话时,声音变了调。问起死因。
老宋掐了凯西一把,凯西便简单地说是有歹徒破门图财害命。
平平细问了报案、破案的情况和来美国处理后事办护照签证的过程和时间。商
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一定要先把丁香街的人瞒过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中国来
人办后事时间上不允许,只好托凯西全权处理。但要土葬却是平平敲定的。他要选
一块安全宁静的墓地,墓碑要刻上中英文两种文字。最后,平平问起了钱的事。
凯西如实说安安的帐号里只有几百块钱,连化妆的钱都不够。却不提安安借走
的那两千块钱。平平说钱马上寄到,一应该办的都去办,不要在钱上发愁。
放下电话,凯西的两眼已肿如烂桃。自始至终,平平没有哭。
那年平平父亲的尸身从湖南运回上海时,是大夏天。人死了已整整三天三夜了,
连味都有了。抬到丁香街,院门一开,裹着白尸布的身子居然汩汩地涌出血来。丁
家该主事的丁婆婆和丁兰香,早已哭得肝肠寸断,昏死过几回了。安安还不会走路,
被隔壁的胡国伟抱着,见一院的人,吓傻了,咬着指头连哭也不敢哭了。才八岁不
到的平平,没有流一滴眼泪,拿着白毛巾,蘸着一脸盆温水,跪在地上,一点一点
地硬是把那一身污血给擦干净了。一向孤傲刚强的姆妈,那日搂着皑,也流下了泪,
恨皑不是个男儿。姆妈那日断言:丁家的那个孙儿,将来要么就成个混世魔王,要
么会成番事业的。
安安在哥伦布城才念了两个学期的书,没认得几个中国同学。平日往来的人里,
居多都金发碧眼的。葬礼上来的人总共才十几个,大都是安安卖保险的公司里的同
事。老板夫妻俩都来了,夸着安安的好处,眼圈也红了。递给凯西一张一千美金的
支票,说是公司捐给安安在中国的家人的。
捷米的母亲也来了。老太太穿着黑色的长袍,由捷米的哥搀着进来。见着凯西,
以为是安安家人,噗通一声就跪倒了。一会儿说英文,一会儿说伊朗话,眼泪鼻涕
糊了凯西一脚。
捷米是计划好了在安安廿六岁生日的那天干这件事的。平日电话往来,争吵中
已露出些个苗头来了。安迪害怕,便要去报警,安安笑道这种事岂是捷米之辈干得
出来的?便把报警的主意给打消了。出事的早上,有捷米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捷米
买了枪了。安安这才知道事情大了。穿上衣服,拉上安迪要出去躲一下,哪还来得
及?在门口守了一夜的捷米,就等着安迪开门的那一刻。拿枪逼住了安迪,拥到厨
房的凳子上,便进卧室把门反锁了,锁进安安和他自己。捷米给安安买了一大棒玫
瑰,要安安换上白礼服。安安向来对捷米颐指气使惯了的,可怜到了那关头,也只
好低声下气地求。无奈捷米主意已定,死不回头了。等安迪挣扎了绳索跑到隔壁打
电话报警时,警察局的电话录音里录下了三声枪响。警察强行破门而入时,捷米已
断气,安安尚睁着眼,断断续续地叫着妈妈。捷米到死,还是紧紧搂着安安,拳头
里死死攥着安安衣服上的飘带。
葬礼上凯西第一回见到了安迪。安迪小安安四岁,正上大学二年级。唇边有一
圈金黄色的绒毛,不抬眼看人,只靠在他妈的肩上,流泪不语。
“由尘土来,到尘土去。”牧师的诗词中,安安的棺木慢慢地下到泥土中。从
此往后,她都要长长久久地呆在这个僻静去处了。可怜永离尘世之时,却无一亲人
在侧。由安安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轮到自己时也许还不如安安此时,凯西一时林
妹妹情怀大发,越发呜咽起来。老宋温存地搂着她,由她的泪水湿了他一肩。凯西
又由生命的短暂和无常的触发开来,越发觉得身边这个人可靠起来。
办完了安安的丧事开车回到家,电话留话机里有芝加哥来的电话。老宋的女儿
和她妈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出事,两人都活着,却在医院抢救。老宋快到四十才有了
这个女儿,一听马上眼睛红了。凯西知道这事是拦不得的,便只好给他打点上路的
行装。平日也大大小小地别离过,却总不比这次那样不舍。凯西整着衣眼,眼泪便
啪啪地掉在老宋的贴身衣裤上。老宋的心思已不在这上头,一味只催着快。拎了包,
也不似往日的温存细致,只说到了那头再打电话来。
凯西站在玻璃窗前,看着老宋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进傍黑的细雨丝里。隔着窗,
已觉得早秋的凉意。沿街的树枝上,叶子红红黄黄地已经开始跌落。落在地上的,
风想卷起,却已被雨水湿答答地治住。于是,在风和雨之间,一地的叶子低低地吟
唱着、回旋着。
凯西找出电话本子,想着给人打个电话,细想了一想,竟无一可打之人。心里
空空的,一时不知如何打发这铺头盖脸压来的黑夜。
八
用不知不觉地下成了雪,秋和冬的交过,是在一瞬间就完了的。
凯西的楼上,又说进了新邻。每日从指缝里漏下来的音乐,节拍也变了。
老宋回来过一次,是来取他的东西的。凯西早把他的物件,收拾归拢好了,塞
满两只帆布箱。只剩下那把暗木琴,横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摆处。
他来了,便还是帮她里里外外地清扫,卖力地用吸尘器在地毯上刮出横横竖竖
的条子。又上凳登桌,拿胶纸把窗缝条条封死。凯西的屋子漏风,冬天开多大的暖
气总还是冷。接着他便和面做饺子,不过用的是韭菜馅。从前一直只是用街角上就
可买到的芹菜馅。他的手艺有了长进,长长圆圆地做了一桌,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
他把吃的喝的都端上来,低声下气地劝着她吃。她便拿碗舀了来吃。却是难咽,
就去接了碗凉水就着,嗓子依旧是哽哽地。
马里头挑马人里头挑人,
挑来挑去不如你哥哥亲。
那是安安留下的磁带。安安是假洋鬼子,却也听民歌。
亲来亲去,哪还亲得过那结发的女人和身上掉下来的骨血?从今往后,他便要
早出晚归地挣钱,好去养那个家了。他做牛也好,做马也好,横竖拉的不是她的车,
走的不是她的道了。
“汽车留给你,我坐灰狗走。再开个三五百里就要换机油了。前闸皮薄得不行
了。我和黄胖子打过招呼了,等天好点,让他带你去把闸皮换了。他侄子的车铺,
不会坑你钱。”黄胖子是餐馆的老板,老宋在那里洗过碗也拉过琴,拐弯抹角也算
是个朋友。
凯西点着头,一边起身把碗收了。然后和他提着箱子,放到车里,开他去灰狗
车站。明天一早,他要推着轮椅,送他的女儿去康复中心上课。
还不到八点,天却黑得没了墨一般。灰黄的路灯里,雪迎着车扑来,纷纷扬扬。
车窗上的扫雪刷抽筋似地来回抖动着,却怎么也赶不上那雪堆得快。风吹着哨子跑
着。凯西一步一挪地开着车。那碗饺子,便开始在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起来。
“凯西,我这辈子活着,再好,也就是盆炭灰,供人取个暖罢了。你现在虽是
棵病树,好歹熬过了这个冬,开春就会抽新芽的。往后,只在报纸上找你的名字罢。”
灰狗倒抽着凉气,载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凯西鼻子酸酸地,眼中却是无泪。
回到停车场,扶着车门,便哇哇地吐了一地。
从此凯西便知道,再摆小姐的架子,也没人看了。第二天,不等闹钟响,便已
早早醒来。早上现在是她上课、作论文、画画的时间。中午草草地扒几口剩饭,就
得赶去图书馆打工。等把那几车还书分门别类地摆回书架时,不知不觉地也就傍黑
了。傍黑她便要开车去黄胖子那里做女招待。
黄胖子一家,早些年也是从大陆来的。从父母手里继承了这个小小的餐馆,公
母俩也是非常卖力地作。都是过来人,老宋与凯西的事,虽没有明说过,他俩也早
瞧出些名堂来了。虽是粗人,也怜惜凯西的才。遇到凯西摔了个盘子砸了个碗,把
这桌的饭菜上到那桌去的时候,最多也就叹口气,不多说她什么。凯西拖欠了一个
月的学费,也是那两口先出钱给付了,再让凯西打工慢慢还。黄胖子还出了主意,
让凯西把画的画裱了标了价挂在餐馆的墙上,来吃的好欣赏欣赏艺术,真看上眼的
还能买了去。凯西想这主意不错,给餐馆加了等级又给自己打了广告,便主动提出
如卖了钱与餐馆七三开。黄胖子夫妻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答应了,凯西此时还顾什么
身价之事,回家把画三六九等地分好,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地各挑了几张,价格标得
低低地,拿了去挂在墙上。有来吃饭的,让凯西恭谦地侍候着,却不知那一墙的红
红绿绿全是这个女招待的手笔,画挂了几个星期,居然也卖出了几张。凯西便按那
卖出去的,又添了画上。慢慢地知道,哪种画有人要,便只画哪种。果真还应验了。
只是那收入毕竟有限。
一日凯西收了工要走,老板娘塞过来一个礼物盒,说了些恭贺的话,凯西才知
道是圣诞了。到了停车场,去起动车,那辆老丰田跪在雪地里,噗哧噗哧地喘气,
却死活不动身。凯西俯在方向盘上,看着四周火树银花的装束,那街上走过一队穿
着红袄红帽镶着白绒领的唱诗班,悠悠扬扬快快乐乐地唱着圣诞调子,心里却想着
春季学期的学费,便有凉凉的东西爬满了面颊。
黄胖子夫妇送她回的家,苦苦劝她一起过圣诞,她只说头疼不去。
进了门,楼上楼板叮叮咣咣地响着,录音机开得山响。快乐的年青人又唱又跳。
听见门响,便有稚嫩好奇的脸探出,热情的邀请着。凯西笑笑,摇摇头,知道自己
真正老了。
回屋草草洗了把脸,吃了两片阿斯匹灵,便拿两个海绵耳塞把耳朵堵上,躺到
床上想睡。眼睛却睁得大大地,冲着天花板。无奈,只好起身,翻箱倒柜地找着了
那个电话号码,跪在地上,把那个通往巴黎的十六个号码拨完。线通了,几秒钟的
停顿里,时间凝成了一片空白。接着,一个似醒未醒的女声答应着;“阿罗。”凯
西赶紧摔了电话,心咚咚地撞着。直到天明,方迷糊过去。
那一觉里,她梦见了丁香街。丁香开了,又落了一地。红脯的鸟儿钻来又钻过
去。啼着“不如归去。”
九
皑决定回来,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事先谁也没有通知。
姆妈回回(口罗)(口罗)嗦嗦的信里,也算把丁香街的变化说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皑拐进了丁香街口,还是吃了一惊。老街坊临街面的住屋,十有八九换开了店面。
丁香树还是找不到一棵,可霓虹灯却亮了一片。红黄蓝绿地一闪一烁的,疑是在周
璇主动的电影里呢。那上边的英文多半是狗屁不通的。看里头的装璜大概也都是发
廊美容厅之类的东西,皑的出租汽车司机耀武扬威地揿着喇叭,左冲右杀突破大小
食摊的重围开过来。有三五个孩子端着塑料喷水冲锋枪嗒嗒嗒一阵扫射。司机虽挂
了点彩却也英勇地还了好几句国骂。大人们却是连眼都没斜一下。
弯弯曲曲地到了巷底,却看见那三号院落依旧。灰砖墙,褪色红木大门,挂着
两个锈铜狮子门扣。皑依旧是不用敲门的,那大门只有睡觉时才上锁。
进门一看,西厢的墙整个地粉刷过了,是那种时兴的奶油色的漆,窗上的木杠
一应是中灰色的。丁家里头,也只有平平会想得出这样的配色。愈发映着正屋和东
厢的古旧不堪。
早过了晚饭的时候,姆妈居然不在家。皑便掏了钥匙要开房门。搬箱子的响动
惊动了西厢,丁婆婆咣咣地从屋里出来。
丁婆婆这些年发福了。藏青色华达呢对襟衫子居然兜不下一身子的肉了。鼓鼓
囊囊地总也不平服。头发倒是乌黑,许是街上哪家发廊手艺不到家,染得不怎么匀
称,前额耳鬓上偷窜出几丝银白的来,丁婆婆老了,红光满面地老了。借着一百支
光的灯,居然眯起眼睛来才认得来人。
“是、是慕客家的皑吧?都有五、六年了吧?怎么挑这时回来了呢?是来过年
的吧?”老太太疑疑惑惑地掏出大方手绢擦着眼睛。
皑便说想回来看看姆妈。丁婆婆这才相信真是皑回来了,眼圈一红,手绢便再
也没有放回去,索性坐到门槛上,抽抽噎噎起来。
皑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和丁家说安安的事。看这情景,料是平平已将消息
透露过去了。反倒松了一口气。
“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阿爸。因为是个女小人,没人好好疼惜伊,吃的穿
的,哪样不先尽平平?见大人宠平平,伊也跟着轧闹猛,平平到东伊跟到东,平平
到西伊跟到西,全无心眼。”
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去的两个,回来的是一个。把那个留在那边了,活
着的便觉得是罪过似的。看丁婆离这样子,伤心归伤心,好像还撑得住,便索性开
箱把安安的一包遗物和墓地的照片,一应递了过去。
丁婆婆见了东西,越发哭将起来。
“到中学还是穿平平的旧衣裳啊。男不男,女不女的。吵归吵,穿也穿了。家
里连出国都没把伊买过几身像样的衣裳啊,还是平平看不过,催着买了这几样。那
年出国我和伊姆妈都劝伊勿要去,小姑娘一家头勿要赶那个时髦。伊要是听了哪能
会有这事?都说格个美国不太平,来了屋里厢都会有这种杀身祸呀。那个凶手到底
是怎么给判的呀?”
皑只好说那凶手因警察追捕而畏罪自杀了,死得很惨。丁婆婆这才稍稍好过些。
皑一路劳累困顿,又遭丁婆婆这一哭,也觉得很乏了,便问丁婆婆知不知道姆
妈哪里去了。答道你姆妈晚上常常不在的,又赶紧说你姆妈的事我们也不是很知道
的。皑觉得那话里有话,便不舒心,说累了,便回了自家的屋。
这屋里怎地就显得又小又暗了许多呢?房里的摆设,倒也没有什么多大变动,
只是自己原先睡的那张床给拆了,姆妈和她的床中间作隔墙的那块塑料布,现在给
换上四季山水的丝绸屏风。一屋里,也只有这样东西还鲜亮点。床头柜上,摆着一
包启了封的三五牌过滤嘴香烟。姆妈何时也招待起男客来了?
皑无奈,便只好和衣躺在姆妈的床上歇着。谁知这一歇便沉沉地睡过去了。等
墙上的挂钟叮叮咚咚地敲起来时,姆妈索索地开门进来了。皑看看表,是十一点钟
了。
姆妈容颜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是那副说老不老,说小也不小的样子,倒
是包装上很有了些不同。头发烫了大卷卷,仔细地作过,在额前堆出许多朵花儿来。
天是大冷了,穿着灰色拉长毛的宽袖大毛衣,底下竟是一条百折灰呢裙子,条条折
子熨得服服帖帖硬硬挺挺的。皑不觉看呆了。
慕容婉约开了灯,见着床上躺着个人,一时没回过神来,倒真像撞见鬼似地跳
了起来。皑赶紧解释是有便宜的机票,临时决定回来的。写信来不及了,打电话又
找不着人,云云云云。慕容婉约因有了安安的事在先,如今见到自家女儿平平安安
地回来了,欢喜不过,便来不及责备了。
慕容婉约又临时搬出那张久搁不用的小竹床,铺上。那一夜,母女俩便隔着四
季山水,说了好些别后的事。姆妈问了些安安的事,皑照着给丁家说的口径一一说
了一遍,两人不免又感叹了一番。姆妈说起平平的公司越办越大了,在海南又办了
家分公司。如今那儿也有三五百号员工了。上海这摊子,现在交给别人管了,说是
连丁老大在台湾都听说了,要来投资入股,反是丁婆婆这边拿腔作势不肯答应呢。
又说桔子平平闹了这么些年,桔子不肯松口离婚。年初拿了平平一笔钱,去了香港,
才肯签字。丁香街的人,都说那笔钱至少是六位数的。丁家的人为了这事一直很是
窝心,皑听了便庆幸当时没跟丁婆婆提桔子。临了妈妈又问皑是否带了礼品送人,
皑说买了些巧克力。姆妈嘱咐给丁家送几包好的,别让人见笑了。又说明天去外汇
商店买几包好烟,给隔壁胡叔叔送去——那日要不是他撞见了,你这回也就见不着
你妈妈了。皑一一答应了。
末了,皑告诉姆妈,她怀孕了,回家是生孩子的。慕容婉约从未听说皑在美国
有男朋友,更不要说结婚了,当下便问谁是孩子的爸。皑死也不肯说,慕容婉约见
状,心知有异,急得眼泪都下来了,说明天一早去妇产医院作人流。皑岂肯答应?
这一夜,母女俩明着灯,小声吵到了天蒙蒙亮。
十
隆冬的时候,皑的肚子已很显露了。穿着厚毛衣,再套上羽绒眼,冷眼看都觉
得步态蹒跚了。慕容婉约如此心高气傲之人,眼见得家门出了这档子事,又瞒不住
人眼,哪还挂得住脸?只好逢人便解释:女婿是留美博士,小夫妻刚结婚,女婿便
出车祸丧生了。女儿女婿感情好,女儿打死也要把小孩生下来。丁香街的人,向来
敬重慕容婉约的学问,虽有人小声嘀咕怎也不见女婿家有人来探访呀,不都嫁的中
国人吗?大多数的都深信不疑。年纪大些的,便又说起那“张铁口”的旧话来:可
怜那一院七八口人,竟没有一个不是青头鸳鸯失伴飞的。皑见姆妈总算松了口,让
她有个落脚的地方生下孩子,自然感激不尽,也就由着姆妈编故事去,两人倒也有
了默契。
慕容皑等把身子歇过来了,便四处跑动着要找工作。凡是有点名气的,需要画
家的地方都去了,无非是些大小画院和大学的美术系。竟意想不到地碰了些壁。皑
虽是留洋归来,却是没有拿到博士学位的。别说博士,连硕士也没有拿到。因为当
年选课时,是跳过了硕士直接上博士的。如今没拿到博士学位,五六年功夫白费了,
说起学历还是当年国内拿的那个本科文凭。用人单位一听说没有高等学历,又没有
在大小国际画展上得过奖,便犯了难。按特殊贡献人才处理,皑不够格;按普通人
才处理,单位哪里去找额外编制?差点的单位倒有松口的意思,皑又不想去。这一
辈子工作的地方,不想常动的,还得从长计较。皑特地去买了一双千层底的老大娘
布鞋,满城地跑。往人跟前一坐,体态臃肿,神情疲惫,一副急于求人的样子,便
先倒了人的胃口。所以虽是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得到的答案无非是把简历留
下,研究研究,等通知吧。这一等,就等到了旧历年底。各单位都忙着分年货搞团
拜的事,皑的事便无指望了。
那慕容婉约青春便独守,一直以为女儿是自己的活头。皑刚走那年,活得无滋
无味的,除了盼信,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兴头了。谁知这五六年下来,皑那边的事
她是鞭长莫及,反而眼不见心不烦起来。由此生出无限的空余时间来。从空余时间
里她竟意外地发现了许许多多关于自己的奥秘来。从这许许多多的奥秘中又生出许
许多多的好奇。把这些好奇一一对付了一遍,一时日子过得飞快,如空中云水中鱼
一般,也颇为自在。不想皑这一回来,一个人的空间分成两个人的,碰着胳膊撞着
肘的,不知不觉地,竟有了羁绊的感觉。原以为女儿只是回来生孩子,生了孩子还
要回去的。谁知这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一个月又变成了两个月。皑只字不提走
的事,反而认认真真地找起工作来了,便推测皑是想长留下来了。每日看皑回来,
在热水盆里泡脚,脸色灰灰地,不用问也知道又碰了钉子了。眼见着自恃天分极高
的女儿成了这般潦倒模样,慕容婉约心里又气、又急、又失望,又心疼。只觉得几
十年的心血白费了。皑不傻,见姆妈日日穿戴整整齐齐地往外走,知道自己占用了
姆妈的空间,心有愧疚之意。又见姆妈时时阴长着脸,怨着天怨着地的,也只有隐
忍不发,话儿越发少了。只盼望早日找着合适的工作,把地方给妈妈腾出来。
过旧历年的时候,平平从海南回来探家了。下了飞机,招呼了外婆姆妈,便过
来看皑。五六年不见,彼此看看,都变化不小。又都走过了沟沟坎坎,如今一个小
穷,一个大富,一时竟垂手无语。
慕容婉约忙忙地端出热茶、红枣汤、花生、胡桃、葵花籽,五斗柜上取下万宝
路香烟,亲手给平平点上。随后掩上门:“我们皑皑常常念叨着你们小辰光的事儿
呢。交关年数不见了,好好聊聊,我给你买碗芝麻汤圆去。”
姆妈向来瞧不起丁家的人的。读中学时平平来讨教功课,哪回不是趁着姆妈不
在才敢进来?平平安安见着姆妈,是连眼都不敢抬一下的。听着姆妈这般殷勤地招
呼平平,皑嘴上说不得,心里早臊得不行了。
两人便扯了些平平生意上的事,后来话题就转到皑找工作的事上。平平说时下
许多画家都是不属于哪个单位的,只要画出名气来了,不愁没有人要。到时还是人
挑事的。把眼界儿放宽了,编制不编制,国营不国营,都不重要。找个报纸杂志当
个美编呀,开个幼儿美术班哪,都行。美国回来的人,还是会有人冲着牌子来的。
先找个落脚点儿,找个窝安下来,才能说别的。皑听了平平这话,猜想着丁家把姆
妈的脸色看在眼里,告诉平平了,便越发脸上挂不住了。平平又说皑赶紧把这几年
在外头的画整理整理,赶着新春的闲时节办个画展。上海这地方人多如海,不是块
大石头打不出个水花来。不如到海南这些地方先把名声打出去,再杀个回马枪回上
海来办。见皑不答理,知道皑手头紧,便说要赞助。又怕皑连个余地也不给就回绝,
赶紧补充着所有的费用都是借的,皑卖出画后还,卖画的余利两人分红。皑一时也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了。从头到尾,皑没提桔子,平平没问皑的身孕。没
等慕客婉约把汤圆端上来,平平就告辞了。
平平一走,皑便说姆妈你太势利了。慕容婉约把身子背转过去,便擦起了眼泪。
“要不是为了你,你姆妈一辈子和谁去过这样的脸?皑你三十多了,怀着孩子,又
没个花容月貌,又不会发嗲。你靠姆妈,能靠多久?姆妈一去,你怎么办?平平如
今能供养你了,要是他还念旧,他单身一个,你也没嫁,你还能到哪里去找第二个
这样的机会呀?你还当你是金枝玉叶哪?”皑听了,知姆妈的苦心,也把眼圈红了,
强颜笑着劝慰姆妈。
“姆妈,谁说没有第二个机会呀?你五十多,又有我这个包袱,不是照旧有人
给你打伞提包吗?往后大冷天的,就别出去,上这屋,上那屋,都行。我上哪儿呆
都一样。”
慕容婉约听了这话,知是皑已看见胡国伟接送她上下班的事了,便撑不住把脸
飞红了。
十一
有芝加哥画展的事在先,慕容皑对海南之行根本不抱信心,只因有姆妈撺弄鼓
气,又不愿拂了平平一片好意,便也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碰碰运气。平平虽是尽
了心力,终是不懂画,诸多大小事务还是皑挺着大肚子跑。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力气,
上海、海南跑了多少个来回,到了四月中旬才一切准备就绪。开幕那天,平平西装
革履地来了。除了娶桔子那一回,皑还没见过平平穿西服。平平身架上随他外婆和
姆妈,是个膀大腰圆之人,撑得西服腰下有小腹微微隆起。在精精小小的海南人堆
里,倒衬出是个人物来了。皑见了便笑他是暴发户作派,平平双眼一眯由她说去,
也不恼。
皑不在的时候,平平早做足了宣传功夫。画展的头三天,门票一气卖光。展厅
里人挤人,人推人,人夹人。里里外外没有见了平平不招呼的。个个出手阔绰,全
不似美国那些人的抠巴样子,订画、买画、租画毫不还价。有几个香港日本来的竟
开口就预购皑一年之内的所有新作。皑没料到是这个阵势,一时傻了眼,便去问平
平。平平说这种人极有可能是行家,冷眼盯着情景看好的初出茅芦的画家,平价买
进早期作品囤积,待成名后再高价卖出。靠这样成为百万富翁的大有人在。皑这才
稍稍明白了这一行当里边的奥秘。
画展过后便有大刊小报的人约皑见面采访,弄得皑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平平
常带着皑和记者上那些个有空调的馆子里坐着,边吃边聊。那些个报馆杂志社来的
人,说话全是一个腔调,称皑为留美学成归来的年青艺术家。皑一开始还认认真真
地解释还差一年才能拿到博士学位,平平便在桌底下猛踩她的脚,笑她迂腐。后来
皑也习惯了,笑笑不再说什么,应付这些场面也差强人意了。每天报纸上多多少少
总有关于她的评论文章。有的说得还在行,有的吹得牛头不对马嘴,皑读了哭笑不
得。思前想后,皑不相信自己竟有这等运气。在海南人生地不熟的,什么关系也没
有,怎能如此得人缘?便觉得蹊跷,料想平平花钱作了手脚。去问平平,平平哪里
肯认?只说皑到如今还不改知识分子的酸臭脾气,经不起失败还受不起成功。见平
平急得脸红耳赤的样子,皑倒觉得老大不忍,便不再说,心里却疑疑惑惑地回了上
海。
慕容婉约见女儿给自己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又见皑身上衣着,头上发式
也全然不同了,便猜着皑的海南之行收获不小,却又不见皑面有喜色。问了,使说
平平在海南影响太大,呼得风唤得雨的,弄得她不知道到底是这些年自己的画有了
进步呢,还是钱在推磨。慕容婉约便大夸平平为人的仗义,笑皑书生气太过。画卖
得出去就是成功,成功就是进步,不全是一回事儿吗?干嘛还非得鸡在前蛋在后地
抠死理呢?皑便长叹一声,只觉得姆妈这些年变了许多,话不投机三句多。反倒思
念起在巴黎的生又来。想着世界上的事真怪,他一辈子离她远远的,没养过她一天,
反比养了她一生的姆妈知道点自己的心思。那一夜,便坐下来,把怎样回的国,怎
样在海南办的画展和南边见着的新鲜事儿,前前后后、扬扬洒洒地写了十几张纸,
寄往法兰西共和国,自然一句也不与姆妈提起。
皑还了平平的钱,手头还有点积余,便搬出了丁香街,在城边五角场一带菜农
那里租了间小屋,一人住下。那屋就在田边,夹竹桃开得红红火火,青菜豆角换着
季儿长。早上不等日出便有蛙鸣,晚上日下半晌尚有蝉声。除了蠓虫叮咬难熬之外,
也真算得是个世外桃源的好去处。皑这会儿反倒不急着找固定工作了,只在那边过
起神仙般的日子,一心一意作画,等着孩子出生,再作长远打算。
慕容婉约那里,一待皑真的搬了出去,自己有了独立空间,便牵挂起女儿有身
孕的种种不易来。三天两头跑来看皑,做吃做穿的。母女俩反倒和和气气,亲亲热
热起来。有时,慕容婉约下班身子倦怠不肯动,便差遣胡国伟送东送西的。那胡国
伟虽小慕容婉约十余岁,却多少年暗恋她的聪慧细致,也只有皑出了国才使自己有
机会梦想成真,自然对皑感激不尽。皑也知他对姆妈的尽心尽力,总把“胡叔叔”
亲亲热热地挂在嘴上。
六月底孩子足足月月地出过了。皑是高龄产妇,孩字分量又大,足足生了一天
才生下来,是个女婴。慕客婉约自打知道皑怀孕起就不愿皑生下这孩子。可孩子真
的生下来,往她怀里一送,粉嘟嘟的一团,众人又都说像外婆,她便心软了,心肝
宝贝地不肯离手了。
皑躺在床上,身上虚虚软软地动弹不得。盯着孩子看,那眉心一蹙的样子,便
是老宋的翻版。孩子随她父亲,一哭一笑一动便是一头汗。可怜那孩子,生下来就
没有爸。也可怜那爸,永世也不得知地球这边,还有他的另一堆骨血。皑心里一酸,
眼泪便下来了。众人以为她思及亡夫,便只以吉言相劝。外婆给孩子取了十几个古
色古香的名字让皑挑,皑都一一否决了,执意要叫孩子慕容小汛。众人不解,皑便
解释这孩子生在国家发大水的时候,将来长大了有个纪念。众人便都说是好名字。
个中滋味,也只有皑知道。
出了院,皑就雇了个安徽小保姆,照旧回到她的竹篱茅舍去住,执意不肯与姆
妈住在一起了。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粉雕玉琢,人见人爱。偶尔往丁香街走走,
街坊邻舍一个传一个抱,一天也轮不着皑操心。平平两三个月回一趟上海,见了小
汛也是逗弄一番不肯放手的。丁婆婆丁兰香见着平平笨手笨脚地哄小汛的佯子,不
免想起平平和桔子的不幸婚姻。到如今平平形形孤单,丁家不得四世同堂,安安又
成了孤魂野鬼,房子修得再新也是空空荡荡的,不免悲从中来。无人处便劝平平早
日再娶,平平照例打一番哈哈过去。众人也吃不准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由
着他去。
十二
丁香街的新闻,一桩接一桩,热闹了整整一年。
次年开春的头条新闻,便是丁老大要回来探亲了。
丁婆婆最初是不答应的。早些年两头刚开禁时,倒是狠盼过一阵子的,还托遍
了沾点亲带点故的熟人,香港台湾满世界地寻访。后来知道丁老大明知结发妻和女
儿都活着,却不肯送一个字回来,丁婆婆伤心过一阵子,便把这事儿抛开了。谁知
这丁老大一年老似一年,膝下无嗣,便真地想起认旧来了。那边的妻反对了好几年,
无奈嫁去廿载,没给丁老大养下一儿半女,硬不起来,最终只好由他去了。丁婆婆
想起当年嫁过丁家来,娘家图的是钱财,婆家图的是她一身蛮力。一顶花轿抬过来,
两边都各有所得,苦的却是她自己。丁家开着一爿小绸布庄,里里外外都缺个帮手,
拿她当牛使。婆婆药罐不离手,小姑子难缠。丈夫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却也
明白她是苏北人,跟着一家人笑她的江北口音,平日是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的。新
婚的好奇过去了,便是挨也不挨她一下了。稀里糊涂地养下了丁兰香,丈夫便常年
跑码头,连家门也难得进了。没等再怀上个儿子,丁老大就充军去了台湾。早些年
场场运动,因着丁婆婆娘家三代劳动人民,自己又一辈子没正式工作过,又沾了见
人便笑一团和气的好人缘的光,除了居委会集中开会转达学习中央文件不得缺席外,
倒也没怎么挨过整。早年还年轻时,娘家也劝她再嫁。丁婆婆心动过,却相来相去
没相着合适的,又担心女儿拖油瓶过去受委屈。一来二去的,就过了那年龄。丁婆
婆真正想起来剜心的是她的独养女儿丁兰香。当年草草嫁人,以至后来青春丧偶,
说起来,还不是因着丁老大的干系。现在平平长大了,生意做得好,也孝敬姆妈外
婆两个,吃穿住样样是上乘,邻里中也是风风光光的,这丁老大却要回来。丁婆婆
说写封信回了吧,不用他关心。丁兰香便劝还是替平平想想吧。,这生意上的事,
还不是一天风一天雨,说垮就垮的呢?丁老大在台湾有点不大不小的家产,少不了
有平平一份的。不认老妻,还能不认亲外孙?给平平留条后路总是好的。丁婆婆想
想也是,就不言语了。
丁老大到的那日,丁婆婆反倒无由地心慌起来。拿生发油把头发抿了又抿,对
镜子把衣裳大襟抻了又抻,左看右看不顺眼,心想这七老八十的人了,怎比得过那
头那个青春年少的,照了也白照。直到出租汽车司机在院门外把个喇叭揿得左邻右
舍探头出来,一家三口才停停当当地出院门来。
丁老大飞机上一下来,见到来接的那三个人,竟无一个是认识的。那个老的,
想必是结发妻金宝了。年轻时不起眼,老了倒有些个福相了。看那一身衣裳,料子
挺挺刮刮、平平展展,决不是一般便宜货,头发修得溜溜光光,乌里锃亮。只是那
衣裳款式,说话作派,比年轻时越发不如了。那丁老大大小做着点买卖,韩国、日
本、新加坡全跑过,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越发觉得金宝粗俗。再旁边那个年青点
的,想必是女儿丁兰香了。丁老大走时,兰香才十多岁,算算如今也该五十多了。
虽是穿金戴银,一身富贵,却也随了她娘,全无半点灵气。丁老大不觉十分失望。
只有看见平平,才看出自己年轻时的精神头来了。才一开口,更觉得平平身上那股
子生意人的机灵精明劲儿,心里便畅快了许多。因此只跟妻女拉过手,轻描淡写说
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们了,”便只和平平说话。丁婆婆早挂下泪来。
回到家中,沏上上好毛尖,丁老大便问起许多别后的事来。丁婆婆便先说起公
婆的死,小姑的远嫁。又扯到兰香的婚事,女婿的死。从女婿的死,又说到外孙女
的事,说一回,哭一回。哭一回,说一回。丁老大也撑不住落下老泪来。平平在旁,
一味地拿别的事岔开,方才好些。丁老大早些年便听说有个外孙女在美国留学,嘴
上不与后妻说,心里倒也满受用。这回第一次听说安安在外头无缘无故遭此横祸,
也很是心痛了一阵,说要好好修修祖坟。修好了把安安接回来,葬在祖坟里,怎可
让她一人冷清在外?丁兰香听了越发抽噎不止了。丁老大又问起平平的婚事来,说
要给平平说个台湾的女子,是生意上搭档人家的大孙女。丁婆婆和丁兰香齐声反对,
说有过一个桔子还不够,平平这回得找个老实安分的。母女俩便由此数说起桔子的
种种不是来。平平听不下去,正色说:“桔子再有不是,当年若不是她爸帮忙,哪
有我丁平平今日?还得在好处想了才是。”众人这才噤声。
丁老大临来之前,后妻一家作够了宣传,说大陆如何如何穷,明抢暗偷,穷亲
戚要排大队等着领美金。吓得丁老大花大钱买了一件旧中山装套在外头,一路小心
谨慎,唯恐言多有失,被人认出是台湾来的。到了上海一看,大雪天那外滩上时髦
女郎还穿着迷你短裙,露着大腿走来走去的样子,比那台北小姐也差不到哪里去。
坐出租车被骗的事也没机会撞上——平平包了一辆车,一天二十四小时听候派遣。
原先担心金宝家的苏北穷亲戚要钱,一着平平说话办事花钱的气派,全不在他之下,
要出钱也轮不着他掏腰包,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里,安安心心地故地重游起来。
丁老大这一回来,过得十分畅快。住得虽简陋些,整日得生暖炉煨着才不冻着,
却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一天到晚不过是拜访些老朋友,说些个旧事话,要不就跟平
平看看名胜古迹热闹地儿。这边的结发妻虽是粗俗些,没见过什么世面,却是冷暖
当心,曲意奉承,全不似那边那个骄横,一时便生出老归的念头。临走之前与老妻
丢下话,明年再来,要在上海买幢房子,以后来来往往有个长住之处。平平央着慕
客皑给丁老大画张像,算是念心儿。皑是不愿画这种应景东西的,碍着平平的面子
不好驳,又禁不住姆妈在旁敲敲打打的,便对付了一幅过去。丁老大看了,赞不绝
口,说以前也有过几张肖像,总不如这张像他。皑听了,暗笑丁氏一门全无懂画的。
这时正好有家新办的杂志趣个美编,左拐右拐地打听到皑,便来约。这份工作
不坐班,只要完成一月任务便可。皑想这样正好有时间在家画画,又好照管小汛。
工资也不错,够养小阿姨和小汛。其他的家用靠卖些零散的画,也够补贴了。因此
便要答应下来。刚巧,同天里又收到了巴黎的父亲来的信。那人偶然兴起要组织一
帮画家朋友到海南创办一个美术杂志。说是这个杂志要办到画不惊人死不休的境地。
一两年内名声到达到登画的画家非但拿不到稿费,还得向杂志交刊登费——国际上
许多知名学术刊物全是这样的。这个杂志不靠广告赚钱,要靠大家齐心协力办美术
学校来维持开销。他问皑愿不愿去。末了,又叮嘱无论作什么决定,不可擅自决断,
一定要与姆妈商量好了方可行事。
皑读了信,一时竟无法平静起来。窗外冷雨叮叮当当地敲了一夜;皑在小竹床
上,也翻来覆去地贴了一夜烧饼。想起那时在肯塔基读书,有许多夜晚,也是那样
滴滴嗒嗒、没完没了地下着雨的。有时被雨下得烦心,半夜推起老宋,两人便开了
冰箱取啤酒喝。喝得半醉时,他也曾说过要回中国去,开个私人艺术学校,他教琴,
她教画,再弄一两片地种些个小葱青菜,人生便再无所求了。酒醒过来,他就走了,
却不是和她一起走的。
翌日起身,皑便给巴黎回了一封短信,问日程和具体安排。
十三
皑只提了一个头,姆妈便火冒三丈了。“养你三十几年不如他一句话。那么想
着你,怎地到法国去不带着你,要冒险就想起你了?”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这是
她自觉自愿的,是她多少年中梦里都想干的事,是不是他来叫她都要去的,他只不
过碰巧了是她父亲罢了。慕容婉约哪里肯听,一味地哭天抹泪。“你去也就去了,
这过了今朝不知明朝的日子,你还要拉上小汛和你过?”皑原先是想把小汛留下,
先去探探路,回头再来领的,听妈妈这话,并无带小汛的意思,便把下半截话咽下
不说了。心想反正还有段日子,不如先缓一缓,等姆妈平静点的时候,再让胡国伟
在一旁劝解劝解。胡国伟的话,她总还是肯听的。谁知这回,慕客婉约铁了心,任
谁说也只有一句话:“认他没我,认我没他。”皑只好不提这事,一边暗地里准备
着自己和小汛的行装。
三月里,天出奇地暖起来了。正月里堆的雪,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太阳刚刚
出来,便生出些个氤氲的雾气来。等太阳爬到头顶时,水气散尽了,天朗朗地,无
一丝云。微风吹过来时,显得春意浓浓了。
皑见天气这么好,便兴致大发,将所有的门窗打开,站在过道的风里画起画来
了。平平进得院来,见小保姆在院中央摘豆角,小汛独自坐在小摇车上,眯着眼睛
对着太阳舞着小手小脚玩。知道皑在画,便不让叫,只在皑身后看。
皑蓬着头,只用一条白手帕在脑后松松地绑起。风过来时,帕子底下的头发便
乱乱地飞起来。皑画的是天鹅,用的是黑丝绒的底。两只天鹅,交着颈,悠悠地,
在湖上泛着。三两条柳枝,切断了银盘似的大月亮。水面上胡乱地洒着些碎银。平
平知道,那是皑给她妈妈画的结婚礼物。
皑回身取水杯子,见着平平,也不招呼。平平在海南和上海之间来来往往,来
也不先招呼,去也不用话别,就跟过阵风似的,皑早不当回事了,只问画得如何?
平平笑而不语。实在逼得紧了,才肯说:
“黄山松生于危崖之上,营养不足,而生命力极强。和风霜斗,才有千奇百态。
挖了栽于园中,无风无雨,整日有充足的水份养份,曲处便日渐平复,瘦处也慢慢
变肥。奇态尽失,与常松无异。你是要做黄山松还做常松?做常松你的画是无可挑
剔了。”
皑闻此言,知道大意出自徐悲鸿的《危巢小记》,大吃一惊,从此不敢小看平
平不懂画。
这时阿姨抱进小汛来。小家伙早与平平熟了,伸开双手便要平平抱。平平抱了
来一会儿举上天,一会儿送入地的,吓得皑心惊胆战,却逗得小汛乐不可支,便小
手伸出来,死死钳住平平的鼻子不放。十个月的孩子,力气却是很大了,竟让平平
死活挣脱不开,脸红耳赤地十分狼狈。后来还是小保姆拿了一根棒糖,千哄万哄地
给抱出去看太阳去了。
皑画了一上午,这回也累了,只觉得燥热起来,便要脱毛衣,谁知拉链挂住了,
死活脱不开,平平便过来帮着。近近地贴着皑,闻见皑头发上的洗头水味道,隐隐
地,有些个像野地里刚割过的草。又看见皑的脖子,细细地长着一些绒毛,微微有
些汗湿。一时不能自已,便将皑从身后搂住。皑一时不备,几乎跌倒,便拉下脸来,
恼了。“丁平平,你是有钱了,哪能办都行,是不?我可不是桔子。”平平便收敛
了。“皑,一个院子住二三十年,还能看不出你和你妈妈的心思?你两个何尝看得
起过我丁平平?没有桔子,你也不会嫁给我。倒是有了桔子,帮我成番事业,你说
不定还能正眼瞧我一下呢。”皑一时无语,思前想后,竟脸红一阵白一阵起来。愣
了片刻,还是靠过去,把身子隐进平平的臂膀。平平一边将嘴吻着皑的后预,一边
摸索着解开皑的衬衣。阳光里,平平第一次看见了皑由于哺乳而格外地丰盈起来的、
白皙光洁的胴体。平平很耐心地抚弄着皑,皑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有过一场
桔子了,连平平也学得这般细致起来。
过后,平平问起了小汛的父亲。
皑第一回细细地把那个恨男怨女的故事讲给平平听。男的在责任和爱之间,选
择了责任,女的在感情和名声之间,选择了感情。各有苦衷,却也无悔。也是第一
回,皑讲了安安死的真情。
平平听完,竟是无语,面朝里躺在皑的竹床上。过了半晌,皑以为他睡着了,
便搬过枕头去垫他的头,却是一手湿。平平是一辈子也没哭过的,皑慌张地给他拭
泪,心里却明白,平平这一生也不会离她而去了。
后来,两人便说起皑的行程来。皑正色对平平说:这回到海南,一想办成这个
杂志,二想好好试试自己的功力,要看没有丁平平的钱,人还认不认慕容皑的画。
平平大笑:“你们这几个清高文人要办画报,三五个月内一定破产。你要干,我也
不拦你。放心,不借给你们钱就是了。只是小汛可由不得你有一顿没一顿地胡闹,
得让我管起来。”皑深感平平的相知,越发敬重起平平的见地来。当下忙不迭地应
诺了一定带好小汛。
这时小保姆驼着小汛回来了,皑便问她可否愿意跟着去海南?阿姨才十七八,
虽是安徽大山里出来的,却也念过高中,知道南方那片的热闹和繁华。又晓得这一
家是读书人,待人和善,家事又轻,有空了还讲些个留洋的趣事来听,远比回老家
有意思,岂有不答应之理?这时皑的后顾之忧便全解决了。
到小汛过完一周岁生日的时候,皑由平平接着,正式启程去海南了。皑知道姆
妈不愿见她,临行前托人捎话给胡国伟,让抱了小汛与外婆告别。小人儿不记事,
几个月没进丁香街三号,见了慕容婉约,竟生生地有如路人。慕容婉约撑不住流下
泪来,一边大骂皑没良心,不知好歹,一边接过孩子,亲了又亲,不肯放手。弄得
小汛不知出了何事,也哭将起来。还是胡国伟过来死命抱开了去才作罢。
尾声
一年慌慌张张地就过去了。
丁香街三号如今已不复存在。城市改造要打通丁香街。轰隆一声中,堵着丁香
街巷底的这个院落便夷为平地。
院里的三家老住户,不用等拆迁房到手,便先各有了着落。
丁老大果不食言,在徐汇区买了套公寓,接了老妻女儿来住,一年里来来回回
两头飞。开始丁婆婆抹不开脸,说是到了这一把年纪了反给人作了小的不成?后来
看看台协里的老太太,哪个不是如此这般的,便把脸放开了,开开心心地过起了第
二春。老两口团聚时,也常常劝说丁兰香择人再嫁。兰香虽没有松口,却也不死命
反对了。
慕容婉约和胡国伟住进了慕容单位按级别分的三室一厅。最新的抱怨是关于电
梯的。住十七层,断电被关在电梯里的事屡有发生。慕容婉约还是不肯原谅女儿,
可皑画的月光下的天鹅,却一直高高地挂在客厅中间。胡国伟时时地把上海童装世
界的新潮流缝进包裹里寄往海南,慕容婉约便冷笑说人家那里洋着呢,上海货怕只
配垫箱底了呢。话是这么说,小汛穿了“垫箱底”的货拍了照片寄回来,无人处她
还翻来覆去地看。
平平关于文人办事的断言句句言中。皑和她父亲一帮人办的杂志,第三个月就
因负债累累而办不下去了。后来停了又办,办了又停,停停办办也不知有多少个回
合了,却总也没有彻底死去。杂志的形式和质量,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褒贬不一,
却也总算引起了许多轰动,没有一石投井,沉寂无声。
小汛早会走路了,跑起来,三个大人也追不上。抓起电话,就会说:“阿拉爸
爸妈妈不在家,”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
丁香街的人,家家都忙着发财,难得聚堆了。偶尔见面,也还聊起三号院子里
的旧事,都说“张铁口”的话准。住进那三号大院的,个个鸳鸯失伴。走出那三号
大院的,全成宿鸟双飞。这风水之事,不可不信哪。
[作者简介]张翎,女,1957年生;当过工人,后考入复旦大学英国文学专业。
毕业后在煤炭部设计院工作。1986年自费赴加拿大留学,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一
年后又考入美国辛辛那提大学,攻读康复医疗第二硕士学位。现在加拿大温哥华一
家诊所工作。曾发过中篇小说《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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