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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
兰干武
没有伤疤的桥工不是好桥工
——题记
一
吴远岚一脚踏进夜色,没有回头。
雷雨洗亮的心头一道彩虹凌空而起。他轻轻地走上去没有懊丧没有怒气。他觉
得自己依然年轻依然雄心勃勃明天依然美好。他情不自禁他飘飘欲仙。他看见一大
片一大片目光:她的目光含情脉脉的目光乞求期待的目光泪汪汪大海一样的目光。
他一下子栽进了大海蔚蓝的大海咸涩的大海怒吼的大海。他拍打的双手突然触摸到
另一种笑声另一种目光。他发现王小九紧紧地跟在身后他感到好冷好冷……
吴远岚把皮箱换给左手,右手将西服领子竖起来,而后横抱在胸前。他吸了一
口凉气:怎么仲秋之夜竟如此寒冷?
身前是黑夜,身后还是黑夜。什么彩虹什么目光什么王小九,活见鬼!其实,
吴远岚好想回头看看的。但他是个男人,是个固执的男人,他不喜欢婆婆妈妈小家
子气。稀疏的星星和一弯新月高悬在天穹。青山依然是青山,碧水依然在荡漾,只
是吴远岚看不见,在这深沉的午夜。远方的_种轰鸣依稀可辨。吴远岚知道这是青
山之间,流水之上的L江大桥工地的钻机声。这声音太熟悉了。这声音使他兴奋,
也使他心碎。
皮鞋踩得黑夜达达响。离开L市的火车下午就有好几趟,吴远岚完全没有必要
走在深更半夜。为什么偏要这时走呢?也许天知地知,可吴远岚却不知道。
二
汽笛一声长鸣,东方红13号轮象个老顽童,抛出千朵雪莲,而后嘻皮笑脸地打
个圈,驶向迷蒙的远方。一群江鸥象是送行的亲朋,依恋地跟在船尾。
这是八十年代初叶的一个夏天。
李良和同学们倚着栏杆,将一把一把的汗珠甩向江城,还给江城——哪里来哪
里去。到底年轻,且马上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使得他
们非常活跃,并不觉得火炉一样的江城,热得要命。
夕阳中的长江大桥雄伟壮观。正在修复的黄鹤楼和蛇山电视塔,一个将旅客引
向白云黄鹤的传说,一个则把旅客的目光拨高到现代文明的新境界。李良他们到底
是从桥校出来的,谈起长江大桥来俨然是大学士专家的,没有一般旅客对大桥的神
秘感,更不是小心翼翼的,怕说错了掉底子。他们轻松随意地藏否好恶。李良说,
桥址的确不错。胖子王大鹏摇头晃脑,造型一般,跨度也不大,不如国外的桥气派。
胖子的老对手眼镜王小飞用食指顶了顶高度近视镜,这叫朴素。美的一种。这时,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接住王小飞的话茬,不,是含蓄。君子藏器,藏而不露。桥学
也是人学嘛。大鹏则挺认真地反驳,算了吧,别自欺欺人了。穷酸,李良说,我以
后专搞桥梁美学研究算了。大鹏又说,那是纸上谈兵。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一切
都只能望水兴叹!据说北岸的墩子在下沉,是不是?没有人家苏联是不行的。
大鹏的话没有人反对,他们听老师讲过这些。不过,苏联到底帮了多大的忙,
他们还是不太清楚的。这时,王大鹏又用一个新问题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唉,当时
那样摆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大鹏说的是长江大桥通车时,突然左右晃动起来的
事。当时人心惶惶,好在仅仅一次而已,以后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个迷,至今尚
未破解。也有人听说上海的一位桥梁专家已有结论,但不知是否属实。这时,王小
飞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你可以去请教你苏联“干爹”嘛。这下激怒了王大鹏,去
你妈的!典型的阿Q,外强中干!大家见胖子唾沫四溅的,都笑了。李良懒得插嘴。
不过,他以为胖子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他看过一本资料,长江大桥原设计方案有
几种,有的桥头堡设计得象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气派典雅,可惜没有采用。
这大概与建国初期,百业待兴,而经济薄弱等因素有关吧。
夜里,李良遥望着暗蓝的天空,星星们对着他眨巴着小眼。李良想起了也许还
在稻场劳作的父母。他没有辜负父辈的希望,终于逃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而且,在李村他是第一个考出来的,多少有点光耀祖宗(村里人都说他家祖坟埋得
好)。现在,只等有一天他混出了脸面,再衣锦还乡,让父母兄弟也分享一点幸福。
还有一件使李良高兴的事,就是他分配去的G江大桥工地,有一位他认识的老乡
——吴远岚。他和吴远岚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家住前后村,可说是地道的老乡了。
出门在外,老乡就是朋友。一百个朋友不多,大家可以相互关照。而且,吴远岚在
他的心目中,近乎偶像,已崇拜多年。他刚进镇中学时,毛主席去逝,学校举行追
掉会。吴远岚在一片痛哭声中,代表全校一千多名学生致悼词。能在这样大的场合
出风头,李良羡慕极了。从此,吴远岚的名字便刻在他心里了。
后来,学校举行学习竞赛,吴远岚获了三个第一。学校每次开大会,吴远岚便
走上会台,代表学生发言,真是红得发紫,学生们对他刮目相看。更有甚者,当时
学生中传言吴远岚在谈恋爱并和校外的人打架。可是校方根本不相信,校长大人还
在大会上,模仿一个伟人说,吴远岚同学办事,我们放心。这自然给吴远岚蒙上了
一层神密的面纱,学生们则更是敬畏他了。
还有一件怪事,即高考的前几个月,吴远岚突然失踪了。李良考上桥校后,才
听老师说,吴远岚并非失踪,而是因病休学。因掉课太多,高考成绩不理想,也是
上的桥校。李良曾一度为吴远岚惋惜,不过,很快又以为有意思:吴远岚那样的高
材生,也只考上桥校,看来自己还不算倒霉的了。能与自己崇拜的人读同一所学校,
也算是一件幸事。
李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两岸的灯火时隐时现,闪闪烁烁。李良以
期待的目光眺望着前方。
三
那天,吴远岚没有进候车室,而是从侧门提前进站台。他不喜欢人多嘈杂,何
况此时。他想静静地呆一会儿,“冷处理”一下。此时,他终于相信了人们太说的
那句话:人活着不容易!
走之前,他想悄悄去江边走走,去工地瞧瞧,那里的一沙一石,单调而有节奏
的钻机声,都使他难以忘怀。他说过,这里是他的爱情和事业的崛起地,他那颗受
伤的心,流浪的心在这里得到了爱抚。不过,他没有去,他怕同事们看破他的心思。
该忘记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忘记,该痛苦的永远不会不痛苦。吴远岚想到了小群
(这个该死的女人!),不,他是想到了那支歌,那支他写的词她谱的曲的歌——
《青山遮不住》。虽然是一时即兴之作,但也徘侧缠绵。更使他惊讶不已的是,那
个烈性女人,竟然唱得令人柔肠寸断。他发现最刚烈的女人,也是最温柔的女人。
风儿也轻轻,
云儿也轻轻。
青山遮不住,
明月照离人。
……
吴远岚掐断思绪的翅膀,他不愿多想这些。他想到了即将去的H江大桥工地。据
说李良已是技术主管了。世事真难逆料。当初,是他吴远岚带着小老乡李良见习的,
现在反而要跟着他干活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不过,他还是真心希望李良能混
出个名堂的。他发现李良很能混,不象自己那样固执,那样多肝火……火车来了。
吴远岚提起皮箱低低地说,别了,L市!别了……
四
李良洗漱完毕,买了个馒头就去工地了。来桥处三年了,李良已是正格的桥梁
技术员了。今日,工地也无大事,可以不去的。只是余英她们钢筋班在工地扎墩身
钢筋,或者说只为了看看余英,他只好忍痛割爱,舍弃懒觉了。
余英是技术室余主管的姑娘,人才不错,李良一见心热。虽不敢有轻浮之举,
却不乏溢美之词。一日不见,如若三秋。如此挂了一年“眼科”余英时冷时热,并
不给他一颗定心丹。
余英不是不明白李良的心思,只因为她心里已有一个小伙子——装吊工张启思。
张启思是同余英一起参加工作的。其时,在新工培训班中,两人便萌发了爱的幼芽。
十七、八岁的少女,心思单纯而微妙。她们不看重学识,不看重地位,甚至金钱,
只要小伙子潇洒,只要小伙子说“我爱你”,她们便会奉献一颗颗芳心,她们就会
疯吻长满青春豆的脸……李良不相信这些。他也知道张启思这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当他把自己和张启思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时,他便可怜这个癞蛤蟆装吊工了。他以
为在这追求知识的年代,他和张启思不可同日而语。他以为张启思是自作多情,不
知天高地厚。然而,事实并非这样。因为他迟到了一迟到了就只能扮演悲剧的角色。
事物总是在变化着,发展着的。李良没有料到张启思考取了职大,他还真的有
些担心,怕闹出个三角恋来。
其实,李良又错了。就在张启思走后不久,余英扑向了他的怀里。事情是这样
的,张启思去上学后,给余英写了一封信,说学习紧张,暂时不要往来(包括书信),
余英不是“三八”,她知道她捧出的心被弹了回来。她是不甘寂寞的,她要给他一
个闪电式的回击,让他明白他在她心里是可有可无的。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爱抚,需
要脸面。于是,李良成了垂手即得的猎物。而李良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真的交上
了桃花运。
李良爬上墩身模板,余英正在扎钢筋。一个姑娘见李良来了,便逗余英,余英,
保驾的来了!余英说,去你的!然后抬头看李良,目光很柔和很多情。李良冲她笑,
相对无言,真是无声胜有声,情意可掬。这时,老班长说,李工(工地上是不喊技
术员的,凡是技术室的统统冠之为“工”,这是互相尊重。如果是对你不感冒,认
为你没有用,则会直呼其名了。当然,也有可能送你一个不大雅观的绰号,或者干
脆省略为“喂”),你是来看钢筋,还是来看余英呀?模板内笑声盈盈。余英说,
老班长,瞎说什么呀!李良也红着脸说,老班长喜欢幽默嘛!老班长又说,余英,
还没有过门,就不认娘家人了啊?余英急得用钢筋钩敲打钢筋,老班长,你该死也!
老班长笑呵呵地说,是该死是该死,老不管少事么!又是一阵疯笑。李良见一处的
保护层不合格,便说,老班长,这里是不是太大了?一个小伙子说,寸把不过问,
大桥的老规矩!李良说,可以搞好的还是搞好点好。老班长没吭气,走过去将钢筋
往外使劲敲打。
李良的额头已沁出汁珠来。模板里面很闷,且布满了钢筋,人只能小心翼翼穿
插而行。不然,就会划破脸皮和手脚。李良抬头看着一镜天空,十月的天又高又亮。
一朵白云闲卧在蓝蓝的湖畔,象一只温顺的小山羊。看看这满身锈迹的钢筋工们,
李良心想,这三寸铁钩不好拿呵!
有几只大鸟贴着明净的天空,一动不动。而一群大雁却唱着思乡曲向南飞去。
一打一打的心事象流云一样掠过李良的心空。他想到了刚调往L江大桥工地的吴远
岚。
刚来桥处时,李良发现吴远岚已不是中学时代白净斯文的吴远岚了。吴远岚高
颀的个子,清瘦的脸轮廓分明,几经风霜后,显得格外刚毅。他很注重衣著,风度
翩翩的。听说他来桥处报到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大胆的姑娘慕名拜访。李良还发现
一些干部职工对吴远岚颇有微词,什么骄傲自大呀,什么孤芳自赏呀,还有工作态
度不端正云云。不过,这些并没有在李良心里留下阴影。少年的心中竖立的形象是
很难推倒的。再说,跟吴远岚见习时,得到了很多关照,也学会了许多新知识。只
是,这次“母河事件”,着实给他敲了一次警钟。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李良陷入
了深思。吴远岚业务过硬,为人刚正不阿,自然无可厚非。他想超凡脱俗,不与当
官者为伍的处世之道,李良则不以为然。古人云,有道无术不兴,有术无道不长。
那么,二者兼而备之,何如?李良思之再三,想闯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所谓“母河事件”是这么回事:去年春夏之际,吴远岚,李良和另外两位朋友
出去打猎。路上,吴远岚心血来潮,提出办一个音乐沙龙。话一出口,大家都附和。
年龄人性情急躁,说办就办。他们躺在江堤上,计议着如何办沙龙。
大江东江,朗颂着一首千古绝唱。白香山的一篇《琵琶行》,逗得许多不识愁
之味的青年在这江畔指指点点;望江楼的遗址堆积着行人的遐思和长叹。宋江是走
进了历史,琵琶女是走进了历史,而陶翁隐居的南山还在。含鄱口领略旭日东升的
壮观,三叠泉晨示诗人李白的豪迈。五老峰品味哲人打坐的韵情……在这壮丽神奇
的大好河山中,人们应该生活得幸福美满,在这壮丽神奇的国土上,能亲手抹上一
道彩虹,吴远岚、李良们感到无比骄傲。多思的年华怎能不多思呢?他们在明媚的
阳光中憧憬着,编织着,《母河沙龙》诞生了!一部青春的交响乐诞生了!
《母河沙龙》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吴远岚他们欣慰地笑了。虽然是一本稚嫩的
小册子,但毕竟是吐出了自己的心声。或歌咏爱情或赞美故土或怀念家乡,抒情言
志,质朴可亲。吴远岚还写了创刊词,指出办刊的宗旨就是提供一块抒发真挚憎感
的园地。
每周的聚会也是越来越带劲。他们弹的弹,唱的唱,跳的跳,他们要甩掉疲劳
和烦恼。不久,又有王小飞,余英和王蔷参加。余英的舞跳得好,王蔷的金嗓子,
王小飞则能弹能唱。他们轮流作东,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他们就会把青春淋漓
尽致地唱出来跳出来弹出来。
一天,团委书记王小九让王小飞传话给吴远岚,说是有几位想参加沙龙,还说
最好同团委一起搞,改《母河沙龙》为《江河之音》。吴远岚答应了,只是表示他
不再参加。李良几位一听,也说不参加。这样,王小九们就没有参入,也未办《江
河之音》。而《母河沙龙》却是大难临头,在劫难逃。王小九并非一定要参加什么
沙龙,只是希望青年人都团结在他的周围,现在,吴远岚们扫了他的兴,他很气恼,
决定给点颜色他们看看。于是,在舅舅——政治处刘副主任的耳旁扇了一阵风,于
是,大火熊熊。宣传科文科长被叫到了政治处。
刘主任呷了一口茶说,老艾呀,听说有几个青年搞了个沙龙泥龙的,知道不知
道哇?艾科长陪笑道,知道,知道。刘主任露出吃惊的神色,知道?听说还出一本
杂志,知道不知道哇?艾科长又说,知道,知道。刘主任呷了一口茶,往后一靠,
看来你不官僚,你都知道嘛!我是太官僚罗,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老艾,他们搞
那些玩艺儿,请示过没有哇?艾科长说,几个青年人在一起乐呵,好象没请示过吧。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刘主任严肃地说,嘿,话不能这样说嘛!如果没有什么,怎
么不同你们打个招呼呢?还有工会、团委嘛,听说他们不要任何组织插手,这是不
是自由化?是不是要脱离党的领导?依我看,还是查一查,看看到底是香花还是毒
草!艾科长一听,心想刘主任话中有话,他并非一概不知,分明是比自己知道的还
要多。于是连忙应承,一定查力、。
艾科长首长个别了解,然后集中开一个座谈会。艾科长主持会议,团委王小九
及工会的一名代表参加了会议。艾科长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没有其它意思。不是
文革时期,要给你们戴帽子,或是一棒子打死。今天主要是帮助大家提高认识,并
通知你们,沙龙不要搞了。现在你们谈谈个人的认识吧。
王小飞首先站起来,我先讲讲吧。他们搞母河沙龙是非法的。上级领导指示停
办是非常正确和及时的,是向我们伸出了关怀和爱护的手,我们应该悬崖勒马,回
头是岸。我因学习不够,思想觉悟不高,错误地参加了他们的活动,所以痛心疾首。
我一定吸取教训……吴远岚听到这些,恨不得一杯子砸过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会
前,李良告诉他,王小飞已向桥处交了一份自我批评,还说对不起大家,不这样,
他很难在政治上找碗饭吃。吴远岚当时并没有生气,人各有志。再说,这事是他领
头搞的,他已决定把一切麻烦都揽到自己头上来。只是王小飞这杂种一开口就“他
们”怎么怎么的,好象他就是法官而不是当事人,这让吴远岚受不了。想起王小飞
当初要求参加沙龙的迫切神态,吴远岚冷冷的一笑:这就是识时务的俊杰!
其实,大家对王小飞都不满,所以都感默不语。王小九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小
飞同志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们表示欢迎!大家都应该象他那样有一个清醒的认
识。”母河”是地下的、非法的、低级的、反动的!它的目的无非是要搞乱我们青
年人的思想,无非是要腐蚀女青年,以期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席话不啻火
上浇油。大家被激怒了,据理力争。说它反动,上面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字句吗?
说它非法,我们并没有以期刊形式出版发行呀!说它低级,腐化女青年,从何说起?
这不是血口喷人吗?……王小九也不示弱,他高声叫道,反动不反动不一定要在字
面上反映出来,那上面的好多句子很值得推敲;不是刊物,怎么有洋洋潇潇的创刊
词?你们的宗旨是“抒发真挚的情感”,什么样的真挚情感?为什么不写明白点呢?
不是出版发行,为什么要印上编辑、出版者的字样呢?不要自作聪明嘛,纸难道包
得住火?……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吴远岚傻眼了,真是自作自受。吴远岚没有料到事情会
是这样。他没有想到沙龙会引起上级注意。他写创刊词写编辑出版者,纯属涉世未
深的幼稚和对出版发行政策的无知。或者说是一种小题大作、以假乱真、死马活医
的没有目的的闹剧、游戏。真的,这完全是一种游戏。除了乐趣,他们没有任何企
望。然而,现在却被指控为犯罪。唉,真是欲辩不能。吴远岚只好用沉默表示抗议。
宣传科无奈,又请公安科协同查办。公安科下了传票,据说还要带王蔷去医院,看
她是否被“那个”了。吴远岚麻木了,他开始装疯卖傻。不知是谁说过,人可以同
虎狼搏斗,却无法与苍蝇争吵。吴远岚对一切不在乎了,统统见鬼去吧!你们想怎
样就怎样,想要我说什么我就告诉你们什么!去公安科时,吴远岚在收发室取了一
封信:
远岚:
我爱你,爱你!
蔷
吴远岚摆摆头,笑了。吴远岚并没有注意王蔷(从感情上),即使喜欢她,他
也不会主动表示什么的。他主性如此,不爱主动接近女孩子。特别是此时,他觉得
滑稽。如果真如王蔷所云,那不应了王小九的话了么?然而,在公安科门口,一件
令人骇异的消息,如当头一棒,击醒了吴远岚:王蔷自杀了!……
李工,还在挑毛病呀?老班长的话,将李良从纷乱的回忆中拉了出来。墩身钢
筋已扎好,他们爬出来,准备回家。
五
H江大桥。生活区。偌大的院子,围墙断断续续,象国界。的确,这里象一个没
有边防军的中立国家,除了大桥人进进出出,旁人往往只在围墙外驻足观望。大桥
人造桥有些神秘,大桥人的生活同样是神秘的,或者说是不被人理解的。马一夫总
工程师说,一位伟人说过,“大桥人最富有的是感情,最贫乏的也是感情”!不知
情的人也许会被他蒙住,其实,此话乃是马总自己的“绝句”。马总为人随和,青
年人都喜欢他尊敬他,从马总的身上,他们也发现了一句“绝句”:大智若愚。马
总是留日的,喜欢用日语唱《拉网小调》、《四季歌》种种,但必须是工作之后,
必须是深夜,必须无人,哪怕是在澡堂,他也会一边搓衣服一边呼几句的。此时,
他面带微笑,朝一队技术室走去。
一溜红砖红瓦平房。自东至西,党政工团财务统计计划总务教育,最后是清水
衙门技术室。李良现在是这里的头了。对于他当主管工程师,众说纷纭。有人说他
走狗屎运,有人说是靠了余英的爸爸。他自己也想过,前后几批同学总共几十人,
从业务上讲,谁也不能说谁比谁强,谁也不能说谁比谁差,而主管的位子只有一个,
怎么办?李良认为一要看你肯不肯干,二要看你与领导及群众的关系如何,三要看
有没有靠山,四要看机遇如何,这四者缺一不可。旁人以为他是平步青云,其实,
他已经为这一天奋斗了五年。愚蠢的人读书,聪明的人用书。李良是明白这个道理
的。没有当上主管的诸位可以扪心自问,各自为这个位置奋斗了几年?很难想象,
一个没有目标的读书干事的人,会取得什么成果!所以,李良以为自己当主管理所
当然,问心无愧。
技术室的小伙子们正在高谈阔论,见马总进来,都起身让座。马总问李良在不
在。一位说,刚走。有事么?马总说,想问问梁的情况。不晓得你们有办法没有?
人有说,操!猫子丢了爪子——没法。马总说,别“操操”的了。大家都动点脑筋,
你们是怎样用心思去讨得女朋友欢心,也就用这番心思来对付梁,保准一切迎刃而
解了。大伙笑得击节拍桌的。一位大胆的说,马总,您不也用过这番心思吗?马总
说,是啊!可是我的心思被一个少年偷走了。要不就是忘在河边的槐树下了。哈哈
哈!马总真有意思。
这时,有人问马总,听说吴远岚要调回一队,是不是?马总说,是吧。操!他
是怎么搞的,好马不吃回头草嘛!马总站起来说,话不要这样说,各人的情况不同,
是吧?好啦,你们吹吧,我先走了。马总走后,他们继续谈吴远岚,说是吴远岚这
一辈完子,别想在桥处翻身了。正说着,李良拎着一只皮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
个人。有人认出是吴远岚,于是大家异口同志,说曹操,曹操到。李良介绍几位新
来的,吴远岚便说,吴某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几位老同学说,操,都是
什么关系嘛,还说这个干啥!我们是又在同一战壕罗。大家围过来,握手拍肩捶胸,
热闹一阵。吴远岚则一一“耍条”。顿时满屋烟雾,嗽嗽咳咳的。李良说快下班了,
让吴远岚去看一下住处。吴远岚同大家点点头,摆摆手,出去了。
李良打开门,对吴远岚说,我和王大鹏住这里。他休假了,你先住着,等他回
来,我再搬走。吴远岚知道李良是要搬进新房去,便问,什么时候结?李良说,国
庆。吴远岚笑了笑,那没几天了嘛。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李良说,余英下班了。吴远岚笑笑,她
还是那样活泼。李良哼了一声,一支歌也不会唱,哼去呼来就那么几句!余英进门
看见吴远岚,惊讶地说,是吴远岚嘛!什么时候到的?吴远岚说,刚到。你好(口沙)?
余英笑笑,好哦。你坐喏,我来倒茶。李良说。还是女孩子心细,我倒忘了。余英
倒茶,要加糖。吴远岚忙说,不要糖。我喜欢白水。余英将茶递给吴远岚,你变嘲。
我差点没认出来。吴远岚笑着说,老啦!余英说,不是!蛮派头的嘛!西装挺括括
的。我们李良脏得很,从来不晓得穿整齐一点。吴远岚说,工地上那样脏,怎么能
穿好?余英说,你不知道喏,他上街也是这样。我看你以前上班也不穿工作服嘛。
吴远岚说,不能学我。不然,经常炒鱿鱼,你也做不成主管太太了。余英说,我才
不稀罕。你不知道,他现在积极得很,没事也往工地钻,好象有个大姑娘等着他似
的。吴远岚笑笑,没有作声。李良说,跟女人有理也说不清。他分咐余英去买酒,
自己去食堂炒几个菜。
对于吴远岚的到来,李良并没有异议。他们之间不仅有老乡之情,朋友之谊,
而且有一种师生关系。这一点,虽然口头上从未讲出来,但心里还是承认的,先到
为君,后到为臣嘛。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今后怎样安排吴远岚的工作?李良思忖再
三,还是听其自由,反正技术室人手尚多。
余英将一只由鸡腿夹给吴远岚,你吃菜。李良说,单身汉遭罪。吴远岚说,你
们不是就要解放了吗?李良笑而不语。余英说,结了婚我也懒得自己烧。吴远岚问
她,你还在钢筋班?余英说,是也,累死我了!吴远岚笑笑,你爸现在是队长了,
一句话不就解决了!李良说,他才不管我们的事。余英瞪了李良一眼,又神秘地告
诉吴远岚,喏,我爸要提副处长了。李良不以为然,猴年马月的事。余英不服气,
什么猴年马月的!书记处长都找我爸谈话了。李良说,好了,好了。老兄,来,干
一杯!
这时,马总出现在门口,远岚啦!刚到吧?啊!是马总!您好!吴远岚起身招
呼。余英拿来一个板凳,将自己的椅子让给马总。马总,您坐!马总说,我去技术
室找李良,才知道远岚已经到了。一路上还好吧?吴远岚说,还好!谢谢马总!李
良解释说,听说马总找我,刚巧吴老兄来了,我就没去找您,对不起,马总!马总
说,没事。我只是想找你聊聊梁的情况。来,远岚,我借花献佛,欢迎你来H江!吴
远岚忙说,不敢。不敢!马总,我先敬您一杯!日后,还请马总多帮助!马总说,
远岚啦,来了就好。好好干,有什么事情找我好了。一个人想干点事是不容易的,
特别是你们年轻人。当然罗,年轻也是一种财富,我是老朽罗,以后的事情全靠你
们了!吴远岚说,马总过谦了。姜,还是老的辣!马总又说,依我看,你们首先要
掌握点真东西,其次呢,就是要学会适应环境。李良说,马总说绝了!我们就是不
会适应环境,而是常常抱怨环境。这样就不容易争得立足之地。马总继续说,远岚
和工队长的事,我听说过了。这没有什么,矛盾总是有的,挫折也总是有的。什么
孙子断腿,屈子流放的事太远了,甭提。李国豪这个人,你们知道吧?对,他是上
海复旦大学的教授,也是位桥梁专家。建南京桥时,他是技术顾问。可是,大桥通
车剪彩时,你们说他在哪?在牢房!如果是我们,也许会怨天怨地,心灰意冷。但
他没有这样,而是潜心研究武汉桥的摇摆问题。……李良说,马总言之有理。文革
期间,马总被搁置一边,却写下了几十万字的关于武汉桥和南京桥的技术总结。这
种精神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吴远岚很感动,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这个脾气来得快,
去得也快。同王小九的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马总说,这样就好!大丈夫拿得起,
放得下。余英的筷子夹着一块漱漱的麻辣豆腐,小心又小心才放进嘴里,而后气愤
愤地说,王小九真不是东西!狗屁本事也没有,还爱指手划脚。别人都叫他王小狗,
专会咬人!李良觉得余英不该当着马总的面,骂王小九。但又不好直说,便举起酒
杯说,来,喝!喝!
六
H江的涌潮,乃世界四大涌潮区之一,即亚马逊河、H江、恒河、湄公河,且只
有亚马逊河的涌潮可与H江相媲。“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决非耸人听闻。这
天,李良同吴远岚一起来看潮。他们边走边谈,同时与一些熟人招呼着。
老兄,你好福气!一来就可以看到天下奇观“桂花潮”。
大桥人没有什么值得玄耀的,能看看名山大川也就不错了。我从L市直接起来,
就是想看看涌潮,再就是搞搞钻孔。我在L江桥也是负责钻孔,那里是喀斯特岸溶
地区,也是桥梁的禁区,施工相当困难,那么大的钻头,经常掉进溶洞,不知去向,
你说奇不奇?要不是同王小九闭僵了,我真不想走。好在施工即将结束,情况也掌
握得差不多了。
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你现在再搞搞涌潮区的钻孔,真要成钻孔权威了。
一生修不了几座桥。能这样快地参加几座大桥的施工,对于我们这一代,的确
是件幸事!唉,看潮的人真多!
“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老兄感想如何?还记得上次的“鬼望
湖”吧?
吴远岚笑了,记得,好一个下马威!那天,李良带吴远岚去工地熟悉情况,碰
巧是“鬼望湖”的日子。“鬼望潮”不算大潮,但为了以防万一,大家还是不敢马
虎,指挥长及有关负责人都亲临工地。凡马达拉闸、吊机拨杆、钻机提钻,作业的
职工穿上救生衣,俨然一个个武士、船师。大有兵临城下,背水一战之势。哗——
哗——这声音由小到大,沉沉的闷闷的。有人说,潮来了!于是,人们都屏住呼吸,
直勾勾的望着那一排闪亮的牙齿,磕碰而来。天缩成一片薄薄的嘴唇,已不被人注
意了。人们几乎被这只怪兽慑服了。它既不是虎豹,也非龙蛇,而是一匹断了身子
的狂窜的从未见过的巨兽。它只有苍白的牙齿,苍白的怒吼,它是要吞噬这大千世
界,芸芸众生!哗——哗哗——哗哗哗——
高高的涌潮,将人们的目光伍回了眼眶,一时天昏地暗。拍岸而起的水柱带出
了人们的惊呼:乖乖!我操!我的个乖乖!看着远去的潮,仍有天排云阵、地卷银
山的感觉!……
吴远岚从回忆中转过神来,望着正在鸣响汽笛的小船说,“鬼望潮”都令人丢
魂落魄的,今天的“桂花潮”还不知会怎么样!
唉,老兄,你为么事同王小九闹翻的?
么事?得坏了病!我本来不想对谁讲这些的,既然你问,就简单地告诉你吧。
如果不喜欢音乐,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当初办“母河沙龙”,你是知道的,与他
已有冲突,这是旧冤。谁知我去L江大桥不久,他也调去担任副队长。就象余英说
的,他不懂施工,又爱婆婆妈妈罗里罗唆的。我看不顺眼,常有不屑一顾的神情。
王小九虽然不懂业务,但脑子并不比谁差,他瞅在眼里,恨在心里,这样少不了磕
磕碰碰的。他使出惯用的使俩,有时在会上含沙射影,有时以莫须有的罪名少给我
奖金,我也忍了。这次L市职工文学艺术大奖赛,我作的一首歌——《江河漂亮的
思念》获了奖,即使对造桥无益,也决无害处,是不是?可这小子却在会上指责我
不务正业!我一听火冒三丈,是可忍,孰不可忍?终于在沉默中暴发了,我椅子一
摔,骂他混蛋。谁知混蛋不是鸡蛋,硬得很,抹了我全月的奖金。
哈哈哈。李良仰首大笑,你在会上骂他,太不给他面子了嘛。
还有一次,卡钻了。他跑过来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卡了。他说,卡了卡了!
你想个法子不让它卡了不就行了么?我又好气又好笑,便说,废话!他反而火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也火了,冲着他说,去去去!今天是我值班,你
滚蛋吧,哪里好玩去哪里,别在这里碍事扒拉的!
李良又笑了,你老兄也太凶了。不过,到头来不是“你滚蛋”,而是蛋滚你罗!
吴远岚说,我现在才明白,一般人之所以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是因为不能控制
自己的感情,不能把握住自己。谁能把握住自己,谁一定能成为伟人!李良说,很
有哲理!如果再撞几次南墙,老兄可能要成为哲学家了。吴远岚笑笑,“久病成良
医”就是这个道理。社会能造就人,时间能教会你一切。李良说,的确如此。老兄
比我深沉多了!吴远岚见余英和一个女孩过来,便打招呼。余英,来看潮啦。余英
说,来嘞,潮快到了。余英侧身看看那女孩,转过来对吴远岚说,你们不认识吧?
她是医院的李雅琴,我们江苏老乡。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吴远岚,才从L市调过来的。
李雅琴怔怔地望着吴远岚,又象若有所思似的。吴远岚朝她点点头后,对余英说,
不要瞎说。应该是“大名点点”!大伙笑了。李良对李雅琴说,吴老兄风趣幽默,
心胸坦荡。余英说,雅琴,你不是想学吉他吗?吴远岚会弹会唱,还会作词作曲,
跟他学保准没错。李雅琴露出惊喜之色,真的?!吴远岚却连连摆手,别听余英的,
我是乱弹琴。再说,早洗手不干了。李雅琴的小嘴想说什么,但未说出来。余英说,
别拿乔了好不好?你看雅琴都要哭了。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雅琴也笑了。吴远岚
的心情很复杂,王蕾、小群、王小九一下子跳进了他的脑海,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神色揪然而又乔装轻松地说,李良知道的,老夫的确荒于此道。余英说,也,还
“老尖”嘞!连对象都没找。李良说,不要瞎说,好不好!余英说,怕什么?又不
是别人。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吴远岚哈哈直笑。他不计较。他知道余英是个心
直口快的姑娘。余英又说,正儿八经的嘞,别拿乔了好不好,教教人家雅琴嘛!吴
远岚没有作声,李良知道他为难便说,今天看潮,概不谈“国事”。至于雅琴想学
琴嘛,来日方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时,吴老兄会教你的!……
晚上,哗哗的浪潮拍打桥工疲倦的梦,拍打吴远岚翻来覆去的情丝。他失眠了,
下午那一条雪花飞溅的银链,象千万只沙场奔腾的马蹄,踏乱观者的目光,几万观
者惊呼了,雀跃了……他们以能一睹天下奇观而快慰!而吴远岚想哭,他说不出为
什么想哭,但一股暖流的确直往上窜,鼻眼发热发酸发涨。这种感受在L江大桥时
也有过。那也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夜晚,他们提前完成了钻孔任务,午夜的路上,工
人们谈笑风声,微凉的风吹来,他们感觉到了空气的新鲜,桂花比喧嚣的白昼,更
纵情地吐着香语,一浪一浪地推来。城市睡了,乡村睡了,只有他们这群造桥的男
人女人走在这静谧的泛香的夜晚,走在通往黎明的滋润的柔情的路上。吴远岚抬头
望着皎皎明月和旷净的天空,他感觉到了,他看到了,月桂上无数的跳响的小鸟。
他听到了那沾满香气的啁啾,他突然想哭!象今天一样。他也的确哭过。那是王蔷
死后,他在宿舍闭门思过。一日,他将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他听着听着,突然抱
头大哭。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理查得的钢琴独奏曲《秋日的私语》。从此,他相信
音乐最容易披露内心的秘密。人生少了酒是一大缺憾,而没有音乐相伴,则是更大
的缺憾!也是这时,他拨断了心爱的琴弦,发誓不再玩琴,不再玩音乐,将一切深
深的埋藏在心底。
潮声象桥工的鼾声,时高时低,时浊时清。吴远岚想起了关于潮的来历的传说。
说是两千六百年前,吴国大夫伍子胥“赐剑自裁”,“驱水为涛”。伍子胥死得忠
义,也死得冤枉。吴王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概亦属昏君之列了。只是越王勾
践不好妄自藏否。君子?贤士?智?仁?孔子的论语将“忠”、“贤”讲得尚明了,
唯独“仁”则玄而又玄。孔子一生不轻许人为“仁”,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孔子
曰:“求仁而得仁”。于是,近人林语堂先生便指出:“仁”,乃人之本性、气节
也。亦即三军可夺其帅、将士不可失其志所包含的意思。那么,勾践卧薪尝胆是否
有失人之本性、气节呢?
吴远岚百思不得其解,一翻身,天已亮,水色弥望,朦朦胧胧的山峦,在水一
方。吴远岚又想起了那支歌——
碧涧带寒流,
芳草天涯情。
何时才相见,
何时才相亲。
七
李良满腹心事地抽着闷烟,余英帮他买好了午饭,他也懒得问津。H江大桥是台
风、洪水和涌潮的综合作用区,桥墩的施工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而打梁推梁同样很
棘手。顶推梁已打了几片,不是“蜂窝”就是“狗洞”,没有一片合格的。李良的
压力很大,他怕人们嘲笑他这个技术主管无能。上午,指挥部指挥所的领导都去了
梁场,希望今天能打出一片漂亮的梁来,结果还是失望了。李良觉得大伙在用火辣
辣的目光扫他。一位老混凝土工抽泣着,干了几十年,从来没事的。现在真他妈的
邪乎!……李良如坐针毡,悄悄离开了梁场。
李良近来常常暗暗独坐,以烟酒解闷,也因公,也为私,所谓祸不单行是也。
本来,梁的事就够李良烦的,而余英还要拿结婚的事烦他。李良想,工地上结婚,
一切从简为好。余英不依,一定要样样置齐。李良说,算了吧,别找罪受。余英说,
人家没钱借钱买,我们把钱存着干啥?李良说,现在图一时痛快,以后迁移搬家么
办?碰坏了你不心痛?你不怕路上丢失?你不嫌麻烦?我看你少根弦!余英越发气
鼓鼓的,要买!偏要买!李良拿她没法,只能长吁短叹的。恋爱是火,结婚是灭火
器。这话有道理。他们仅仅是在“实习期”,就常常闹别扭。而余英是得罪不得的,
就这样过吧。李良后来请吴远岚和李雅琴当说客,好说歹说,余英才让步。谈到家
俱,李良说,用两只木箱当柜子,再添一个书柜就行。余英马上说,那还得一个梳
妆台!大伙见她急的,都笑了。李良说,好,好。可怜你一片爱美之心!
嗨,你发神精啦?饭都凉嘞!余英见李良半天还没有吃饭,很生气、一天到晚
垂头丧气,其没劲!李良瞪了余英一眼,扔掉香烟,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下午,马总把李良找去,同QC小组再次分析了事故原因。大家七嘴八舌,反复
讨论,最后基本统一了思想。顶推梁是一种新工艺,没有底部模板,造成“蜂窝、
狗洞”的原因,很可能是底部漏浆所致。如果改变振捣方法,也许能避免事故。李
良说,下次我来负责振动。马总说,你不要有包袱。梁打坏了,不是哪一个人的事,
大家都有责任。
李良感谢马总的理解,信心又回到了他的心中。
八
吴远岚靠着椅子,双脚搭在窗上,象是坐在安乐椅”里,一翘一翘的。他手里
握着啤酒,一口一口悠悠地吮着。H江的水有时因长潮不能饮用,若储水不够,就只
能以酒代水,或发动职工,敲起脸盆接雨水,以缓燃眉之急。
吴远岚是既来之,则安之。以酒解渴,别有一番滋味。江水滚滚复滚滚,青山
相对无语。青山支撑起来的一抹天镜,古淡复古淡。吴远岚情不由衷‘轻轻地在心
底唱着:
……落红又纷纷,晚霞已熔尽。
青山遮不住,鹧鸪一声声……
吴工,中午没有休息呀?钢筋班老班长进来了。
哦,是老班长。吴远岚站起来,您坐。有事吗?
请教一个字,“伦”字怎么写?
“能”字?什么“能”?吴远岚不解地问。
就是天伦之乐的“伦”。
哦,知道了。您看,就这样。吴远岚边说边比划着。老班长说,这个字好熟的,
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吴远岚说,我也常这样。您怎么想起来写这个字?老班长点
燃一只烟,不是要退休了吗?我给老伴写封信,告诉她我就可以回家帮她干农活了,
也享享天伦之乐。她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好不容易呵!吴远岚说,那是。现在好
了,您回去别干活了,退休费够两老吃的了。老班长说,不种点田地不行哟。老二
要结婚,老三念中学,都得花钱罗!我现在才五十几岁,回去再干十几年没问题的。
吴远岚有点感动,他想起了乡下的父母,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在田地里忙碌。
老班长走后,吴远岚又自斟自饮起来。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在充满酒气
的喉咙里转悠……
……山重数不清,路遥梦难成。
秋雁南飞急,天涯断肠人。……
九
王大鹏回来后,便与吴远岚住一室。吴远岚在G江大桥时就认识大鹏了,那时,
大鹏曾为“母河事件”替他们打抱不平。见到大鹏,吴远岚又想起在G江大桥时的生
活,想到不明不白死去的王蔷,唉,阴曹又多了个屈死鬼!
大鹏回来这几天,天天在写调动报告。他还劝吴远岚也调走算了,还说在桥处
混不出什么名堂,领导有存见后,就永远也别想翻身。吴远岚说,是这么回事。不
过,我这人脾气不好,调到新单位也搞不好,还是懒得调了。再说,你想走也不一
定放你。大鹏说,他不放老子天天去磨。吴远岚说,哪里黄土不埋人,为么事一定
要回去。老兄,你不知道,这次回家,别人帮忙介绍了个对象。人不错,不过要我
调回去才成。那你多做些工作嘛。两地分居,牛朗织女,时聚时分,不是更有诗情
画意吗?就象马总,分居几十年,夫妻相敬如宾,不也是很好么?大鹏叹口气说,
唉,人与人不同。对了,马总对你不差嘛。他曾经在技术室对我们说,你很有才华!
吴远岚笑而不答。他知道马总对他印象不错,平时很关心他的。
吴远岚拿出一叠钻孔资料,想整理一下。大鹏站起来说,走呵,下棋去呵!吴
远岚说,你个臭棋篓子还下棋?大鹏说,对付李良几位,还是绰绰有余的。
十
造桥,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个迷。那么深那么急的河流水,桥墩怎样施工?
那么长那么重的梁怎样架设?这些,桥工们会轻描淡写地告诉你。不过,真正施工
起来,可不是轻描淡写可以解决的,你必须尝遍人间所有的滋味酸甜苦辣咸麻,你
必须流汗流泪甚至流血……
H江大桥呈现一片繁忙的景象。长长的栈桥伸向江心,成百上千吨的驳船爬卧在
水面,龙门吊、塔吊、打桩机、钻孔机,高高耸耸,大大落落,象大桥人的“掌门
弟子”,正在挥拳甩臂,打得虎虎生风,大有一夫挡道,万夫莫开之气慨。呼啸的
口哨,碰焊的弧光,来往的汽车……总之,这里没有多余的声音,没有多余的空间。
远远的望去,钢架上劳作的桥工,象一只只黑蚂蚁,你会发现桥工是那样的渺小,
那样的可怜。然而,你再往深处一想,便会茅塞顿开,会猛然感到桥工的高大桥工
的可敬可佩可爱,你会发现江水同你一样感动得颤抖……
15#墩钻头掉下去了。昨天,吴远岚同工班交待了打捞的注意事项,但他不放心,
要去看看。在21#墩,遇见了钢筋班的老班长。
老班长,今天打灰封底吧?
是啊。钢筋笼吊进去后就打。这是最后一个班罗,明天就要清理东西,准备回
家了。
这么快呀,说走就走。老班长,舍得大桥不?
嘿,在这里想回去,现在真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哩!
就是,感情是很难说清的。好,老班长,您忙吧。
青年工班长何家强正在孔下套钻头。这小子大个子,干活不笨。只是二十七、
八岁了,对象还在九霄云外,牢骚不少。套钻头又累又脏又危险。泥浆齐腰,何家
强只能用脚探找套口。他挪了半天,才有了眉目。于是,将准备好的钢丝索塞进泥
浆,而后弯腰、眯眼、仰脑壳(不然就要吃泥浆了),用手去套钻头。钻头套好,
何家强爬出护筒,大家都笑了——何家强不是“人”,是个活生生的泥塑!何家强
走到吴远岚跟前,两手一举,而后用力一甩,泥沙“啪嗒”落地。吴工,你看我们
这个熊样,谁愿屈嫁啊?吴远岚没有开口,一个调皮家伙骂开了:怪谁呀?你他妈
的“活二五”、“甩大料”!谁要你下去的?官迷!何家强眼睛翻了翻,去你妈的!
屁里屁气的。老子不下去,还不得有人下去?老子是想对得起每月的“两颗钱”!
吴远岚说,好了好了。家强,回去洗个澡吧!这时,一辆救护车惨叫着疾驰而来,
大家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出事了?
果然出事故了!
谁?老班长!老班长?么样搞的?钢筋笼掉下来砸的。真惨,人都砸扁了!吴
远岚有点不相信,他怎么不跑?跑?人都吓傻了,还跑个屁!不!老班长不是不知
道跑,吴远岚在心里这样说,他是不想死,不相信自己会死。他已经给老伴写信了,
他要回去弥补几十年欠下的情和意,他要回去同她同孩子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他知道老伴正在翘首盼望他回去,他知道孩子们正在等待爸爸回去,他怎么会死呢!……
吴远岚殷忧地朝前走去。
造桥是一项特大工程,危险系数也大。桥处很重视安全问题,也采取了一系列
措施,希望杜绝流血。然而,死神是无孔不入的!
吴远岚想到在G江大桥见习的日子。一天,他同工班一起在墩身模板内下灰。一
个上去拉屎的青工,回来时不想爬模板,便站在吊斗上,同吊斗一齐吊上来。吊斗
进入墩身上空时,他不小心拉开了斗门,以几公分大的石头为骨料的混凝土,哗啦
啦直往模板内倾泄。吴远岚若是躲避不快,恐怕会被活埋了!
吴远岚避过了死神的魔爪,老班长却束手就擒了。不知是大桥撇下了他,还是
他撇下了大桥。也许只有汹涌澎湃的长江黄河知道,也许只有锡林格勒大草原的牛
粪和团和岛肆虐的虫多知道,也许只有某一个乡下一个荷锄挥镰的苍老的女人知道……
夕阳与青山作离别前的热吻。吴远岚躺在堤下,遥望从山峦的脊背滑过的惨红
的天空,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冥想。他轻轻合上眼,双手交叉在脑后,双腿拱起,
一件黑色的披风缓缓滑落在江中……
王蔷死后,吴远岚判若二人。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对女孩子刻板、挑剔,他要好
好地去爱她们,真心真意地爱她们。他常常拿出王蔷的那封短简,沉重地读,用心
去体会,他发现自己对爱有了新的认识。他陪王蔷的父母将王蔷的骨灰送回辽东老
家,为王蔷立了一块墓碑,碑阴还刻下了一首悼亡诗:如何黄土梦,几许青春情。
花落凭谁说,安知涕泪倾。
不久,吴远岚被调往L江大桥。再不久,结识了欧阳小群。小群长得象王蔷,
不是象画中五官端正的美人,而是象电影演员斯琴高娃和刘晓庆一样,有一种特殊
韵味的女子。时值电视正在放《排球女将》,吴远岚发现小群的个性很象小鹿群子:
刚强、好胜、热情奔放。于是他便喊她“群子”。他要把对王蔷的疚愧化为爱,全
部奉献给群子。冬天,他们去饭店,要一个L市的风味小吃——狗肉火锅,热气腾
腾。三杯两盏淡酒,粉黄的墙壁,幽幽的灯光。或含情脉脉,相对无语;或呢呢喃
喃,倾诉衷肠。好不风流!好不惬意!春天,他们携手河边,看山下的水,看水里
的山,看一片片白云漫柔地穿过太阳的红发。有时,群子抬起一块薄石片,掷向江
中。那一仰一俯,其优雅,其风韵尽在其中了。吴远岚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一言不
发,象是在欣赏罗丹的大理石雕塑,象是在倾听《蓝色的爱》。这时,群子便会走
过去,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而后,背靠背地坐下来。山依然青青,
水依然悠悠。天在微笑,树在微笑,风在微笑,世界真美好!世界真小,小得仅仅
容得下他俩;他俩真大,大得等于这个世界!他俩感觉到天地合一了。
有时,他们也会相对而坐,你一句我一句,念起唐诗宋词来。“大江东去”,
“驿外断桥边”,“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然,念得最多的,要数元人马东篱的
叶儿《秋思》了。他们的念法与人不同,这样他们觉得更过瘾:枯藤 老树
昏鸦 古道 西风 瘦马 小桥
流水 人家 夕阳 西下 断肠人 在天涯
而群子是常常不念“在天涯”的,她会念道,“在身边”。而吴远岚是笑而不
辩。一天,群子对吴远岚说,阿岚,大桥修好后,你不走行吗?吴远岚拉着她的手
点点头。群子却说,不行,男人应该在外面闯,趁年轻。事业是物质,女人是精神。
我可以给予你许多,而有许多我是无能为力的给你的!吴远岚还是默默地点头。在
她面前,他很温存。群子又问他,你喜欢读琼瑶吗?吴远岚说,看过《在水一方》
和《几度夕阳红》,还可以。群子说,我喜欢她写的歌。吴远岚轻淡地说,我也会
写。群子一惊,你会?!吴远岚知道说漏了嘴。自从王蔷写后,他便没有弹琴唱歌
了。可他毕竟年轻,毕竟沐浴在初恋的温馨中。他经不起她那片芳唇的诱惑,经不
起她鼓涨鼓涨的常常朝他晃动的两滴奶子的诱惑,经不起她柔柔嫩嫩的细腰的诱惑……
于是,他说,我作词,你唱!群子说,好!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离人。
碧涧带寒流,芳草天涯情。
何时才相见,何时才相亲。
……青山遮不住,鹧鸪一声声。
山重数不清,路遥梦难成。
秋雁南飞急,天涯断肠人。
……青山遮不住,带去我的心。
夜,很深了,吴远岚的眼泪不知为何潸潸。他站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而去。
十一
李良近日很高兴,老丈人果真下令为副处长了,自己也因工作出色(顶推梁已
合格),而提拨为副队长。从房子的西头搬到房子的东头,房子的大小未变,办公
桌的颜色未变,可创青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再用不着两头跑了:一方面要称队长的
意,一方面要可技术室弟兄们的心。技术主管不是个美差啦!现在,他可以用红蓝
铅笔敲打“生产计划’了,他可以抽着烟,呷着茶听人汇报了。更重要的是,他的
目光他的心飞出了工程队,他看到了群花灿烂的大道,他看到了广阔明净的天穹。
他发现自己的羽毛很美很丰满,他可以展翅飞翔了……于是,他有些怜悯他的朋友、
老乡吴远岚了。他想起了一件事。“母河事件”已近尾声时,王小九曾对他说,不
要同吴远岚接触了,这会影响自己的前途的。他虽然没有听王小九的忠告,但也没
有把这话告诉给吴远岚。如今想来……唉!他倏地想到,应该多关心关心吴老兄了。
于是,站起来,准备去看吴远岚。
在G江大桥时,李良总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吴远岚,但又不愿承认,认为自
己不比他差。现在,看到李雅琴对吴远岚一往情深,温态可掬,一日之内即可倾其
心肠,确实令人艳羡。于是他发现自己就在这方面不如吴远岚。自己身材短小,而
吴远岚却风流倜傥,天生招女人喜欢。值得庆慰的是,自己毕竟在事业上走在了吴
远岚的前面,算是各有千秋吧。当他将余英与李雅琴相比时,又自叹弗如了。他并
不以为李雅琴比余英美多少,而是觉得余英缺少女人味,任性,脾气大,不象李雅
琴那样对吴远岚轻风细雨,媚态可亲,有一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余英在结婚的
前一天,因李良说她没有布置好那些小摆设,就一气之下,将一套玻璃饮具摔碎了。
李良不并可惜杯子,他只是感到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也许是一幕悲剧的序幕。他也
常听人说,结婚是一件大事,不可草率从事。可是,临到自己,便糊涂了。拿钱买
教训,并非坏事。如果是拿青春、拿人的一生去买教训,损失则太惨重了。李良这
样胡思乱想着,不觉来到了原来住的单身宿舍。
余英也在。她正同吴远岚谈着雅琴。余英说,李良,你来劝劝吴远岚嘛,他对
雅琴总是不冷不热的,雅琴好伤心的。李良不以为然,别瞎说,他们不是很好吗。
说着,望着吴远岚,象是在问他,对吧?吴远岚没作声。余英说,你真笨!你没有
看到雅琴去我们家时郁郁寡欢,神情忧郁吗?吴远岚还没有对她说一个字呢!吴远
岚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我总觉到自己是穿袈裟的命!余英说,别胡说八道的,
娶了雅琴是你的福气,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李良说,你总爱夸张。婚姻是大事,
还是相信缘份吧。
缘份?吴远岚苦涩地笑了。当初,没有读懂王蔷那颗真挚的心,也许是没有缘
份。后来与欧阳小群那样相亲相爱,最终还是分道扬镳,这难道也是没有缘份?现
在,雅琴又闯进了他的生活。去爱她?心中又驱不散那片凝聚的浓云——群子的影
子:不去爱她,又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他不希望有王蔷第二,那样,他会负重而
死。好在,雅琴有一个与群子不同的特点;她把心事深深地藏在心底。这样也好,
就保持沉默吧!
十二
春节又到了。吴远岚是在H江大桥过第二个春节。工地上是没有节假日的。回家
过年的,都早走了。没有走的,还得挑起他们留下的担子,所以更忙更累。
除夕,吴远岚和李雅琴是在李良家吃的团圆饭。现在电视里正在播放春节联欢
晚会实况,一位女台胞在唱《三百六十五里路》。吴远岚和李良刚点燃烟,就遭到
余英和雅琴的反对。李良和吴远岚只好熄了烟。
真是只愁生,不愁长。李良的女儿予虹已经半岁了,穿得鼓鼓的,正坐在床上
朝李良笑呢!
予虹的名字,是吴远岚取的。他一想起这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自己
没有做父亲,竟已取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在凄凄哀切中取的,一个则是在欢欣的气
氛中取的。他不明为什么孩子尚未出世就要饱受人间沧桑。难道这就是命运?
予虹的名字取好时,余英还躺在床上。她很高兴,李予虹,“李”和“余”红
红火火,好!雅琴说,虹,是你们相爱的结晶,也可以说,虹吧,也就是桥将你们
连在了一起,或者说你们俩人搭起了一条彩虹……哎呀,意思想得好好的,怎么讲
起来了就说不清楚!李良呢,原想自己取的,可是一时想不好,余英也开口让吴远
岚取,他也只好放弃了这一神圣的权利,叫“予虹”,好!就叫李予虹!他知道这
“予”的意思因读音不同,很丰富,有弹性,便欣然同意。余英又说,到时人家小
孩子会不会喊她“鲤鱼红”呢?雅琴说,那才好呢,鲤鱼跃龙门,大吉大祥!余英
问吴远岚,是不是这个意思呀?吴远岚说,这是秘密。见仁见智,我就不说了。除
非小予虹长大了来问我!余英笑笑,嘿,又拿乔了!
新年的钟声响了,他们来到门口,四周响起了爆竹声。所谓“爆竹声里一岁除,
总把新桃换旧符”。是也。这时,附近城区的上空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焰火,绚丽多
姿,他们惊叹不已。
李雅琴感到有点冷,便往吴远岚身边靠了靠。
十三
年前,指挥部已下达指令:大干一百天,在洪水和大潮到来之前,完成全部钻
孔任务,确保年底铁路桥合拢。
现在,钻孔已近尾声。即便这样,也不能说是胜券在握。位于河滩上的5#墩,
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翻砂、塌孔、卡钻、护筒变形,频频发生,难以收拾,
吴远岚和何家强工班配合默契,使出了浑身解数,仍然无济于事。
何家强干得卖力,牢骚也少了。这是因为工会红娘小组做了月下老人,为他牵
线搭桥,找了一位娇人。按他的说法是“以桥换娇,互不相欠,问心无愧”。所以,
他将心思全部投入在大桥上,希望能早些建成。然而,愿望不等于现实。汛期一天
天逼近,大家都很着急。马总、李良也多次参加了“会诊”,几易方案,最后终于
定了个“猛虎下山”的行动方案。所谓“猛虎下山”,顾名思义,就是知已知彼,
捕寻战机,当机立断,象老虎扑食一样快速,迅猛,三下五去二解决战斗。具体地
说,就是分析施工中存在的问题,掌握地质地理气候特征,以正反循环交替、连续
施工,防止翻砂、塌孔;改围堰吸泥施工方案为明挖施工,扩大“敌人”的暴露目
标,从而准、狠、猛地打击,突击性地完成任务。这一招果然凑效。以前,十天仅
能钻一个孔,现在十天可以钻四、五个孔了。人们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然而,当工地广播表扬钻孔工班高质量高速度完成钻孔任务时,吴远岚却因伤
风感冒,发热发烧,躺在了床上。前几天,李雅琴见他咳咳嗽嗽的,就让他吃药打
针,可吴远岚天生不喜欢去医院,他以为伤风感冒,治不治几天总会好的,没料到
还真病倒了。
连续几天打针,吴远岚感到好多了,烧已经退下去,只是还有些咳嗽。他闲不
住,便着手整理《钻孔桩在特殊地质中的施工》这篇论文。《中国桥梁施工年鉴》
正在征集论文,且征集日期逼近,他要尽早完成,寄去试一试。谁知,因休息不好,
体温又在上升,咳嗽也凶了,脑门涨痛,胸口也撕得痛,只好又听李雅琴的,打
“点滴”。李良来看他时,他便把所有的资料给李良,请李良看看,如果有点价值,
就快些整理出来,算两人合写寄去。
李良回家看了两篇吴远岚的手稿,觉得有些份量,兴奋不已,他要赶紧誉好,
寄走。余英听说,发表论文对晋升什么的都有好处,也很高兴,怂恿李良快点搞。
不过,当李良真的不问家事,把头埋进书稿时,余英又奈不住了:喏,你百事不管,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是你雇来的老妈妈呀?!予虹,到你爸哪里去,李良心里
很烦,但子虹已经颤巍巍地过来了,他只好放下笔,抱起予虹,父女俩一起念着
“白日依山尽”来,而余英偷偷一笑,溜去“修长城”了。
十四
李雅琴昨日在工地值夜班,今天休息一天。上午她起得较晚,也没吃早点,就
去看吴远岚。走到门口,她听见了从低音区拨弄出的沉闷、婉切的琴声、吴远岚深
沉的咏唱,便止步了。
半天,琴声消失了,吴远岚长嘘了一口气,李雅琴才进去。她突然感觉到男人
的沉默比女人的哭泣更感人。
远岚,第一次听你弹琴嘛!我还以为是放录音呢!吴远岚放下琴,笑着说,哪
里,乱弹琴!你睡好了?
睡不着。
应该多睡一会的。这个把月,为了我,你瘦多了!
没有的事。再说,苗条点好。
是吗?
你不喜欢苗条?
“苗条”包含了“丰韵”的意思吗?不然,苗条便不是唯一的美。
还挺有研究的嘛。
哪里。一种感觉而已。“美”不是唯一的。
你刚才唱的么歌?蛮好听的嘛。
是吗?嘿嘿,自己瞎编的。
好哇!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z你不老实!
是吗?
你不记得了?前年看“桂花潮”时,你怪余英瞎讲,你说你什么都不会!
哈哈!你真好记性!看来你已脱了中国人的胎气。而我还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健
忘者。吴远岚的脑海一下子浮现出看潮时的情形。那天,李雅琴和余英都很引人注
目。余英穿一件流行的红底带条的杂花衬衣和一条白衣短裙,流行的发式,圆圆的
脸,显得雍容富贵;李雅琴则穿一件黑色圆领衫,一条长长的黑色的裤裙几乎垂至
地面,白皙秀气的脸,微微合闭的小嘴,秀雅娴静。
李雅琴见吴远岚如是说,便笑笑,你真鬼!
是吗?其实,情随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你不想做一件事的时候,硬逼你
去做,一定做不好,这就是所谓的“不会”了。现在,我很想弹很想唱。不为别的,
就为你的“苗条”!
感恩?
就算是吧。感恩是件坏事么?
可我不需要!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感激吗?你以为我是想跟你学琴吗?我不需
要,不需要!李雅琴委屈地掏出白手帕。
雅琴!吴远岚沉默了一会,才心平气和地说,雅琴,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一定知道的。你待我象兄弟,我不能待你象妹妹吗?我教你学琴不是理所当然的
吗?雅琴,我知道你的心,我也喜欢你的沉默!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大你几岁,
吃的盐比你多,对酸甜苦辣的体会比你也许更深些。世上的事,看起来简单,实际
复杂得很,往往是不能随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是很难把握住自己的……
远岚,别说了!我想听你唱歌。
行!唱什么?
就你作的。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离人……
唱的动情,听的也动情。李雅琴说,远岚,你心里有个故事,有片净土!
是吗?何以见得?
感觉!一种感觉而已。
哈哈哈!吴远岚笑了,李雅琴也笑了,她不想穷追不舍,远岚,你会写诗吗?
写诗?不会。那是年轻人的事。再说写诗要天赋。
你不年轻?
你是医生,当然会在我的病历上写下“27岁”,这似乎是个年轻的数字。可是,
心理学家见了我,就会写下“少年老成”或“未老先衰”了。真的,我总感到有一
只疯狗在追我。于是,白天、黑夜我总是狂奔猛跑,我感到很累,很累……
你别耸人听闻了!“27”是个吉祥的数字:“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终
成为一代大文豪;还有白石老人,也是二十七岁才开始学画画的。你这样说,是自
欺欺人。其实,你心里有一团没有燃烧的炭!
但愿如此!
对了,你真的相信“天赋?吗?
你以为“天赋”是何物?
你说呢?
比如说,你妈生下了你,举在手上一看,不象是痴呆儿,也非畸形,蛮宁馨的!
那么,你便具备了“天赋”!
你坏!……
李雅琴走后,吴远岚思绪不宁。他暗暗问自己,真有“一个故事,一片净土”
么?
L市的夜市热闹非凡,这对于开放城市是不足为奇的。
吴远岚买好东西,准备回工地,这时,他看见了对面街上的群子。他脑子一动,
又想来一个跟踪追击的闹剧。
他保持一定距离,跟在群子的后面。该拐弯了,群子的家就在巷子里面,吴远
岚要在群子进门的瞬间,突然冲上去,吓唬吓唬她。可是,群子没有进巷子,而是
笔直往前走。吴远岚好生奇怪,这么晚,她要去哪里?于是,继续跟踪。群子在一
家饭店门口停下了,一个小伙子将她迎了进去。吴远岚在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口等着,
希望群子很快能出来。他的目光扫视着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怕不小心,看花眼,
群子走掉了。十一点了,群还没有出来,吴远岚开始紧张起来,心“怦怦”乱跳。
他感到中气不足,呼吸困难,一块石头在心口象钟摆沉重的晃动着。渐渐地进出的
人稀少了,饭店口的吊灯也熄了,两扇大门慢慢合拢……吴远岚闭上眼睛,愤怒的
牙齿咬破了嘴唇:一个滴血的报复计划也随之诞生了
爱情使人崇高,也使人卑鄙!
吴远岚精疲力竭地回到工地,眼睛不论是睁着还是闭着,都会看见群子和一个
男人厮混在一起的情景。他的心被撕裂了。他要报复,狠狠地报复!报复的形式是
多种多样的。打吗?骂吗?不,这是无能的报复;让她一丝不挂地走在大街上吗?
不,这反而会引火烧身,受到社会的遣责;他要在精神上折磨她,从名誉上低毁她。
要强的女人最爱惜名誉的,而精神也最容易受刺激而崩溃的。他要让这个下贱的女
人吃不完,兜着走。为了平衡怒火中烧的心理,他拿出日记本,为她写了一句悼词,
宣布他们之间的一切完蛋了:
群子死了。这顶绿帽子是她父亲订做的花圈。而她糜烂的头颅,不配做她父亲
墓前的祭品!
读着这句“悼词”,就可以知道吴远岚当时是怎样的咬牙切齿了。然而,为了
完成报复计划,吴远岚强颜作笑,继续同群子往来。群子发现他的举止有些不自然,
便问,阿岚,不舒服吗?吴远岚笑笑,为什么不舒服呢?你就是灵丹妙药啊,有你
在,我无忧无虑无烦恼,快乐无比!群子倒在他怀里,而他再不象从前那样爱怜地
抚摸她了,他的目光在她的头顶射出愤怒的火焰,好象要把她化为灰烬!一天,夜
色很沉了,吴远岚还躺在群子的床上,说头疼。群子赶紧打来热水,让他洗了休息,
不要回去了。吴远岚阴冷地一笑,顺手将群子拉过去。群子没有反抗,她似乎有所
予料和准备。可是上床后,吴远岚几乎听到了群子和那个男人浪笑的声音,他恶心
极了。他真想给她两耳光。走路!但他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闭上眼睛,完
成了报复计划的第一步。
一个月后,也就是吴远岚写的《河流漂亮的思念》在L市获奖的时候,群子吞
吞吐吐,羞涩而甜蜜地告诉吴远岚,我有了!吴远岚笑笑,心想可以摊牌了。他要
在她最高兴的时候,慢慢将她逼下深谷!于是,他对群子说,明天去领结婚证吧!
群子甜甜地点点头,倚在他的肩头,憧憬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第二天,吴远岚问群子,领证很麻烦吧?群子说,我有熟人,只要带上证明就
行。吴远岚说,那好,我们先去桃花湖玩玩,再去领证。
来到桃花湖,吴远岚租了一条船。一直划到湖心。这时,吴远岚从口袋里掏出
制图用的单面刀片,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你真的爱我吗?
阿岚,你干嘛呀?
我在问你!
阿岚,群子温情地笑着,你还是问你自己吧!
我如果让你在腿上,划一个“吴”字的第一个字母“W”,你划吗?吴远岚说着,
将刀片递到群子的面前。
这……阿岚,……群子发现吴远岚不象是开玩笑。
你不愿划是不是?你不是说能为我牺性一切吗?怎么连点血都不舍得流?你……
吴远岚恶狠狠地盯着群子。刀片从他的指缝间,“(口当)”地一声落在舱内。
阿岚!我划!我划,划……群子拾起刀片,我划,我划,划……血沁出群子的
健美裤,吴远岚背过身去,他的心也在滴血!阿岚,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只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心
小船飘到了对岸,吴远岚只要跨上去,说声“再见”,报复计划也就完成了。
可是,他突然听到群子说,阿岚,给孩子取个名吧!
吴远岚的心被猛地一击,几乎支持不住了。他一只脚踏在岸上,一只脚踩在船
上,不知所措。孩子是无辜的,何况是自己的骨肉!他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他不
能看着孩子还没有出世就没有父亲,那他会痛苦一辈子的,他会痛恨自己一辈子的。
可是,可是呵,他不能戴那顶绿帽子,戴绿帽子的人不是人!他命令自己挺住,挺
住,可是他挺不住了,他大喊一声,叫“君羊”吧!便跳上岸奔跑而去。
小船又飘到了湖心……
十五
余英现在还在吃“百分之七十五”,按说在家带予虹,做点家务,是不成问题
的。可是,自从社会的麻将风漫延到桥处后,余英便嗜牌如命,或把予虹锁在家睡
觉,或搂在怀里,或往李良一推,总之,不能误了她“上班”。李良毕竟是副队长
了,会多事多,哪能天天在家带孩子?再说,单位是严禁打牌的,所以,李良不免
发发牢骚,有时不让她去。余英人未去,心已飞,在家摔碗筷,发脾气,惊动四邻,
搞得李良很狼狈。李良咽不下这口气,挥手打了余英,予虹吓哭了,李良连忙抱起
孩子。余英还不罢休,哭哭啼啼,骂骂咧咧,李良气不打一处出,挥手又要打,而
予虹却说,妈妈莫吵!爸爸莫吵!李良扬起的手臂垂下了,他怕伤害了孩子幼小的
心灵。子虹越来越乖巧伶俐,聪明得使人害怕。李良曾听人说过,聪明的小孩难养。
所以,他非常疼爱予虹,予虹稍有不适,他就大惊失色,四处求医。有时,他真希
望予虹笨一点,不要再聪明了。
今天工地无大事,李良便提前回家。余英听见脚步声,立即开门,李良,北京
来信嘞!予虹,把信给爸爸!予虹抱着一个大信封,边跑边喊,爸爸!爸爸!信!
李良抱起予虹,抽出信一看,高兴得大叫一声,乖乖!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
来那篇论文被选中了,而且还荣获中国土木建筑学会和《中国桥梁施工年鉴》编辑
部共同设置的“科学技术进步奖”!还邀请他进京参加学术讨论会和领奖!李良不
绝的笑声,感染了余英和小予虹,她们也跟着笑。余英说,予虹,跟爸爸亲一个!
予虹真的搂着李良的脖子亲起来。李良笑得更加开心了,这是好久没有的笑,是发
自内心的笑,他感到气血相通,感到了外溢的活力,这种笑才是笑一笑十年少的笑
呵!
李良要把这一喜事告诉吴远岚。可是邀请进京的只有他一人,他担心的事终于
发生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同吴远岚解释清楚,他不知道吴远岚会怎样看他。唉,
乐极生悲!
这篇论文,李良仅仅是誊抄了一遍,核实了一下个别数据。誉好后,吴远岚还
没痊愈,他就直接寄走了。署名时,他考虑再三,还是把自己的名字署在了前面:
小卒在先,老帅在后嘛!不过,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又在名字的前面加了“简介”:
工程师李良、技术员吴远岚。这样编辑部以为他是第一作者,而把功全写在了他的
名下。李良觉得这对吴远岚太不公平了,功劳应该是吴远岚的。李良决定去医院,
把一切都告诉吴远岚。
吴远岚前天住进了H市的一家大医院,一直高烧未退。一个星期前,他在工地上
淋了一场大雨,回来后就感冒发烧,可他不在乎,不听李雅琴的,硬不吃药打针。
结果因发烧昏倒在宿舍里。进医院后,经检查,发现染上了肺炎,而且不轻。
李良轻轻走进病房,让伴床的大鹏先回去,晚上再来,说是白天有他照看。大
鹏走后,李良告诉吴远岚论文入选了。吴远岚很高兴,如果不是在输液,也一定会
象李良一样跳起来。李良又把邀请入京的事讲了,吴远岚连连说,这无所谓,无所
谓。选了就好。再说,是大伙一起干的,我只不过是收集一下,你是最后斟酌的,
功劳当然应归于你,君子岂能夺人之美!李良听吴远岚这样说,看着他日渐消瘦的
脸,更加不安和疚愧。这时,吴远岚又说,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接着,
吴远岚断断续续讲了他和欧阳小群的故事,要李良转告李雅琴,不要再来看他了,
那样只能越陷越深,越来越痛苦的。李良满口应承。他没想到吴远岚心里还藏着这
么多的恩恩怨怨。不记得是哪位作家说过,农民的儿子蠢得可气,笨得可笑,憨得
可爱。他觉得吴远岚这位老乡就有这种性格。
晚上,李良让余英找来雅琴,讲了吴远岚的苦恋。李雅琴抽抽搭搭,已成了个
小泪人。她说,我知道是有这一天的。他总是同我保持着距离,从他痛苦的眼神里,
我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也许正是从这里,我相信他是一个感情专一,诚实,可靠
的人,所以我愿意对他好!被人爱是幸福的,而去爱一个值得爱的人,对我来说,
也是幸福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到要他回报……
李雅琴走后,李良对余英说,远岚兄是不幸的,也是最幸福的!人生得一知己
足矣!而他有三个女孩深深爱着……余英白了他一眼,你眼红啦?
十六
吴远岚死了,死于急性肺炎。他的死在桥处掀起一股不高不低的波澜,毕竟年
轻呵!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淡忘了,真正能常常想起吴远岚的,恐怕只
有李良、李雅琴他们了。李良对吴远岚的死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悲痛。这不仅仅是怀
念朋友,而是总感到有愧于吴远岚。吴远岚待他如亲兄弟,而他却时不时耍些小聪
明,计算着朋友,他的良心深感不安,如果吴远岚没有死,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
以前,李良以为“死”离他很远。自从吴远岚死后,他就发现“死”缠住了他,
无法摆脱。他买来几本台湾漫画家蔡志忠的作品,读“智者的低语”,读“自然的
萧声”,读“曹溪的佛唱”。……可是,他依然超脱不了死。他是一个受现代文化
熏陶的年轻人,无法接受死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的说教。古代,人们因迷信,相信
死后可以升入天堂,可以投胎再生,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所以,对于死尚存企
盼,以至可以超脱。而现代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摧毁了这一幻想。天堂、来世都是
乌须有的。人一死,便永远地消失了。也就是说永远地离开了你的至亲至爱,永远
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李良每每想到这些,便不无遗憾。人生多遗憾。即使是科
学进步也同样带来遗憾: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工具的改进,牧歌式的田园生活
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机器声和严重的工业污染,人们必须马不停蹄、
大汗淋淋地追赶着时间。就说大桥人吧,这座桥已经合拢,通车剪彩指日可待,可
是辛劳的建设者开始分批分批地转移了,去没有桥的河畔,没有路的荒山继续开拓、
生活……
那天,送吴远岚火化时,吴远岚的鞋子突然脱落。李良上前去帮他穿好,可是
不一会又脱落了!吴远岚的父母放声大哭,李良也如万箭穿心,他老兄是不想走啊!
李良回忆着吴远岚短暂的一生:他有过鲜花簇拥的少年时代,可是,工作后,
不知是生活捉弄他,还是他没有善待生活。虽然“母河事件”因王蔷的死,不了了
之,但吴远岚却被一种负罪之石碑压着;与那个小群的苦恋,使他复活的心,又一
次撕裂;最后是李雅琴这根情丝紧紧扣进他的心,使他又有一种欠债的内疚……难
道这恩恩怨怨、悲悲欢欢就是人生么?
就在李良怅然若失,懵懵懂懂的时候,从L市寄来一封给吴远岚的信,李良眼
睛一亮,拆开一看,果然是欧阳小群写的!信中回忆了他们相恋的时光,很长,这
里只能录下读者尚不明白的情节了:
……阿岚,当我发现你很喜欢音乐,也会弹会唱时,我就决定要为你买一架钢
琴。一天傍晚,我去找你,你不在,等了一会,依然不见你回来,我便独自去日月
饭店。这家饭店是我的一个同学承包的。在认识你之前,我也参加承包这家饭店,
后来去旅游局工作后,便让我同学一人承包了,但属于我的那部分钱,我因无急用,
当时没有取出来。现在,该是取出的时候了。我去后,同那位同学很快谈妥了,刚
巧,她丈夫去了外地,我便住了一宿,同老同学谈了一晚上的女儿经。这件事,我
几次想告诉你,话都到嘴边了,却被你挡了回来。我想也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阿岚,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不出在什么地方伤害了你。你走后,我望断秋水,希望
看到你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前。可是你没回来,没有……但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你是爱我的,不然你不会给孩子取名为“君羊”!阿岚,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即
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曾劝我不要结婚和养孩子,但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情
(而且我知道你是独子),我一定要生下孩子来。当然,能否顺利分娩,我是毫无
把握的。如果你不提出结婚,我也是不会提出的,我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拖
累你了吗?
分娩时,我多么希望能握住你的手呵!如果你在身边,我一定会放声大哭的,
痛呵,真痛呵!不过,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吭一声。你不在身边,我哭给谁听呢?
要知道,我的一切,包括眼泪都是属于你的呵!再说,我也不想让我们的儿子还没
出世,便听到哭声!老天有眼,儿子君羊顺利降生了!一年后,我做了心脏修补手
术,现在康复得很好……还是从昨天的新闻联播中,得知你们去了H市,于是我迫不
急待地向你倾诉衷肠……君羊已经三岁了,他长得象你一样可爱!他常常问我,妈
妈,爸爸呢?我便带他去河边去桥上,告诉他,爸爸在一条长长的宽宽的河上造一
座长长的宽宽的桥。于是,君羊就会在一群孩子面前玄耀:我爸爸会造大桥!我爸
爸会造大桥!……
阿岚,爸爸妈妈无奈地接纳了我和君羊,也接纳了世人的热潮冷讽……你回来
吧,阿岚!我在等你,君羊在等你,那架钢琴在等你!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可以在
心上刻下W!
回来吧!阿岚,阿岚,我多么想和你背靠背唱《青山遮不住》……
读罢信,李良掩面长叹!他现在发现可怜的不是吴远岚,而是他自己!因为吴
远岚得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真情!他曾说吴远岚为前车之鉴,以为自己找
到了生活的真谛,发现了自我和自我价值。如今,这种观念开始动摇。有一次,他
指责余英不懂感情,不会生活。余英却反唇相讥,你懂感情吗?象个姨娘!患得患
失,怕狼怕虎,趋炎附势,屁大点事都要在脑子里拐几个弯,神秘兮兮的!你老乡
吴远岚,官没有你大,还不是工程师,可人家不卑不亢,一身大丈夫气,威性不比
你差!老实告诉你吧,我跟你在一起,感到累,感到不安!……李良沉重地摆摆头,
是该冷静地审视一下自己了。不过,首先要办的是,告诉欧阳小群,吴远岚不幸病
逝,希望她节哀,并且要全力帮君羊办上抚恤金。这样,吴远岚在九泉有知,也会
有所宽慰的,他毕竟在抚养他没有见面的儿子了!李良知道,吴远岚生前是非常挂
念小群和君羊的。
李良也把欧阳小群的信给李雅琴看了。雅琴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柔曼复柔曼
地轻唱着《青山遮不住》:
风儿也轻轻,云儿也轻轻。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高人。
碧涧带寒流,芳草无涯情。
何时才相见,何时才相亲!
落红又纷纷,晚在已熔尽,
青山遮不住,鹧鸪一声声。
山重数不清,路近梦难成。
秋雁南飞急,天涯听见人。
风儿呀等等,云儿呀停停,
青山遮不住,带去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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