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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无选择
张卫
傅贵和林凡夫的正面冲突发生在一次酒局上。
那次酒局是劲松实业公司做东,招待广东华贸集团副总裁马天宇。按本地话说
作为劲松的老总傅贵与常务副总林凡夫当着客人的面掰嘴劲,实在有些扫面子。但
这次冲突的结局似乎有些歪打正着:傅贵从传统意义的“行商”步入“坐商”,涉
足房地产,在重庆北部新城的龙溪镇开发兴建劲松花园住宅小区,因地段高档和典
雅的建筑风格在北部新城独树一帜,公司不动产亦大为增值;而林凡夫却创办起软
件公司,向“数字化英雄”的梦想迈出关键一步。此乃后话。
回到酒局上。那是1998年暮春的傍晚,从重庆商业的黄金口岸解放碑新开张的
扬子岛酒店27楼包房望出去,西斜的太阳被前面矗立的高楼遮去,天空呈浅橙的灰
色,犹如不透明的毛玻璃,有些脏。其实那是酸雨所致,重庆的酸雨在全国有些名
声。高楼下喧嚣的市声被硕大的玻璃窗隔开。包房内,宾主七八人按座次入席,待
第一道香味四溢的卤水拼盘上桌后,侍应生已将轩尼诗干邑斟进高脚酒杯。
“来,欢迎马总,”东道主傅贵先举杯,“希望我们能一如既往,再度合作成
功。”
满桌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唯林凡夫端着一杯透明液体。那是本地土产的江津老白干。
刚才点菜时,傅贵吩咐下属王丽酒要轩尼诗。他清楚马天宇的嗜好:这厮对茅
台、五粮液不感兴趣,唯独对来自法国科涅克的高档白兰地情有独钟,据说还能品
咂出酒的年份。一个人的嗜好,得众人陪着,这显然不公平。但傅贵却自有理论:
酒局是商业谈判的继续。因为人从本质上讲,就是为食物而争斗的,不管双方有多
大的分歧,往桌子前一坐,气氛就缓和多了,哪怕像马天宇这种吃腻人间甘肥的主
儿,也有贪恋佳酿的弱点。这是他的软肋,照准软肋出拳,便是成功的开端。
但林凡夫却偏偏从中作梗。待王丽点了轩尼诗,他竟叫住侍应生,说要一瓶江
津老白干。
那是一种价值3.5元的白酒。
侍应生有些惶惑,说酒店不卖这种酒。
“客人是上帝对不对?上帝需要什么能不满足么?”林凡夫撇撇嘴,“买去-
-”
傅贵心里一抖:这小子,扯啥卵蛋呢?嘴角却咧开笑,调侃道:“凡夫,等会
上甲鱼汤锅有固体酒精,用不着白酒当燃料。”
“我是要来喝的”,林凡夫转过头对马天宇,“马总,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喝
酒就喜欢老白干,醇和、爽口、无杂味,就像你们北京人喜欢红星二锅头一样--
按本地话说叫山猪仔吃不惯细糠,我今天只能当山猪仔罗、”
40出头的马天宇是多年前南下广东的,地道的北京人,身材瘦削,北人南相,
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那类人。据称马血缘高贵,在京城和广东都有背景,商场情场
均频频得手,且嗜饮好酒,老白干在他眼里不值洗脚水,但嘴里却说:“林副总有
如此雅好,乃豪气英雄,马某佩服,也甘拜下风。”
在以往接触中,他知道林凡夫高兴时爱赌酒,便先封了对方的嘴--别跟我赌
老白干。
傅贵对林凡夫已有三分不满:这小子平日最喜欢五粮液,喝老白干不是故意出
我洋相吗?
傅贵克制着。
酒过三巡,场面渐渐热闹。马天宇开始表现了。他问:
“傅总,这酒应该是科涅克窑藏的OSO吧?”
傅贵:“马总果真好眼力!”
心里却说,锤子个OSO,整个重庆市场最多也就是OVD,看来你那舌苔也未必那
么灵验。傅贵对洋酒的认识虽有限,但对OVD指该酒贮藏15年以上,OSO贮藏20年以
上,VSOP贮藏30年以及Extra贮藏50年以上的基本常识还是懂的。他知道马天宇又要
显露自己的洋酒知识了,特别是有女士在场。果然。
“世界上白酒酿造技术最发达的是中国,但法国葡萄酒的工艺又是中国人学不
来的。”马天宇顿了顿,见一桌人眼睛都将他罩住,便有些得意,“法国人酿酒用
橡木桶,做桶的橡树至少生长百年以上,新砍下的桶木,要在空旷地晒上3年,以除
去橡木中浓涩的鞣酸,免得酒中带木头味。木桶的工艺至今沿用手工,除外箍外,
不用一根钉子,完全靠木头间的楔合。至于酿造过程,简单地说,含有二氧化碳气
体的葡萄酒叫香槟,以波尔多地区为最;用葡萄酒二次蒸馏出来的陈年佳酿叫白兰
地,当然要数科涅克的才最有味罗!”
说罢,端起杯狠狠啜了一口,笑:“我这种喝法是犯规的。中国人喝酒可以用
吃、吞、干、饮、灌、闷等词儿,但轩尼诗却只能抿。因为即便在国外,这酒也是
以盎司计,你看那些老外,喝好酒时谁不是轻轻一小口,舌头蘸湿即可,这才显示
出风度与教养。还有就是酒杯的端法,”马天宇见众人听得认真,愈显自得,“大
家看,这是高脚杯,食指与中指应从杯脚插过,手掌托住杯底,轻轻摇晃,这样能
让手的温度使酒香四溢……”
众人一阵唏嘘:乖乖,喝个酒还恁多规矩。
林凡夫猛地喝干杯中白酒,笑:“对于一个已经取得法兰西共和国护照的双重
国籍公民,随时随地义务宣传法国酒文化,当然是可以理解的罗。”话中的揶揄味
傻子都能听出来。
马天宇有些尴尬,面皮仍挂着微笑,“我刚才说了自己已经犯规。中国特色的
喝法嘛,叫--”
林凡夫:“牛饮!”
两人相视大笑,碰杯,一饮而尽。
傅贵怕林凡夫又要使啥绊子,便将王丽推出来。“马总,这是我们公司新提拔
的企划部长王小姐,很有才华呢,特别对法兰西文学很有研究,能写诗也能写散文,
现在转行搞企划,身手不凡呢!”
“是吗--”马天宇眼睛蓦地一亮,随即流泄出色迷迷的内容。这也难怪,几
杯酒下肚的王丽已面若桃花,眸亮唇红,脱去外套的身材起伏有致,咋看也是个美
人坯子。27岁的她毕业于重庆大学计算机系,未婚,业余喜欢文学,发表过一些涂
鸦之作,本市一家报纸曾想招她去当记者,她却选择了民营企业劲松公司。按王丽
自己的说法:难道女人就只能在写字台边抄抄写写吗?
傅贵的这番介绍,既想岔开林凡夫的捣乱,也想借机展示公司的员工素质。马
天宇竟兴奋起来:“如今商界,英雄辈出,果真帼国不让须眉呢。来,王小姐,我
们碰一杯。”
马天宇用的“碰”字显得恰如其分。他毕竟是一个资产近10亿的集团副总裁,
不可能对一个民营公司的二级中干说“敬”。这自以为是的矜持与尊严,须臾闪失
不得。
轩尼诗“碰”过几轮便见了瓶底,傅贵让再开一瓶。他清楚好钢要用刀刃上,
商界规则叫做:投其所好,为我所用。当然,今天若是宴请老外就不能这样喝,没
准人家会认为你是败家子。而国人喝酒图的是热闹,何况,灯红酒绿中人,耗费的
又岂止几瓶酒?
酒局继续。王丽、公司总助姚军等轮番向对方进攻,颇有些重庆人在酒场上的
豪情。唯林凡夫自斟自饮,酒瓶已下去半截。如果不是王胖子的一个段子,今天的
酒局应该是结局良好。
王胖子是华贸集团投资部部长,一个肥胖而快活的东北男人。他的段子荤素不
论,总能激起满桌哄笑。
当他与王丽碰杯时,挤挤眼睛道:“王小姐,你没去当记者是对的,这不咱们
今天都是部长了,哦,对了,在广东对记者有这样的传言,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那段子大意是:有俩姐妹赶路,尿急,姐姐先解,妹妹放哨。妹妹恶作剧地突
然喊声“警察来了!”姐姐岿然不动。待妹妹蹲下去,姐姐喊“记者来了!”妹妹
提起裤子就跑……
满桌人没笑。王丽不解:
“为啥不怕警察怕记者?”
王胖子:“只有记者才无孔不入嘛!”
一桌人笑翻。王丽脖子胀得通红。唯林凡夫没笑。待众人笑过,他竟笑了:
“我想请教王部长,如果是女记者,又该怎样去无孔不入呢?”
王胖子愣住了。段子嘛,本来就是一笑了之的,不能细究,一细究就没味了。
于是他便嘿嘿地笑。笑是一种最好的敷衍。
林凡夫却扭住不放,再问。场面有些僵。
傅贵圆场道:“凡夫,喝酒喝酒,废话少说。”
“酒我肯定要喝,”林凡夫眼珠剜住王胖子,“但王部长的科学问题若解释不
清楚,得请他先喝。”说罢,一杯白酒递过去。
王胖子尴尬地笑:“林副总,笑话嘛,认真不得,一认真开水都能药死人。”
林凡夫:“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这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请你回答。”
傅贵已有五分不快。“凡夫,喝醉了?人家可是客人!”他知道林凡夫的酒量,
可能已进入兴奋状态,本地话叫“二麻二麻兮兮了”。
林凡夫:“醉了?即便醉了也酒醉心明白。在明白中向王部长讨教不明白的事
儿,不为怪吧?”
一直没有吭气的马天宇突然笑了:“好!青梅煮酒论英雄,你们一个来自白山
黑水,一个生在嘉陵江边,都是出好汉豪杰的地方,没有缘份不聚头,”他朝王胖
子努努嘴,“去,给林副总一个明白!”
关东汉子的血性一冲脑门,王胖子蓦地起身,喊:“拿大碗来!”又叫侍应生
开了瓶白酒,接过,叮叮咚咚倒满两碗,眼睛也不眨地一气喝干一碗,将碗一顿,
抹抹嘴角道,“林副总,我看你今天是鸡蛋里挑骨头。对我们华贸有什么看法可以
明白说,别他妈阴阳怪气的!”
林凡夫霍地站起:“别给老子他妈他妈的,你比我多几个钱就不知道骨头几两
重了么?”
两人像斗鸡,脸红脖子粗。马天宇笑嘻嘻地点燃支555香烟,喷出一口气。
傅贵已有八分不快,“像什么话嘛,凡夫!今天是公务宴请,请你少说一句!”
“为什么要少说,难道华贸就可以仗着店大欺客!?”
傅贵大怒,砰地一拍桌子:“林凡夫,这个家是你当还是我当?退下!”
这一拍,不但林凡夫酒醒了大半,连姚军也吓了一跳。如果他们没记错,这是
傅贵第二次拍桌子。
林凡夫愣愣神,端起另一碗酒一口干掉,向马天宇拱手挥拳:“恕罪恕罪。”
转身拂袖而去。
马天宇一直笑咪咪的。
当然,酒局最终不欢而散。
即使在靓车如流水的主城区公路上,97新款黑色凯迪拉克也显得卓尔不群。当
初买这车时,林凡夫劝傅贵不如买奔驰500型,价格差不多,性能或许更好些。傅贵
却看上了凯迪拉克的宽大,“美国佬的东西嘛,就是大气,我不喜欢局促的玩意。”
其实,他放弃奔驰另有原因:几年前,北方一位民营企业家栽了,被收监判刑,这
缘于他太狂妄桀傲,以至引发人命官司。那人最喜欢的车就是奔驰500型,据说有好
几辆。而傅贵的另一位生意朋友,也是驾奔驰500型在成渝高速路上送了命。冥冥中
的有些东西,或许左右着你哩。
车厢内很暖和。傅贵窝进宽大的后排座,他左边是王丽。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
钻进车厢,斑驳陆离,给人一种幻象。王丽始终瞅着窗外。傅贵似觉能听到她的呼
吸。
刚才在酒店门厅,送走马天宇一行后,傅贵蓦地打个寒颤,才发现外面正淅淅
沥沥下雨,再看看穿薄裙装的王丽,冷得没了风度。
“小王,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王丽没客气,钻进凯迪拉克。按公司规定,没经老总允许,下属是不准搭车的。
当初,傅贵定这规矩时,借鉴了陈利军的建议。陈是同他一块下海南的朋友,现仍
留那儿,经营着一家药业公司,很火。
陈利军认为:与员工的亲合力要表现在创造效益后的分配上,内部机制必须维
护等级,没有森严的等级,公司将无法运转,傅贵采纳了他的建议并有所创新,譬
如用车,公司号召中层干部最好自己买车,公司给予适当补贴。从成本核算的角度
看,这是合算的,因为公车在企业管理中是个很大的漏洞,费用居高不下。作为劲
松的中干,如果3年内你尚不能买一部最低价5万元的奥拓车,说明你本事不够,就
该考虑去财务部结帐了(走人)。
王丽刚来时,不谙个中板眼,碰了一鼻子灰。
对手是林凡夫。一日早晨,林凡夫刚钻进他的桑塔纳2000,见里面有个香喷喷
的人儿,便问是谁。回答是新来的员工,叫王丽。原来,王丽自发现林凡夫与她同
住一条街后,便留了心。这天早晨因起床晚了,怕迟到,便擅自先钻进桑塔纳,想
搭副总的车。林凡夫冷冷地叫她下去。王丽以为他开玩笑,这事若放在国企,恰好
是领导体恤下属的表现嘛。
谁知林凡夫竟不让司机启动,其身体语言明显地告诉王丽:你不下车,车就不
走。
王丽忍不住了,说:“林总,反正顺路嘛,座位又是空着的。何况,我们还是
校友呢。”她查过,林凡夫是80年代中期毕业于重庆大学的。
林凡夫没理这个碴,仍板着脸说这是规矩,请下车吧。
王丽心想,我今天不下你还能把我推下去?便端坐不动。两人僵持着,仍在较
劲。突然林凡夫“咔”地推开车门,竟拦下辆出租车走了!那一刹,王丽突然哭了。
生活中有些小事往往让人刻骨铭心,人才有所觉悟。至于两人后来的恋情,则是另
一段故事。
车轮磨擦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凯迪拉克优良的性能令人放心。前面红色的
汽车尾灯突然多起来,堵车了。傅贵先开口:
“小王,林总今晚的表现,你的看法是--”
“当然过分了点,”王丽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虽然他可能有点醉了,但
至少……草率了些。”她斟酌着字眼,毕竟,自己和林凡夫恋情是隐密的。“傅总,
我觉得,华贸与我们的合作可能会关门,公司的投资战略恐怕应调整。”
傅贵嗯了一声,没再吭气。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可靠的,特别是高智商的女人。
将王丽送到家后,司机小刘扭过头问:
“傅总,是回家,还是……”小刘是招聘的,原先是合川农民,当过武警,能
吃苦,人也精灵。他问那“还是”的潜台词,只有傅贵明白。傅贵原先的司机兼保
镳叫王善奎,绰号王蛮子,膂力过人,精通武功,与傅贵是开裆裤朋友,一起下过
海南。直到去年,傅贵坚决让王蛮子“转业”去公司保卫处任负责人,王蛮子不肯,
被他骂了一顿,好歹才上任。
“小刘,咱们去机场路吧。”话刚出口,突然又想起什么,问:“你吃过饭了
吗?”
小刘应声,说吃过了。
公司的规矩是:但凡公务宴请,司机一律不得入席,自己停好车后找饭吃去,
这又与国企不同:国企的司机可以同经理厂长一块陪客人吃饭,那叫当家作主。但
私企的司机似乎并不委屈。就拿小刘来说,他在劲松月收入2000元,若在国企则只
有五六百元。个中轻重谁都能掂量。
当轿车驶上通往机场的210高速路后,速度一下就提了上来。好车的品质往往只
能通过高速路才能体现,所以在内陆城市车买得太靓除了张扬外实际意义并不大。
傅贵正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是妻子华媛打来的。
华媛很兴奋:“贵贵吗--”这昵称让傅贵浑身冒鸡皮疙瘩,自己都他妈45岁
的半老头了,还“贵贵”“香香”的,扯淡嘛!他耐着性子听。
“陈利军说他后天飞深圳,和我们在阳光酒店集合。你说我们订明天的票呢还
是后天的?对了,陈利军说把林凡夫也叫上……”
华媛能这样兴奋,傅贵不忍让她扫兴,末了,说:“订票由你作主,林凡夫去
不了,他另外有任务。”
扣上手机,他闭上眼睛假寐,眼前却总是林凡夫的影子,拂之不去。公司投资
方向不明确,下一步怎么发展?不禁心中烦躁,骂出声来:“你个龟儿子的,咋非
要搅黄我的事呢?”
倒把小刘吓了一跳。
回过头细说那极搅黄的事。
先简略概述:1998年春天,当熏风沿嘉陵江河谷吹过,两岸又是一片葱绿时,
傅贵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拟投资3个亿,在解放碑商圈兴建大型购物中心,
投资合作者是广东华贸集团。3个亿只是首期工程,总投资概算10个亿,分3年完成。
这一俯瞰群雄的决定在劲松公司办公会一提出,犹如冷水滴进热油锅,一片炸响。
林凡夫等人强烈反对,及至最终在酒局上发生冲突,撵跑前来洽谈投资意向的马天
宇等人--你说傅贵怎能不生气?
应该说,傅贵的决定确实有他的眼光。
首先,解放碑是重庆商业的黄金口岸,谁占据了这一口岸,谁就在商界有发言
权。其口岸价值是历史形成的: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在这儿修建了一座
“抗战胜利纪功碑”,又称“精神堡垒”,以纪念数百万8年抗战中流血牺牲的中华
健儿;1949年底刘邓大军率二野解放重庆后,将此碑更名“人民解放纪念碑”,从
此,围绕此碑方圆0.51平方公里内,商业氛围愈来愈浓,商场雄踞,店铺林立,人
流摩肩接踵,解放碑遂成为数百万重庆消费者的心仪之地,堪与北京王府井、上海
南京路和郑州“二七”广场比肩。
其次,劲松公司连续两年取得良好经营业绩,相继发展了7个全资分公司,经营
涉及建筑装饰、酒楼、的吧、印务等,并收购了一家曲轴厂,特别是在现代办公用
品领域击败对手李文挺后,公司跃上新台阶,固定资产达8000万,帐面流动资金40
00余万。作为一家风头正健的民营企业,傅贵审视到劲松尚未形成产业龙头,经营
活而冷,杂而乱,没有支柱,则无法实现自己的商业英雄梦--不做则罢,做则惊
世骇俗。
其三,如今解放碑商圈内,虽大小商场林立,但均为综合型经营,“百店一面”
的直接后果已经导致低水平竞争。劲松与华贸合作兴建的购物中心,拟引进欧美经
营模式和华贸的先进管理,集购、游、娱、食为一体,风险虽大,但风险背后的利
润也大。
而中国的企业家,缺乏的恰恰是风险意识。
从理论上说,一个企业家敢冒风险是企业的活力所在。在90年代末经济学家史
称“过剩经济”时代,只要选准项目,依然可能实现商业英雄梦,关键看能否“众
人皆醉我独醒”。但傅贵没料到。他的投资意向遭到公司高层的强烈抵触。劲松规
矩是“投资额500万元以上的重大决策,必须通过办公会,任何个人不能独断。”
规矩是傅贵定的,且写进了公司章程。
他没料到自己竟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办公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深夜,未达成共识。最主要的反对意见来自林凡夫,发
言前,他先引傅贵人案。
林凡夫:“傅总,作为劲松的重大决策,公司一惯倡导群言堂。这次是否依然
坚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方针?”
“劲松何时停道过?”傅贵反诘。
“那好,”林凡夫清清嗓子,“在年前工作会上,傅总已对进军解放碑吹过风。
事后我仔细考虑过,认为此举不妥。”他点燃一支烟,避开傅贵炯炯发亮的目光。
“虽然近两年劲松经营业绩不错,但劲松尚无进军解放碑的实力;即便有这实
力,也应该慎之又慎。最近我一直在英特网上漫游,据美国最权威的《福布斯》期
刊称,1998年是中国大商场的倒闭年。这话可能危言耸听,但结合我们身边的实例
分析,或许是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
见大家均屏息静听,林凡夫来劲了。
“从90年代初期起,国内大型商场的兴建处于放任自流、随心所欲、有钱能使
鬼推磨--谁有钱谁就建的无序甚至无政府状态,海外富商大贾、国内工商巨头等
形形色色的投资商纷纷涉足其间,由此,中国百货业仅用5到7年时间,就实现了西
方发达国家历经150年才完成的5次零售革命,即从杂货店到商场,从商场到大型综
合商场,从大型综合商场到专卖店、连锁超市及仓储式卖场,其直接效果是我们的
城市变得无与伦比的漂亮,似乎充满现代气息;其直接恶果是盲目投资、重复建设、
最终导致恶性竞争,使百货零售业面临空前危机。”
林凡夫喝了一口茶,“我调查过,《福布斯》的预测并非空穴来风,最近北京
已传来消息,规模7万平方米的信特商场、3万平方米的富恒样商场和2万平方米的阡
村百货已经关闭,以至有人发出‘京城百货业丧钟为谁鸣’的哀叹。台湾诗人席慕
蓉有这样一句话:不要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如今,解放碑商圈已建和
在建的商场已经超过30万平方米,竟争日炽,狼烟烽起,鹿死谁手悉难预料。因此,
我认为劲松应立即避开解放碑商圈已经开始的残酷竟争。
“凡夫,你未免太悲观了吧,”傅贵脸色有些阴沉,“我要建的是购物中心,
不是大商场。”
“那就更不妥,”林凡夫说,“所谓购物中心,缘自美国70年代兴起的一种消
费场所,它至少具备两个要件:一是投资庞大,在国内兴建至少要20亿元人民币;
二是占地庞大,在美国一般建在城乡结合部,既有庞大的卖场又有庞大的停车场,
解放碑商圈寸土寸金,开发空间有限,更何况,劲松也拿不出巨额的投入资金。”
傅贵咧咧嘴,没吭气,心里骂了一句:你懂个尿。但亦承认林凡夫的分析不无
道理。至于资金筹措,这是他的底牌,轻易不会示人:以劲松现有资产作抵押,贷
款1.6亿没问题,让合作方广东华贸投资1.5亿,自己控股。待3.l亿资金到位后,
首期工程即可上马。国内的项目历来如此,只要开了工,就不愁盘不下去:首期工
程投入营运后,再作抵押,流动发展3年,便完全能创建一个10亿级的股份制企业。
傅贵的从商原则是:讲信誉,不求暴利。他分析当年国家的经济政策是启动内需,
加大投资力度,自己弥补的是重庆商业的一项空白,难道,真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他把目光投向王丽:“企划部对此有何见解?”
“企划部尚未介入此事,林副总也未对我们作任何指示,”王丽斟酌着字眼:
“不过,我个人认为进军解放碑风险太大,应慎重。”
傅贵又把目光投向姚军。姚军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姚助理,你的意见
呢?”
姚军是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皮肤白皙,浓眉大眼,属讨女孩喜欢的帅哥级人
物。他没料到傅贵会突然把球向他踢来,蓦地竟涨红了脸:“傅总,这事我还没考
虑成熟。”
“成熟了就可以铲来吃啦。我问你的意见?”
“大概,还……还应该论证一下吧?”
傅贵似觉一下找到了泄气的通道:“看嘛看嘛,问题就出在我们干部身上,这
也怕那也怕,就不怕哪天早晨我们睁开眼睛,劲松已经被别人消灭了、吃掉了?!”
他有些来气:“大家是不是认为每月有几千元收入,比下岗职工高几十倍,就满足
了,就可以睡大觉了?小富即安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过去我总认为这只是农民伯伯
独有的,现在仔细想来,我们劲松又何尝没有?一个企业,特别是企业的干部们,
没有忧患意识、危机意识、市场意识和发展意识,不敢冒风险,就很可能遭灭顶之
灾!”
一屋人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林凡夫开口道:“傅总,今天既然是战略研讨,公司章程也规定我们不
搞国企式的一言堂,让大家发表意见也是对公司负责嘛。”
傅贵也觉失态,放缓了语气:
“凡夫,谈谈你有啥发展思路。”他想将林凡夫一军。
“我认为,在市场基本规范的商业社会,一夜暴富已经成神话。劲松只能稳扎
稳打,看准了就迅速出手。凯恩斯说:市场最稀缺的东西就最有价值。于劲松而言,
什么是最稀缺的呢--”林凡夫卖个关子,又点燃一支烟。“任何一个时代,谁占
据了最关键的生产要素,谁就能成为时代的主人:农业文明是土地;工业文明是机
器和能源;信息文明则是信息。因此,劲松的投资方向应是开发电脑信息网络。最
近我一直在作这方面的分析调查,结论是重庆的信息产业比京津沪穗至少迟缓二三
年,劲松的投资前景空间很大。公司只需拿出4000万游资的一半,就能取得立竿见
影的效果。”
傅贵心里一动:这小子,毕业这么久了,还没忘却他的本业,精神倒是堪佳。
林凡夫是重庆大学84级计算机系毕业生,在商海摸爬滚打十多年了,居然仍没放弃
网络数字英雄梦。“这怎么可能呢?劲松的目标是实业为本,何况,这个家还是我
当嘛。”傅贵心里冷笑一声。
林凡夫正兴致勃勃地介绍北京的一个案例:1997年1月,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取
得博士学位的陕西人张朝阳杀回北京,注册民办高科技信息企业爱特信公司(TTC),
很快成为中国主干网(163)的重要组成部份;数月后,在中国公众多媒体信息网l
69北京港招标中,张击败所有的ISP、ICP竟争对手,独家中标;今年2月,张将爱特
信更名搜狐(sohu)公司,犹如横空出世,引来世界芯片巨擘英特尔公司、IDG国际
数据集团和美国哈里森公司共同向搜狐注入200万美元的风险投资,前景不可估量。
“那么,张树新是怎么回事?”傅贵问。
林凡夫一下竟愣住。张树新是大名鼎鼎的瀛海威科技公司创始人,前两年被媒
体誉为中国互联网产业之父,但不久前却因经营不善引咎辞职。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任何产业都有风险?”傅贵脸上堆满笑容,“张树
新栽了,你说的张朝阳我也听说过,问题是,搜狐公司会不会成为国际互联网对中
国信息产业作风险投资的试验品?再进一步问:劲松公司有承担这种风险的技术人
才吗?”
林凡夫蓦地气得脸色铁青。
德国军事专家毛奇说:一个在战斗展开阶段发生的错误,是永远无法矫正的。
对投资方向的不认同,说明战斗还没展开,矛盾还没上升到“一山不容二虎”的程
度。但它却对合资洽谈埋下裂罅,最终将合作搅黄了。因此,1998年春末,是傅贵
下海13年来最毛焦火辣的时期,市场需求不旺,物价全面回落,公司游资4000万-
-总不能全搁在银行吃利息嘛!一个真正的商人,总要千方百计创造利润,寻准机
会频频出拳,然而,当你戴上拳击手套站到台上却找不到对手时,算不算悲哀?
能在9000米的高空睡觉,这是华媛的幸福。波音757平稳地向南飞行。它是西南
航空公司新近引进的机种,噪声比737小,载客量更多、更平稳。舷窗外,白云如絮,
蓝天如洗,下午的阳光洒满机舱,和煦而温暖。华媛靠在舷窗边,一副梦游八极的
神态。她都快40的人了,额头依然光润白皙,脸上居然无皱纹。这让傅贵颇为感慨。
“看来,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女人40豆腐渣的说法也未必有依据。”
那一刹那,他心里突然涌出对妻子的怜爱,便抬手替她关上空调喷嘴,又将舷
窗盖板拉下来。在飞机的轰鸣中,傅贵闭上眼睛假寐,思絮却犹如翩翩盘旋的鹰,
扶摇直上九霄,又倏地往下栽,一直栽到歌乐山麓的一座铁路桥上才收住翅膀。那
是好久的事了?大概20年了吧?在那座桥上,他与华媛第一次接吻。
20年前,傅贵作为高考制度恢复后的首批受益者,从他插队的江北龙溪镇考入
歌乐山下的西南政法学院(如今更名为“西南政法大学”),专业是商业贸易法。
华媛是毗邻的四川外语学院新生,高中毕业后直接考进来的。他俩是在舞会上认识
的。当时刚流行跳舞,政法学院男生多,川外女生多,两校学生会一合计,干脆,
轮流做庄,一边举办一次。舞会场地就在学生食堂,多吊几只200W的大灯泡,音响
只有磁带收录机,就这油腻烘烘的简陋环境,仍吸引了两校的青年男女,图新鲜嘛。
一来二去,傅贵和华媛渐渐熟起来。后来听华媛说,她班上约三分之一的女生
是在那样的舞会上认识男朋友并结婚的,不像现在的学生,舞厅档次早进入热浪的
士高,但多半是露水恋情。这让傅贵感到一丝欣慰,嘴上却说:“这只能说明我们
当时太老土,人家现在的活法才叫及时享受生活嘛!”
但他心底承认:真要爱一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男人,往往把情欲误以
为爱情,最终要么收不了场,要么把生活搞得一踏糊涂。
自己对华媛是真爱吗?他想是的。
记得是初夏的傍晚,两人已经熟讽了,傅贵提议去校园外走走。校园外是葱茏
的歌乐山谷地,襄渝铁路亮铮铮的躺着,火车一过,四周又恢复静谧,能清楚地听
到暮归的鸟儿正啁啾唱歌。两人沿铁轨向山谷深处走去,蓦地眼前豁然开朗,山谷
断开,一座铁桥横亘脚下。
“上去吗?”傅贵轻声问华媛。华媛点点头。铁桥的人行通道很窄,甚至容不
下两个人并行,好在每隔20米有个凸出的安全港,约回米见方。刚走到桥中央,便
听见火车汽笛声,傅贵拉着华媛紧走几步,闪进安全港。
须臾,火车已经上桥,黑黝黝的庞然大物以雷霆万钧之势,宛若泰山压卵朝他
们直冲过来,又呼啸着从身边一掠而过。铁桥在脚下剧烈地颤动,车轮磨擦铁轨,
似有一种巨大的引力把人往里拖。那一刹那,华媛闭上眼睛,身子如一枝在风中摇
曳的翠竹,紫红的裙据翻起来,好像要离开桥面。傅贵一把将她搂住。
火车走远了。两人还紧紧搂着。傅贵闻到华媛头发散发出的香皂味,便轻轻地
吻她头发,又轻轻咬咬她耳廓,才发现华媛的脸通红发烫,嘴唇鲜润而饱满,微微
翕动着,似有一股新鲜的蛤蜊味漫漫溢出。那一顷刻,傅贵有些犹豫,脑海里浮现
出王晓鸣的影子,那是个漂亮的女子,前不久考入上海财经学院后,给他寄来一封
含糊其辞的哀的美敦书。“尿呢!”傅贵心里骂了一声,与其讨一只招招摇摇的花
蝴蝶受气,不如寻一只清清爽爽的丁丁猫。丁丁猫:重庆土话即蜻蜒。
他没再多想,将嘴唇凑了上去。滚烫、清香、渴望等诸般感觉袭遍全身。傅贵
觉察到华媛根本不会接吻后,便将舌头递进去,听到对方呜咽着哼了一声……
当处子、处女在新婚之夜的相互奉献已经成为古老的神话时,像华媛这种年龄
的女人,大多数法律上的第一次和实际中的第一次是吻合的,包括接吻。
20年了,多年的媳妇也该熬成婆了,华媛居然不显老,那身材、那腰肢、那臀
部,或许还可以让许多男人想入非非。傅贵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时下社
会对有钱而又不打算离婚的男人有这样的评价:
在外面养“花瓶”,回家陪“醋瓶”。
道理是:如果外面的“花瓶”不是特别有吸引力或具备超乎寻常的内容,男人
不会轻易离婚。原因很简单,女人总会衰老,男人一般不会因女人衰老就离婚,否
则一辈子都要在这怪圈中挣扎。所以,重庆男人有句“名言”:自己在外面恍,娃
儿在屋里长。“恍”者,多指花花草草的风流事。如今商业社会,似乎一切都有了
用钱衡量的价格,而一个男人只要有本钱(指金钱和身体),若单纯为性欲,则大
可不必离婚--青嫩可人的小姑娘到处都是。因此,傅贵虽然曾与几个相当有质量
的女人有过交往,但不为所动。他更看重与华媛20年的感情。然而,让傅贵万万料
不到的是,此刻坐在身边的华媛,看似睡得很熟,却一直处于浅层睡眠状态,脑子
里折腾来折腾去的是另一个人。
此人叫刘西路,42岁,是个精神忧郁面色苍白的破落诗人,笔名伟夫,圈中人
均以此称之,本名反被遗忘。伟夫能画两笔水墨写意,言辞中常充满忧国忧民的伟
人情结,经济上却捉襟见肘。按说,华媛没理由正眼瞧这种人,但当初傅贵下海南
后,她甚觉空虚难耐,在一次Party认识伟夫后,双方进生情感纠葛。
相当一段时间内,华媛对此既兴奋又苦恼,类似边缘情感大抵乃世纪末的一种
城市病态,当不得真。但双方交流的结果令她咀嚼到另一个男人也能给她带来心灵
和肉体的抚慰。自傅贵返渝后,特别是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华媛开始后怕。她
心里清楚,自己与伟夫并不是啥真爱,更多的只是某种渴求。何况,在优越的物质
环境中生活惯了,华媛无法想象与一个穷酸文人过拮据的日子。想想吧,自己住着
260平方米的跃层豪宅,出行可驾驶2.8升的宝马汽车,儿子傅鑫也快16岁了,犯得
着吗?边缘情感多为过眼云烟。
但伟夫竟始终孜孜以求,令华媛烦躁难安。
当然,妻子有了情人,丈夫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若一旦知道了,会玉石惧
焚么……
她不由打个寒颤,睁开眼。
“醒啦?”傅贵笑道,“你好像正做恶梦呢。是阎王爷正拿钩钩抓你吧?”
“你找不到话说,”她的脸颊蓦地飞起红晕,把手伸进他手掌,问:“快到深
圳了吧?”
“还有一会儿,”傅贵轻轻揉捏着华媛光滑润洁的手指,“若真有阎王钩你,
我还可和他撕打一番。我担心的是有男人来勾你--”这本是欲盖弥彰,男人惯使
的障眼法。
“去你的!”她嗔道,狠狠掐他一把。
两人说笑了几句,傅贵内急,起身去后舱。后舱卫生间外已戳着个人在等候。
傅贵朝他点了点头,退至逼仄的过道。那人也点了下头,目光在傅贵脸上盘桓一圈,
欲言又止。细瞅那人,约三十五六岁,头顶已谢去多半,亮可鉴人;眼睛略凹,眸
子隼一般发光;面皮白而细,眉宇间灌满故事。奇怪的是他那装束:着一袭玄青色
中式对襟夹衫,纯绵质料,下穿黑色圆口布鞋,一根银白的怀表链子在胸前划道弧
线,钻进衣兜。乍看,还以为遇到了三十年代上海滩的股票经纪人呢。傅贵忍不住
差点想笑。
“咔嗒”门响,卫生间开了。秃顶伸伸手对傅贵道:“你请。”重庆口音。
“你请你请。”傅贵欠欠身。
两人倏地都笑了,进个厕所嘛,于吗还英国绅士般装腔作势地“请”来“请”
去--批淡不?
傅贵不知道,秃顶恰恰在英国剑桥大学留过学,是建筑学硕士。后话不赘。
从卫生间回到座位,傅贵见华媛正补妆,不禁笑了,似有雅兴涌上心来,顺口
道:“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辞连环?”
那是辛弃疾的《汉宫春》。
华媛用无色的ROUGE唇膏将嘴唇仔细修整后,说:“你别笑我,我这还不是为不
丢你的面子。”说完心里一跳,丢面子和给男人戴绿帽子,可有本质的区别呢。
这时飞机开始下降。空姐在过道间逡巡,不时柔声提醒:“请您系好安全带。”
傅贵的目光在空姐身上抚摸。他先看空姐的脸:民航的劳资干部真不知是从什
么地方弄来这么多漂亮的妞?你看她们的脸蛋有多光滑细腻!听说现在的空姐还有
研究生,寒窗苦读近20年,为的就是在空中给人家递咖啡饮料?你说她是为蓝天事
业,屁话,飞机一旦失事,命也搭了进去。风险行业的高收入应该是靓女们趋之若
鹜的动因。
想到“风险”这个词儿,他有些酸溜溜的。
看完了空姐的脸,他又研究她们的身材。从胸部分析到腿,最后结论:她们的
腿和身高比例,和自己差不多。自己的脸虽然粗糙无比,但绷绷身上的肌肉,立即
会凸现出几条山脉。
男人的美不在脸,而在肌肉。这想法令他有些得意。华媛碰碰他:“喂,看啥
呢,瞧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傅贵笑嘻嘻地:“看空姐(口塞),你看她们一个
比一个漂亮,但只要这飞机一栽下去,再漂亮的脸蛋也最多只剩几片指甲。”说罢
又讲了一件事:前年他从重庆去桂林,乘的是安24型小飞机,快降落时,喇叭里突
然说起落架出了毛病,请乘客们穿好救生衣,把手枕在头后。机舱里立即乱成一团,
有人痛哭,有人尖叫。“我一声没吭,只是在想,”傅贵顿了一下,“想你和傅鑫
见到我焦糊的尸体后是啥模样。”
“臭嘴。”华媛轻轻擂了他一下,“这次出来玩,本来就为放松心情,你反倒
制造紧张空气。”
傅贵笑了。他要的就这效果。逗女人玩是男人放松的一种乐趣。
波音757在跑道上狠狠跳了几下,终于稳稳站住。踏出机舱,南方灼热的阳光刹
时泻满全身,空气中夹一股清新的腥味,这是海滨城市独有的。傅贵不禁有些心旌
摇荡。
深圳。阳光酒店顶楼旋转餐厅。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打折后只及三星级收费,说明经济偏冷,傅贵想。他邀
陈利军去看夜景。从旋转餐厅硕大的玻璃窗向外眺望,脚下是一片灯的海洋,五颜
六色的光束仿佛使夜空在燃烧。在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哪怕夜里,也充满魅力和
诱惑。
“贵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从海南跑到深圳来流浪的日子吗?”陈利军问。他
是一个身高1.8米的健壮男子,黝黑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去,衣着看似随意,却是
意大利正宗的阿迪达斯休闲装。他比傅贵小两岁,自10年前一起闯海南后,便成了
铁血哥们。这次相聚深圳,是他们每年一次的例行活动,简单说就是休假、放松、
找乐子。
傅贵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笑道:“利军,你记得欧阳修的那首词吗?--归
来恰似辽东鹤/城廓人民/瞩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陈利军是学医药制剂的,没啥文学根底,便撇撇嘴。
“其实,当年的我们在这儿又何曾作过主人?”傅贵自问自答:“从这家公司
流浪到那家公司,像乞讨的狗一样遭人白眼。人不痛到伤心处,不知世间多坎坷。
所以,如今但凡有学子到我公司求职,只要有本事,我都设法留下。”
“贵哥好心情,大旗一举,天下归心。这两年我也在琢磨这个理儿:人才是不
是实现企业利润最高的商品?”陈利军话头一转,“凡夫这人其实是个干才,精灵
过人。刚才听你说过,我感觉你们好像闹了别扭,需不需要我撮合?”
傅贵摇摇头,“道不同,不为谋。朋友处久了,毛病就钻出来。何况,他的谋
略思路确实也有道理。”突然又笑了,“咱俩见面干吗谈这么沉重的话题?喂,”
傅贵朝那边餐桌努努嘴,“你是不是又换轿啦?”
“换轿”是重庆的时髦用语,作两解:一是离婚男娶;二是换异性朋友。
陈利军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样子:“哪里谈得上换轿,怡怡情,互有所图罢了,
蠢婆娘一个。”
说罢,朗声一笑。刚才在酒店大厅见面时,陈利军介绍:“蠢婆娘”叫阿惠。
阿惠约20出头,身材高挑,嘴唇大而性感,胸部饱满得像泰国人妖,一看就知道做
过隆胸术。
两人回到餐桌旁。华媛和阿惠收住交谈,两双美目笑盈盈地看着他俩。
傅贵问:“你们笑啥呢?”
“我笑你们男人,见面就讲那些东西,”华媛瞥了阿惠一眼,“好像男女之事
不说就嘴痒。”
傅贵说:“你也把我们想得太下作了吧,我和利军谈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呢!”
陈利军落座后道:“在这种酒店只有吃保护动物最合算。”他点了一个熊掌、
一笼狍肝、两样时鲜蔬菜和鹿鞭汤,酒是五粮液。菜上桌后,华媛却不肯动筷子。
“这也大那个了嘛,野生动物越来越少,暴殓天物,是犯法的呢--”
陈利军哈哈大笑,“嫂子此言休矣!不是我们暴殄,是那些在老林里偷猎的家
伙暴殄,再说啦,既然已被猎杀,你不消费,不白白浪费吗?酒店又怎么回笼资金
呢?何况,据我所知,这些熊掌都是从东南亚贩运过来的。”
“据我的地理知识,东南亚不产熊吧?”
“嫂子你又寡闻啦。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里,世界上任何种群的动物都能找到。”
“也能找到袋鼠和考拉吗?”
陈利军一时语塞。他也清楚这两种动物只生活在南太平洋上的澳洲。傅贵盯了
华媛一眼,“你吃就吃,不吃就拉倒,干啥和利军抬杠呢?”
再看那熊掌,早被阿惠戳去小半个,吃得油嘴油嘴的。
陈利军依然满脸堆笑,心里却很恼火:妈的,老子花钱做东,还落得个不是。
贵哥也真是,把老婆带出来干啥呢?碍手碍脚不说,还尽他妈添乱,想想去年走泰
国,几多好耍哟!
去年的例行活动,他们去的是泰国。所谓例行活动,是当初在海南分手时,傅
贵、陈利军和林凡夫的约定:一是苟富贵、勿相忘,大家既然是兄弟,今后谁有过
不去的地方,互相要搀扶一把;二是人生苦短,切忌一门心思钻钱眼里,每年得聚
聚,放松几天,活出点质量来。开始两年,他们相邀先后去了新疆和西藏,去年去
的泰国,恰逢亚洲金融危机伊始,泰铢急剧贬值,人民币陡然坚挺,且走之前他们
便打探了那儿的风土人情,便都没带老婆或情人,结果哥们几个如天马行空,春风
得意,从曼谷到芭堤雅,一路犹如天上人间,忘乎所以。玩的主题可对外人炫耀,
却不能对老婆漏半分。
这次目的地是菲律宾,主题已定。
却没料到,一开局就碰到华媛这种死脑筋,陈利军当然不痛快。
傅贵瞅出端倪,端起五粮液敬了他一杯,一口闷下,问:“利军,今年公司收
益不错吧,前些日子我在经济日报上还看到介绍你们公司的文章。”
“还不是狗屁文人牛皮烘烘瞎吹吹,”说到收益,陈利军脸由阴转晴,“大概
500万利润吧,不过在当地也算利税大户了。”作为南京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陈利
军在海南立足的资本是他的专业知识,至于他如何将一片破产小药厂买断后盘整成
颇具规模的药业公司,则是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商战故事。不提。
两人又喝了几杯,不免酒酣耳热。阿惠也加入进来,居然好酒量,三盘两整,
竟把傅贵弄得二麻二麻了。果然酒醉心明白,他写地又想起在扬子岛酒店与林凡夫
的争执,不禁窝火,看看人家陈利军,找准了支柱,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居然挖出
金矿来,而自己呢,还在为投资方向犯愁,真他妈窝囊。又闷几杯后,竟醉了。
醉前,朦胧听到陈利军对华媛说:“嫂子,照顾好贵哥,记住,我们是明天下
午2点的飞机,直飞马尼拉……”
从深圳前往菲律宾,他们乘坐的是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37。与去新马泰不同,
这是条新开不久的旅游航线。l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马尼拉国际机场。走出机场
上旅行车时,傅贵见旅客中有人对他笑,定睛,竟是757飞机上见过一面的那个秃顶。
傅贵这才发觉旅客几乎全是大陆人,其中不少男女气宇轩昂,好像钞票要把腰
囊撑破似的。“看来,中国有钱的人不少嘛,”他悄声对陈利军说,“至少在东南
亚,不会寒酸兮兮的。”
陈利军怪怪一笑,没搭腔。
从马尼拉经奎松城、圣费尔南多到苏比克海湾,全程约200公里。德国产凯斯鲍
尔旅行车一路风驰电掣,车窗外的田野、椰林和青黛的山岗令傅贵想起海南岛。
傍晚,他们住进苏比克海湾的卡西古兰酒店。从酒店开满鲜花的阳台望出去,
浩瀚的南太平洋一望无际,夕阳贴近海平线,化开一滩金红,粼粼金波随风缓缓荡
漾。海滩沙石洁白,棕榈林如绿障,景致清幽,胜景可餐。
刚收拾停当,陈利军敲门进来问:“贵哥,你看是今晚就操作还是等明天?”
傅贵想了想,说:“其他旅客是啥打算?”
“我侧面打探了一下,好像大多是今晚就开始,”陈利军看了看华媛,没回避,
“明天安排的游览,肯定累,都说不如趁手硬就开局。”
华媛有些狐疑:“你们今晚要操作啥?”
“嫂子,放心,不是让贵哥去泡妞。”
“那是啥,为啥鬼鬼祟祟的?”
傅贵:“男人的事你问恁多干啥,你若想去就一块去,不去就和阿惠到酒吧听
音乐。利军,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开局。”
所谓开局,其实就是赌局。对此有必要作个简单交待:多少年来,国内媒体特
别是影视作品总把所谓大款和有钱人的生活描绘得奢华富贵,似乎跨出房车又进酒
楼,金屋藏娇,偎红拥绿,这多少带有偏见。事实上,当暴发时代结束后,这些人
逐渐就范于市场经济的法制规则,竞争压力加大,业余生活的主要乐趣已不是女人。
也就是说,对于许多国人还心驰神往的绮丽梦想,他们早已生厌,并为此过分支付
了精力与能量。因比,他们重新重视家庭生活,但对赌局都陡增兴趣,就像一般百
姓闲时打打麻将一样,他们闲时也要玩几把,玩时个个神闲气定,潇洒自如,据称,
时下澳门葡京酒店的玩客40%来自大陆。而地方公安部门抓赌多为打麻将的小鱼烂
虾,真正的赌局一般用扑克,大抵也与国际接了轨。傅贵的原则是:小玩怡情,以
放松绷紧的神经,且有“度”,不可违。
这次来苏比克,是陈利军提议的。苏比克位于吕宋岛西南端,是原美军太平洋
舰队除檀香山外最重要的基地,自1898年美(国)西(班牙)战争后,美国海军就
在此安营扎寨,越战期间,又开辟空军基地,B-52战略轰炸机从这儿直飞越南,驻
军最高峰时超过10万。美国大兵的消费给当地带来繁荣。这与泰国芭堤雅因越战而
繁荣如出一辙。90年代中期,根据美菲两国政府协议,美军从菲律宾全境撤出,偌
大的苏比克刹时沉寂萧条。当年,美军撤出芭堤雅后,当地政府为恢复繁荣,引进
人妖促旅游,菲律宾无人妖,当局便发展博彩业,几年功夫,据称其规模仅在澳门
葡京之下。今天从深圳飞来的人,大部份想玩一把。这些,华媛自然一无所知。
但当晚她跟着傅贵去了。
他们去的赌场就在酒店旁边,名叫伊拉甘。场内装修豪华,人声鼎沸,黝黑英
俊的侍者穿梭往来,其乱哄哄的场面乍看就像重庆普开过的一家“千人烫火锅”
(后来倒闭了),只是没有油腥味。上到二楼,隔有若干硕大的包房,清静多了。
傅贵和陈利军各买好筹码,选好台坐定入局。
当晚,傅贵手气硬,他的visa卡上多出的美元折合人民币12万元。次日晚上,
华媛和阿惠欣赏泰加洛土著的音乐会去了,傅贵和陈利军又去伊拉甘玩。这次傅贵
栽得惨,到晚上10点钟他竟输掉45万元,其数目早已超过他所规定的“度”,令他
肉痛。在重庆时,傅贵逢年过节也玩几把,毕竟输赢有限,且都是圈内人,如今把
恁大笔钱丢进爪哇园,怎么也不服气,虽然理智告诉他得赶紧收手,但却不由自主
地又去买下5万元筹码,然后进卫生间小解,撒撒晦气。
解毕,正洗手,有人进来,一看是那面善的秃顶,傅贵先颔首一笑,算是招呼。
“先生脸色青黑,印堂晦暗--病了?”秃顶先开口。傅贵摇摇头。“那就是
输了,输多少?”秃顶问。傅贵想了想说,四万五。秃顶兀地笑起来:“嘿,我刚
好赢了5万,莫非赢的是你的?”
傅贵一惊:这小子未必想吃诈么?江湖上啥怪异奇人都有,得防着点。秃顶却
让他先等等,自去方便完毕,净手,再伸出手来:
“认识一下,黄青,重庆沙坪坝人氏。说句老实话,在飞机上我就看出你面带
晦气,没想你也来苏比克玩这个,不输往哪里走!”
“黄先生果真高人罗,”傅贵握住他干瘦枯涩的手揶揄道:“这么说你在飞机
上就预料到你来苏比克能赚钱?”
黄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傅贵一愣:“你没问我问题嘛。”待明白是要回答姓甚名谁时,不禁笑了。
黄青说:“咱们都是重庆人,耿直、心直、话直,认识了,也就别再先生长先
生短的假装斯文了。说说看,你是想把输掉的钱捞点回来呢还是再输十万八万?”
“此话怎讲?”
“要捞我就帮你想点办法;要输你就再放筹码,但今晚你无论放多少,只一个
字,输!”
傅贵想,这家伙究竟是异人呢还是巨骗?
黄青笑道:“问题在于,我不清楚四万五对你是个啥概念,是九牛一毛呢抑或
已经伤筋动骨?”他盯着傅贵的脸,“在远离重庆万里之外的地方帮一个老乡,这
不是我的义务,但我有兴趣。”
傅贵想管他妈的,死马当活马医,不如试试。黄青掏出个本子,在上面鬼画桃
符一番,又闭上眼念叨一气。然后说:“筹码多了,先退1.5万。”
傅贵灵机一动:“我只买了7000块钱。”
黄青目光如炬。盯着他道:“既然你想捞点回来,就得听我的。我知道你身上
的筹码不低于4.5万,不高于5万。快去退!”
两小时后,傅贵果然捞回30万,待他还想下注时,黄青用眼光止制了他。这是
事先约定好的。
回到下榻的酒店,两人去酒吧,要了加冰块的马爹利。黄奇举着酒杯笑:“老
傅,你这回到苏比克来可是赚惨罗。”傅贵这才如实相告,捞回30万后,加上昨晚
赢的12万,他还输了3万元。黄青依然高深莫测地笑着,说:“良辰美酒啊,老傅。
听我一句,明天你不能再去啦,否则一败涂地,捡不起来。”
酒吧里人不多,灯光幽暗,音箱里放出的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
依旧》,席琳·迪翁的歌声正风靡全球。黄青轻轻抿了口酒,说:“听到了吧,好
莱坞对亚洲的文化侵略真是无处不在。说来也怪,我年轻时居然做过电影演员梦,
那梦若真圆了,瞧我这副尊容,如今恐怕也只能讨饭啦。”
傅贵旁敲侧击:“老实说,刚才我还以为你是江湖巨骗呢。从你对牌局的熟悉
程度看,至少可以认为你是个‘惯赌’。”
黄青忍不住大笑:“好个老傅,果然有眼水。不过,我真是行赌,早就发大财
啦。但那样的生活太没质量。我亦不妨对你老实说,我学的是建筑设计,获得过英
国剑桥的硕士学位,业余钻研《易经》和堪舆学10年有余。苏比克的赌场同西洋玩
法,我在伦敦早见识过,怕它个鸟啊?”
说罢,顺手疾书几行字,用无名指按了抻过来。傅贵一看,几句英语似懂非值,
汉字为:“六五。知临。大君之宜。爻位。象辞。象辞。兆辞。乙卯卜……英文是
苏格兰乡间巫师谶语,汉语是《易经》临卦的外卦中爻--唉,说了你也不懂,”
黄青道:“简单说,这是中西合壁的破局术--姑妄称之吧,不敢多用,否则,人
家早拿卡拉尼什科冲锋枪在你身上穿了五六十个洞啦!”
傅贵仍觉黄青语言有诈。这年月,啥骗子没有?“这样,回重庆后,我请你到
海边喝茶,”傅贵抬出重庆最高档次的酒楼,“好好向你向你讨教讨教。”
“谢谢,”黄青点燃一支555烟,“萍水相逢人,闲云野鹤去,有缘才能再聚首。
何况,我的东西你讨教也学不会,除家学渊源和天赋外,我肯定不会再培养你所说
的惯赌。纸醉金迷得浅尝辄止,正正经经干点事,那句话怎么说的?对了--发展
才是硬道理。谁说的,邓小平吧?”
正说着,陈利军走进酒吧,一脸沮丧。傅贵给他要来一杯酒,刚要发问,黄青
悄悄道,“这位先生输得有点修,挨边30万,不信你问。”
一问,陈利军输了29万8千。
傅贵心中一惊:狗x的黄青,究竟是啥异人?
那一夜,傅贵兴奋异常,与华媛作爱。双方大汗淋漓,如胶似漆。一夜醒来,
似觉胸中久郁的烦闷消释了许多……
从菲律宾回渝后,傅贵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旅游的一大功能就是消除疲劳,
流连徜徉于风景中,人虽然累,但心情颇放松。在苏比克的后几天,傅贵听从了黄
青的劝诫--主要是对方身上的神秘气息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听他的或许没
错。于是,傅贵与华媛随旅游团游览了西班牙古炮台、美军基地旧址、奥图拉火山
和棕榈海滩,在蔚蓝剔透的大海里游得精疲力竭,再享受日光浴,还差点学会了冲
浪。陈利军也收手没再去赌场,毕竟“大赌伤身”哩!事实上,所谓放松心情,在
于个人要找到与大自然的契合点,达到短暂的天人合一境界,那肯定是一桩愉快的
事。
回到重庆当天,傅贵即赶回办公室处理案头。经过几年的建章建制和规范管理,
劲松公司的内部机制已经进入良性循环状态,也就是说,无论公司高层干部在与不
在,内部照样运行,经营业务照样开展,就像一列高速火车,即使松了闸,它仍能
靠惯性沿铁轨继续前行。从这一点看,民营企业的机制管理得比国企要顺些,更符
合现代企业制度的规范要求。
个中的关键在于:它产权明晰。
但涉及公司全局的案头工作却要总经理自己处理。傅贵丝毫不敢松懈,耽搁了
好几天,文件、报表、传真、电函堆了好大一摞。等着主人签字划押呢。
已经是5月初了,室外的阳光显得热烈。当然,与菲律宾的骄阳比,这只能称温
和。傅贵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起身冲了杯速溶雀巢咖啡提神。
姚军敲门进来。从夹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封壳上写有“傅贵先生亲启”,
没落款。他没拆信,问姚军:“与林副总联系上了吗?”
“还没有,传呼不回,手机也关了。”
“家里呢?”
“他太太说,不是公司派他去北京出差了吗,怎么还问她?”姚军踌躇着,
“另外……王丽,王丽也走啦。”
“走啦是什么意思?”傅贵很冷静。
姚军说她交了辞职报告,也没有去财务部结帐,便没了踪影。林凡夫耍几天猫
儿脾气是傅贵预料中的事,但王丽辞职倒是他没想到的。劲松曾有规定:中高级干
部辞职要通过经理办公会批准,为防止不正当竞争和泄露商业秘密,辞职人员3年内
不得从事与劲松相同的业务,否则视其后果诉诸法律。“难道,王丽和林凡夫本来
就有啥瓜葛?”傅贵用匙子轻轻敲着咖啡杯,“不会吧?”他想,抬眼见姚军还站
着,便问:
“姚军,你会辞职吗?”
“肯定不会。”姚军正正领带。“我这样说并非宽傅总的心。就我的理解,辞
职基于两种原因,一是能力有问题,只能被动辞职;二是主动辞职,在于辞职者对
企业前景看不明朗或另谋前程。而我对劲松的前景充满信心,再加上前阶段我们在
现代办公领域击败李文挺,说明公司有适应市场竞争的能力。何况,目前在重庆能
发挥个性才能的职位并不好找,我为什么要与自己过不去呢?”本来,他还想加一
句:傅总的人格品行也令我敬重。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姚军已渐渐学会把握说话的分寸。
“那么,你认为目前公司对员工有凝聚力吗?”傅贵盯着姚军的眼睛。“我想
听实话。”
“肯定地说,有凝聚力。否则公司近两年不会有这样的发展。至于王丽的辞职,
那只是个例。事实上,对绝大多数员工来说,只有公司发展了,自己才能有所得。
重庆的下岗职工恁么多,既然你能加盟站到劲松的旗帜下,岂能不珍惜呢?”
傅贵听后面无表情地说:“好吧,你先去忙。”心中却很高兴:对姚军这小子,
当初我没看花眼。他拆开姚军刚才拿来的信,读罢,差点想笑。
信是电脑打印的,文诌诌像40年代的公函:
敬启者:
傅贵先生台鉴。兹定于5月7日下午3:00
在歌乐山步云山庄,举办原江北龙溪镇插队知青恳谈
会,以纪念艰难岁月中扭曲且无悔之青春。敬请务必
拨冗与会,畅叙友情。
切切。
落款是“原江北龙溪镇插队知青联谊会”。
“都什么年代了,还沉湎于这些名堂?”傅贵又好气又好笑。他始终认为,知
青生活只是自己命运河流中的一朵浪花,早已在岁月的磨蚀中杏无痕迹。如今商业
时代,是另一种形式的金戈铁马,“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养子当如孙仲谋”。
而沉湎于过去的所谓“青春无悔”、所谓知青情结、所谓让山村油灯温暖了心房的
日子,说穿了是衰老的表现。只有心理已经衰老的人才会每每忆旧,嘘唏嗟呀,感
慨世风日下,实际上是惋惜自己没赶上好日子,这样的聚会多了,人难免变得灰色
晦暗,哪还鼓得起面对生活百折不挠的勇气?
傅贵将信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
这时电话铃响。对方是个女人,嗓音悦耳:
“也,硬是听不出来了嗦?当上大老板啦,衣裳角角都可以扇死人呢!”说罢
一阵笑。
傅贵问你究竟是谁,不然我挂了。他担心乱七八糟的女人来搔扰。
“哪个嘛,王晓鸣,你原来的恋人,现在的路人,今后可能还是仇人……”说
罢又笑。
傅贵心里一紧,犹如一柄小锤在他心尖尖上敲了一下,心房深处传来悠远的口
声。20年了,这女人……“你不是到法国当洋太太去了吗,如今衣锦还乡回来省亲
嗦?”他想刺她一下。
王晓鸣笑得更响,还边说醋了醋了,也不知是不是说傅贵吃醋了。“我去年底
就回重庆定居了。”
傅贵又刺她:“啷格嘛,是成了弃妇还是拐了人家的细软逃回来的?”
王晓鸣收住笑:“傅贵,这么多年没见面,你怎么恁不友好?闲话少说,我约
你见个面,5月7日在步云山庄,咱们当初在龙溪镇插队的知青都去,请你一定来,
我要看看你那张脸是不是让鲍鱼海鲜撑得更丑了……”依然是重庆女子的伶牙利齿。
傅贵本想说我不去呢,但话未出口。又听王晓鸣道:“你放心,过去的事早就
烟消云散,我一不会巴结你,二不会和你老婆争丈夫。我是有桩生意,看你这大老
板愿不愿接。”
傅贵问啥生意。王晓鸣说你来了再告诉你,说罢挂断电话。
重庆人有句俗话叫“一个狗服一个铗铗”,也可理解为一物降一物。多少年了,
王晓鸣俏丽的面孔早从傅贵记忆中消失,但一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又禁不住砰砰地
跳。初恋真那么难忘吗?抑或,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潭不敢轻易碰触的
“死水微澜”?男人啊!傅贵决定上歌乐山。
上山那天下午,他先有些踌躇,为的是乘车。他担心开凯迪拉克去太张扬,因
不知道原先的插兄插妹们活得咋样,如果有众多是下岗者,你不是故意显洋摆吗?
若打的上去,最多也就40块钱。转念又想,本色的傅贵该咋样就咋样,不然生活还
不把你压趴下?
他让司机小刘把凯迪拉克从车库开出来。岂知这一出去,发生了两桩事:一是
傅贵的命差点遭除脱,二是让他郁闷多日的投资方向终于有了眉目,为日后在龙溪
镇投资6000万元兴建劲松花园小区奠定了基础。可谓祸兮福所依。
先说第一桩。当小刘架车快到小龙坎时,问道:“傅总,我们走哪条路?”前
面就要分道了。
傅贵颇奇怪,交待了上歌乐山,你就尽管开车,问我干啥?他没吭声。
小刘又说:“走近路就从烈士墓上山,但听说那条路在修,烂得很;走远路就
从林园绕,平顺得多。”
“那你看着办吧,”傅贵道:“难道你还怀疑凯迪拉克的性能吗?”小刘是灵
醒人,盘子一打,轿车驶向烈士墓方向。
从烈士墓上山,傅贵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在烈士墓旁的西南政法学院读了4年
大学,与华媛踏遍了附近的坡坡坎坎,可谓草木皆熟,即便对歌乐山的典故亦如数
家珍。歌乐山本名云果山,系华蓉山系余脉,方圆数十公里,林木茂密,谷幽峰奇。
相传秦时李冰之子二朗,佐父导水,驻节山上,乐作如闻钧天之乐,故名“歌乐”,
实际则是此山怪石嵯峨,谷洄涧深,遇风雨便万籁齐鸣,乃自然清音,犹如仙乐,
岂人间形器可比?其海拔700米的峰顶有明成化年间建的云顶寺,香火鼎盛,后毁于
兵燹。当然,真正让此山闻名的是歌乐山烈士陵园,又称烈士墓。1943年,美国海
军驻华联络小组的梅乐斯少校为与国民党军统局交换对日作战情报,在这儿成立
“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同时设立集中营,有白公馆、渣滓洞等大小监狱20余处。
关押志士仁人。1949年11月27日,集中营发生震惊中外的“11.27”大血案。以此
为背景,其脱险志士曾写过一部叫《红岩》的小说,后拍成电影〈烈火中永生》,
60年代风靡全国,教育和影响了无数青少年……
车过烈士墓后,爬山。路果然烂,中间段的柏油混凝块好像被人撬鄱了,七拱
八翘。凯迪拉克底盘低,小刘尽量靠边走。下午的太阳穿过翁郁松林斑斑点点洒下
来,满眼葱茏明媚。路上几乎无行人,偶有下山的车,也小心翼翼。拐过一个急弯,
路稍微平坦了些,小刘刚把车移至路中间,却又是个右急弯。
正待转过去,却出了事:一辆红岩载重车悄无声息地冲下来!那是本地出产的
32吨自卸载重车,黑黝黝的庞大身影眼看就要将轿车吞没,傅贵惊出身一冷汗。此
时已无路可避!说时迟,那时快,小刘猛地一甩盘子,车头刚扎进路边排水沟,载
重车便旋风般掠过,小刘已推开车门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小刘拎着个穿T恤的汉子
回到车边。那汉子嘴角有血迹,胳膊被反剪,痛得嗷嗷叫。原来小刘见出了事,未
及多想,跳下车就沿Z路的防护斜坡往下冲,拦住载重车,将司机拖下来就两拳。司
机想还手,岂能抵挡当过武警的小刘,只一外一剪,那厮便乖乖地跟着走。此时再
看车,右前灯和左尾灯撞碎了,小刘心痛得咧嘴,又要打司机,被傅贵喝住。
“师兄,二天开车慢点,”傅贵惊魂甫定,拍拍那汉子肩膀,“你我都是有老
婆娃儿的人,犯不着这么早去见阎王嘛。”转身对小刘道:
“把他放了吧。”
“放了?配这灯要几千块呢!”
“放了放了,命都捡回来啦,已是万幸。”刚才生死一瞬间,傅贵突然悟一个
道理:生命如灯,偶然地吹口气也可能熄灭。非原则的小事,犯不着徒添更多的烦
恼;真若把命都除脱了,还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呢?
接下来说第二桩事。
投资兴建劲松花园的想法是那天在歌乐山知青聚会时萌发的。其初衷始于王晓
鸣介绍的那桩“生意”。
当小刘把司机放了后,折腾半天,凯迪拉克才从排水沟里退出来。抵达步云山
庄大门时,傅贵叫停车,吩咐小刘回去。
“我就走进去吧,”他对小刘笑笑,“免得人家见我们这车瞎眉凿眼的,还以
为是偷的呢。”
步云山庄座落在歌乐山著名的三百梯旁。所谓三百梯,古已有之,公路修通前,
此为上山要道,全靠脚力。梯间有座步云桥,石砌单孔,溪水潺潺,当年关押白公
馆的西北军将领黄显声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此。环视步云山庄,两厢青峰耸立,
进大门是一块偌大停车场,左边为游泳池,蓝波莹莹,右边是餐厅舞厅,正中间矗
一幢大楼,估计是客房,客房背后曲径通幽,深处隐约可见草亭凉棚,斜斜挑出个
“茶”字。
傅贵经过停车场,见除几辆长安面包外,一辆黑色98新款日产佳美轿车格外抢
眼,“咦,还真有个款呢。”他猜不出是哪位插兄发了财。
其实,那车是王晓鸣的。
到餐厅报到后,有侍者将傅贵引往茶亭,远远就听见阵阵哄笑。及至跟前,熟
悉与不熟悉的面孔都围了上来,推推搡搡,握手拍肩,好不亲热,谁也没把他当总
经理看,倒让傅贵心头热乎。坐定喝茶,四下睃巡却不见王晓鸣的影子,悄声问身
边一个半熟面孔,那人道,她早来了,好像爬山去了。
如今这类聚会,无甚主题,无外说说笑笑,家长里短,摆些当年在乡下偷鸡摸
狗的事,抑或某某暗恋某某,引来打趣闹笑。坐了一会,傅贵觉得插不上话,心头
热乎劲倏忽消散,便推称头疼,先去要了客房歇下。
躺上床,瞌睡真倒来了,迷糊睡去。朦胧中,似觉有人敲门,屏息静听,却无;
正待再睡,门又响,便有些恼,拉开门刚想发作,对方却先开口:“当上总经理了,
果真再不愿和群众打成一片了。”
门外灯影下戳着个香喷喷的丽人,是王晓鸣。傅贵骤然心跳如疾蹄。
“啷个,你房间里还藏得有人,不敢让我进去吗?”王晓鸣笑道。
傅贵侧身让她进屋,“你不是爬山去了吗?”
“是爬山,半途突然觉得似有心灵感应,就折了回来。你果然已经睡在这里了。”
这话让傅贵想起黄青,难道她也成了异人?
待王晓鸣坐下,傅贵拉开窗帘,西斜的阳光涌进屋间。双方对坐,他发现她依
然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无懈可击并不是说她还像姑娘那样青嫩,20年岁月毕竟使
她成了妇人,但她依然显得年轻,肌肤光润,不知底细者很难猜出其年龄,特别是
那双眼睛,如难以探测的深潭。
“你的眼睛就像百慕大三角,能把一切都吸进去。”20年前在龙溪镇的月光下,
傅贵曾说过这话。初恋的细节历历在目,他忍不住又这样说,有意放松情绪。
“它和百慕大一样,只有到了特定的时候才发光,要不然海底全是沉船了。”
傅贵一愣,两人随即大笑--当年的俗话如今听起来就像背电影台词。
傅贵是1973年高中毕业后下的乡,王晓鸣下乡是1977年,搭的是知青运动的最
后一班船。两人都在一个知青点上,真正熟识却是在公社宣传队。当时“四人帮”
已粉碎,全国上下正大力宣传“抓纲治国”,他俩的才干在公社级的舞台上得到淋
漓尽致的发挥。事实上,他们的初恋仅停留在接吻级水平,但接吻对那个年代的人
来说,往往刻骨铭心。
“说说看,把我抛弃后,你都见识了些啥样的伟岸人物?”傅贵已放松情绪。
“早知道你能做出这番伟岸事业,我肯定就把你这棵大树缠死了,”王晓鸣眨
眨眼,“何况,你在政法读书时,不照样如鱼得水吗?”
两人又笑。
“我可是一对一的单挑,心无旁鹜,和她厮守到现在,哪来的如鱼得水?”
“我还不是单选一个,谁知他竟打短命。”
傅贵一愣:“他……你们不是在法国吗?”
“不是我们在法国,是他去了法国,原本想挣大钱,却在图卢兹送了命,车祸。”
又问他:“她现在干啥呢?”傅贵知道她问的是华媛,便说:“原先在公司任
财务部长。后来有人提议不要搞家族式作坊,何况她的专业不适合干大财务,我就
让她下岗了。对了,你不是有桩生意要谈吗?说说看。”
王晓鸣狡黠地笑道:“说说看是什么意思,好像毛主席在听汇报。你能不能把
架子放下来?”
正说着,侍应生敲门通知吃晚饭了。
傅贵便没再问,心想她一个妇人能串啥生意,如今市场规范了,钢材、汽车、
化肥也不再紧俏,所谓生意都是摆在桌面上的智慧,暗箱操作靠倒买倒卖赚钱已经
行不通了。
晚饭后是舞会和唱卡拉OK,主持人称整个聚会要持续到明天中午,大家尽情欢
乐,放松、再放松,才能真正“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去干什么呢?”傅贵悄声问王晓鸣,“吃清汤稀饭下干红苕吗?”
“你不想跳跳舞吗?”王晓鸣眼睛在灯影下发亮。
傅贵摇摇头,没说话。心里却很恶毒地说:这舞有啥可跳的,抱来抱去都是些
半老头或半老婆婆儿了。王晓鸣似看出些什么,便说:“那咱们出去转转吧?”傅
贵说好。
路经停车场,她从坤包里掏出个玩意按了一下,只听那辆佳美车“呜”地响了
一声。王晓鸣拉开车门:“上车吧,”傅贵很惊奇:“哟,你已经武装起这样大个
黑铁砣砣了?”
“你那个不是还更大些吗?”她发动了车,“咱们去哪里?”他说随便。
轿车沿山间公路往上开。傅贵想起下午的车祸,说:“今天为来见你--当然,
也是为你那桩生意,我命都差点除脱了。”便把下午的事学说一番。王晓鸣笑道:
“真若除脱了,这世界又多一个寡妇同我作伴啦。”说话间,轿车已开进歌乐山顶
的森林公园。
公园里寂无人迹,夜风徐徐,夹着阵阵浓郁的花香。抬头看天,居然有一弯残
月,离人很近。两人登上公园观景平台,脚下是沙坪坝偌大一片灯海,平台上风疾,
她将双臂抱住,齐肩黑发纷乱如帜。
“你是不是有点冷?”他问。
王晓鸣点点头。“那么,要不要我给你点温暖呢?”傅贵笑。王晓鸣也笑了:
“怎么给?”傅贵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见她没挣扎,便用劲把她搂住了。她的头发
挠得他脸痒。他没吻她,只是紧紧地搂着,任夜风吹拂,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
脚下的灯海依然在欢乐地闪耀。许久,傅贵感到手上凉涔涔的,一抹,是水,再细
看,王晓鸣竟满脸泪痕,漂亮的大眼在残月下晶亮晶亮
这一夜,他们做爱了。一切都那么突然,又顺理成章。20年前懵懂的初恋变为
成熟男女似无功利的性爱,便愈显生龙活虎。在步云山庄的客房里,性爱的快乐使
他们如痴如醉。当他用舌头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甚至润滑的脚趾时,她潮水般的呻吟
覆盖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强健、柔韧、充满勃勃生气的身体带着她一次次攀上快
乐的巅峰;而她的成熟、滋润与技巧亦令他乐此不疲……
终于累了。傅贵闷头想睡,王晓鸣将他拍醒递过一根点燃的香烟,“喂,你也
不能太实用主义了嘛,我还有正经事谈呢。不是给你说过有生意做吗--我有位朋
友想让块地出来,你想不想接?”傅贵问啥子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我又不是你老婆,盯恁紧干啥?喂,说正经事,那块地很不错,盘下来绝对
赚。”
傅贵说除了解放碑,其他地块都不要。
王晓鸣问为什么。
傅贵将他的宏大理想有保留地说了一番,没等听完,王晓鸣竟大笑起来,说:
“你这总经理是怎么当的,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了吧?”
傅贵不悦,心想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尿。”
王晓鸣却娓娓道来:当今国内经济最大的症结仍然是相当部分的人太投机。80
年代的投机是倒买倒卖,搞批文,吃差价;90年代的投机换句话说叫“利润平摊”,
即一个产业(或项目)刚有起色,立马就一窝蜂仿效,结果是该产业利润越来越薄
甚至亏损,数败俱伤后又纷纷撤出,哪怕是科技含量很高的产品,如计算机、移动
电话、VCD、DVD和数码彩电,都没摆脱这一怪圈,其结果是浪费了大量资源。
“我回重庆虽不久,解放碑已去过几次,据我观察,那地方绝对不能再投资,
现有的投资有不少本身就是投机行为,迟早要尝苦头的,”王晓鸣给自己也点燃一
支烟,“另外,从前年起,银行喊得最凶的就是降低存款利率,以解决存贷款利息
倒挂问题。你想想,如果利率长期接近工商业的平均利润水平,谁还会对实业投资?
长此以往,中国就会变成一个大赌场,而国内金融界要与国际接轨,肯定要出台新
政策,去年利息不是降了吗?今年我估计还要降。这个信息说明,国家将采取投资
与消费双拉动的政策来调整结构,激活市场,所以……
傅贵已全无睡意:“听起来就像中央台的邢质斌在照着稿子念一样--你怎么
懂这些?”
“小瞧人不是?”王晓鸣道:“还以为我是在龙溪镇插队的傻丫头吧,实话跟
你说,我3年前就在上海取得MBA学位了。”
另一个实话她没说:她现在是总部设上海的中法合资迪龙洁具公司驻渝总代办,
其产品销售去年在重庆就突破了300万元,今年仍看涨。
傅贵想了想,说:“谈谈你朋友的那块地吧,在什么地方,盘下来做什么用?”
王晓鸣诡谲地笑了。
她告诉他,那块地位于龙溪镇花卉东路,面积19亩,“这样说未必明白,其实
就在我们插队的生产队旁边,你去看看就清楚了。至于盘下来做啥,那就看你自己
啦,实在不行造一个供5000人解手的公共厕所也可以嘛!”
说罢大笑。傅贵却一把捏住她硕大的乳房,轻轻使劲道:“看你再乱说!”
疯了一阵,王晓鸣道:“其实,那块地可以开发成有档次的住宅区,肯定好销……”
傅贵像被蛇咬了一下,“房地产?我可不干!”
傅贵不敢涉足房地产,是有原因的:他怕重蹈林凡夫的覆辙。想当初,林凡夫
在海南做房地产几多火哟,帐上资金有2000多万,一夜间竟栽得一贫如洗,犹如丧
家之犬。从商多年,傅贵笃信“暴利必有暴跌”,意识深处,他认为房地产多半是
“暴利”,因此他始终拒绝涉足。这亦使他陷入认识盲区。盲区对企业家是致命的。
王晓鸣反唇相讥:“那你搞购物中心叫不叫房地产呢?”
傅贵说那是基础建设不能叫房地产。
王晓鸣冷笑一声:“楼堂馆所恰恰是国内浪费资源最严重的房地产,你怎么单
以为住宅才叫房地产呢?何况,开发住宅就一定会被陷死吗?你也太怕冒风险了,
像个小脚老太婆。”
还从没人敢这样教训他。傅贵想发火,忍住了,转念细想:我若果是畏葸之辈,
又岂敢辞去公职,岂敢下海南?
如烟往事,逶迤奔涌而来……
1988年,海南建省的消息传开后,在位居西南内陆腹地的重庆也引起巨大反响,
特别是年轻人,蠢蠢欲动者众。傅贵当年已35岁,属不尴不尬的年龄。说年轻亦可,
但已是招聘的年龄上限。那时他已下海3年,开了家小公司,生产不温不火,糊口而
已。海南建省使他陡生“换一种活法”的梦想--当时的流行语。
华媛却反对,理由很简单:孩子傅鑫还小,公司亦刚刚上路,何苦到那旧时充
军的地方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傅贵主意已定,人生难得几回搏,该搏就不放过!终
于,经他软缠硬磨,将华媛窖得很深的1万美元“骗”了出来,那钱是她舅舅离开重
庆40年后,第一次从北美回渝给外侄女的见面礼,按当时汇率,折合人民币3.75万
元。
这不是笔小数,当时万元户还寥若晨星呢!
傅贵上路了。正是秋天,天空阴沉,萧瑟秋风吹得焦黄的枯叶满地打旋。他想
起2000多年前的荆柯也是在“风萧萧”的秋天上路的,不禁有种悲壮袭上心来。其
时,由重庆去海口尚无航班,得先乘火车到湛江,再转车到海安,然后乘船横渡琼
州海峡。傅贵到海安后,但见南北各地赴海南的大军麇聚于此,到处是热血沸腾的
年轻人,犹如二战盟军诺曼底登陆前的行动大本营。在这里,傅贵认识了林凡夫和
陈利军。
他俩是辞掉公职去海南的。3人同宿海安半岛旅社的一个四人间里,一问乡音,
相互眼珠都亮了。也难怪,一路上找不到人说话,大伙嘴巴早沤馊臭,此刻便稀里
哗啦说开了,金山城烟一根接一根,抽得满屋像朝觐的庙堂。临上船的晚上,3人喝
得大醉,鼾声连天。
上岛后,大伙都傻了眼。适时海南建省尚在初创中,经济基础薄弱,许多项目
还只是纸上的蓝图,企事业单位可容纳人员极其有限,虽此间舆论称“十万人才下
海南”,但真正找到事做的并不多。
3人从海口沿东线一直找到三亚,竟无着落,又听人说深圳正招人,便从三亚乘
船去深圳,岂知深圳更紧,无居住证者连打蓝领工都没人接,他们又返回海口,商
定分散突围。此时,林、陈二人盘缠告罄,傅贵借每人2000元,各谋出路。
分手后,傅贵很矛盾,这时他身上尚有近3万元,若回重庆,照样是万元户,而
呆在海南,既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全部“打倒”,一贫如洗成穷光蛋。思来想去,
他选择留下来。
作为血性汉子,他输不起面子,只能破釜沉舟了。经观察,傅贵认为身上那点
钱在海口开餐馆比较稳当。门面租下来了,取名“劲松饭馆”,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是请不起厨师,他便自己上灶。早年在龙溪镇插队时,傅贵自己开伙,懂得些基本
操作方法,便学着做回锅肉、烧白、鱼香肉丝、大蒜红烧鱼等家常川菜,还蛮像那
么回事。虽然味道不能同正宗川菜馆比,但对遍街饥肠辘辘又囊中羞涩的求职者来
说,其偏低的价格颇受欢迎。
生意渐渐好起来,傅贵招聘了正宗的厨师,食客盈门,场地嫌小,恰隔壁餐馆
有200多平方米,设施比劲松好,生意却清淡。那老板姓金,主动找上门来说搞联营,
利润五五分帐。傅贵经细致盘算,答应联营可以,但经营必须听他的,金应允。于
是,傅贵把场地接通,开设雅间,提高菜品档次,赚大款的钱;大堂仍保持原有特
色。为保证川菜质量,他定期让华媛往海口发货,诸如花椒、海椒、老姜、郸县豆
瓣、永川豆豉、丰都豆腐乳等,又让华媛弄来两个会烧鱼的厨师,推出川味鱼类系
列,生意火爆。顺理成章,劲松饭店升格为劲松酒楼。
岂知,烂仔却盯上了他。烂仔属海口街上的市井泼皮,很难打整。这天中午,
一群烂仔吃完饭,对结帐的小姐道:“去,叫金老板来。”金过去后,几人嘀咕了
一歇,末了,金回来告诉傅贵:“他们要收保护费啦。”傅贵没听明白,问:“他
们又不是警察,保护谁?”金说保护我们啦。傅贵呵呵大笑,说老子行得正走得端,
何需保护,“扯谈!”
当天下午,傅贵正给员工布置晚餐接待,突听门外“咣当”几声巨响,抢步冲
出酒楼,却见临街的玻璃水柜被砖头砸烂3个,鳗鱼、石班鱼和基尾虾满地乱蹦,两
辆摩托车绝尘而去,甩下一串狂笑。傅贵大骂不已,金老板轻声劝道:“傅老板,
我们做生意的,能忍就忍啦”补一句:“给他们点钱,买个平安啦……”
强龙难压地头蛇。傅贵明白不破费不行,当下商定,每天给烂仔们提供一餐便
饭,几瓶啤酒,每月再给点茶水钱,“就当喂狗了吧!”
好在酒楼月月盈利,让傅贵不忍与烂仔们摊牌,否则这生需就不能再做了。
已经是90年代的春天,这天上午,傅贵正在门前点货,一辆凌志车轻轻停靠路
边,下来两个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傅贵似觉面善,竟想不起是谁。前头那人
先笑:“贵哥,几年不见,赚钱赚花眼了嗦?我是凡夫!”傅贵“啊”了一声,扔
掉计算器,两双手紧握一块。林凡夫对身后那人道:“来,见过贵哥,你们还是街
坊呢!”傅贵细瞅,认出那是早年曾一块在嘉陵江千厮门河街玩过官兵提强盗(游
戏)的王蛮子,多年不见,竟长成一墩黑塔。两人禁不住对擂了几拳。
上过茶,傅贵瞅瞅林凡夫梳得油光鉴人的大哥大发型,不觉笑了:“凡夫,瞧
你这架式,不会是在哪家公司当计算机师爷吧?”林凡夫道:“专业嘛只好暂时搁
搁了,赚钱要紧。”傅贵问:“那你是大老板罗。”林凡夫笑:“算不上大,一两
千万吧。”傅贵一惊:“啥子生意,恁来钱?”“砍脑壳的生意,”林凡夫开玩笑
道:“还是说说你吧,贵哥,当初多亏你解囊相助,今天我是来还情的”。
这是实话。当初借的那2000块钱,使林凡夫得以在海南呆下来,待海南房地产
升温时,他已有了些基础,便伙同别人开始大刀阔斧地冒险,三拳两脚几经折腾,
竟暴富,帐下积攒了2000多万,个中邪道,恕不细述。
当下,林凡夫说:“那2000块钱我也不想还你了,太俗。你有其他什么要求。
尽管说。”
口气大得像凯撒。傅贵忍了忍,终于还是把烂仔的事端了出来。“小事一桩嘛。”
林凡夫笑了,对王蛮子交待一番,让他先去办。待王蛮子离去,林凡夫才亮出来意:
他准备出资300万元,将劲松酒楼改造成股份制,重新装修,股本他占,股红归傅贵,
以答谢意。傅贵以为听错了:这小子,该不是喝醉了酒?
然而,当晚烂仔们就再没来捣蛋。此其一。
其二,没多久,300万元打到了傅贵帐上。当然他并不清楚这其实是林凡夫转移
资金的一种障眼法。从广义角度讲,用低档次的“洗钱”手段,即将不正当方法获
取的或有所担心的资金通过某种方式“投”进来,就像将脏衣服投进洗衣机一样,
出来时已经“干干净净”。直到1993年底,中央调整政策、紧缩银根、清理房地产
时,林凡夫及同伙人因债台高筑,一夜间沦为乞丐,那300万元也被检察机关清理烂
帐时抵押了去。这一折腾,傅贵决意退出海口,他将这些年的利润及盘给金老板的
不动产共计800万元打点好,给华媛发了封电报:天涯游子,踏上归路……。
当下,王晓鸣嘲笑傅贵像个小脚老太,这让他颇恼火。从海口回重庆四五年间,
他将800万现金增值到8000万元资产,劲松的发展遵循着重庆民间的一句老话:盯到
走,看到来。不盲目跟风,看准就全力以赴,多有斩获,公司信誉和知名度已经形
成--若不敢冒风险,“我那800万放到银行坐吃利息也够了嘛!”
两人不欢而散。
没想到几天后,王晓鸣打来电话,让傅贵下楼去,她在底楼车库等他,说有要
事相商。“你就不能上来吗,”傅贵道:“我正在处理案头呢。”
“这么说你还在生我气罗?”王晓鸣笑呵呵的,“这样吧,我先给你道歉,掌
自己的嘴,我那嘴巴有时太尖刻,不过,我也知道你是大丈夫。”
傅贵下到底楼车库,王晓鸣迎上来,抱住他先来了个欧式礼节,傅贵赶紧挣脱,
“唉呀,你也不分个场合,重庆人看不惯这个。”
她却很得意地笑,“来吧,给你介绍个人。”
就见佳美轿车后座钻出个男子,秃额油亮油亮。“黄青!”傅贵同他握手,
“你这半仙好傲噢,我请你喝茶你拒绝,王女士轻轻一勾,你就跑得飞快哟。”转
头对王晓鸣:“你们啷个认识的?”
黄青只是笑,不语。
“重庆的名人异人,我可能比你认识得多,”王晓鸣道,“走吧,咱们上车再
说。”
上了车,她却不再说话。汽车驰过嘉陵江大桥,过观音桥立交桥,再往左拐,
傅贵一下明白了:他们是去龙溪镇。便想,既然来了,看看也不妨。
龙溪镇作为重庆北部新城的主城区,其规模早已从“镇”的建制脱胎换骨,完
全成了一座新兴城市:街道两旁绿树成荫,高楼鳞次栉比,店铺林立,人流熙熙攘
攘,当年插队时的水田、水溪、竹林、茅舍荡然无存。王晓鸣将车拐进花卉东路,
再前行百数十米,刹住,说:“到了。”
傅贵跨出车门,才发现居然是个艳阳天,太阳暖烘烘地照得人脸痒。放眼打量,
似觉眼熟,又觉不像:四周楼宇高低错落,街面很安静。这才发现他们正处于主干
道的背街,人车稀少。
“晓鸣,你是带我来看地的吧,”傅贵笑,“请黄青来,恐怕也是为游说安下
的套子吧?”
黄青:“老傅,你莫把人瞧扁了,来看地不假,安套子不确。老实说,你们走
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凡尘间巾巾吊吊的破事,我可不想过问。”
王晓鸣只是吃吃地笑,末了,说:“就是这块地啦,你们一位是买家,一位是
专家,看完后再下结论,说早了都是废话。”
两人顺她的指点望去,那块地其实就在眼前,位于花卉东路和南北快速干道的
丁字路口上,是一抹向阳的斜坡。傅贵似想起什么,说:“晓鸣,这地方蛮熟嘛,
好像我们还在这里挖过红苕。”
“那是你挖过红苕,我下乡才一年多就读大学了,连生产队的地皮都没踩热。”
3人顺坡往上爬,满坡是蒲公英和麦麦冬。风一吹,蒲公英细小的绒花翩翩漫飞,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腥涩。这气味,傅贵再熟悉不过了,它让他忆起当年那些脸朝
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无论欢乐与痛苦,有幸与不幸,他毕竟在这片土地上流过热汗,
抛洒过青春。顷刻间,他好像明白了歌乐山聚会的意义,转念又觉好笑:自己早过
了不惑之年,且作为商人,切忌感情用事。
登上坡顶,傅贵蓦地愣住了,这儿正好处于花卉园的后围墙。花卉园是90年代
中期政府投资上千万兴建的绿化工程,占地百余亩,引进国内外名花品种、珍稀植
物,园中设人工湖、造楼台水榭,经几年培育,四季花园锦簇,奇花异草,缤纷夺
目,游人如织,市区内许多早已绝迹的鸟儿也迁徒来安家落户。从坡顶放眼,偌大
的花卉园尽收眼底,宛如一块锦缎般花的海洋。其外侧是红石公路,车流如梭,影
子般跑着,公路的那一侧是成片的高楼,尽显北部新城恢宏气势。
傅贵看得呆了,禁不住叫:“果真好地方!”
“怎么样,没白来一趟吧?”
“你给我说的就是这块地?”
王晓鸣得意地点点头。
傅贵心里一动,再一想,如此地块,谁会舍得卖呢?该不会有啥鬼名堂吧?便
问卖方是谁,有无合法手续,为什么要卖,末了,又添一句:“你怎么同他认识的
呢?”
王晓鸣脸一沉:“这你就不用管了,有酒家家喝,生意各做各。”转身对黄青:
“你是建筑专业,能不能谈谈这地块怎么开发好?”
黄青抹抹油亮的额头,说:“王女士,这地其一尚无投资主人,其二你也没给
我咨询费,我无义务白费口舌。不过看你二人兴致蛮好,我不妨从风水的角度聊聊
个人看法。”
傅贵心想屁的个风水,你俩莫非唱双簧引我上钩?他一直谨记“诸葛平生惟谨
慎”的古训,轻易不听信别人,哪怕是很熟悉的朋友。
但他却把黄青看错了。事实上,黄青是个独行侠似的自由职业者,无拘束,也
不与世俗同流。从重庆建筑大学毕业后,黄青考取英国剑桥大学,曾听过世界著名
的人文地理大师Carlo.sauer教授的课,并在C教授的办公室里看到一幅硕大的中国
古代风水图,才知东方的风水地理竟在西方建筑大师心目中占有重要位置。C教授有
一段反推曾令黄青着迷:“据我所知,西方地理学的理论体系传入中国,特别是大
学里设立地理学系还是本世纪20年代的事。那么,在此前长达5000余年时间里,中
国众多的城市、寺庙、村落、民宅的选址与规划布局,靠的又是什么呢?譬如明代
北京城的布局与建议,至今仍令我们叹为观止,其间不仅仅是技术水平的问题,单
靠技术是建造不出北京城的,哪怕用20世纪的现代技术也很难复原,因此,我认为
中国古代自有一套地理学的理论与体系,其指导思想是《易经》与《内经》……”
C教授的这番话令黄青大为震惊。事实上,黄青进大学后就业余研读《易经》,但总
是浅尝辄止,不求甚解。自打听了C教授的课,才潜心钻研《易经》和堪舆学,越钻,
越感深不可测,几千年积淀的东西,又岂是“迷信”二字所能涵盖?
当下,黄青从风水的角度谈到了他对脚下这块地的看法。傅贵听后只是笑,说:
“迷信。”
“老傅,不怕你曾在政法学院读过几年书,但这事说深了你可能未必懂。简单
跟你说吧,所谓风水学按现代学科可以归类为术学,美国的卡普拉在《现代物理学
与东方神秘主义》中已阐述了科学与术学的共通之处。而所谓阳宅风水,首先强调
按气候包括建筑气候及地理环境、景观特征等要求,去构建有利于人们生活的室内
外景观生态,它包括朝向、风向、排水、视线、堆积、地质、植被等诸因素。”
见傅贵不再嘲笑,黄青继续道:
“按《阳宅十书》的民居格式,选宅址应为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
谓之白虎;前有塘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通俗地说即背山面水乃最
贵要地,”黄青清清嗓子,“再来看这块地,左边是坡月山庄和半坡花园住宅小区,
背后是林馨园别墅区,前面是宽达百亩的花卉园,关键是其左背侧,市府决定投资
兴建4000余亩的鸿恩寺城市森林公园;而此地块居高周边住宅,向阳自不必说,风
向亦好,常年东西对流的季风,可将花卉园的馨香和森林公园的清香吹送交汇于此,
形成良性生态气候,且无工业废气污染,亦无噪声污染--这叫迷信吗?”
傅责无语,半晌,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是吃这碗饭的,”黄青道:“跟你实说吧,重庆的许多房产商都请我去看
过--‘迷信’,他们要信,我奈其何?当然,我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所谓风水
的。”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可以下手罗?”
“休矣,你非我雇主,我对你无义务。今日属嘴痒,权当耳边风吧。”
傅贵反倒心动,不为别的,现代都市到处是高楼华厦,如此安静的绿地确实弥
足珍贵。
真正的商人,对项目的判断往往是准确的。
回程路上,黄青先下车,影子般消失在人流中。王晓鸣问:“我们去哪儿?”
傅贵说先回公司吧。
街上已华灯齐放。走进办公室,王晓鸣说先别开灯。傅贵便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他们一动不动伫立窗前,眺望万家灯火。许久,傅贵问:“晓鸣,那块地你为何非
要介绍给我呢?”
“你为什么非要打探一个女人的心事呢?”突然又轻轻笑了?一你一定忘了吧,
那年下大雨,你住的茅棚漏个不停,蚊帐被盖全打湿了,你在屋中间跳起脚骂,说
了些什么?”
傅贵说记不得了。
王晓鸣说:“你骂完了,又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说今
后有钱了,一定要在这儿盖幢高楼自己住。”
傅贵一激灵,多少年了,龙溪镇的那个大雨之夜她居然记得。“少年不识愁滋
味,轻狂而已。不过今天去看了后,我倒真动了心。”他说。
两人在暗中躺下作爱。地毯是柔软的,双方身体滚烫。正缠绵排恻激情高涨时,
电话铃响了。
是林凡夫打来的。
“贵哥,没打搅你吧?”非正式场合,他和陈利军一样,称傅贵为“贵哥”。
“凡夫,这些日子哪去了,招呼也不打。”
“我正是来向你负荆请罪的,”林凡夫道,“我在公司对面的金冠酒楼定了座,
想邀你喝杯酒,行吗?”
“一对一?”傅贵想把王晓鸣带去。
林凡夫说最好一对一,因有些话只能对他说。
傅贵送走王晓鸣,赶到金冠酒楼。林凡夫从临窗的一张台前立起身,向他招手。
两人落座后,傅贵用滚热的餐巾擦着手,环顾四周,笑道:“这倒是个谈情说爱的
好地方。想当年,你我只能在闹哄哄的大排档吃豆花烧白,不过,那也另有一番情
趣。”
餐厅的背景音乐是金·凯利的萨克斯独奏《回家》,柔和而缠绵。林凡夫点的
是长城干红,没加冰。酒过三巡,傅贵不再说话,盯着墙上一幅泼墨荷花,细辨上
面的篆刻印章。其实他在等。
“虽然我知道先亮底的人总是吃亏,可谁叫我没你稳得起呢!”林凡夫先开口,
“贵哥,我是来向你辞职的。”
傅贵没吃惊,听他说。
“打从海南的房产生意栽了后,我投奔你麾下,你没嫌弃,我也知恩图报,这
些年谈不上鞠躬尽瘁,也算得鞍前马后了,”林凡夫轻轻抿了口酒,“朋友在一起
处久了,有时反而生分,我想还是离开公司的好,另起炉灶。”
“凡夫,你还在为扬子岛我拍桌子生气?”
“看你想到哪去了。公司是你的,我只是雇员,何况,任何情况下我都应维护
你的权威嘛!贵哥,你也清楚我不是鸡肠小肚人。”
“凡夫,公司时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不愿你走,这是我的内心话。”傅贵将去
龙溪镇看地的事和盘端出,说准备投资开发。
林凡夫诡谲地笑:“你不曾说过今生不涉足此道吗?”
“此一时,彼一时嘛。凡夫,留下来,咱们一起干。”傅贵将酒杯举起,林凡
夫却不碰杯。
“这些天我一直在北京跑。”林凡夫道。他说自己已与搜狐等京城几家著名的
民营信息公司洽商过,决心已定,准备在重庆开拓网络市场。“想想看,前年全国
只有10万人上网,去年是30万,今年预计是200万,明年跨世纪时,恐怕将超千万,
而美国目前已有5000万人上网。在国内其他商业领域,短期致富已不可能,但在网
络市场上仍存在唯一契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专业直到今天才真正找到与商业结
合的正途。”
傅贵叹了口气,不禁有些伤感,便一口喝干杯中酒,说:“既然这样,我也不
再勉强。凡夫,初创阶段,我知道你肯定艰难。这样吧,我可以向你投资80万元,
就算无息贷款吧。鉴于你对公司的贡献,劲松的招牌也可以借你用半年。”
“劲松的招牌我肯定不要,名与器不可假人。至于80万元,如果你换个说法,
按目前的银行利息借给我,我可以接受。”
傅贵语塞。心想这小子真是茅厕里的石板又臭又硬,“或许,但凡成大器都这
副德性吧?”
“另外,明人不做暗事,”林凡夫顿了顿,“王丽现在已在我手下,她愿意同
我一块承担风险。再有……我们准备下月就结婚……”
傅贵蓦地张大嘴,半晌,说:“好小子,你非但挖走我的大将,还把人家弄上
床!”
“红颜知己,志同道合,说不得啦。”
林凡夫突然又诡谲地眨着眼睛。傅贵看出端倪:“凡夫,还有啥坏水,一块倒
出来吧。”
“贵哥,你是不是对嫂子感情方面照顾得少了点,”他有些吞吞吐吐,“有件
事我本不该饶舌……但觉得还是提醒你为好。”
林凡夫说昨天晚上,他和王丽陪北京来的客人在金山酒店吃饭,见华媛和与一
男人也在那儿,开始其状亲热,后不知为啥又争执起来,“我凭直觉认为不太对劲。”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傅贵想,“但从林凡夫的为人看,他没必要挑
拨我们夫妻的感情呀,难道……”傅贵举起酒杯,“凡夫,此事无论有无,我都感
谢你的提醒。男人嘛,多半是感情粗糙的动物,你说的那事我自会料理。来,我们
干了。”他晃晃杯子,一口喝干。
林凡夫也一口喝干。
他先伸出手,本想说“莫愁前路无知己”之类的话,觉得太酸,“凡夫,好自
为之,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或许咱们今后还能再度合作呢。”他感受林凡夫的手
汗涔涔的。
回到家,华媛和儿子傅鑫都已睡下。傅贵轻轻走进卧室,没开灯,黑暗中能闻
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很淡雅,那是华媛挺喜欢的一种法国品牌香水。他坐在床沿没
动,黑暗中听不见她的呼吸,也不知她到底睡着没有,心里却妒意翻涌。如果,林
凡夫说的是实情,问题就严重了,自己刚确定上马房地产,倘若后院起火,那是很
伤神的。傅贵想摇醒她问个明白,突然又想到社会上流行的“老婆基本不用”的说
法,不觉泄气。是啊,倘若做妻子的真的红杏出墙,当丈夫的难道就没一点责任?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傅贵一进屋,华媛就醒了。这段日子,她脑袋乱麻麻的。从菲律宾回来
后,华媛意识到与伟夫的边缘情感必须结束了。在苏比克海湾的最后一夜,月光如
水银泄地,海风徐来,在与傅贵如火如荼的做爱中,他俯在她耳朵喃喃道:“我爱
你……今生今世。”这令华媛很感动。知夫莫如妻。她知道博贵这些年来在外面肯
定有女人,至少有性伙伴,且不止一个,但他并没打算放弃她和孩子,放弃家庭。
如今商界,这种吃在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并非少数,何况,自己和伟夫的纠葛也
有愧于人呢。昨天,她主动约伟夫出来,想了断纠葛,谁知那小子不肯,又献上一
叠写给她的情诗,肉麻不?看着伟夫那丧魂落魄的酸相,华媛忽然从心里感到厌恶:
自己当初怎么会对他产生好感?真是人牵起不走,鬼牵起乱走,再说,40出头的男
人还写诗、写情诗,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后来在餐桌上就发生了争执。“你听着,姓华的,”伟夫恶狠狠地,“我可不
是你这资产阶级阔太太豢养的狗!你闷了就找人取乐,腻了就一脚踢开?没那么便
宜的事--你等着!”
华媛脊背阵阵发冷,当初那该死的party!而所谓边缘情感,弄不好就玩火焚身
哩!
黑暗中,华媛几次想拉开灯向傅贵一五一十坦陈,但终于忍住了。她担心坦陈
后的结局,“或许,有些秘密真的只能带进坟墓里去呢!”她突然想起读大学时与
傅贵曾看过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桥》,片中那个绰号叫猫头鹰的党卫军上尉说过这
样的话。“何况,男人在外面无论怎样玩从不内疚,凭什么女人偶一失足就要背上
十字架?”
暗中,她听他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投资龙溪镇房地产的决议在劲松办公会上顺利通过。林凡夫走了,敢提或能提
不同意见的人不多,倒让傅贵感到寂寥。地块过户手续经王晓鸣撮合,办得也顺利。
购地款一打出去,傅贵便绷紧了弦;这项目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我买它
不是让它晒太阳的!”
傅贵给黄青打电话,请他过来喝茶。
黄青说免了,手上活正忙,没空。傅贵笑:“我又不白请你喝,龙溪镇那块地,
还要请你设计呢!”黄青说那你干脆到我设计所来得了,茶和咖啡任选,且可直奔
主题。
傅贵想了想,答应了。他给王晓鸣打了个电话,然后带上姚军驱车前往解放碑
的大都广场。该广场是港商李嘉诚属下的和记黄埔投资20多亿人民币修建的,集商
场、酒店、写字楼于一体,能在里面租写字间,说明黄青有底气。
然而黄青也只敢租两间,外间有三四个年轻人正忙碌着,看不到一块设计版,
每人面前都是台康柏586电脑;黄青居内间,除电脑和大屏幕投影电视外,墙上还挂
着一幅古渝州地图,隶书“藏风得水乘生气”,图中的山川、江河和城垣透视错位,
但标注的城门倒是熟悉的:朝天门、东水门、太平门、千厮门、临江门……
傅贵接过黄青递来的茶,人才落座,先笑:“你把20世纪末的高科技和500年前
的老古董揉杂一块,蛮唬人呢!”
笑过,说正事。黄青说:“来得正好,本来你那块地我也没时间设计,刚好,
前天石桥铺有个房产老板将设计退了回来,我收了他20%的设计违约金。你来了,
正好卖给你。”
傅贵笑:“你认为我真是灾荒年后的叫花了,讨剩饭吃的?”黄青拍拍脸颊,
“掌嘴,怪我没说清楚。石桥铺那老板不接受我的观念,说太超前,他巴不得连过
道也利用起来,哪是修住宅,明明是码棺材嘛!”说罢,将设计书递过来。
傅贵和姚军正翻阅,王晓鸣赶来了。
那设计果然有些“超前”:临街设商业门面和写字间,主体为庭院式花园,中
间设计游泳池,下设置大型车库,周围环境种植草坪和棕榈树群,车道设计为植草
砖,整个环境通过水、石、植物与建筑和谐配套……
黄青在电脑上又敲了一歇,抬头说:“老傅啊,我给你匡算了一下,龙溪镇那
块地不是19亩吗?但真正作为住宅的用地应控制在5亩以内,绿地和通道要留足14亩
以上;另外,每户应保证具备一个车位,游泳池也要加大……”
傅贵:“你这设计的是别墅吗?再说啦,我凭什么给住户建车位、修游泳池?”
黄青:“按你的意见,该怎么建?”
“建成住宅小区呗,充分利用地块,搞它个几百套,既大庇寒士,又赚它一笔。”
黄青大笑:“其它经营你或许有几刷子,但房产开发你好像还是幼儿学,”黄
青说:“许多初入此道的开发商与你的想法如出一辙,悲矣!”
接着分析:如今重庆类似的密集型住宅小区空置率65%,达200万平方米,不知
猴年马月才能卖完。缘何?没钱的仍嫌太贵,有钱的又认为太杂。你傅贵若不但心
资金占压,也可以这样搞,但结局很可能是建成后就一直晒太阳。
王晓鸣插话说:“黄青的意见应该考虑。低水平重复投入一直是我们经济生活
中的一大顽疾。因此,与其建密集型住宅小区让它闲置,不如花功夫把它建成重庆
第一流的花园小区。上海的房产开发目前就走的这条路,效果很好。”
“那么,现在再来回答老傅刚才提的问题,”黄青清清嗓子,“所谓建车位,
在于能买这类住房的人迟早都会购车;而泳池既是现代人健身所需,又能赏心悦目
调节空气--从风水的角度讲,面水而居,乃阳宅大要……”
傅贵抬眼望姚军:“姚助理,你的意见是?”
姚军没提防会问他,随口道:“傅总,这花园小区真建成了,我借钱也得买它
一套!”
众人齐笑。
当下敲定,由黄青将设计方案尽快修改,建一座具有欧陆风情的现代住宅小区,
暂定名劲松花园。
天已黑尽。黄青道:“今天就扯到这里。咱们吃饭去吧,我请客,请你们吃好
的。”
一行人穿过解放碑步行广场,由一坡石梯坎下到临江门城门洞内。原来是吃洞
洞老火锅。“我知道你们天上飞的地下爬的啥都尝过,唯这老火锅你们可能不屑光
顾,”黄青说,“所以这客我请得便宜,味道也独特。”
所谓老火锅,其实是火锅的返朴归真。据传,如今风靡国内的重庆火锅,当初
是沿江水码头下力人吃的,后来渐登大雅之堂,近年来其店堂装修愈来愈高档豪华,
火锅的原汁原味反倒渐失。临江门的老火锅借重庆古城墙一座尚未拆除的城门洞,
不作任何装修,门洞内烧碳火,置大铁锅,喝酒用土碗,让人感受巴人的豪爽。
几个人坐下烫菜喝酒,大概是饿了,都称赞味道不错。傅贵抬眼看城门洞,高
宽各约3丈,巨块条石卷拱,表皮已风化,呈褚褐色,手一摸石砂往下掉。黄青问:
“老傅,啷个不喝酒?你担心条石掉下来砸你个肝脑涂地?”笑过,用手掌啪啪地
拍着城墙:“放心,咱们巴人老祖宗砌的东西,再经300年也不会垮,想当年,日本
飞机轰炸重庆时,这城门洞救过好多人的命呢!”傅贵问:“你估计它有好多年了?”
“怎么叫估计呢?”黄青瞪着眼睛,“我查过史料,它是明初洪武年间建造的,距
今600多年了。有时我也想不明白,几百年前的技术与建材哪能和现在比呢?但今天
的建筑又有几幢能几百年后仍不倒呢?”
傅贵心中蓦地一动,说:“黄青,我那劲松花园你可得注意质量哟,这可不是
闹着玩的。”
“笑话,我堂堂留英建筑学硕士,在重庆搞的好几幢高楼都获得过优秀设计奖,”
黄青用餐巾抹抹嘴角,“我的经验是,一旦设计确认后,关键是施工队伍的选择,
选好了,就决不能层层转包,否则势必偷工减料,影响质量,再好的设计也会大打
折扣。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介绍一支过得硬的正规施工队伍,建成后,我也在劲松
买一套!”
“好!”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喝过酒,众人握别。王晓鸣眼睛里又流露出一种渴望。傅贵踅身过去轻声道:
“晓鸣,这几天太累,我打算休息一下,行吗?”王晓鸣有些失望,怏怏而去。姚
军说:“傅总,我看你太疲倦,要不要去泡个澡,放松放松筋骨?”
所谓“泡个澡”,其实语焉不详,含义靠你自己去悟。投资决策一旦作出,傅
贵紧绷的心弦松了一扣,骨头像散了架,“好,泡泡去。”
他让司机小刘先回去,自己同姚军打的,钻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霓虹灯耀眼,
“会仙池”三个斗大的字红得像要燃烧。这会仙池规模庞大,设施齐全,板眼也多,
泡澡的人大多奔这板眼而来。进得门去,宫灯高悬,艳红而富于联想,背景音乐是
音量极低的《何日君再来》。领班是老熟人了,面色红润,一脸烂笑。
“哟,是傅老板嗦,好久没来照顾我们啦,”边说边掏出大中华烟递上来,
“二位今天准备怎么洗?”
傅贵瞅瞅她那涂得血红的指甲,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拂开那递烟的手,用嘴努
努姚军,笑,“难道要我和他一块洗吗?肯定各洗各的哟。”
领班依然满脸烂笑:“不各洗各反倒有毛病啦,我问的是挑个啥模样的?”潜
台词很明显。
傅贵说:“我今天正儿八经想洗澡,给我选个搓背的,男的,力气要好。”又
瞟一眼姚军,“姚助理,你怎么洗不用我来安排了吧?”
正说着,一个男人头发湿漉漉地打身边走过,他瞥了傅贵一眼,眼珠倏地移向
别处。
傅贵似觉面善,却又想不起是谁。
搓背师傅是个广安来的农村小伙子,面相老实,手劲极好,只几把就搓得傅贵
叫唤起来,连声道轻点轻点,你当是在乡下刮猪毛啊。小伙子憨憨地笑了。手脚一
放轻,又感觉没捞毛,傅贵有点后悔,看来,这会仙池只有妞们能让人彻底惬意。
好在水温合适,筋骨渐渐放松。
突然,门被“砰”地一声踢开,腾腾热气中看不见来人身影,只听有人厉喝:
“都站起来!”
傅贵吓一跳,翻身从池中立起,待来人穿过热雾,才看清是两个着装警察。双
方对视须臾,傅贵道:“想干啥?”警察仔细地瞅瞅搓背师傅,尴尬地笑了:“对
不起,这是例行检查。”
傅贵蓦地明白过来,不由血冲脑门,湿淋淋地一把揪住个警察:“锤子个对不
起,说清楚,你们究竟想干啥?!”那警察挣了几下没挣脱,叱喝:“放手,否则
我告你妨碍公务!”
“少给我上纲上线,”傅贵冷笑一声,“市局齐副局长就是我同学,作为公民,
我难道连洗澡的自由也没有?”其实,所谓齐副局长乃子虚乌有。警察不知就里,
口气软下来:“算了吧,先生,我们真的是例行检查。”
“既然是例行,哪有踢门的道理?”
“实话说吧,”另一警察道,“我们是辖区派出所民警,刚接到举报,说有人
在这屋里卖淫嫖娼,所以才踢的门。”
“是谁乱嚼舌根?”傅贵问。“那人自称姓冯,”民警道:“说认识你,还说……
还说你是老嫖客了,一抓一个准。”
傅贵兀地笑了,松开手,“我清清白白一个生意人,每年为重庆纳税几百万,
谁他妈屁眼恁黑,把人往死里整?”他突然想起刚才在门厅瞥他的那个人,难道他
是李文挺手下的?傅贵不由打个冷颤。
半个月后,黄青将修改好的设计方案和电脑效果图提交出来,即便外行看了,
也拍案称绝。
建筑标准为6级抗震设计,门面、写字间、车库等非住宅为框架结构,住宅为砖
混结构,共7幢,每幢10户,累计占地面积4.2亩,绿地、通道、游泳池、儿童游乐
场占地14.8亩;住宅分6层,面积从192平米至312平米不等,户型为四室两厅双卫
一厨,其中1至4层为错层式,五六层为跃层式,六层设65平米观景平台,屋厅为白
色英红彩瓦,每户客厅均设计为落地阳光窗或玻璃平开大门,窗台为外凸阳光窗;
水、电、气、通讯、闭路电视及报警系统等设施铺设入户;游泳池设计为330平米,
车库3000平米,临街商业用户1500平米,写字间1480平米,物管用房260平米,绿地
总面积可达6000平米;物业实行封闭管理,安装红外线监视摄像机,每户配备可视
对讲系统,保安24小时巡逻监控……
“老傅,这一设计并非我独创,”黄青坦陈道,“事实上是借鉴了国外及香港
最新房地产研究成果,简单说,即便在下世纪前20年,也不会落伍--有眼光的房
客,谁还挑选火柴匣式的住房?”
傅贵终于松了口气,心想黄青平时闲聊往往云山雾罩,但办起正事来,却科学
严谨,算得一个中西合壁的“鬼才”吧。
“劲松花园”的冠名由公司办公会集体通过。作为总投资6000万元的大项目,
傅贵不敢懈怠,为保证工程质量和进度,公司必须派驻现场负责人,谁合适呢?会
上莫衷一是。
原因在于:基建项目漏洞很大,换句话说是个肥缺,若偷工减料,必须影响质
量;若责任心不强,则根本达不到设计要求。
傅贵想到了姚军。“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现在只能把他顶上去了!”他
把姚军叫进办公室,说了自己的打算。姚军说:“既然傅总如此信任,我一定努力!”
傅贵拍拍他的肩膀:“小姚,这个项目可以说是公司第二次创业的拳头品种,务必
谨慎,全力以赴,拜托啦!”
对方对视,傅贵发现姚军眼睛依然清澈,颇感欣慰。一个企业,骨干不可或缺。
而姚军成为他的心腹爱将,另有一番经历。
那是两年前的一次业务应酬,姚军喝醉了,不但吐了客户一身,还口出狂言,
大着舌头说自己是客户的衣食父母,劲松的发展全靠他鞍前马后、拳打脚踢。“放
肆!”坐首席的傅贵砰地一拍桌子,“给我退下!”
其时,劲松正与广东华贸洽谈办公现代化总代理业务,其主要竞争对手是李文
挺的利盛公司。华贸因有自营进出口权,如果能成为它在重庆的总代理,利润丰厚
不说,劲松也将获得全新的发展。但华贸非常机智,对傅贵的劲松和李文挺的利盛
它要在全面考察基础上,才最终确定合作对象。华贸来渝考察的是业务发展部部长,
出于礼仪,傅贵也带上了劲松的业务部副部长姚军,岂料这小子竟喝醉了,还打胡
乱说!
27岁的姚军大学毕业后跳过好几次槽,终于在劲松找到发展的位置,业务上有
建树,但嗜酒,常小有失误,傅贵没计较,这次失态,事关重大,傅贵当然不肯轻
饶。
下课吧!第二天,姚军就被炒了鱿鱼。姚军哭丧着脸找到傅贵:“傅总,你就
不能宽恕我一次么?我决心戒酒!”
傅贵正与林凡夫在议事。
“戒不戒酒是你个人的事,”傅贵不紧不慢,“但从公司来说,你违犯了纪律,
不处理我没法向员工交待,何况,以你的能力,不愁找不到饭碗。”
“可我喝醉也是为公司的事业啊!”
“那只是动机,效果呢?”傅贵提高嗓门,“效果是你把华贸得罪了!去吧,
好自为之。”
姚军走后,林凡夫却给傅贵出了个主意。傅贵有些犹豫,“凡夫,这样做会不
会太下作?”“这怎么叫下作?商场如战场,只要不是非公平竞争,手段就是营销
技巧!”林凡夫道:“再说,如果华贸一旦选择了李文挺,劲松就非得憋死不可!”
按林凡夫的主意,当晚,傅贵遣人给姚军送去5000元钱,说是公司的失业补偿
金。随即,林凡夫出面,找姚军商量,让他投奔李文挺,待取得对方信任后,再作
计议。姚军依计而行,3个月后成为李文挺心腹,掌握了大量客户,然后按劲松的指
令,突然携带业务骨干集体跳槽,先组建一家新公司,再由劲松兼并。此役,利盛
的市场份额由31%下降到6.6%,劲松却由43%上升到78%。华贸方面经考察论证,
正式授权劲松公司在渝代理经营本集团现代办公设备用品。半年后,李文挺退守涪
陵,劲松在本埠独步江湖,公司大大上了一个台阶。
当然,李文挺或许就此已将傅贵恨入骨髓。
“会仙池那档子事,会不会是他派人点的水呢?好在自己洗的素澡,否则真是
说不清。”傅贵突然心乱如麻,商海沉浮十多年了,一次次波折坎坷搞得人心力憔
悴。作为商人,虽然应永不满足原有成就,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成为李嘉诚、王永
庆式的人物,甚至不能与刘永好、鲁冠球比肩--半大不小的商人最难做:既不能
居高俯瞰芸芸众生,又不能像小商贩那样船小好掉头--在短缺经济已经结束的年
代,一次大的失误,市场将不会再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若要求稳当,当初从海南
回渝后,靠800万元吃利息当寓公,日子肯定过得轻松惬意,如今却欲罢不能啦!
西斜的太阳射进窗来,傅贵叉手躺办公室沙发上,想睡,脑子又清醒异常。他
躺着没动。
天黑透了,华媛打来电话,问傅贵今天是啥日子。傅贵问今天有什么特殊吗?
华媛嗔怪道,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你这当老子的竟忘了!“孩子们正在家里开part
y呢,特邀你作嘉宾,快点回来吧!”傅贵应答着,仍躺着没动。一想到儿子傅鑫,
他就有些不舒眼:小小年纪居然贪图享乐,穿名牌、染头发,出行驾大功率摩托车,
呼朋引类,互相攀比,这哪还像个学生?
傅鑫的变化从初三开始的,成绩下滑厉害,华媛管不了,傅贵又顾不过来,结
果花了4万元进重点高中,却依然长不醒,与一帮有钱的同学扮所谓“新新人类”。
抄雅皮士作派,而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开始独自讨生活了,“这不成气的小
子,倘若真堕落成花花公子,劲松的事业岂敢交他掌管?”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呐……不想也罢。
突听门锁响,钻进一条黑汉子,手里拎串钥匙。傅贵翻起身,“蛮子,怎么还
没回家?”黑汉子是王蛮子,现任公司保安部负责人。王蛮子憨憨地笑:“我还以
为你忘了关灯呢。今晚我值班。”傅贵扔给他一支烟,让他坐下聊聊。王蛮子点燃
烟,欲言又止。
傅贵笑:“蛮子,有话就说,有屁则放,你我之间何时扭捏过?”王蛮子狠吸
一口烟,憋得颈子青筋胀,“贵哥,给我换个工作吧,这保安部没意思,成天看看
门窗,查查火险,人懒得骨头都快锈了。”“那你想干什么?”“公司不是在龙溪
镇开发房地产吗,”王蛮子把烟屁股摁熄,“放我到那儿去干吧!”
傅贵一听便知是他老婆的主意。事实确实如此:保安部是清水衙门,搞基建管
得再严都可能有油水,而对于小钱,女人的嗅觉比男人更敏感。但傅贵肯定不能答
应他:劲松的用人原则不允许。便笑:“蛮子,你难道还想去抬条石么?现在基本
上是机械化作业啦,再说如果真要抬,有的是民工嘛。”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不用说了。保安部是很重要的职能岗位,对外要与司法机关协调,对内要保
证公司安全运转,包括不泄密,对下属企业还要承担防火防盗的责任,”他本想说
“放你去这个岗位是对你的信任”,但又觉有点虚伪,便干脆说:“作为公司元老,
我准备给你加薪,这勿需办公会讨论。”
王蛮子走后,傅贵锁上门准备回家,却见走廊那头娉娉婷婷走过来一俏丽女子。
是王晓鸣。她先开口:“啷个嘛,你开始躲我了嗦?”傅贵说:“晓鸣,这叫啥话?
我可一直把你挂心上的。”王晓鸣笑:“挂心上,挂脚板心上吧?你们男人三部曲
我清楚得很。”傅贵知道所谓“三部曲”的含义:开始是缠着她,然后是抱着她,
最后是不管她。也笑了:“鬼扯。这些天忙得脑壳都大了,这样吧,今天晚上有啥
安排,我听你的。”
王晓鸣眸子里流泄出水亮亮的光芒。“那好,咱们去看大老鹰吧,上南山。”
傅贵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精力都比男人好。情人从某种意义看,是
在加速耗费你的生命,带给人的未必只是肉体的快乐。
大老鹰其实是重庆南山上新落成的一尊“大金鹰”雕塑,状如一只振翅欲飞的
老鹰,水泥浇铸,高约50米,重千吨,外敷金箔,内设通道,游客可直登鹰的头部,
头部设有观景台,凭栏远眺,数十公里景物尽收眼底,据悉,此系目前重庆最高的
观景点。当傅贵和王晓鸣爬上观景平台,都怔住了。脚下是灯的海洋,万千灯盏璀
璨夺目,宛如九天银河刹时倾泻两江环抱的山坳里,火树银花的山城恰似一艘正待
启锚远航的巨舰,舰首的朝天门犁开长江和嘉陵江汇流的波浪,向东虎贲八千……
观景平台上风大得骇人,像能把人刮下去。那是夏天的风,它来自广阔的丘陵
田野,温热、湿润、夹着稼禾的芬芳。王晓鸣紧紧攥住栏杆,张开嘴啊啊叫了两声,
声音被风倏地刮走。“你这疯女人,”傅贵轻轻搂住她,“都什么年龄了,还这么
任性地找浪漫?”
“我不是要寻罗曼蒂克,真的。你看脚下满城灯火,很漂亮,很温馨是不是?
但白天你若再来看,却是偌大一片水泥森林,没有生命也没有呼吸,人像蚂蚁般在
森林中爬来爬去,为生存、为爱情甚至为苟活而忙忙碌碌,就这样一天天走向死亡……”
“你还挺伤感的,”傅贵道:“如果你是个下岗女工,恐怕就没这份布尔乔亚
增调了。”
“人生苦短,无论对下岗工还是富翁富婆,道理都一样,”王晓鸣幽幽地说,
“20年了,我读书,嫁人,做生意,吃过西餐大菜,住过豪宅大院,有过辉煌而短
暂的爱情,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比起同代人来,该享受的我好像都享受了,但总
觉缺少什么--缺什么呢?是男人吗?滚滚红尘的纸醉金迷中,哪一样不是惶惶一
场大梦呢?包括男人。”
傅贵没说话,心想有文化又有钱的女人,男人真不敢要呢,太累。“你怎么不
说话?”王晓鸣笑:“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前天我去华岩寺算过命,我们
八字不合。老实说,我也不信那玩意儿,但冥冥中的有些安排你得顺从。三毛怎么
说的?不要去与命运拔河,否则你会被扯进无底的深渊。我仔细想过了,我们除了
初恋的那点情缘外,其他都不属于我们,现在无外乎是间或的精神和肉体交流而已。”
对于一个有300万存款的独身女人,傅贵知道她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但他说不出
口。他紧紧搂住她,俯在她耳边喃喃道:“晓鸣……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喜欢对我来说算是个好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你可以对许多女人说
‘喜欢’,爱却只能对一个--是这样么?”
傅贵哑然。
脚下灯火阑珊,整个城市正做好梦。
劲松花园工程进展顺利。这主要缘于三方面:其一,资金保证。作为公司的投
资重点,傅贵集中财力打歼灭战,不搞拖泥带水的胡子工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
一指”的古训在商业运作中同样适用,与其筋筋绊绊什么生意都做,不如捏拢拳头
出击。其二,建筑队伍过硬。黄青介绍的是一支甲级施工队,设备技术一流,且傅
贵签约前即约定:不搞转包,否则取消合同。因为建筑施工一旦转包,必有猫腻,
偷工减料便难免。其三,公司的介入。一般说来,建筑工程甲方是不介入的,待乙
方完工后,甲方验收即可。但傅贵出于对质量与进度的考虑,遣姚军人驻工地现场
监督,对水泥、河沙、钢筋、砖瓦、管线等材料均按单查验,他本人也常去工地转
悠。这一招是黄青教他的:“住宅不比卖百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旦有毛病,
扯起皮来能把脑壳给你搅烂,不如未雨绸缪,现在麻烦点,今后则少麻烦。”
至当年底,劲松花园已有5幢楼房断水,另两幢正抓紧做上升,游泳池的基础也
挖出个大坑,工地上一派热气腾腾,傅贵心中阳光般明亮:按此进度,翌年春天基
本可以完工了。
元旦刚过,离重庆约70公里的綦江传来虹桥垮塌的消息,造成40人死亡,19人
轻重伤,直接经济损失600余万元的特大事故,全市舆论一片哗然,有媒体锋芒直指
事故的祸根是腐败。傅贵翻着报纸,心里觉得踏实:劲松花园自己是甲方,且对工
程转包作了严格限制,虽如此,工程质量仍须臾马虎不得。他立即给姚军去了电话,
让他约建筑方和设计方再开个会,拾遗补缺,确保质量。
会开得很热烈。设计方的黄青来了,建筑方的徐副总经理和刘总工程师也来了。
綦江垮桥对建筑业的震动相当强烈,徐副总更是个爽快人,当即表态:“劲松花园
的质量我们责无旁贷,必须按优质工程来做!”
会后,一干人就近找了家酒店用餐。傅贵挨着给大家敬酒,大声说:“大家辛
苦了,待工程结束验收合格后,我给大家摆酒庆功。不过,今天我也明人说亮话,
验收前建筑质检站的工作我不会去做,也希望大家别去公关,咱们的工程一是一二
是二,决不捏着鼻子哄眼眼!我的要求都在这酒里,拜托啦!”
说罢,将满满一大杯白酒喝下。
正酒酣耳热之际,手机响了。
华媛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话语无伦次。傅贵走出包房,“喂,你慢点说,”
他有点恼火,“我正处理急事,你莫哭兮兮的--”
“傅鑫……遭人绑架了!”
傅贵的酒当即醒了大半,越急,电话那头越说不清楚。傅贵匆匆给姚军吩咐几
句,然后向大伙拱手道歉:“各位慢慢喝,我家里出了点急事,得先走一步,实在
对不起啦!”
车上,他给王蛮子去了个电话,“蛮子,我家傅全出事了,你赶快过来!”回
到家,除红肿着眼睛的华媛外,另外还有两个少年,一个红发,一个黄发,两人浑
身打满钢铆钉,皮裤皮靴油腻腻的。他俩是傅鑫的同学。傅贵一见那打扮就很来气:
“你们这个吊样像中学生吗?”
两少年解释说,现在是寒假期间,他们才敢这样放松,开学后就恢复学生模样。
接着讲了傅鑫失踪的事:今天下午,他们几个骑摩托去石桥铺的“呐喊”的吧跳劲
舞。的吧里人很多,几个被挤散了。事先约好6点钟撤出,时间到了,不见傅鑫出来,
进去找了几圈,没见人影,通过音响师喊了几遍,仍无动静,他们以为傅鑫先走了,
出门一看,他那辆太子摩托车仍停在那儿。他们给傅鑫发传呼,好容易回了,傅鑫
声音都变了调,说有人拿东西(不知刀还是枪)顶着他,给钱就放人。
“他们要多少钱?”傅贵蓦地觉得问题严重了。
两少年摇摇头,说不知道。正说着,王蛮子赶到了,他听完情况分析道,这应
该算作绑架,且有两种可能:一是“下暴”者所为。“下暴”者多系街头流浪的恶
少,心狠手辣,打起人来不计后果,但一般不索命,且要价不高,少则几百,多则
几千;二是江洋大盗。他们一般不对被绑架者施暴,但开价高,若不答应条件,就
很可能“撕票”,然后远走高飞,成为悬案。“贵哥,你在生意场上是不是得罪了
什么人?”王蛮子问。
傅贵的心咚咚疾跳:难道会是李文挺?
电话铃骤然惊响,众人吓了一跳。王蛮子“嘘”了一声,示意华媛接。华缓颤
抖着拿起话筒,对方是个郊县口音,话语很平和:“是傅太太吗?这么晚打扰你,
真不好意思”。
“你是谁?”
“我是谁就不麻烦你操心了,”对方轻轻地笑,“你家公子在我家暂住几天,
住宿费嘛我们就不收了,但眼看快过年了,兄弟我手头拮据,想找傅先生借点钱,
不知行不行?”
“借多少?”
“傅先生是本埠商界成功人士,我借少了,他反倒没面子,就50万吧!”说罢
挂断电话。
王蛮子听完华媛转述,说:“报案吧,这事没法私了,必须警方介入。”华媛
伸手去拿电话,王蛮子阻止道:”那电话最好别用,就用手机打110。”刚说完电话
又响了。
“傅太太吗?刚才我忘了叮嘱你一句,”郊县口音依然不紧不慢,“这可是我
们双方的借贷生意,千万不要让第三者插足,否则人多嘴杂,屁股上长獠牙,到时
我就没法控制兄弟们手痒啦,请千万记住。”又将电话挂断。
王蛮子说:“刚才之所以不能用座机,在于对方可能有反侦查经验,一听你搁
了电话又拨打,没准就是在报警,这会危及傅鑫的安全。”
傅贵有些紧张,把手机递过去,“蛮子,还是你来通知110吧。”
不到10分钟,110赶到了,共3位民警,均全副武装,为首者姓蒋,是分队长,
年龄不到30岁,眉宇间透出精明干练。简单了解情况后,蒋队长的眼珠开始睃巡房
间。傅贵心里有些发毛,他平日极少与警察打交道,不知对方瞅来瞅去是啥意思,
便对华媛道:“去,把烟给同志们拿出来。”
“同志”如今是很少用的称谓了。“我总不至于叫他们警察叔叔吧。”傅贵想。
蒋队长却拦住他,“傅经理,我们是执行公务,不能抽别人的烟,这有纪律。
我刚才看了你家房间,蛮大,想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派特侦刑警人驻进来?”
接着解释道,因案情重大,派特侦刑警的目的便于24小时监控,发现线索好及时出
警。“当然,这会给你家增添一些麻烦,必须征得你的同意。作为民营企业家,我
们有责任保护你们,保护你们也就是保护投资环境,这是上级对我们的要求。”
傅贵听了心头热乎乎的,当即答应了。
须臾,又有几个民警进屋,带来一台仪器,与电话线串联,一开机,仪器上就
红红绿绿地闪。蒋告诉傅贵,该仪器可以测定和跟踪对方电话的方位及号码,如果
犯罪嫌疑人再来电话,要设法尽量拖延时间,以便警方作出准确判断。
看那架式,真有些像好莱坞的警匪片镜头--警察与匪徒斗法,咋落到自己头
上了呢?傅贵有些沮丧。
电话铃又响了。蒋队长示意华媛去接,“注意,尽量拖延时间!”华媛拿起话
筒,对方是个男人,刚一开口,华媛脸色骤变:“你吃多啦,我孩子都遭绑架了,
你还有闲心来磨牙!”砰地就挂了电话。一屋人满头雾水。傅贵问:“谁来的电话?”
华媛答:“一个疯子”。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人是伟夫。“疯子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傅贵正待细问,电话又响了。
他操起电话,大着嗓门“喂”了一声。
“果然是有产阶级,伙食开得好,声音好宏亮,”对方嗤嗤地笑,是那郊县口
音!“如果没猜错,你该是傅先生罗。刚才,傅太太把话都过给你了吧?你是怎么
考虑的--哦,对了,你身边该不会站着警察吧?”
傅贵瞥了蒋队长了一眼,说:“你不是说过不喜欢第三者插足吗?我没报警。”
“这就对啦!星星知我心,你也知我心,”对方话头一转:“50万元借款,明
天下午务必缴齐,届时我会给你借条的,地点也会通知你。”
“你当我会屙金子么?”傅贵瞅瞅蒋队长,提高嗓门道:“我哪能一天筹齐50
万现款?”
郊县口音不慌不忙:“你这金牛有多少根毛我清楚,拔一根你就痛了?你的钱
怎么来的?还不是人民的血汗钱!人民找你借点用用完全应该嘛,何况我们也不白
借,等价交换嘛!”
傅贵瞧见一警察提着手机冲出门去,心里一激灵,便说:“等价交换的理由不
成立,我的资产不能混同于人民血汗钱……”
对方却咔地挂断电话。
“这是个智能犯罪者,”蒋队长摘下耳机道:“刚才我们已探测到他在解放碑
步行广场东侧电话厅打电话,正通知广场巡警出击--但他已转移了。”果然,那
个冲出门打手机的警察进屋回话说,巡警在广场东侧电话亭没见到人影。“我断定,
这家伙可能还会来电话。”蒋队长道。
这时,林凡夫敲门进来了。
“凡夫,”傅贵握住他的手,“感谢……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贵哥,你忘了我现在搞的是信息工程。兄长有难,我岂能坐视不闻不问?说
吧,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傅贵瞅瞅满屋的警察,把他和王蛮子叫到一边,压低嗓门:“我怀疑,这事会
不会和李文挺有关?”王蛮子认为有可能,林凡夫觉得可能性不大,“李文挺虽是
商战败军之将,但也算得性情中人,出此下策便是下作了,根据我的了解,李文挺
退守涪陵后,仍有一两百万资产,过小康日子足矣,何苦冒险犯罪?”
傅贵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但究竟是谁与自己过不去呢?”电话铃又响起来。
“傅先生吗,刚才的讨论没完,我想再继续讲几句,”那郊县口音让傅贵感到
格外刺耳:“事实上,你们这些有产阶级,在资本积累的原始时期,哪个没坑蒙拐
骗过?资本来到世间,每一根毛孔都浸透着血汗--这是马克思他老先生说的吧?
那么,你那资产里面肯定就有不义之财,所以,我们借一点完全合法合理。”
傅贵强压住愤怒:“我作为奉公守法的商人,诚信为本,何曾坑蒙拐骗过?你
要横说,咱们就别谈了!”
“不谈当然可以,傅鑫的火葬费可得你自己出。”郊县口音笑起来,“傅先生,
咱们都别再掰嘴巴劲了。我想的是借钱,你想索回的是儿子的命。这不过是等价交
换的市场法则而已。再说啦,你拼命挣钱为啥?不就为后代能继承吗?按马克思的
阶级分析观点:私有财产的继承权是人类发展的原动力之一。如果你今天不愿借这
50万,明天你即便挣下5个亿也不能带进棺材。好啦,咱们明天见!
搁下电话,傅贵已气得脸青面黑,对手不是一般的草莽蟊,称得上阴毒狡诈,
且文化层次不低。究竟鹿死谁手?
一夜无眠。
次日上午,没有电话来;下午,仍无电话。按蒋队长的吩咐,50万现金已经取
出以备不测,但蟊贼竟没了音信。傅贵和华媛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亲戚朋友都赶
来安慰,但人命关天的事,岂是几句劝慰能化解的?辖区公安分局相当重视,当即
立为挂牌要案,增派警力,务求救出人质,擒获歹徒。
窗外,天色渐暗,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屋内,烟雾腾腾,荷枪实弹的民警渐露困倦。没有人说话,连华媛也停止了抽
泣,四周安静得碜人。蓦地,电话铃响,刺入耳膜。
郊县口音说话了,点名要傅太太开车前往化龙桥,手机开着,到后自然有人与
她联系。“傅太太,我再次提醒你,借贷是一对一的关系,我不希望有别的人掺和,
切切谨记!”蟊贼只字不提“警方”,不知是轻蔑,还是料定傅家不敢报案。这倒
让蒋队长有些难以判断。旋即与分局110指挥中心联系,得到的指示是:立即行动,
做好监听,伺机果断出手。
按预案,蒋让华媛驾车前往,叮嘱道:“一定要冷静,我们的车就跟你后面,
随时保持联系。另外,我估计到了化龙桥后对方会虚晃一枪,你只管按他的要求办
就是,其他由我们来解决。”
一张大网撒向夜幕,结局如何?傅贵的心悬得紧,生死搏杀与商战竞争毕竟两
码事,前者弄不好就会流血甚至会死人,“我究竟得罪了谁?”
他突然悲从心来。
凌晨1点钟,结果终于出来了:傅鑫被警方救出,华媛安然无恙,歹徒3名被擒
获,王蛮子身负重伤。鉴于我们的故事并非侦破小说,破案详情勿需一一交待。这
里只对当晚情况作扼要介绍:华媛驾车行至化龙桥,又被蟊贼通知先后转辗小龙坎、
天星桥、中梁山、大坪,最后来到南坪汽车站;因蟊贼也在运动中,只能动用手机,
信号被截获,并迅速查出持机者身份,警方全力以赴,在观音桥一居民楼擒获一歹
徒并救出傅嘉;南坪车站这边,华媛按要求将轿车停在空旷的车站中央,一辆长安
面包车悄悄滑过来,车上跳下一个人,刚从华媛手中接过装钱的手提袋,轿车后座
突然钻出一条大汉,两拳将那厮打翻,弯腰去夺手提袋,不料长安车上又蹦出个人,
挥刀便刺,大汉“唉呀”一声,回头飞起一脚,将持刀人踢翻,这时蒋队长的车已
刹至跟前,迅速将那两人铐个结实,扶起血淋淋的大汉一看,原来是王蛮子!他何
时钻进轿车后座的?华媛竞浑然不知……
经突审,3歹徒中果然有一个智商较高,川北达县人,因犯严重错误被本埠一所
大学开除,遂破罐破摔,以致发展到纠集人吃诈钱,先后数次得手,此次绑架傅鑫,
早有预谋,本想揪个几十万就潜逃,且以为对私营企业公安机关不会太关注,岂料
法网恢恢,何况国家正大力扶持民营经济,哪能容蟊贼为非所歹?
王蛮子经抢救,输血2000cc后,终于脱离危险。歹徒的利刃从他腰部刺人,伤
及肝脾,好在他身体壮实,死神奈何不得,捡回一条命来。傅贵和华媛捧着鲜花去
医院探望,送上1万元慰问金,并表示“伤好后,仍回劲松来。你为我们家付出了鲜
血,我会一辈子铭记于心的!”傅贵说。两双男人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王蛮子眼
眶里涌满泪水。
傅鑫经过这次劫难,骤然懂事了。他不再骑摩托,所有花里忽哨的衣服都锁进
了衣柜,染黄的头发重新洗成黑色,并要求父母送他去住读,理由很简单,“我要
好好读书,靠自己的本事考大学。”这让傅贵夫妇颇感欣慰,惟让他们遗憾的是,
傅鑫想考警官大学--大概是受了这次劫难的影响,逞一时血性之气。傅贵想这也
好,只要孩子愿走正途,将来的职业暂时不要过多去限制,何况,古训有“富不及
三代”之说,就尊重孩子的意愿吧!
又是暮春了。当龙溪镇花卉园莺飞草长,绿肥红瘦之际,劲松花园住宅小区全
面竣工。7幢欧式多层建筑依势而建,地理高差使整个小区愈显挺拔,游泳池碧波粼
粼,绿地和棕榈树群已经培植起来,其独树一帜的造型风格与周边环境的和谐融合,
令黄青大为得意,“好,老傅,你没辜负我的设计心血,”说罢眨眨眼,“当初我
就预言,这楼盘会成为整个北部新城一流的住宅,没说错吧?”
傅贵只是呵呵地笑。他承认,黄青是个中西合壁的鬼才,与这样的人交道,确
实能开阔眼界,要不怎么会“人以类聚”呢?黄青介绍的建筑队伍也确实能打硬仗,
工程按时完成,经区建筑质检站鉴定为优良工程。至于楼盘销售,傅贵不太担心,
因为自上个月销售开盘以来,已有四五千人来此看房订房,而黄青、姚军及春节前
从海南飞回来休假的陈利军,都付了房款,准备成为劲松花园的住户(陈利军是给
他父母买的)。应该说,在目前房地产仍处低迷的状态下,劲松花园的销售业绩相
当可观了。傅贵清楚,公司开发房地产的投入很快会得到回报,20年前插队时那个
雨夜许下的诺言居然实现了,真有些匪夷所思。遥想千年前,因安史之乱客居成都
的杜工部,面对茅屋被秋风所破的冷雨凄风,只能感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
下寒士俱欢颜”,扼腕嗟叹;而今天,时代造就的大批文化型商人,正在商业领域
里创造着一个又一个英雄梦想,就拿自己来说,一个20年前日均工分只值0.38元的
知青,今天居然能盖起成片的楼宇,也算得实现了一个宏大的梦想吧!
另一桩让傅贵高兴的事是他与王晓鸣联手,盘下北部新城的北环商场,经营重
新定位,兴办劲松健身广场,竟有所斩获,为本市萎缩的娱乐业市场抹下一笔亮色。
这或许算他歪打正着在北部新城圆的另一个梦罢。事情还得从去年仲夏说起。
那是一个周末,在南山文峰塔下一个农家乐小旅舍里,傅贵与王晓鸣大汗淋淋地作
爱后,两人仍缱绻缠绵地在对方身上抚摸。窗式空调可能是安装得不到位,嗡嗡地
怪叫着,让人难以清静。
人往往是怪相,住惯了星级酒店的主儿,若乍让他歇宿乡村鸡毛店,他不跳起
八丈高骂人才怪;但若是偷情野媾,你让他钻荆刺笼笼也干。文峰塔下的农家乐当
然不是荆刺笼笼,那是当地农人兴办的一种旅游配套产业。农人精,就地取材,将
房舍隔成旅舍,简单装修,干净清爽即可,饮食以山野风味为主,无外豆花腊肉新
鲜蔬菜和泉水鸡,但却能让成天在水泥森林中钻进钻出的城里人深深陶醉,感受大
自然的韵味。这不,当你远离城市的喧嚣,斜躺在硕大的黄桷树下,听微风掠过头
顶,双眼灌满青绿,暮归的鸟们啁啾婉唱,看夕阳静静地坠下山坳,溅起一片金红,
小口呷着农人自制的清茶,心中的惬意不亚于“桃花源中人,不知晋魏”,倘若还
有恋人或情人伴你左右,则无啻于天上人间
傅贵和王晓鸣选择农家乐,也算一种调剂。
两人玩得颇尽兴,却没料到空调吵人,一时半会睡不着,便翻身起来抽烟。房
间不透气,须臾呛得人难受,王晓鸣将窗推开,一股灼热的夜风涌进来。她裸了身
子伫窗前,傅贵从后面将她搂住:“你也贼胆大,就不怕人看见?”
“看得到又得不到,怕啥?”王晓鸣笑,“这山乡野里,又哪来夜游神偷窥别
人隐私?”笑过,问傅贵:“你还有闲钱么?”
傅贵身上一般只揣卡,很少带现金。他不明白她说的“闲钱”指什么。
“我是问你公司帐上还有没有可供投资的钱,”王晓鸣道,“若有,咱们一块
再来干桩事,如何?”
“啥事?”傅贵有些警惕。劲松花园正在上进度,资金不敢旁鹜。“你也真是
人小心子大,总代理的收入还不够你用么?”
王晓鸣笑:“你我都是商界中人,自误入此道后,何曾仅仅只是为糊口而奔忙?
我手里又有一桩投资,一个人吃不下来,想邀请你入伙。”
“入伙--上贼船吧?”
“去你的。”她轻轻捏了他一把,继续往下说。
原来,就在劲松花园外环的三岔路口,两年前开了一家北环商场,主人叫刘兴
章,四川南充人,在当地发家后携巨资杀进重庆。北环商场的原址是一家亏损多年
的集体印刷厂,刘力主将它兼并后,投资1700万元兴建起6000平方米的商场。应该
说,按当时的经济升温形势,刘的这一决策并无大碍:建同等规模的商场,资金只
及市中心区域的二分之一;三岔路口附近已规划出大片的商住楼开发区,潜在的客
源不成问题;管理体制和经营模式可以借鉴现成的大型百货商场的经验;货源配置
更不成问题……但市场变幻莫测。就在北环开业庆贺的锣鼓声敲响后不久,重庆主
城区内大大小小的商场、连锁店、专卖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路英雄都来分享零
售这一杯羹,客源的急剧分流无情地摧毁了刘兴章的原始梦想,开业仅一年多,北
环已累计亏损近900万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南充来的民营企业家骑虎难下,
一筹莫展。
他想将商场盘出去,但问的人多,谈的人少,都嫌太烫手。刘兴章不得已,开
出了跳楼价。
王晓鸣凭她敏锐的嗅觉,一下闻出了味道。她本想自己把它吃下来,与刘接触
两次后,才感到力不从心,那毕竟是6000平方米的一座商场啊,靠她帐上那300万元
的养老钱,实乃蚍蜉撼树。她准备依仗傅贵的力量,并力争在“吃进”中占据主动。
“既然人人都嫌烫手,你为啥要拉我去跳岩?”傅贵问,“再说啦,人家卖百
货打烂仗,难道我们是神仙,接过来就能顾客盈门?”
“谁让你去卖百货啦?咱们应该换位思考嘛,我的意思是把商场盘过来后另起
炉灶。”
具体打算是:商场终止百货经营,改建保龄球馆和健身城,拓宽停车场,抓好
营销策划,这样肯定能在本市娱乐界独树一帜。事实上,MBA的学识使王晓鸣已经意
识到:随着这几年人们生活水准的提高及消费观念的更新,保龄球等健身运动将一
跃成为娱乐业的新热点,并将推动继KYV、卡拉OK之后的第三次消费浪潮。在对北环
商场进行过认真考察后,她已心中有数:要么与刘兴章联手合作,实行股份制;要
么租赁经营,将租赁价格压到最低限度。何况,她手中还有一张牌:在上海读书时,
丈夫生前的一个同学对她追得紧,后来见没戏才罢手,但双方关系不错,那同学10
年前去了美国,攻读完斯坦福大学工商管理学硕士,成为全美连锁商业学会会员,
高级白领。王晓鸣最近同他通了话,谈到自己准备盘下北环商场另辟途径,请他也
来投资,对方答应可以考虑,并答应帮忙在美国订购原装设备。
傅贵听完后呵呵地笑了。他心里很复杂,与情人联手合作,搞得不好就筋筋绊
绊,扯不伸展。“感情归感情,生意是生意”,他一向信奉此道。便以进为退:
“晓鸣,这项目确实诱人。不过,你给迪尤洁具搞总代理,收入虽不菲,但工
作压力也大,哪还有精力盘弄别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垮了,再多的钱又有
何用?”
王晓鸣撇嘴一笑,又捏了他一把。“我的精力你不是在床上见识过了?再说,
今年我给迪龙的销售在西南片区已增长15%,公司那边没话可说。关键是--打个
不恰当的比方,牢骚太盛防肠断,而精力太旺则烧心。你也别给我绕圈子了,说句
明白话吧?”
傅贵想了想,问:“如果联手,你打算出多少?”
“200万吧。”
她对这个数字早有准备,虽然自己个人帐下有300万,但得留100万以备不测。
“另外,我那位美国同学说了,如果项目论证后可行,他准备投入80至100万美金。”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她没挑明:如果美金能到位,她和那同学可以控股。
傅贵没推敲这一细节,他考虑的又是一层意思。“晓鸣,盘下北环,彻底调整
经营结构的思路固然不错,但不知你想过没有,当北环改建成功之际,市内各宾馆
酒楼也纷纷上马类似项目,造成新一轮恶性竞争,风险很大啊!”
“这一点,我已经论证过了。”接着,便将她的经营方案和盘托出,“现在,
关键看你有多少闲钱来注入了。”
傅贵笑起来,用手指弹弹她光洁的前额:“你这脑瓜子,果然比电扇还转得快。
干脆,到我这儿来得了,我把位置让给你。”
“屁,你那座山雕的虎皮椅烫人,我坐了要生座板疮。”
“是吗?让我看看--”
两人又开始嬉乐,一切都纳入了固定程序,不再具有独创性。
风从鱼塘的那一边吹来,撩拨得竹棚的枯叶簌簌有声。昨夜下了一场透雨,满
目山青水秀。
那鱼塘约百余亩,波光粼粼,四周竹林翠绿,空气清新。竹棚离水面约2米,里
面有3个人,各执一根渔竿垂约。
刘兴章安排了这谈判场所,傅贵和王晓鸣还是第一次遇到。“谈判嘛,其实就
是聊天,不一定非要在会议室里系着领带正襟危坐,”刘兴章说,“咱们找个地方
边聊边玩,聊得拢就签约,聊不拢也算一种休息,两不误嘛!”
傅贵心想,农民企业家大概都有这山野脾气吧,便答应了。及至一交手,才发
现刘兴章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温筋。
刘是60年代末的大学生,下海前当过教师和行政干部,社会阅历丰富,兴建北
环败北,在于他没有考虑到投资趋同的严重性,以至未到花开,春已满园,诸侯纷
争割据,自己是一彪外来兵马,当然难以抗衡,如今想抽身,开了跳楼价:3000万。
“傅老板,我真的是很优惠啦,每平米5000元的商场,你打起灯笼满重庆找找,哪
有这价格?”边说,把穿好鱼饵的线甩了出去。
傅贵和王晓鸣事先设计的双簧被他一下扰乱了:他们的目标只是租赁,没想要
买下。
“刘老板,今天钓鱼,你撒窝子用的什么东西?”傅贵环顾左右而言他。撒窝
子是钓鱼的行话。
“我从来不撒窝子,否则和在菜市场买鱼还有啥区别?要钓就真钓。因为鱼不
是麻将牌,你想打哪张就打哪张。它看的是饵。我的饵神得很,它是我研制30年才
配出来的--不怕你笑话,如果哪天我公司倒闭了,光卖鱼饵我也能活得很滋润,
瞧,这不上来啦--”
话音未落,他已起竿,一条鲫鱼在阳光下活蹦乱跳,闪着水花。“美国可口可
乐公司据说品牌价值320亿美元,即便一把火将它在世界各地的分厂全烧掉,它靠品
牌也能立马起死回生,”刘兴章将鱼解下扔进桶里,“所以这鱼饵也能让我东山再
起。”说罢,又将线甩出去。
傅贵与王晓鸣对视一眼,目光很明确:这厮非土老财,用不着再同他兜圈子,
得正面单刀直入。
“刘老板,你看你竿落鱼起,我和王小姐手都举酸了,鱼却不上钩,看来,那
饵只服你那包药,”傅贵话锋一转,“敝帚自珍我理解,问题在于,鱼饵虽是你起
死回生的密诀,但北环目前不正在亏损中煎熬吗?每个月几十上百万的黑洞,啥时
才能填平补齐呢?”
刘兴章持竿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所以,北环我们不打算买,只租赁,价格嘛可以商量。这样,你那亏损黑洞
立马就能消失,还月月有得大笔进帐,产权也还是你的,就像过去的地主坐吃地租
一样,几多的好哟!”
这其实是傅贵的算盘:先将北环租下,如果经营景气,可以考虑购产权,而目
前劲松花园正厉兵秣马,资金不敢作大的拆借。
“王小姐也这意思?”
王晓鸣点点头。她的本意想全吃下来,无奈只敢投入200万,便由不得她。
“那好,”刘兴章收了竿,“咱们找个地方熬鲜鱼汤喝,聊聊《二十四史》或
《射雕英雄传》,如何?”
傅贵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下的是逐客令。
回程路上,王晓鸣有些怨,说还应该谈谈嘛,干吗不作努力就撤呢?
“他是放的长线,咱们撒的是大网。”傅贵道,“再谈下去肯定无结果,不如
先浇冷水。生意上的事,往往山不转水转,苦求无得。”
果然,一周后,刘兴章打来电话,约傅贵具体洽商租赁事宜。事实上,刘兴章
已经亏不起了,他那所谓鱼饵可以保身立命的瞎扯纯属自我贴金,属鸭子死了嘴壳
子硬的障眼术。
洽谈异乎寻常的顺利。刘确实给憋慌了,急于将烫手的山芋甩出来:每年保底
租赁费几经揉搓降为200万元。双方慎重地签了约,刘兴章松了一口气,200万租金
虽是跳楼价,但亏损黑洞填平了,自己从此可以不再烦恼,值!
然而傅贵这边却陡生烦恼。原因是:王晓鸣那位美国同学变了卦。所谓变卦,
是美国同学在保龄球馆的经营规模上与这边有分歧:同学的设计目标是引进6至8条
球道,权作投石问路,风险小,即便有闪失,船小也好掉头。而王晓鸣早已在上海、
北京、广州实地考察过同类型球馆,意识到作为消费新时尚的保龄球馆和健身城,
只有规模大才能营造热烈的氛围,没氛围就没客源,譬如球道,根据北环一楼的空
间测算,至少可建24条,“老兄啊,”王晓鸣在电话里对大洋那一头的同学叫起来:
“你晓不晓得,如果只搞6至8条球道,重庆任何一家有档次的宾馆酒店都可以上马,
我们还有何优势呢?这样小打小闹,充其量是当人家的‘配套’,弄不好背个重复
引进的臭名,最终鸡飞蛋打呢!”
电话那头却固执己见。最后谈僵了,同学称他不再参与这项目,但表示可以代
理在美国购买一流设备的任何手续。
傅贵的烦恼却在于:他本来准备的投资是450万(这样可以不经过公司办公会),
加上王晓鸣的200万和那美国同学的100万美金,北环改造的资金就凑齐了,如今那
一边一拆台,岂不剃头挑子一头热吗?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违约,向刘赔偿违
约金;要么硬着头皮上。
他选择了后者。为此,傅贵带着王晓鸣考察了本埠所有开业的保龄球馆和健身
城,终于脉准了它们的破绽:规模太小,难成气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就不
信,在一个拥有500万城市人口的大城市,一个24道的球馆找不到它的生存空间!”
同理,他完全相信在这座城市里,如果兴建20个或30个仅几条道的球馆,则可能个
个都没有空间。
这是辨证法。
当然,投资主体一旦确定,北环易帜后只能打劲松的招牌。第一步是筹措资金。
北环6000平方米的土建是现成的,但要实现设计目标,资金缺口也是惊人的:第一
是球道。别看那长10余米、宽1.5米用北美枫木铺设的球道不起眼,一条的费用高
达3.8万美元,24条即90余万,折合人民币近800万元;第二是塑胶制成的球和辅助
设施,约250万人民币;第三是二楼健身城设备概算300万人民币;第四是拓宽停车
场,1800平方米约100万人民币;第五是预付半年租金100万人民币。仅此5项即需1
550万元,除去傅贵和王晓鸣能投入650万元外,缺口900万元,而劲松花园的工程款,
又不敢动,怎么办?
他找到王晓鸣一商量,决意让刘兴章出面搞抵押贷款,因为北环的产权还属于
他。
刘兴章一听,脑壳甩得像拨浪鼓。
傅贵却笑眯眯地:“刘老板,你担心什么呢?我650万元都投进去了也没怕。再
说啦,球馆引进的设备和健身城的装修是搬不走的--跑得了和尚还能跑了庙?你
也清楚,之所以我敢搞这个项目,是因为我有绝对的把握。坦率地说,如果不搞抵
押,”他卖个关子,“我下半年的租赁费也很难付清。何况,贷款的债主是我,你
并不存在风险嘛。”
刘兴章沉吟良久,眼睛亮起来,终于答应担保。他已经朦胧意识到,这项目既
有高风险,也可能有高回报,“倘若你小子到时候真的盘不动了,老子就按租赁契
约依法收回场地!”他想--“没准还能一石二鸟呢!”
生意场上,谁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就看谁能先算一步。资金的落实,让傅贵他
们舒了口大气。接下来的筹划以王晓鸣为主:购设备、搞装修、员工培训、招聘人
才,事事井井有条,显示出她高智能经商的才干。当24条一水儿从美国进口的球道
运抵海关时,已经是隆冬了。
本是上马好时节,他俩却不急不躁,要求在球道安装上务求高质量,不盲目追
撵进度,“与其将来返工,不如现在做仔细点!”王晓鸣还精心策划了系列前期的
公关活动,包括:一、请本市工商界头面人物出席开业仪式;二、发展会员制,重
点是三资企业及金融保险等高收入单位;三、投资50万元在晚报和电视上制作广告。
王晓鸣认为,健身的动感与美感在电视画面上最能出彩;四、制定符合本市消费水
准的价格时段;五、邀请国内顶尖高手现场献艺……
春节前半个月,苦心孕育的“劲松健身广场”终于呱呱坠地。开业后一周内,
24条球道只有三分之一运转,偌大的球馆显得空空荡荡,单调的击球声砸得傅贵心
尖尖直颤。王晓鸣倒还沉得住气劝他:“别急,别急嘛,你要稳住,咱们前期的论
证是科学的,再说啦,不出两年,单这北部新城人口就逾80万,客源肯定不愁!”
转机终于出现了,就在春节前几天,顾客一拨一拨地涌来健身城,不知是单位
组织的还是人们想在节前轻松一番,24条球道全占满了,乒乒乓乓的击球声、笑声
和叫嚷声响成一片,二楼的健身房也热闹得紧。他俩抓住时机让市里的电视台再度
介入,渲染场面,采访消费者,推出新一轮广告轰炸。春节期间,健身广场“爆棚”,
节后势头依然不衰,每天从华灯初放到深夜,球馆外车水马龙,馆内人流涌动,不
少青年男女宁愿舍近求远,也乐意来这儿找感觉:全市第一流的设施,第一大的场
馆;最合适的收费……而每掷出一个大满贯,都能赢得无数的喝彩。
第一个月结算下来,营业总收人竟达367万元,这大大超出傅贵和王晓鸣的意料,
恰此时,本埠媒体报道:已有3家不足8条球道的小球馆宣布歇业,退出竞争……
“把酒视东风/且共从容/垂柳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这一夜,傅贵和王晓鸣好一番温存。他俩是在海逸酒店喝的酒,弹冠相庆联手成功。
于王晓鸣而言,傅贵让她兼任劲松健身广场常务副总,使她终于找到了全面发挥个
人才干的场所;于傅贵而言,在劲松花园全面竣工的同时,他在北部新城又圆了一
个不大不小的梦--可谓双喜临门,岂能不乐?
但仍有三桩事让他挠心。
第一桩是神秘人。傅嘉被绑架;经查证并非冤家李文挺所为,而上次在会仙池
被神秘人“点水”一直是个谜,这说明自己正成为某些人窥视的目标,“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神秘人偷窥的目光或许只是偶然的,但其阴暗心理以及由此有可能造
成的后果令人心烦。
家大业大了,也有“大”的难处啊!
第二桩是女人。对成功的男人而言,女人是不可或缺的。无论华媛还是王晓鸣,
傅贵都割舍不下,按正经人士的说法,这就显得不“地道了”。如今社会,许多女
人由于经济上的自立,不怕男人喜新厌旧,却担心男人“喜新不厌旧”,这种男人
其实最可恶--他让两个女人都既觉得有希望又甚感无望。痛苦不?
傅贵明白个中道理,但情感常常胜于理智。理智对于如火如荼的男女情爱往往
是格格不入的。多少年了,傅贵似乎并没认真想过与华媛的关系。他一直认为,既
然是夫妻,对外而言已经结合成一个整体,搞那些虚请假意的花架子也太做作(诸
如生日送一份精致的礼物,情人节送一束鲜艳的玫瑰,结婚纪念日携手远足之类〕。
然而任何两个人,都永远不会真正地变成一个人,果如是,那就成了无法行动的
“连体婴儿”。两个人就和两个世界是一样的,相互间的“对话”非常重要,而每
个家庭都有一套独创的信号系统。这套系统在一般情况下运行是稳定的,但运行到
一定阶段或时限,则有可能出些毛病,香港人称之为“七年之痒,”但大陆却没人
研究这一现象,一旦发现问题,往往已病入膏盲,不可救药。
对华媛,傅贵自认为有信心:她能拗到哪儿去?但对王晓鸣,他倒有些内疚,
那么一个水一般的人儿,怎么同她收场?
第三桩挠心的事仍是投资方向的不确定性。劲松花园的开发推迟了公司的投资
危机,但主业方向的不明晰仍然是公司发展的障碍。特别当售房资金滚滚回笼后,
去年春天的困惑又逼至眼前--怎么办?
黄青给他出了个主意:把劲松花园侧面的地征下来,搞安居工程。侧面那地块
面积约30亩,地理环境不适合开发高档住宅,但建设安居工程却属上乘,“重庆的
闲置房虽多,但北部新城在数年内将一直是建设和置业的热点,而劲松花园的口岸
和口碑也将为这一安居工程奠定人气基础,这样,你广厦千万间的梦想就圆满了,
各种档次皆备,在重庆房地产业中便是响当当的了!”
傅贵却举棋不定。劲松花园的成功,并不意味安居工程也能成功。但平心而论,
此项安居工程的风险性不大,问题在于,公司今后的发展方向是不是主攻房地产?
他想到了林凡夫。去年这个时候,他俩掰了一次手劲,林败北离去。然而,作
为一家民营公司,确实需要像林凡夫这种有思想、敢提建设性意见的干部,如果企
业内部总是风平浪静,久之便没了免疫力。
这天下午,他左思右想后给林凡夫去了个电话。手机那头的人却是王丽。
“是傅……傅总嗦,”王丽显然已不太习惯这种称呼,“老林他换了手机,我
这就给你号码。”
傅贵笑:“小王,你老林老林的喊得蛮亲热嘛。有空了,莫忘了回公司来坐坐。”
接过新号码,他找到林凡夫。
第一句话是最难的。人家原先是下属,如今自立门户,与劲松完全不搭界,何
况,是你先找人家的。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软过关口硬过河。到了关口,城门禁
闭,硬来是不行的,得说好话,这才叫有容乃大。
“凡夫,我想耽搁点你的时间,”傅贵顿了顿,“劲松目前又遇到点问题,想
和你商量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贵哥,你认为有这个必要么?”林凡夫有些迟疑,
“何况,劲松花园销售不是很火吗?”
“与劲松花园无关,说白了,我想向你讨教几个问题。这是内心话。”
电话那头沉默须臾。“好吧,我过来。”
这倒让傅贵有些没想到。他明白,与林凡夫的“讨教”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谈
判。他想松驰一下有点紧张的情绪,便打开电视机。
电视里正重播午间新闻:北约飞机轰炸南斯拉夫进入42天,一辆从科索沃贾科
维察开往黑山共和国首府波德戈里察的公共汽车遭两枚导弹袭击,造成20余人丧生,
40余人轻重伤;俄罗斯总统特使切尔诺梅尔金在华盛顿与克林顿会晤90分钟后,克
氏称在“适当情况”下,北约将暂停对南联盟的轰炸……
“适当情况”确实是个妙词,既模糊又确切,既给人希望又可以说完全无希望。
傅贵想,或许,在“适当情况”下,自己与林凡夫真会再度合作呢。“谁说得清呢?”
林凡夫瘦了,但精神蛮好,看得出他正处于创业的亢奋中。两人握过手,傅贵
自己动手给他泡了杯毛尖。他在用身体语言传递一种信息。
距离一下拉近了。
傅贵先开口,坦陈目前公司又面临投资方向的困惑,希望能听听他的意见。
“老实说,你走后,劲松的办公会常常鸦雀无声,开始我满高兴,再没人和我梗起
了,后来才发现不对头,公司一直力避家族式管理,但似乎很难摆脱窠臼。”
林凡夫笑了,很暖昧的那种。
“你笑什么?”
“贵哥,你是不是想叫我回来?”
“你已经树起自己的旗帜,叫你回来岂不拆你的台吗?放心,前面我已说过是
讨教,良药苦口,不是人人都敢喝。”
林凡夫喝了一口茶,“贵哥仍是爽快人,那我也就说爽快话。有句话你可能不
爱听,”他看了看傅贵,“但我认为还是说出来的好。我跟你干了这么多年,你的
竞争意识和创新意识无可非议,但管理意识我认为还欠缺点什么--这会不会与你
当年在海南白手打天下的经历有关呢?”
傅贵一愣。这话确实刺耳。
林凡夫继续道,目前国家在国企中正推行现代企业制度,是很有战略眼光的,
但不少国企理解偏了,结果邯郸学步,收效甚微。民营公司应该抓住机会把它移植
过来。“其实,管理一个公司、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其方
法无外两种:事必亲躬或委任责成。劲松初创阶段,事必亲躬不难做到。我记得在
海南时你甚至还亲自点货。但公司大到一定规模后,你必须假手于人。也就是说,
你可以不再管事,只管人了。公司如果再拓展,你连人也可能管不过来了,就只能
委托责成:你只管七八个主要干部,让他们每人再去分权管理,以此类推,形成一
个宝塔。事实上,从世界级大公司看,无论松下幸之助还是亚柯卡,他们的管理经
验都是委任责成,让每个责任人都真正感到压力,公司才有活力。贵哥,你每每感
到压力大,在于你放权不够。譬如投资方向,当劲松花园一动工时,企划干部就应
该考虑下一步,不能临时由你来抱佛脚,你的责任只是拍板!”
傅贵笑:“说到企划干部,你不是把王丽挖走了吗?”
“劲松的企划人才远不止王丽一个,关键还是机制。这一点,我的软件公司很
注意,一起步就按现代企业制度来规范,效果不错。”
“感谢你的提醒,凡夫,”傅贵显得很诚恳,“劲松的管理体制我想是该调整
了。怎么样,谈谈你吧,你的网络英雄梦圆了多少?”
这正是他找林凡夫的真正目的。当去年底北京搜狐公司总裁张朝阳被美国《时
代周刊》评选为全球计算机数字化领域前50位风云人物后,傅贵已经意识到林凡夫
的选择很有前景。张朝阳从当年2月15推出全国第一家全中文的网上搜索引擎到成为
名震全球的风云人物,时间不到一年。林凡夫不是张朝阳,但林凡夫的事业面对的
是重庆直辖后8.2万平方公里的幅员和3000多万人口,你能说他没市场?
傅贵认为,当他梦圆劲松花园后,他还应该圆一个更大的梦。特别是前不久,
美国微软公司董事长比尔·盖茨飞赴深圳,宣布将推出“维纳斯”(Venus)计划,
开发全新的因特网访问设备,使中国用户可以更加方便地进行因特网应用。这一计
划的目标是要开发一个新的基于WindowsCE的集计算、娱乐、通信等功能于一体的产
品,其最大特点是易学易用,价格便宜,能满足那些非电脑用户使用电脑和上网的
需求。这位个人资产达900亿美元的软件开发商宣称:微软希望这一介于电脑和家电
之间的产品,能够帮助中国老百姓跨越通向电脑世界和网上世界的最后一道门槛,
带来中国信息技术行业的大幅度飞跃……
傅贵有些后悔,当初开发劲松花园时,应该腾出些精力和财力来与林凡夫联手,
毕竟,当今乃至未来若干年内,最难圆的,恐怕就是以足够的底气投身高科技领域
的创业梦想了。
但林凡夫又是何等精灵的人儿?他简单地介绍完自己公司的情况,便闭了嘴。
“凡夫,你那公司目前资产是多少?”傅贵换了个角度。
“还没评估,”林凡夫有些警惕,“我估计300万左右。如果二期计划一上马,
资产会翻番,但资金缺口……有点大。”他还是说漏了嘴。近段时间,他为筹措资
金焦头烂额,重庆有实力的投资商尚未看清这项事业的前景。
“我们联手如何?”傅贵单刀直入,“我给你注入400万,成立有限责任公司,
搞股份制,一起来开拓本市的网络市场。”
林凡夫兀地笑了:“贵哥,你怎么会对这事感兴趣?如果你真的要投入,我不
是又生活在你的阳光雨露下了吗?”
意思很明确:400万,你不控股了吗?我可不当猪脑壳!
傅贵瞅出端倪:“怎么,我只是参股,并不影响你法人代表的资格嘛!”
林凡夫没闹明白。
“凡夫,我可是真心实意看好你那网络前景。投资额度我们可以再仔细测算。
我不会控股,因为那一空间不是我能飞翔的天地。耿直地说,我不过只求投资回报,
你也正缺资金;再耿直点说,我的出资额之所以高过你目前资产,是考虑到你的技
术可以折合成股本……”
这倒让林凡夫有些感动。按政策规定,科研成果和技术项目在股份合作中可以
折成股本,上限不超过25%。林凡夫没考虑这一因素,傅贵却替他想到了。一看来,
他是真心想共事呢。”他想。
当晚,两人又来到金冠酒楼。上次他们分手时那张桌正好空着,两人走到桌边,
不觉笑了。
喝的还是干红。酒斟满,傅贵让林凡夫先说。林凡夫也不推辞,举杯道:“高
山流水,总有知音,十多年了,知我者没几人。”
“凡夫,你怎么学得酸文假醋的?”傅贵笑:“第一杯我不多说,两个字:闷
了!”
第二杯由傅贵先说。
“凡夫,这些天来我总算琢磨出一个道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
有永远的对手。分分合合是常事,理解万岁对我等业道中人或许永远不会过时。”
“对!”林凡夫举起杯。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至半酣,散去。
周末,黄昏,长江边上。初夏的风似从天际吹来,卷动一川大水。
在朝天门沙嘴码头,傅贵携华媛登上一艘游轮。这是本埠新开辟的一旅游项目:
夜游两江。游轮从沙嘴出发,上溯嘉陵江,再调头过朝天门上溯长江。该项目颇令
外地客和老外们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傅贵推辞掉周末的应酬,想散散心。
他俩找了张靠舷栏的桌子坐下,汽笛响过,游轮移动了,偌大的城市好像在轻
轻摇晃。抬眼眺望,江宽水阔,两江交汇处形成巨大的回水。江心处,麻灰色的野
鸭成群结队,蓦地有几只飞起,又轻盈地落下。风吹来,柔柔的像女人的手指。黄
昏时分的江面,显得十分静谧。
华媛盯着傅贵被风撩乱的头发,许久,伸出手去捋了捋,“瞧瞧,都有白发了。”
傅贵攥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半晌无语。
他不知该说些啥。
他曾经隐隐绰绰感觉到,华媛似乎隐瞒了些什么,本想弄清楚,但又放弃了。
世间有些事,不戳破反倒相安无事,何况,乌鸦又岂能笑猪黑?
或许,这也是现实之一种罢。
至于白发,未必就是衰老的象征。但商海沉浮多年后,心底深处确有孤寂和憔
悴。生活中,没谁能像哲人分析的那样活得头头是道。蓦地,似有一种悲凉袭上心
来,他立起身,将华媛搂过来,靠着辟栏,凭江风吹拂全身。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荡荡西风冷/满座衣
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
月?”
傅贵俯在华媛耳边,轻轻吟完首宋词。他想,此刻其他语言都是多余的,惟古
人,已经悟透了今人的困惑。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和华媛都流泪了。
天已完全黑透,舷栏外浪花翻涌,能感受到丝丝凉气扑面。想必那江水有的来
自遥远的雪山。他俩依偎着,没有参加甲板上的娱乐活动。两岸鳞次栉比的高楼苏
醒过来,满城灯火正燃烧得艳烈。在这座盛产英雄与美女的城市里,明天,还会讲
述什么样的故事?而如梦人生,就像这脚下的水,一寸寸流过,不回头,永不回头,
你则再也无法回到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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