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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的世界
张聂尔
一
A城,昆仑路一号——一片隆起的坡地上,漆黑的大门和水泥砌成的高墙,在闹
市中心围成了许基鑫将军森严的住宅。
院内,如果不是冬天,茂盛的雪松、高大的银杏和美丽的广玉兰,会织起一片
厚厚的绿荫,把将军居住的小楼包围覆盖,隔绝那城市的尘嚣和噪音。
任何一位造访者都会为这小楼独特的造型,佳妙的布局,上好的质地和精湛的
装饰工艺惊叹不已:那哥特式的尖顶和庙宇似的拱门,那板条镶花的地面和全部的
木质墙裙;一楼的客厅、餐厅和娱乐室,二楼的卧室、书房和卫生间,以及三楼那
纯属为冬暖夏凉而设计的阁楼……这一切,无不显示出它的富丽堂皇和舒适实用。
昆仑路一号,曾是将军昔日沙场上一个主要对手的公馆,自从解放这座城市后。
便成为我军将领的住处。许基鑫是在一九七五年,终于从遥远的某地重返A城出任大
军区司令员后,迁居于此的。
此刻——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最末一天的上午,二楼那间通往卧室的书房里,
浅蓝色的窗帘拉开着,暖融融的阳光,照射着北墙上那幅巨大的立体式中国地貌图
和东墙边那一排高大的书橱。书橱旁的写字台前,端坐着许基鑫将军。
他的相貌绝然谈不上美,但只消看一眼,就会深深留下印象。同那一代大多数
将军一样,他个子不高,但身板十分结实,花白的头发推成了短短的“板刷头”,
显出性格的坚毅;脸膛黑里透红,这肤色是幼年繁重的劳动和一生的戎马倥偬留下
的标志;五官线条粗硬,象石雕像般少有阴柔之处,那眯着的眼睛和紧闭的嘴,都
表现出了顽强与深不可测——在这个世界上,他看得太多,想得太多,做得太多,
经历得太多了。
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昨天刚刚到家的儿子许潜。
同父亲相比,儿子是温和的,白皙、颀长,安详,一看便是在优越、文明的环
境里长大。只是,细细端详起来,在这温和之中,还分明隐藏着另一种东西——那
是父亲遗传给他的阳刚之气。
儿子只有五天假,他马上要到前线去了。可是此刻将军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表
情,那双眯起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使人很难看出,他对阔别一年又即将奔赴
战场的儿子到底有多少慈爱。
“噢,你刚刚搞完演习?”将军声调不高,仿佛是随便问起。其实,上午省里
有个联欢活动,他因儿子的到来,特意不去了。
“是的,爸爸。”父亲的严厉,造就了儿子的谦恭。儿子对父亲的崇敬同对父
亲的惧怕一样深重。一直到现在,许多往事在儿子那里还记忆犹新:上二年级时,
一有一次,他玩弹弓将一个四年级男孩的头打破了,孩子家长告到学校,说他仗势
欺人;父亲知道后,二话没说,抄起棍子追得他满院子跑。幸好妈妈闻声赶来,妈
妈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死死地拖住父亲的腿……哦,多亏有一个好妈妈。可是,在
儿子记忆的深处,父亲对她也是严厉的,一来客人,就将妈妈驱得远远的,那种
“原则性”在儿子看来分明包含着对妈妈的藐视。此外,父亲对部下也一样藐视,
有时,他打电话找部下来谈工作,部下来了,他下围棋正在兴头。于是,不让坐,
不倒茶,根本不屑一顾;站着吧,等他什么时候玩够了,下赢了,才回过头来,三
下五除二,谈完工作了事。谈话也得当心,说不准哪一下不合意,他劈头盖脑就要
骂一顿的。这些人为什么受得住?其中有的也是将军呢
当然,父亲在变。也许他变得太迟了,儿子的习惯性心理已经难以更改了。
“你扮演蓝军师长?”父亲又问。
“是的,爸爸。我们抓阄,我抓着了。三个师长,他们们都在红军方面,谁都
不愿当蓝军师长,因为蓝军历来是陪衬的。战败的。我也不愿意。演习的时候,他
们那一屋子坐了三十几个人,我们才十八个。”
“噢,”将军微微地摆摆头,“那么后来呢?”
这明显的追问使儿子吃惊。父亲真是在变。一年前,他从军事学院毕业,升任
师长,路过家里,只住了一天,可父亲对于他当师长也只说了一句:“嗯,要好好
干。要谦虚。”他很久品不出父亲是赞扬见,还是根本看不起。
“后来,我想了想,决定不当陪衬。敌人也不是死的,我干吗不当个活的敌人
呢?结果,我把红军打得落花流水。”
“哦?给我画个图。”父亲让儿子过来,递给他纸和红蓝铅笔。
儿子站到父亲身边,拿起笔,只略略停顿了几秒钟,便迅速画下了对抗演习的
示意图:“这是蓝军主力,由北向南进攻、这是两个摩托化步兵师,将由西北向东
南,成两个梯队,企图打通川谷,策应主力。演习之前,蓝军主力在北面受挫,第
一梯队大部被歼,演习是以红军一个加强师对蓝军第二梯队摩步师开始的。”
将军眯着眼睛,望着纸上那支不停挥动的红蓝铅笔,心中涌起一阵快慰。但他
是不会动声色的,只是略略点点头,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蓝军必经两条川谷,川谷中间有东西两个台地,以一道山脊相连。我们认为,
红军依据他们对蓝军的一般作战原则,必定设想蓝军将从北川进入,他们的主要防
御方向,必是北川。于是,我来他个出其不意,一反蓝军用兵常规,以三个营的兵
力,将主攻方向选在中路的台地!我们的方针是;占领台地,开放谷地,让后继部
队从北川进攻。”
“唔!”将军点点头,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可儿子感受到了这隐蔽
的微笑,他的激情上来了。
“导演部一看大势不妙,立即把蓝军部署通报红军。红军这才加强了中路的防
御力量。演习一开始,我们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向台地发动猛烈冲击,大约四十
分钟后,我估计再过半小时我们就能突破了,为了配合主力进攻,准备机降一个营。
本来,我们的机降营应落在一、二阵地之间的台地上,但我想,红军肯定会在台地
布兵,我们留在那里,等于扣个肉包子。于是,我决定将这个营机降在红军右后方
向二、三阵地之间的空地上,结果,红军二十分钟没有反应——他们调不出兵了。
此时,导演部报告,我主力遭到红军顽强阻击,尚未能突破。我一听,干脆将计就
计,以机降营作牵制红军兵力用。红军上当了,他们见我主力尚未突破,便依据常
规将两个营兵力调去打我机降营,我即加强正面进攻,一小时后,导演部报告:说
我机降营还能坚持半小时,我立即派直升飞机在机降营右后方再机降一个连,以解
机降营之围。红军没想到这一招,他首尾受敌,难以应付。当他重新部署兵力,准
备继续围歼我机降连时、我主力已占领台地。此时,红军的预备力量只剩两个半连,
我们却还有一百四十辆坦克没用上。演习在蓝军坦克团从北川进入战斗,独立坦克
营从台地进入战斗的态势下,宣告结束。”
儿子一口气讲完了演习的主要过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父亲的眼睛里
闪过了极少有的慈爱的光,他那粗硬的五官仿佛被软化了,他那紧闭的嘴咧开了。
许久许久,他用低沉的声调称赞儿子道:“打得好!唔,小潜,我看你长进不小哇!”
儿子笑了。在父亲面前,他很少这样笑:“有些象您,是吗?在军事学院学战
史时,凡是您指挥的仗,我全研究过了。我觉得非常好。”
“噢?”将军的语调透出明显的吃惊,“学院里上课能讲得这么具体?”
“不,是我自已研究的。”
”有资料?”
“有人帮助我找。”
“啊!”将军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收敛了。
“爸爸,你为什么不写一本战史回忆录?”
将军没有回答。
“你应该写一本带有学术研究性质的战史回忆录,写得详细一点,越具体越好。”
“有什么用?”父亲的声调带着讥讽。
“留给我呀,我想看。”儿子又有些窘。
将军的头动了一下,又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却没有说话。父
子俩又回到过去常有的“沉默态势”之中。
如同惯常的那样,在沉默中,将军的思绪活跃了:你看,坐在你对面的,就是
你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如你三十年来所期望
的,他正在成长为一名军事家。都说将门出虎子,但这年轻人的外表可一点也不象
你啊,你看他,一副高高的身架,一张沉静的脸,一派温文尔雅的风度。他多么象
个书生,他永远不会在战斗最危急的关头象你似地大骂“娘卖X的”可这并不等于他
低你一筹,刚才,他谈起他的那一套来,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他继承了他母亲的温
雅,又继承了你的胆识,他是超过了你的。倘若他生在你那个年代,他也会战功卓
著……哦,不,倘是那样,他在外貌上应象你而不该象他妈妈……
但这种“沉默态势”却使儿子重新感到不安,将军的许多部下都害怕他的这种
沉默,因为这种沉默的下文是难以预料的。你猜不出他接下来是要发火呢,还是会
笑起来。
电话铃响了,儿子过去接电话,是妈妈苏立。
“小潜,你来一趟,我在你凌叔叔家里。”
“好。”儿子笑了,他可以逃脱了,“爸爸,我去接妈妈,她一定拿不动东西
了。”
“去吧,”父亲说。他也知道,苏立正在为后天(一月二日)的家宴操心:许
家的私人家宴永远是豪华的,极讲究排场的,每逢这时,便忙坏了苏立。更何况,
这一次家宴,是儿子到家后临时决定的。
二
就在许潜离家五分钟之后,一辆“红旗”车停在他家的大门口。象一阵轻风,
车上走下一位气度不凡的姑娘。她只对司机说了句“等大门开了你再走”,便去按
门上的电铃。
一个战士把大门开开了。
“我从北京来。我是赵政委的女儿。我专程来看望许伯伯和苏立阿姨。”姑娘
说话的神态是那么矜持,礼貌中带有几分傲慢。
“哪个赵政委?车子开进来吗?”战士显然注意到了那辆红旗牌轿车,他一边
问一边就把姑娘往里请。一条大黑狗“汪汪”叫着从院子里扑过来。战士喝开了狗,
又向姑娘歉意地笑笑:“从这里进吧。”他走上小楼的台阶,拉开门,“首长在楼
上书房里。”
“谢谢你,我自己上去。”姑娘的语调里颇有几分得意:原来闯进昆仑路一号
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难。
战士退出去了。她独自往里走。可是,在楼梯口,她停下来——她这才感到自
己的心正在“突突突”地跳:周围是这样安静,静得让人害怕。她后悔了,仿佛一
个立志登山的旅人,在快到顶峰时突然低头发现了脚下的深渊,她的两腿发软了。
“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她转而又暗骂自己,“都到这里了,还不上去?”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猛一抬腿,“噌噌噌”跑上楼去。
“嗒、嗒、嗒”,三声礼貌的敲门声,将许基鑫将军从沉思中唤醒。
“进来。”秘书或保健医生的这种敲好声他是早已经习惯了。怎么?站在门口
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姑娘。
“你找谁?”将军顿时光火起来。除了当年造反派闯过他的家之外,从来没有
人敢不经通报随便闯人,更何况是他的书房。将军接待一般的客人,是在一楼的客
厅里,只是同关系密切的人交谈,才在二楼书房。这“规矩”对于所有的同僚和下
级都是心照不宜的。可面前这陌生的姑娘?警卫员干什么吃的!
“许伯伯,我找您。”多么恬静而温柔的声音啊,音调里带着执著的追求和天
真的胆怯。将军刚刚要发作的火气消失了。
“你是谁?”他又问。这时,他注意到姑娘身上那件马裤呢军大衣——抽去了
绒里子,还重新缝制过了。并且,他已经感觉到这姑娘的仪表和谈吐正是他熟悉的
那一类孩子——同他的儿女一样。
“伯伯,我是赵锡平的女儿。”
“噢?赵锡平?”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赵锡平!他在心里重
复了一名,他的心沉下来,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她是为她父亲而来的!不过,
他并不动声色,他望着姑娘那张白嫩的脸,那双秀美的眼睛和那只微翕的小嘴。她
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九岁呢——这年龄使将军的心情变得宽容,“我晓得,我晓得,
你是他的哪一个女儿?”
“我是老六,伯伯,您不认识我,第六个。您看我爸爸生了那么多!”
多么机灵的孩子!将军现出了笑容:“噢,老六!你那个爸爸!我只认识你家
的鲁生、淮海,反正,你爸爸给你们取的都是些时髦名字。你叫什么?”
“进进,大跃进的‘进’。五八年生的,所以叫进进。”
“你看看——”将军松了口气,她原来也有二十六、七了,“你要是生在六六
年,还得叫‘文革’呢。坐吧,坐吧,你有什么事吗?”
“我从北京来,伯伯,我是专门奔着您来的。我想了解一些战役,我心中一直
把您当成一位大战役家。”仿佛过了一道关,这姑娘略略安定下来。坐在一张椅子
上。
“噢哟,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可姑娘的话实在出乎将军的意外。了解战役?
真是这样吗?可惜你是个姑娘呢,一个女孩子,“你要了解战役做什么?”
“研究战史啊。”
“研究战史?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啊,我差点忘了。”姑娘连忙掏出一张盖有某军事研究单位公章的介绍信,
“我们单位派我来搞几个战役材料。”
将军接过介绍信:“唔?还是一位年轻的军事女博士?少见,少见。”
就象是拿了冒充的证件,她心虚了,但一种出于本能的机敏帮助了她。她立即
又从口袋里掏出好些照片:“伯伯,还有这些照片,您看,这不是您同我爸爸的合
影吗?”
这姑娘的招数倒不少。可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却顺从地接过了她递给的那张照
片。
照片已经发黄。不错,是他和赵锡平,那时才四、五十岁,看上去多么年轻,
多么威风,多么亲密啊。照片后面,有他的亲笔题诗,墨水已经褪色,但字迹依旧
清晰:
廿载相识在军中,
孟良莱芜识英雄,
十年别后又逢君,
巍巍不减昔日勇。
诗写得并不高明,却情真意笃。那是一九六五年,他陪同上级领导视察部队时,
同赵锡平的合影。就在那一次,他特意向赵锡平介绍了他的儿子——许潜。许潜已
经在赵锡平的部队里当了一年兵了,可才十六岁。
“伯伯,还有呢!你看,这几张!站在弥勒佛旁边的不是你吗?这不是鲁生吗?
这是我爸爸,这是淮海,这是苏立阿姨。”将军看照片时那内心深处的感受姑娘显
然全都觉察到了,她乘势发动新的进攻。
将军果然更加意外——他自然记得,这些照片是五六年他休假到H城去玩,同赵
锡平照的。他过去也全部保存着呢,可一九六七年都被抄走了。
“你家里还能有这些照片?”将军几乎要失去惯常的沉静了。
“是我爸爸让淮海藏起来的。”
“啊,”将军终于将头仰在椅背上。
姑娘的心猛地提起来,她望着处在静默中的将军。她此刻已不再尊重理智而全
凭感觉,她恳求他:“伯伯,也许我这样做是在搞私人关系……可是,我不知道怎
样才能完成任务。我……”
将军抬起头,姑娘的话停住了。将军用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姑
娘,他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好吧,我也许可以为你效劳,不过,我先得考考你。”
“真的吗?”姑娘顿时精神大振,她挺直了身子。
“要是你回答不出,可就不能怪我罗!”
“那当然。”姑娘心里义有些慌——果然象父亲说的,他真要问了!
“唔,”将军沉思了一卞,手指墙上的地貌图:“你先讲讲,新疆有多少万平
方公里?”
“一百六十多万。”
“多少人?”
“两千万。”
“唔,号称两千万,其实有两千二百方。”将军必定要重复一遍,这是他的习
惯。无论同谁对话。无论对方答得多么正确,似乎,正确的结论还得由他来下。
“那么青海呢?多少平方公里?”
“七十二方。”
“多少人?”
“大约四百万。”
“唔,准确的是三百八十万。那么日本呢?”将军的视线突然由西向东。
“三十七万平方公里,一亿二千万人。”
“唔,”将军沉思了一下,“我再来问你,未来战争是什么样的?”此刻,他
想起儿子刚刚向他讲述的演习。
“未来战争,是政治、军事、科学和经济实力的总体战争,是海陆空协同的立
体战争。”
“在未来战争中,我军应当怎么办?”
“积极防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知道我们一个步兵师的装备力量吗?”将军的脑海里,又闪出了儿子方才
的得意。
“X个步兵团,X个炮团,X个工兵营,X个坦克营……。
“我们模拟中的敌军呢?”
“X个摩托化步兵团,X个坦克团,X个炮营,x个防空火箭营。……”
好家伙,对答如流!将军差不多要点头了:“既然敌火力强我数倍,一旦战争
打起来,我们能胜吗?”
“报告司令官同志,从宏观上讲,我们能。”姑娘站起来回答,仿佛真的进入
了临战状态,“我们的战略是……”
“好啦,好啦,坐下,坐下。”将军终于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他望着眼前这
个姑娘,他那眯着的眼睛里,又象刚才对儿子一般闪出了慈爱的光辉。聪明的姑娘!
他被这姑娘感染了,这姑娘浑身上下洋溢着极大的热情;抑或说,这半年来,他本
人正在寻找这种热情,因为实际上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自己没有的东西,将
军也是如此啊。他在寻找青春,那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青春。而这姑娘身上有
青春,那浓郁的绿色的气息比儿子小潜更甚呢!或许因为她是个姑娘,而春天本身
就含着女性的温柔?
不,似乎他对这姑娘的爱还不仅仅因为上述原自。更重要的,似乎还因为她是
赵锡平的虫儿,并且是一个这样出色的女儿!赵锡平已经从他的战友名册里消失了,
可她却带来了那些照片——他同赵锡平的合影——那往日友情的见证,这不能不使
将军的铁石心肠受到震动,因而在刹那间对这姑娘表示了超于任何人的慈爱。也许。
这也是将军要寻找的——从赵锡平那儿失去的东西,在这姑娘身上得到了补偿……
“我们订个君于协定吧!”他终于说。
“真的?伯伯,您答应了?”姑娘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
“第一,你拿个提纲出来。”
“提纲我有啊”
“第二,我们每次只谈一段。”
“伯伯,这我懂”
“第三,将来你们写成了什么,拿出去付印以前,先得给我看看。”
“当然,”姑娘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将军。
将军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提纲:“好家伙!你干脆调我的档案吧!”
“档案也不够,伯伯,我要找的正是档案和书本以外的东西。”
“唔,”将军皱皱眉,念出了纸上的第一条。“‘您是怎样开始军人生涯的?’
怎么,研究战役还要这种内容?”
“这——”姑娘有些语塞,可她想了想,立即回答道,“当然,一个农民出身
的将军,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和一个行伍出身的将军,他们的指挥风格肯
定不同。所以,要研究战役,还必须知道一点战役背后的东西——那就是指挥员本
人。”
“好吧好吧,小鬼。”将军点起一支烟,他被这姑娘“征服”了。他开始解答
这第一个题目:
“我是湖北人,一九一三年旧历八月初五生。”将军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带
有鼻腔的共鸣,仿佛一口古老的铜钟。
“我没有读过一天书,姑娘。我们那个时候的生活你是无法想象的。军阀连年
混战,官府横征暴敛。从我记事开始,就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裳。记得我八岁那
年,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姐姐穿了件绿花袄,头上带着一朵小红花,可是却在哭。
“我很奇怪,问她:‘姐呀,做什么哭呢?你是要做新娘子了吧?新娘子还不
好吗?’
“姐姐不答,搂起我又是哭。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是被卖进窑子了。因为奶奶得了病,父亲替奶奶治病借
了一笔高利贷。还不起,没办法!可奶奶还是死了,不久妹妹又病死了。父亲说:
‘实在没法子,你去王老财家扛活吧!’
“我去了,放半,砍柴,侍候少爷。那小崽子放学回来天天要我替他磨墨;我
呢,一边磨墨,一边就认他的课本,等他写完字走了,剩下的墨,我拿来练字,我
就是这样学了点文化。
“我后来的文化,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行军时,我要人家在背包上放块板,写
上字,我一边走,一边认。搞到一本识字课本,真是爱不释手,哪有你们今天的条
件!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那是个好日子,著名的黄麻起义爆发了。黄麻两
县的农民武装,从四面八方涌向黄安七里坪,汇聚成两万多人的起义大军,喊着口
号,唱着歌子,向黄安城进发。那歌子我现在还记得:‘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
不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
“我那年只有十四岁,可我也参加了起义大军。我不懂多少革命道理,但我有
一腔仇恨。听起义农民的大人们讲,我们泥巴人要夺县衙门了,要掌大印,当委员
了!要杀土豪,捣烟馆,砸窑子了!砸窑子,找回姐姐,杀土豪,不再当长工。革
命是这样的解恨,这样的火红,我不干革命干什么!
“我们真的打进了县政府,活捉了伪县长,把红旗插上了黄安城头。那真是痛
快!
“谁知,仅仅过了二十天,国民党军队就袭击了黄安城,不久,大批反动军队
驻进了黄麻地区,父亲忙将我托付给一位领导同志,进山打游击。
“国民党对起义农民家属实行了残酷的报复。我母亲被他们活埋了,我父亲因
为死也不肯交出我,被他们活活剥了皮!
“姑娘,我忘不了这仇恨!就是因为这些,我跟定共产党,开始了我的军人生
涯。”
将军被往事深深地激动了。他吸完一支烟,又吸一支,在烟雾缭统之中,多少
往事活现眼前。六十年过去了!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宇宙是这样浩瀚,世界是这样
广博,从一个狭隘的基点出发,却渐渐地获得了一个世界。一旦回首往事,该生出
多少感叹!
他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我什么都愿意告诉她,这也是怪事一桩!你看她听得多
专心,好几次,我见她两眼泪汪汪的。我没法拒绝她。这姑娘一定不知道,我有很
多很多年没有谈过往事了。这几年,七七八八的约稿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我每次
都是一扔了之,我每次都说:谁去写什么回忆录!无非是爬雪山过草地,再不就是
沂蒙山军民鱼水情,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要听你那一套老皇历?再说,我本来也没
有什么值得别人学习的。也许我想得不对?刚才是小潜,现在是她,不知为什么,
他们带给我一种信息,一种活力……似乎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然而,将军的这些思绪,很难从脸上表现出来,再多的感慨,也被他那张硬朗
的脸遮盖了。唯有他的声音,在那低沉的声调之下偶尔流露的些许激情,使姑娘略
略窥见了他的灵魂。
“今天就讲到这里,好不好?”将军终于掐灭了烟头。
姑娘看看表,忙从椅子上站起,“啊,伯伯,对不起,我耽误得您太久了。”
“不要紧,不要紧,”将军也站起来,“我们下次再谈。你可以打电话来,我
们再约时间,好不好?”
“不,伯伯,”将军的话提醒了她,“我们这就定好下次的时间。”
将军沉吟了一下:“那就三号吧,上午,我在这里等你。”
姑娘告别将军,独自走出小楼。回味起方才的对话,她为自己的“首战告捷”
情不自已。然而,当她走近大门时,她看见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刚巧走进来。
“是许潜!”她叫起来,思绪顿时全部转移。
“进进!”许潜也叫起来。霎时间,三个人同时站住了。一道异样的光彩从许
潜的眼睛里溢出,照得她不得不将头低下。
“妈妈,她叫赵进进,赵锡平叔叔的小女儿。”许潜已经恢复了常态,“进进,
这是我妈妈。”
“阿姨好。”姑娘微笑着向苏立伸出右手,她要掩饰方才的不安。
“哦,你好。”苏立是那么善于应酬,她不慌不忙腾出右手,将姑娘的手轻轻
一握。姑娘禁不住以探究的目光注视苏立。
她是第一次见她。她给予她的印象也同许基鑫一般深刻,只是同工异曲。她的
特点在于贵夫人的派头,在于那匀称的身材没有一点老年的臃肿,在于那富有江南
特色的脸庞依旧透露着当年的美貌,还在于她那件十分雅致的银灰色大衣。只是她
那轻轻的一握——那完全露于外交礼节的动作,不象许伯伯,也不象许潜。这使她
感到局促不安。
“进进,你怎么来了?”啊,谢谢许潜,他用友好的声调调剂了气氛。
“我出差,今天早上刚到,我们单位派我来找许伯伯了解战例。”
“是不是……”苏立显然感到意外,“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你许伯伯同你
谈了?”
“谈了,许伯伯特别好。”
“是不是……”苏立追问了一句,那语调又一次使姑娘陷入局促之中。
但许潜又帮助她了:“进进,就在我家吃午饭吧!”
“那怎么好意思。”啊,她现在但凡能讲出一句话,也可以让自己自在些。她
真希望赶快离开,因为苏立。
“要不然,”可许潜又说,“你后天来吧,二号,我们请客,我请你。”
“许家大宴?”她脱口叫出来,对于许家大宴她早有耳闻,可许基鑫约她三号
来……
“日子还没定下来呢,”果然,苏立说话了,“姑娘,等定下来再说,好不好?”
“啊,”她的脸涨红了,“我该回去了。我爸爸要等急了……”
“你爸爸?”许潜显得那么惊讶。
“怎么,你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她刚刚抬起的脚又放下来,她
搜寻许潜的目光,一个不祥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
“我昨天刚到家。”许潜显然意识到了,他向她解释。
但这解释是无力的。姑娘不觉看一看苏立,可这时,苏立正出神地望着那条躺
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大黑狗。她并没有听他们谈话。
“我走了。”姑娘说着就退出去了,一出大门,她就奔跑起来。
待她走远,苏立才问儿子:“你们很熟?”
“你看你,妈妈,我六五年就认识她,那会儿她才这么高。”儿子用手比划道。
“可我看你们象是昨天才见过面。”苏立到底是位母亲。
“瞧你说的,妈妈。”许潜微微一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我们碰见过,她非
常好,很聪明,很上进。”
“那你也不能就自作主张请他后天来。”苏立这才直截了当地抱怨儿子。
“我不知道她爸爸也在这里。”许潜向妈妈解释,心上罩起了一片阴云……
三
赵进进的父亲赵锡平,是一位相貌漂亮、态度和蔼的将军。他注重仪表,总是
把背头梳理得非常精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时常流露出既威武又温柔的光辉,
除了在极少的情况下,他那俊气的脸庞上会忽闪出山区农民粗憨的本相之外,一般
来说,他是位非常惹人喜爱的美将军。
九月初,他作为整党联络组组长来到A城X军种机关。三个月来,他以勤勉的工
作态度和稳妥的政策尺度,博得了机关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
今天——八四年的除夕,他本来情绪颇佳,原打算上午开个联络组碰头会。下
午先走访新老司令员、政委和司政后三大部领导。然后,他将在晚饭前宣布放假两
天,让组员们好好休息。他自己的节日活动也已经安排好了:他要去周伟成家做客。
有四、五个老战友请他呢,但他一如既往地偏爱周伟成这位大知识分子。他还要去
参加军人俱乐部的元旦舞会。啊,一想起跳舞,他就兴致勃勃,有些飘飘然。
可是女儿打乱了他的计划,不,确切地说。是打掉了他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致。
早上六点多,天还没大亮,赵锡平刚刚起身,按他的老习惯,正在练他的书法
“百日功”。
突然,有人进来了:“哈,爸爸!”
赵锡平一抬头,万没料到竟是小女儿:“是进进!”
“爸爸!”女儿放下提包,张开双臂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地亲了
一下。
赵锡平的心中,顿时涌出了无际的慈爱:“好啦好啦,进进,怎么从天而降?”
他左手拉住女儿的胳膊,右手抚摸着女儿那春风得意,而且实在是集中了他同妻子
顾琳的全部优点的脸。
“我就想突然袭击,好让你高兴高兴。”
“你不怕找不到?”
“怎么会了先到机关大院,再打听联络组,钦差大臣,只有你一位。”
“来休假?”
“不,来出差。”
“啊,”赵锡平笑了:单位让她赶在元旦前来出差,不言而喻,是一种照顾。
赵锡平对这种照顾非常领情,“出差干什么?”但他转而收敛了笑容,“调查文化
大革命的事?”
“哪里,我们单位让我借你的关系,来搞几个战例资料。”
“是向我调查?”赵锡平又笑了起来。
“你也算一个吧。”
“噢,‘也算一个’,你还看不起我啊?不过,你们领导倒蛮聪明,A城这地方
老红军多,你在我这里吃住都方便。喏,洪定国正在写回忆录,我可以给你联系一
下;杜忠汉刚回来,他跑了好几个月,把过去打过仗的地方全转遍了,我可以带你
去找他;还有凌飞,还有徐昕……熟人多啦……”
“不过爸爸,最主要的是找许基鑫。”
“唔?”赵锡平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哪那么容易?”他毫不掩饰自己态度的
急转弯,“许司令忙得很,你要见他,首先要同苏立联系,要苏立批准、安排。再
说,谁知道他肯不肯见你。”
“就说你要见他嘛。”女儿说,“我们一起去,你帮助我引出话题。”
“想得好!”父亲竟毫无兴趣,“你根本不了解情况,许司令最喜欢考问人了……”
赵锡平正待说下去,秘书走进来,叫他们去吃早饭。赵锡平松一口气:“快洗洗,
吃了早饭再说。对了,今天上午我还有会,下午又要走访。”他终于找到了理由。
饭后,父女俩一起走出餐厅,女儿几次要重提这事。父亲总是故意打岔。正无
奈,忽然,女儿发现一辆“红旗”车停在招待所门口。
“哟,‘红旗’,爸爸,是来找你的吧?”
“哪里,”这回,赵锡平立即回答她了,“是我的车嘛,人家专门配我一辆
‘红旗’。”
“这就行了!”女儿眼睛一亮,“我自己去许司令那儿,就坐你这辆‘红旗’
去,回来我坐公共汽车。”
赵锡平无可奈何:“好吧!”
于是,女儿真的去了。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赵锡平心不在焉。
在碰头会上,他居然两次把话讲错了。他开了一个少有的短会,仅仅一个钟头
就宣布会议结束。有位组员在临散会时又提出个什么新问题,要按以往的习惯,他
定会耐心地同他探讨,或者延长会议,可这次,他几句话就将那组员打发了事。
散会后,他立即要秘书把司机找来,当他听说女儿真的进了许家,更是坐立不
安。他一会儿去理发,一会儿去逛服务社,一会儿又打电话问有没有好电影……
午饭前,女儿回来了。
“怎么样?完成任务了?”他一见女儿就问。
女儿不说话,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没同你谈什么吧?”赵锡平的心仿佛顿时踏实了许多,“不那么简单,司
令一向架子大得很,你能进去就不错,慢慢来嘛。”
“哪里,”女儿的声音几乎含着敌意,“他什么都肯讲,他还约我三号再去。”
“噢?”赵锡平的心又乱起来。
“爸爸。”啊,女儿的目光是这样的火辣,真叫他难以忍受,“你知不知道许
司令二号要请客?”
“……不太清楚……”
“你好象根本没见过许司令。”
“怎么,他问起我了?”
“真是没见过!”女儿从心底里发出了失望的叹息,“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对
不起他的事?”
“胡说八道!”赵锡平听到这话,猛然间一甩头,那漂亮的眼睛里闪出了难堪
的愤怒,“胡说八道!走,吃饭去!”
但他却在饭桌上大倒胃口,只草草地吃了几口火锅,就又回到他的住处。他独
自坐在沙发上,目光是那样茫然。“啊,啊,”他在心里叹息,他觉着有一股巨大
的浪涛在向他扑来,就要将他的心房吞没。“啊,啊,”他呼救般地解开风纪扣,
深深地喘息起来。
好一阵之后,他才稍稍安定。他闭上眼睛,将头枕在沙发背上。
几个月来,他拼命工作,除了一个领导者应有的责任心外,他几乎是有意识地
希望用工作来调整情绪,来摆脱烦恼。前不久,上面通报表扬了他的工作,还转发
了他的两个经验。他把通报和经验反复读了好几遍,那上面对他的高度评价给了他
许多安慰:把过去的事忘掉吧,高高兴兴地迎接一九八五年吧!他鼓励自己。可现
在他才知道,他也许永远摆脱不了往事给予他的折磨了。
“唉,我还真不如不来的好!”
夏天,上级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去搞整党,他不假思索地就欣然应允。
当然去!怎么会不愿意去!自从退居二线后,他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看报纸
时,从原来的首先看头版头条,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首先寻找讣告——失去了有益的
工作,再伟大的心灵也会枯竭。搞整党,重操旧业,那简直等于返老还童!
“上面要我去搞整党哩!”他兴致勃勃地对妻子顾琳说。
“你答应啦?”顾琳一点也不兴奋。
“怎么不答应,最后一次了嘛。”
“你还是少得罪人,多种花,少栽刺。”
“可既然答应了,我总是要干好。”
“你呀,总也看不破,一辈子就是个老积极。”
顾琳又给他泼冷水,这使他大为扫兴。顾琳自从八三年离休后,就象—个冷血
动物,除了冷眼便是冷语。
“噢,不积极有什么好处吗?”他忍不住顶了妻子一句。
“好啦,我不是对你有意见。”谁知顾琳这次居然主动退让了。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顾琳并不了解他,顾琳只关注她自己。也许,在许多
同僚眼中,他赵锡平不过是个对上唯唯诺诺的家伙。是的,他总是很顺从上级。可
怜的顺从,那顺从有时也使他苦恼啊!比如一九七八年,上面将他从那个配置重兵
的K单位,平调到了这个他认为只有“七八条枪”的S单位,临走时,上级对他竟是
挑明了的:“老赵,C处情况复杂,你不一定行吧?D处乱得很,也够你呛吧?还是
S地方好,你去搞,把握大。”
“算啦,明明是不信任我。”他分明感到了委屈,可还是对领导说,好吧,我
服从分配。”
他那天真的阿Q精神在自我安慰:“管他,又没降你的职,几万人也是个正兵团
级。”不久,他的工作成效显现出来了,他的部队每每受到上面的表扬,他成了S单
位的拍板人物。一九八三年,当他们这一批老司令员老政委无一例外地全部退出一
线时,许多人离休了,他却当上了更高一级的“顾问”,得到了“大军区副职”的
待遇。一些老战友见面就说:“恭喜升官!”“祝贺高升啦!”唉,赵锡平一边在
心里叹气,一边又总算感到欣慰:尽管这种“升官”实在是一种“元老杯”、“安
慰赛”,同许多人离休时提一级没什么本质区别;可是,这确确实实也是一种“升
官”呢,每次去北京开会,不再住单间,而是住大套间;将来离休,住房面积又可
增加几十平方米;还常常可以得到一个计步器或一对健身球之类,离休了就什么也
没有了;不久还能领到新式军装,离休了就只能发钱了……
回想起这辈子走过的路,他倒渐渐地“知足常乐”起来。“上面既然信任我了,
我也该知恩必报嘛。”他这样想。
不过他对妻子并没有讲这些,而是脱口说道:“叫你去搞整党,说明你文革中
没问题。”可这话立即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一下子吐出了全部问题的底蕴,
吐出了多年来心里最重大的隐私呢?
顾琳一楞:“那倒是。”
顾琳很少这样附和他,这是因为夫妻俩都知道,同许多将军在十年动乱中那充
满风险的人生相比,赵锡平经历之平坦实在令人惊异。他既不象许多人那样,受林
彪、“四人帮”迫害,挨打挨斗,充军劳改,几经磨难才幸保一条老命;也不象有
些人那样,唯利是图,卖身投靠,上“贼船”人“帮派”,终于以晚年的耻辱遮去
了早年的全部光彩。他非常幸运地在一种夹缝中求得了平安。
风险使人“伟大”。平安则使人显得“平庸”,可拿破仑不是也宁要“福运”
而不要“伟大”吗?回想起过去的经历,赵锡平常是暗暗自喜。他只相信看得见的
现实利益,对于平反昭雪之类的精神安慰时有疑窦。人已然死了,孩子已然耽误了,
这是平反昭雪补得回来的吗?不过,他时而也会感觉到不安——但这种不安也是眼
前的、现实的事物赋予他的:因为一直没有倒,他才会被调到S单位,那是一种不信
任;因为一直没有倒,在官场上才少不了闲言碎语,一谈起“文化大革命”,别人
的苦难遭遇均成了光荣历史,他的平坦总象是一种耻辱……
现在好了,上面既然派你去当“联络组长”,你赵锡平就不用多心了。
可是,这种轻松感旋即消失——上面居然派他到A城来!
A城!去许基鑫当年任过司令的单位!赵锡平后悔了。也许是当联络组长的兴奋
妨碍了他的缜密思考,当时,他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去老单位,以免人事纠缠,
二是不去“新、西、兰”,因为身体不好。他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A城才是他万万不
该去的地方呢?
“要我去A城,我想提出调换个单位。”他望着妻子,心头猛然冒出一股怨恨,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还怎么去见许司令!”
顾琳陡地一惊,但片刻之后,她又施展出以攻为守的惯伎:“那又怎么样?无
非就是他许基鑫当年挨斗,你没有帮他的忙呗,可你也没有诬陷他嘛。再说那年头
谁搞得清!你们这些人呀,狭隘得很,都是些小农意识……她苏立有什么了不起,
几十年上半班,一辈子养尊处优,跟我同年兵,级别还没我高。我看你就到A城去,
见面解释一下,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他要不谅解,那就是他不对了。”
他无言以对,听从了妻子的意见。
那一天早上,他在A城下了火车。啊,接站者蜂拥而至,还配有一辆“红旗”!
住处收拾得那么好,饭菜那么可口,司令、政委、参谋长,从早到晚,轮流拜访。
眼前的热闹遮去了他心头的不安。
他乘兴就给苏立挂了个电话,说要见许司令。苏立在电话里很热情:“谢谢你,
赵政委,只是老许身体不太好,过些天再约时间,好不好?”他忙从侧面打听。有
人告诉他,昨天还看见许司令谈笑风生。
他的情绪顿时跌落下来。
整党步步深入,先是学文件,后来是“对照检查”,每个人都要反省自己在
“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当这些司令员、政委、副司令员、副政委们轮流发言时,
赵锡平不觉想到了自己。后来,党委将该单位在“文革”中的重大事件梳了梳“辫
子”,作了一番重新认识。经过讨论,共列出十二件大事,其中有三件涉及许基鑫。
许基鑫当年受迫害的材料,厚厚地堆在了赵锡平面前,他一份一份地读着,但很快
就读不下去了。“太惨了!太可怕了!”他惊呼。他被一种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包围
了,他为自己辩解,可这辩解却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想忘记这些材料,可那血淋淋
的往事总在他眼前浮现。
该单位的政委向他建议:应当请与这十二件大事有关的、目前仍在A城的老同志
们来参加一次党委会。赵锡平同意了,一方面,他认为从工作着眼应该这么做;另
一方面,他也希望借此机会向许基鑫道个歉。他让秘书去请,可是其他人都说要来,
只有许基鑫说没空。
那一天,党委会议照常召开。谁知,就在会议开到一大半的时候,许基鑫突然
来了!会议室顿时骚动,可许基鑫只向众人做了个手势,便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
与赵锡平同一侧的长方桌前。该单位的司令员刚刚宣读并解释完了那些“大事”,
见许基鑫来了,又特意将有关他的部分重复一遍。许基鑫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严峻
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眯着眼抽着烟,对在座的人谁也不看一眼。直到最后,该
单位政委请他讲话,他略略思索了片刻,才低低地说:“过去的事情,我看过去就
算了吧!党犯了错误嘛,我们身为老党员,就不要怨声载道的了。”这话使会场的
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但是,”许基鑫接着说,“我这样讲,并不等于推掉每一个人应负的个人责
任。在同样的环境下,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干,有的人会那么干呢?这里面,是不
是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反省:那就是我们作为一个普通党员,甚至是一个普通人,
到底具备了什么样的品质、良心和灵魂。”
会场又一次震慑,又一次骚动。可许基鑫不再说下去了。散会的时候,他同在
座的人们一一握手,有的轻,有的重,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这细微的区别,
有心人都能明察。
唯有赵锡平与众人不同,从许基鑫出现的一刹那起,他突然间变得十分亢奋。
与其说怀着获释的侥幸,莫如说怀着噩梦初醒的轻松。奇怪,仿佛他从未干下过什
么不合适的事情,仿佛他正在等待的是久别后的重逢。许基鑫来了!依照他的邀请
来了!尽管还没来得及照面。但来了就能说明一切。于是,他再也听不见许基鑫的
发言。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想象,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同许基鑫的会面。于是,依照这
种想象,他特意站在最后,最后的位置显然是合适的,既可以有时间同许司令多讲
几句,又因为各人都要上车而不会把这时间拖得太长。同时,这最后的位置多少有
点单独的意思,那么,两人要说些什么便可能尽情意会——其实,赵锡平并未清楚
地设想到这几条好处,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下意识,就很自然地选择了这个
位置。
许基鑫终于过来了。可是,当他快走到赵锡平面前时,却突然一转身,仿佛想
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掠过赵锡平,走出会议室。
没有人觉察到许基鑫的这个动作,只有赵锡平本人,当他看着许基鑫同前呼后
拥的人寒暄着上了车时,仿佛一只刚刚爬到井边的青蛙,不小心又跌进了井底,他
心中曾经闪现的任何一线光芒,又倏地消失;他站在那里,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沉重的负疚感又重新涌上心头,他很久很久缓不过劲来……
谁知现在,女儿又从半路上杀了出来!
四
中午,进进感到疲倦极了,她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半。
她去看父亲,父亲不在,果真走访去了。她坐在父亲的屋子里,不觉又想起了父亲
同许基鑫之间的关系。
她了解父亲。在她的理解中,没有一个人象父亲这样地具备着多面性。据说父
亲在战争年代十分英勇,她相信。可她也相信父亲在官场上十分懦弱。父亲是那么
慷慨地将海参、茅台之类上好的东西送给他的老首长们。父亲每次到北京开会,闲
暇之余最大的乐趣不是同小女儿会晤,而是去拜见老首长。尽管老首长们一再说,
到了北京,来玩就是了。可他却每次都非同秘书联系好了才会去。他尤其沾沾自喜
于老首长们请他吃饭,托他办事,或者向他透露某些“要闻”之类。当然,反过来,
他也颇感满意地收下下级送来的公家新买的皮包、电热杯、风扇之类。他甘愿用很
多的钱买一盒高档印泥,却不愿花几块钱去买只皮包。甚至嘴巴还说:“贱得很,
块把钱的东西。”他二女儿淮海鄙夷地称之为“彬彬有礼的揩油”,进进认为是绝
妙之辞,并会由此联想起清代谴责小说的某些细节——这些也是她今天能迅速推测
出父亲同许基鑫有隙的基本依据。
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赵锡平起码要被有血气的淮海和进进嗤之以鼻了。可赵
锡平又实在是个众所周知的慈父。他真心地爱着他的六个女儿,有求必应,有问必
答。他原是为了生儿子才生了六个女儿,可后来,他倒觉得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实
在强似六个金刚似的儿子。他看着女儿们慢慢长大,看着女儿们原先瘦小的身躯慢
慢变得丰腴,变得诱人而且美丽。于是,他感受到一种父亲加男人的惊讶:女儿们
都是他的血肉,何以经过了顾琳的孕育,就真的既有遗传又有变异,一个个既象顾
琳也象他,却又各自不尽相同呢?他喜欢女儿们围着他,拉着他的手,亲热地同他
谈话,喜欢女儿们向他提要求,向他撒娇,向他讨价还价。
他那无条件的父爱打动了女儿们的心。所以,女儿们一般也都是爱他、谅解他
的。
可现在,他使进进感到烦恼了。进进的乱地猜测着,由猜测派生出幻想,幻想
随即又被猜测推翻,于是,又陷入更深的烦恼……
“唉,我这笨蛋!”突然,一个念头钻出来,“我坐在这儿瞎猜什么?我干吗
不去问问许潜?”一想到许潜,她的心情就有些异样,象是找到了依靠。她立即拿
起电话。
她要许潜到和平公园同她会晤,说有话问他。许潜立即答应,马上出发。
在许潜众多的朋友中,同进进的关系是独特的。他常常对她表现出高雅的绅士
风度,使人觉得他城府太深。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倘若换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
也会如此。因为进进总是落落大方,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那情调会使任何一个男
人对她持一定距离。有一次,进进非常随便地对他说:“其实,男人永远是山,女
人永远是水,山有了水才能常青,水有了山才会长流。”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使许
潜耳热心跳。可进进的话题随后就转了,转得一点不落痕迹,仿佛她是那样意境高
远,超凡脱俗,那神情会使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男人觉得形秽。所以,对进进,他
常常取一种唯美的态度,尽管他也知道,他不可避免地要产生真情。
“找我有事?”可是此时,当他见到她时,他发现她的目光实在是平凡的,他
发现她的苦恼和对苦恼采取的迫不及待的措施实在也是平凡的。这发现使许潜的男
子气感到满足。
“告诉我,许潜,我们的父亲之间有过什么事?别瞒我。”进进直言不讳,她
不隐藏内心的软弱成分,这使许潜为之一动。
其实,他早已经想过这事,甚至可以说自从中午见到她后一直在想着。吃饭的
时候,妈妈问起过爸爸,爸爸还夸了进进几句,但不知为什么,谈话仅仅到此而已。
他自然知道父亲同赵锡平之间原先非常密切的关系,因为“文化大革命”而完全破
裂了。那是七五年,当父亲在归还的黑材料中看到了赵锡平的字迹之后。许潜也觉
得赵锡平有其卑劣之处,可又觉得父亲不必太记恨他。但长期来,他对此一直保持
中立的缄默,即使中午遇到进进时,他还无法一下子就改变这种中立,因为他深谙
父亲的脾性,也由于他对进进所持的微妙态度。
可现在,进进的恳求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冲垮了他内心的堤防,他几乎在顷刻之
间就转向她了。这种转向令他自己也吃惊,但细细想来又不奇怪,任何一个男人都
不忍拒绝一个可爱的姑娘的请求,更何况他实在是一直非常喜欢她的。
“没什么大事。”他终于回答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小摩擦,那时
候,因为我父亲的事,我复员了。”
“你复员过?”进进惊呼起来,“是我爸爸处理你的?”
“别这么大惊小怪。”许潜说。“当时那个情况,我在部队也呆不住。”
“可你是在我爸爸手上复员的。我爸爸说什么也不该这么干!我至今还记得他
那时对你是那么好!真的,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就在眼前。”一股鄙夷之情涌上
了她的心,啊,爸爸!那是一九六五年,我才七,八岁,我还记得你将许潜接到家
里,要我叫他哥哥,你对他那么殷勤周到,连年幼的我都觉得吃惊。后来,你告诉
我他爸爸是司令,后来,他有空总要来家的,你总是热情款待他。可为什么……”
“我那时就觉得爸爸对你好得过分了。”她不觉恨恨地说,“我那时就想,因
为你爸爸是个司令。”
“你那时才几岁!就全知道?”许潜微笑着打断她,“其实,我从来不怨你父
亲。文化大革命是历史的悲剧,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我现在不是也很好吗?”
进进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两人开始散步。南方的冬天是可爱的,不象北京那么寒冷,湖水没有结冰,松
柏也还是深绿色。当他们并排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时,许潜感到了一种纯真的
激动,人在花木山水之中的感受,同在屋子里的感受不会是一样的。
“这一年,你一定又学了不少东西吧?”他想换一个话题。
“嗯,你走后,我就把有关你父亲的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又重读了好多军事
书。本来,这次出差,我打算多同你父亲谈谈,谈深一些,回去就抽空写他的传记
提纲……我越是多学军事,就越是崇拜能征善战的将军。你不知道早晨下火车时我
有多兴奋,多狂!可现在,我还怎么再去找你爸爸?’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许
潜,帮帮我!”
进进袒露的胸襟深深地感动了许潜,可进进是在给他出难题啊。父亲向来说一
不二,父亲是专横的,儿子怎么能左右得了他?尽管许潜一直认为,真正的男人应
当比父亲更加豁达些。
但他必须帮助进进,这个又骄傲又坦荡,又天真又锐敏的姑娘,她只要一开口
求人,就谁也无法拒绝她。
突然,他灵机一动。“有办法了,进进。明天晚上军人俱乐部有个舞会,我爸
爸说好了要去的,你一定把你爸爸也拉去。”
“你是说让他们碰上面?”
“对,有些事,一见面,一谈开,隔阂就消除了。”
进进被许潜的大胆设想震惊了:“这可能吗?万一他们一见面就崩呢?”
“那我就直谏。对我父亲这种人,最好先兵后礼。”但许潜却为自己的设想振
奋,“明天的舞会是个难得的机会,一定要让他们见上面,要做得很自然,好象完
全是偶然遇上的。”
“这行吗?”
“你看你,你不是一向很有胆量吗?首先我们要有信心,临场要善于因势利导,
我们一定要争取成功。会成功的,进进。”
“真是个巴顿将军。”进进被他鼓动了。她想起许潜曾经说过的:在战场上,
任何一个指挥官,对胜利都不会有十分把握。然而高明的指挥官却能凭借五分把握
获得十分成功。
“回去就当没事一样。”许潜说,“要把你爸爸的情绪提得高高的,不然他哪
有心思去跳舞?你自己首先要真正放松,小事一桩,军人嘛。要有点军人风度。”
“我听你的。”她象一个十足的女人那样感到需要依靠。许潜因为她显示出的
女性的软弱而更加感到了自身的强大——她说得对,女人是水,男人是山……
分手的时候,已是下班地分,许潜是骑车走的。她不想挤公共汽车,就步行回
去。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他们正在往家里赶,正在盼望着同亲人的
团聚,过个欢乐的元旦。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来临,时间真象是白驹
过隙,人生真是一串偶然因素组成的必然链条。
她又一次同许潜相遇了。对于自己同许潜的关系,她多少有些宿命的解释。她
相信他们是有“缘分”的,可“缘分”仅限于友谊而已,许潜自然常有使她钦佩,
令她神往之处,可不知为什么她不会再向前迈进一步。人和人的关系总是相互作用
的,他们之间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对等的态度。
现在,她不觉回忆起一九八三年,当她同许潜再度相遇的情景。
那一天,她正在资料处的阅览室里值班,突然有人过来问她是不是叫赵进进,
她很有些反感,可当这个人向她说明自己是许潜时,她立即又惊又喜了。儿时的记
忆不觉又泛入脑海,那记忆是美丽的、纯真的。可现在,她已经二十几岁,已经大
学毕业,已经结婚,并且已经从外地调到北京,在这个军事研究单位当了两年的资
料员了。
她从谈话中知道,许潜已经在附近的军事学院学习了一年,还知道他是在偶尔
的闲谈中打听到了自己。他目前正利用课余时间研究他父亲指挥过的全部战役,但
缺少资料,幸亏找到了她。
“我当然愿意为作效劳。”她慷慨地向他表态,“只要我们资料库有的,我一
定全帮你找到。”
从那以后,她忙起来。她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去翻故纸堆,有许多资料出借需要
繁琐的手续,她不得不为他抄写,整理。
他过一段时间就来取资料,当两人谈及资料中的一些问题时,他顺便给她讲些
战史、战术,以及将军的指挥艺术。
不知不觉中J她对军事感兴趣了,她觉得自己被许潜带到了一个从未涉足过的制
高点上,她觉得有一种高屋建瓴的将帅气质和一种通观全局的运筹眼光输入了她的
心胸。将军原来是这样在指挥战争!将军永远在俯瞰历史,在作智力和胆略的竞赛!
起初,她多半听他讲,可不久她就能够同他探讨甚至同他争论了。她选择资料
的眼光也在迅速提高,以至于许潜终于惊呼:“进进,你应当是个军事家。”
“是吗?”她听了反倒伤感,“可惜我是个女人,战争却是男人们的事情。”
“但你可以写书,比如,写将军的传记,写得既有文采又有学术价值。”
“那我第一个就写许基鑫将军。”
“好,我支持你。”现在想来,许潜居然只字不提他们父辈之间的矛盾。
许潜毕业了,分手的时候,她真有些依依不舍。可是,许潜好象浑然不觉,也
许,他们平时高谈阔论得太多了些,也许,是她那骄傲的保护色使许潜迷惘。
“你走了,会来信吗?”可她捺不住却要问他。
“不会。”
许潜的回答使她失望了。
“进进,”但许潜是那么沉稳,“写信是知识分子的事,将军们之间不写信。”
“是的,我们的父亲之间从不写信。”他仿佛找到了依据,“可是,我算什么
将军?”
“是个女将军。我封的。”
她笑了,他们之间应该如此,谢谢你,许潜。
早已过了开饭时间。她回到住处时,父亲和秘书都不在了,只是饭桌上放着一
份饭菜。
“爸爸总是这样。”她的鼻子不知为什么有点发酸,“唉,爸爸,我和许潜商
量好了,要创造一个机会,你千万抓住这个机会啊!”
五
赵锡平又一次失去了内心的平衡,而且,他觉得很难靠自己的力量去恢复平衡
了。
晚饭后,他和秘书漫无目的地在大院里的一片杉树林中散步。冬天的杉树林散
发出一种温柔的清新,使赵锡平得到了些许感官上的愉快。
秘书早已发现他情绪不好,一口一个“政委”叫个不停。赵锡平当顾问一年多
了,但接近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顾问”这个称呼,因此都照样叫他“政委”。
他很感谢秘书的好心,但他无法向这位年轻人敞开心扉。他其实常常听不见秘
书在说什么,只是哼啊哈地随口应着。
不知不觉中,这散步的路线将两排平房投入了他的视野。这平房是大院里众所
周知的“贫民窟”。“啊,”他觉得心里一亮,“走,我们去看一个人。”
“谁?”
“李怀”
赵锡平边说边加快了步子,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在前边的那排平房
里,住着一位昔日的将军,此时此刻,他怀着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要去看他。
李怀,这个目前处境比他要坏上一万倍的昔日的同僚吸引了他,给他心上那不
平衡的天平准备了砝码。
但是,这个名叫李怀的人此时却一无准备,元旦对于他没有任何新奇感,他正
坐在他那间只有八平方米的“起居室”里,读一本文摘性杂志。八年被遗弃的生活
磨去了他原先的将军风采,六年贫民窟的环境渐渐地把他造就成了另一个人,仿佛
他已经忘了他的历史,他的过去,仿佛他与生俱来就是住在这里。只是偶尔,从他
那于瘦的脸上会流露出某种气质,使人推测他的过去,宛如从人类的尾骨上去推测
类人猿的尾巴一般。比如,他举手投足是文雅的;比如,他定要隔出八平方米作吃
饭、会客用。
赵锡平认识李怀已有三十多年。五0年赵锡平任师政委时,李怀调来任副政委,
一年后,赵锡平升调了,李怀接了他的班。六八年,赵锡平升调到K城任某军种政
委,七0年,李怀又调来任副政委。”
按理,老熟人再度合作,是应当融洽的。起初也确实如此,但很快就发生了变
化。
那是李怀上任后不久,在所属部队的干部名册中,他发现了一位不平常的年轻
人。他心中暗暗惊讶:这年轻人虽说不过是个基层的技术干部,却有着令人由敬生
畏、甚至顶礼膜拜的亲缘关系。赵锡平怎么连谈也没谈起过他呢?真是有宝不识宝
啊!在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李怀有心认识了他。年轻人相貌英俊,谈吐机智,
应当说是颇具才华的,李怀益发奇怪赵锡平为什么不早早地破格提拔他呢?李怀对
这年轻人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和关注,同他长谈了两个晚上。向他表达自己对领袖的
无限忠心,对军队的深谋远虑。
回到机关,回想起同这年轻人的相识,李怀变得热血沸腾了。他象无论哪个聪
明人一样。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道路上一个难能可贵的契机,他必须紧紧抓住不放。
从此,他经常投书于年轻人,象一个恭顺的下级对上级那样汇报交心。
李怀果然有他独特的政治眼光,不久,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形势发生了疾速
变化,这年轻人眨眼间扶摇直上九万里了!他成了李怀的上级。年轻人并没有忘记
这位忠心耿耿的长者,他召见李怀,同他谈大事,李怀则洗耳恭听,受宠若惊。
一九七三年夏秋之交,李怀大显身手的机会终于来了。军内要追查同林彪反党
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直接目标便是赵锡平。
在那次常委会上,本来是赵锡平主持会议,可会议刚开始,李怀突然拉下脸,
大声呵斥要赵锡平交代,一下子把赵锡平推到了被告席上。
赵锡平始而惊讶,继而大发脾气:“你知道你就揭发,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他认为李怀一直是他的副手,没有资格对他吹胡子瞪眼。
但李怀并不示弱,他提出了关键性问题:赵锡平在“九·一三”那天给某死党
打过多次电话。这问题把赵锡平镇住了。他忘不了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夜晚,他突
然被急促的电话铃从床上叫起,火速赶往指挥所,进入了一级战备。可第二天又并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他打电话给他的上级。他急于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
有许多猜测但又无一点把握,他只觉得心慌意乱,预感到出了大事,但怎么也想不
到发生的是副统帅叛逃的骇人事件,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上级也是到统帅的死党。后
来,他为电话问题确实后怕过,可两年过去了,没人追问他。他渐渐也就安心了。
可为什么现在又旧话重提呢?
但他马上发现,原来李怀是有后台的,这后台就是那年轻人。
几天之后,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来作指示了。当赵锡平尊称他为XX政委时,他手
一挥:“不要来这一套!我姓X,我叫XXX!”他慷慨激昂,讲了一番新秩论,然后
说道:“赵锡平,你不要要驼鸟政策嘛,你藏了脑袋,却露了屁股。死党XXX是你的
上级,你从军级干部搞到正兵团,对他是感恩戴德的。你给他打电话,说明你对他
感情深,向他通风报信。要是林彪阴谋得逞,我是要掉脑袋的!可你们有些人是要
升官发财的!不要讳疾忌医嘛。我这一辈子能评价个三七开,就感到无上光荣之至,
你们呢?”
赵锡平被慑眼了。尽管他心里觉得一个长辈被一个晚辈训斥实在不是滋味,但
他不得不顺从。在这片天地里,谁敢不敬这年轻人三分?就连看球赛,那两位老首
长还不是一边一个坐在年轻人身旁,给他披大衣,给他倒茶水,竭尽低三下四之能
事。
他开始检讨,但一次次通不过,每次都是李怀跳出来,气势汹汹地说他“避重
就轻”,“蒙混过关”,“态度不老实”。
他不得不步步上纲,他先说自己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又说自己被拉上了“贼船”,
但交代不出谁拉他的;最后一咬牙,干脆说是自己主动爬上了“贼船”……
赵锡平的这种检讨,自然已毫无实事求是之意,一个向来指挥别人的将军突然
要调过头来打自己的嘴巴,其内心的屈辱感是可想而知的。在一次常委会上,他检
讨完了,李怀正在慷慨陈词,他却有意无意在笔记本的上沿反复写着“煮豆,煮豆,
煮豆……”可一会儿,他又立即涂抹了。
李怀就坐在他身边,眼角余光也就看见了。他一楞,意识到赵锡平此时的心境,
他的讲话不觉中断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思路,他干脆这样说。“我们并不是同你
赵锡平个人过不去,这是继续革命的伟大战略部署,希望你去掉私心,跟上革命步
伐,不要被革命淘汰,成为可耻的同路人。”
话是这样讲,可不知为什么,散会后,李怀自己的头脑里竞老是响起曹植的
《七步诗》。而这时,年轻人又召见他了,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要他加倍努力,
又讲了许多继续革命的新理论。
李怀的心坦然了,亮堂了,个人欲望和革命要求是这样一致,这革命就不再是
一种痛苦而完全是一种满足。是啊,他李怀是个凡人,但他决心紧跟那些伟人。要
紧的并不是赵锡平同林彪死党有没有牵连,而是必须按年轻人的意图去行事。由此,
他对赵锡平的态度越加强硬。
赵锡平一遍遍检讨,他的检讨被打印出来,发到部队。无穷尽的检讨使群众对
他议论纷纷,但也因此暂时没有被撤职。紧接着,李怀又发动新攻势,到处贴满了
大字报,非要赵锡平把七三年当兵的赵进进退回去,以表示他“三要三不要”的决
心。
赵锡平万般无奈,退回了女儿。一个多月后,“批林批孔”运动掀起来了——
原来年轻人先走了一步。
这就是赵锡平在十年动乱中遇到的唯一的政治风波。
李怀立了功,路线觉悟高,七五年年底,他被平调来A城,就在赵锡平今天整党
的单位任副政委,上面明确告诉他,准备接政委的班。可是,李怀并没有真正交上
好运,仅仅一年工夫,连江青都钅郎铛下狱了,更何况那年轻人呢?
顺理成章地,李怀也被停了职,紧接着,又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送农场劳动。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一直到他蹲在水田里。一束一束地插稻秧时,他才意识到他
永远完了,他自己才真正是他曾经痛斥赵锡平的那种“过得了民主革命的关,却过
不了社会主义关”的“背时鬼”。
一九七八年,根据政策又将他送回A城,他原先的小楼已经住进了新领导,他被
安排到如今的“贫民窟”。
于是,他在“贫民窟”里默默地度过了六年。于是,他静下心来,开始了穷根
究底的思考。
他十分吃惊地发现。从被停职起,他没有一点反抗,对一切他都是乖乖地认可。
是他一开始就全想通了吗?是他对自己投入政治漩涡的各种结局早有所料吗?不,
不是的。那么,他李怀的锋芒、好胜心,到哪里去了呢?他这才意识到“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政策在他心里是这样根深蒂固。原来他本能地也要走从宽之路,他回
想起自己当时的气势汹汹,不觉无地自容、他有什么实在的力量?他不过是孤假虎
威借助了当时的潮流。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早就在私下里骂
“四人帮”,唯他李怀执迷不悟,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年轻人呢?直到有一天,
他在一部电影里看到有一位人物引用拿破仑的名言,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
好土兵,他才恍然大悟:这观点太危险啦,他正是因为一直持有这种观点,才会投
靠那年轻人。可他万万也想不到那年轻人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反革命。都说要跟路线
不跟人,但路线不是空的,有人才有路线,他李怀正是自以为抓住了一条最红最红
的线才敢押上身家性命啊……
有一天,他的那排房子里有家又吵又闹,妻子说,是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干部的
家属找来了,要那男人偿命!李怀顿时冒一身冷汗,所幸他还没有欠下人命。不过,
曹植的《七步诗》又在他头脑里响了好几天……
恶有恶报!想到这里,他服气了。他住在“贫民窟”里,不再企求别的,自己
犯了错误,天经地义应当受罚。
一九八四年初,他的问题结论下来了:给个党内处分,按副兵团待遇离休。
没有降职!这结论无疑太宽大了!李怀那绝望麻木的心感到了一点活气。
妻子却说:“总算熬出头了,可以搬家了。八年抗战咱也抗了六年,这地方我
再也住不下去了。”
“你怎么一有结论就闹待遇?”
望着丈夫那呆滞的目光,妻子凄然泪下,六年的贫民窟生括,何以将这个争胜
好强的人磨得这般痴愚?
“这叫实事求是。”她向他解释,可一旦开了口,又止不往要发牢骚,“我跟
着你算倒霉,本来,按我的级别,在我们单位起码可以分一个单元,比这里不强得
多!你不知道,这六年每年有大半年我都为下雨房漏提心吊胆,生怕家里淹了,怕
你一个人在家里泡病了。现在总算有了结论,你赶快写个报告反映一下、说什么我
们也得搬出去。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个单位,就解决不了我们这一户。”
李怀无言以对。他那麻木的心被刺痛了。看看你的妻子吧,她头发花白,满脸
皱纹,她整整六年随着你受苦!这房子连厕所也没有,公共厕所又远又脏,她为了
你方便,天天下班去打扫公共厕所。这些年你给了她些什么啊?
后来妻子背着李怀去找管理处。人家告诉她实在没有房子。这不是存心欺侮人
吗?妻子忍不住同管理处吵起来,结果管理处叫人把李怀找来,李怀见状,拉起妻
子就走。
“你去吵什么?”他说,“我这副兵团跟人家那副兵团不一样嘛。”
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李怀的妻子一开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呀,赵政委!”
“赵政委?!”李怀闻声,霍地站起,手中的杂志掉落在地。
“老李!我给你们拜年来啦!”赵锡平的声音十分爽朗。
“赵政委!”李怀这才反应过来,这才依稀想起了明天就是元旦。他一步跨上
前,两手紧紧地握住了赵锡平的手:“老赵……”他又叫了一声,两行昏花的老泪,
滚滚落下。
其实,赵锡平到A城的第三天,李怀就知道了,他是上厕所时远远看见的、以后,
他每次出门总是小心翼翼。他怕碰见赵锡平,他没脸见他,连做梦也想不到赵锡平
会来拜年!
屋子里又静下来,四个人全站着,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李怀的妻子连声说:“坐吧,将就坐吧!”将赵锡平和秘书让到藤椅上,
自己从饭桌下拖出两张小方凳,给了李怀一张。
“老赵,你身体还好?”李怀终于也说话了。
“很好,很好。”赵锡平非常随和地坐在藤椅上,他眼望别处,实在不想看李
怀的脸。这张衰老而憔悴的脸,会使他生出许多对于人生和宦海的感触来。
“顾琳她好吗?”李怀又问。
“好,挺好。”
“孩子们也都好?”
“全结婚了,现在我们家第三代就有五个。”
“进进她,还在部队上吗?”
“在。”赵锡平的心“格登”一下,李怀还能问起进进?“她今天刚下火车,
过两天我叫她来看看你们。”
“啊,啊,”李怀又泪眼模糊了,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好,好,欢迎进进
来,欢迎她来。应当请你们吃顿饭,可这地方,你们……”
“不用客气啦,老李。”赵锡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你振作精神吧,你的
房子问题我知道了。党委下一步搞整顿,就要给你解决。有什么困难,你就找司令
政委。”他安慰起李怀来。
“老赵,你……”李怀实在说不出话了。
大约又沉默五分钟,赵锡平看看表,终于站起来:“我走啦,你们有空去我那
里玩吧。”
“哦,好,好!”李怀如梦初醒,他也不挽留,夫妻俩将赵锡平送出去很远很
远……
离开了李怀的住处,赵锡平决定去看他时那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变成了一种理
智的寂寞。他早就知道李怀在这里,但他一直不去看他,现在,他意识到他决定去
看李怀是为了减轻内心自责的分量。但他感到并没有用。他现在能清晰地回忆起李
怀的脸了,这脸使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唉,凤凰落地不如鸡。”他重重地叹息
了一句,想起回到招待所又要见到女儿,女儿又要没完没了地追问,“她要再问,
我就全告诉她!”他下着决心,可心里陡然空落落的了。
女儿果然在卧室里等他,却是面带微笑。女儿拉他看电视,仿佛从来没有产生
过任何令人难堪的疑问。
他的心平和了,啊,女儿,真是个体贴爸爸的好女儿!
六
元旦到了。旧日历在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掀去了最后一页。可是,在这同样被阳
光照耀着的地球上,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刻,世界却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更显得千
姿百态。
富国的人们围着枞树,守着电视,互相祝愿,互相祈祷;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
却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因饥饿而面临死亡。
在尼泊尔境内,来自世界各地的十八支登山队,正向喜马拉雅山诸峰进军;然
而在巴西,“寻金热”正驱使千千万万的淘金者,抛弃了舒适的家庭,辞去了安定
的职位,只身来到亚马逊河流域的丛林,着了魔似地相信脚下就有黄金。
在北京,市民们涌往大钟寺,向那口古钟投掷硬币以试运气;然而在波恩,西
德总理却忧心忡忡于即将到来的纳粹投降四十周年的日子……
千姿百态的这一刻!许基鑫将军的这一刻,则是在深沉的回忆与思考中度过的。
一九八四年春天,将军离开了大军区司令员的位置,离开了他工作了近十年的
办公室。仿佛这片天地少了根顶梁柱,有很长时间,机关里觉得不习惯。“过去许
司令在是这样的……过去许司令在不是这样的……”他的建树已经无处不在,他的
精力和智慧已在这里化成了经验和传统。大家照旧称他为“司令”,他那天生的让
人追随,将人心拢在一起的统率才能,给众多的人造成依赖心理,留下了难以磨灭
的记忆。
——这实在是一个人真实的威望所在。在习惯于以衣冠取人的中国,这实在是
难能可贵。可将军并未由此生出稍许豪情,当他正式离开军队的日常工作,再也不
用处理那些头绪繁多的日常事务之后,他的心被一种无穷的寂寞包围了,他相信这
寂寞总有一天会冲毁他那严峻的外表,将他整个地吞噬掉。
离职的第二天,他曾经穿上一套崭新的军装,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他望着
自己花白的头发,眯起的两眼,望着那仿佛是刀刻出来的皱纹。“唉,你不中用啦!”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叫道。
在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悲哀的念头,从此,这念头就总纠缠着他了;这是怎
么一回事呢?我身经百战,我见过多少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文革中我倍受迫
害,我顶住了常人很难设想的摧残。我已经七十一岁,已经过了从心所欲的年龄,
我以为人类惧怕死亡的软弱心理在我并不存在。可现在,我为什么感到悲伤呢?
廉颇老矣——老喽!”他终于找到了最根本的意识,心中不觉引起一阵痛苦。
人类的原始性格原来这样顽强,征战的沙场磨不灭它,文明的教养也洗不尽它。那
种对于生老病死的许多感触,原来同样存在于一个将军的思想之中。只是,对于一
个将军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死亡有时是壮烈的,会延长青春的光华;
可衰老却无论如何是悲哀的……
自从退离一线之后,他依旧常读军事书籍,但似乎已经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
消遣。他更频繁地同苏立下围棋,可也已经不是为了休息而几乎成了一种工作。附
近有位离休的将军,每天在家里开牌局——打麻将,起初他们请他去玩,但他去过
一次后就不愿再去了。那几个人只打“小和”,不打“大和”,说是“自由市场,
有钱便捞”,几分钟就和一局,摆牌的时间比打牌的时间还多。他觉得不过瘾。最
主要的是他们打起麻将来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情绪,使他极不舒服……
可是,人的思想有时会在几小时之内发生突变。今天,在离职七个月后,当他
第一次同两位晚辈人长谈之后,他觉得年轻人身上那种巨大的热情把他唤醒了。他
觉得有一股奇妙的、不可抗拒的活力正在心头复苏:个人尽管渺小,可历史的长河
无穷无尽。下一代难道不是比上一代更聪明、更能干、甚至外貌上也更漂亮吗?儿
子的机智,姑娘的聪明,难道不是对老一辈人最大的安慰吗?人老了就应当离去。
让更加新鲜更加有生机的血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体——他的心境豁亮了。
下午,他颇有兴致地去参加了湖北省驻A城办事处召开的湖北籍老红军座谈会。
参加会议的竟有五十四人!大家都操起浓浓的湖北腔,谈起家乡大大小小的事情。
啊,那熟悉的语调,引起了老人们多少联想,多少回忆,激起了他们多少游子的思
乡之情。
喝着家乡的茶,抽着家乡的烟,手里拿着办事处赠送的家乡的工艺品,将军不
由得又想起了上午给那姑娘讲述的往事。最后一次回老家是一九五九年春节。二十
多年又过去了,现在,家乡该是什么样?父亲和母亲的坟头该长出多少青草了呢?
父亲和母亲是受苦的一代,他自己是奋斗的一代,儿子则是建设和保卫的一代,那
么孙子呢?啊,儿孙们,我们当年出来打天下就是为了你们的幸福,但愿你们不要
辜负了我们!
他的耳边又萦绕起儿子和那姑娘的话语,他们要他写回忆录,要他提供资料,
也许,他这一代人真的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把历史和智慧尽可能多地留给后
人。
怀着一片真情,晚上,将军开始翻抽屉,翻书橱了,他决定为那姑娘找点资料。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写过不少军事论文,他要把现在还幸存的全找出来。他记
得他还有一本自传手稿,不知放在哪个抽屉里了,他要找给那姑娘看看。
翻着旧物,将军不禁有些激动。打了半辈子的仗,带了一辈子的兵,回想起那
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场景,历历宛如就在昨天。翻着翻着,他注意到一本铅印
的册子——想起来了。是洪定国的文章。洪定国——他的老部下,也是他的亲家—
—许潜的老丈人,如今正潜心于回忆录的写作之中。他写成的这篇关于G战役的回忆
文章,打印出来后,送请他批评指正的。可他只随手将它扔进抽屉里,一个多月了,
动也没动过——他几乎把它忘了。
而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将它翻开来,不由自主地想看几眼,谁知,刚看了个开
头,这篇回忆录就将他吸引了。
G战役!G战役无疑是他许基鑫的得意之作!哦,那个卓越的年代,那个难忘的
岁月!……
“许基鑫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指挥员,”洪定国这样写道,“是一位常胜将军。
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许基鑫正是一位善于制定新奇策略的人。”
“噢,这样地吹捧我!”将军自言自语,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G战役,”他又读下去,“是一次大规模攻坚战。我们东集团军担任佯攻。但
是,我们是直到战役结束了才知道这一真实情况的。在战前动员大会上,许司令说:
‘同志们,在这次战役中,我们东集团担任主攻。我已经向上级首长夸下海口了。
我说我们一定能首先攻进G城。同志们,你们看呢?你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撼山动地一声巨吼。
“‘好,’许司令说,‘那么,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准备,一切目标都是为
了胜利地担负起主攻任务!’”
“上兵伐谋嘛!”将军笑了,不由得想起了儿子许潜,“唔,我们是有共同之
处。”
他继续往下读。洪定国详细记叙了G战役的全过程——如何清扫外围据点,如何
进行攻城近迫作业,如何决定向城内发起总攻’
“九月十六日晚十八点,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攻城的炮声响了!火光冲天,爆
炸声轰鸣。在炮火掩护下,我们东集团X纵队一部分由东门突破。连长陈志焕率一个
班首先登上城头。紧接着,战士们一个一个向上冲。可是,当约一个连的人冲上城
头之后,一发炮弹落地,桥炸断了。后续梯队被阻于桥下,城头连队立即陷于孤立。
“敌人见此情景,更是集中火力向城头射击。城头连队处境极为艰难,我从望
远镜里看见战士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这时,陈连长用步话机对我喊:“首长,请
你转告许司令,人在阵地在,只要有一个人,这城头就是我们的!”然后,他脱去
军装,袒胸露臂,端起一挺机枪,一边骂声不绝,一边向敌人扫射。我熟悉陈连长,
他是只猛虎,同我脾气相似。战士们见连长上了蛮劲,也跟着一个个脱去军装,举
枪扫射……机枪管打红了,打炸了,手榴弹甩空了,可是,后续梯队还是上不来。
真急人啊!这时,敌人相继爬上了城头,连长带领仅剩下的七八个战士同敌人展开
肉搏,但因寡不敌众,最后,只剩下连长一个人了。他满地血污,似乎是从刚刚掐
死的一个敌人身上搜出了三颗手榴弹。在一刹那间,他拉响了弦,冲进了敌群。
“一声巨响,这个连最后一名同志壮烈牺牲!
“此时,我军伤亡已达八千,但东西两面均未能突破。总部首长见此情景,有
所犹豫,对东、西集团首长说:如果实在不行,就撤出战斗,重新休整,以图再战。
这时,许司令沉思片刻,向上级建议道:‘我们攻到城下,付出了八千人的代价,
如果此时撤出,少说也要再伤亡三四千,有这三四千人,我们一定可以突破第二道
城墙了。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我们一撤,敌人劲头就来了,还是咬紧牙关,再
打吧!’
“上级采纳了许司令的建议。于是,许司令来到我们这里。那一刻,正是战斗
的间隙,气氛异常寂静,只有断垣残壁上的余烬还在燃烧,只有偶尔可以听见敌人
放出的冷枪。我们的官兵们,个个硝烟满面,血水和汗水湿透了军装。大家一见许
司令,立即聚拢来,月光中露出了迫切的期待。仿佛在问:‘许司令,怎么办?’
“许司令问:‘谁在这里带着?’我回答:‘我。’
“当时,在最前线担任第一梯队的这个团,团长负了重伤,副团长牺牲了,我
站在团长的位置上指挥。
“许司令又问:‘你们有什么困难?’
“我说:‘这里无法突破,兵力实在不够。’
“许司令看了看地形说。‘老洪,我用火力支援你,你亲自带着部队上!你只
要一突破,你的部队就拼命往里进,把住口子,死也不松手!部队过得越多,敌人
就越动摇!’
“我说:‘好,许司令,就照你的办。’
“过了一阵,许司令果然将全部火力都调集到我们这边,然后,我带着一个营,
在炮火的掩护下,向上冲去。可是,一发子弹打中了我的腰部,我倒下来,但神志
非常清醒。
“‘老洪,怎么啦?’是赵锡平上来了。”
“赵锡平……”许基鑫怔了怔,低低地嘟哝了一句,又继续往下读:
“我说:‘没事,挂点花,只是。我不能亲自冲上去了。’
“‘不要紧,我上。’赵锡平说着命两个战士将我抬进堑壕,卫生员立即替我
包扎止血,还要将我送往手术队。我死也不肯,我说我一定要看着我的部队攻进内
城!
“赵锡平是好样的,他带着一个营冲上去。经反复冲击,终于突破成功,占领
了城东南角。然后,他一边命大家顶住敌人的反扑,一边命第二个营火速从突破口
进入。这一回干得漂亮,阵地巩固了。
“这时,许司令才向总部报告:‘我X纵已进入两个营。’然后,他用步话机对
赵锡平说:‘谢谢你,老赵,现在是九月十七日凌晨三点三十六分。让我们记住这
个时刻。’
“这个消息一传来,我便失去了知觉。”
洪定国的回忆录在将军的手里变得滚烫:
“那时我心中充满着的是胜利者的肃穆之情,那一刻,我立在城头,望着那千
疮百孔、狼烟四举的战场,望着我解放军战士押送的长如蛇阵的俘虏队伍,以及那
一片片尸体——我们的和敌人的交错在一起的尸体,我心中涌动着的是难以平复的
潮流。多少好同志牺牲在这里,多少人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我们这个本来担任佯
攻的部队打了个‘G城第一团’!我们正是用这伟大的荣誉来祭奠死难的烈士。死难
烈士万岁!”
新年的钟声响了,劈啪的爆竹声在远处划破了夜的寂静——年轻人!精力过剩
的年轻人哟!你们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为了消灭战争,我们老一辈人付出了生
命和鲜血的代价。现在,那场战争已然成为历史的陈迹了,我们这一代从战争中成
长起来的将军已经到了暮年。是啊,G战役,历史将永远记下这辉煌的一页,这一页
上将永远镌刻着我许基鑫的名字,但这名字是多少战友用生命烘托着才变得耀眼夺
目!多少战友!其中也有赵锡平。他冲上去了。所幸他还活着!
将军的眼前闪过了赵锡平当年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容。友情!战友的深情是用生
命凝结成的,是无数次的冲锋,无数次的胜利和有几次惨重的失败换来的。这友情
在战场充满了英雄气在日常又琐细得如同妇人之交。有一次他在闲聊中说起苏立是
全旅最漂亮的小妞子,没几天赵锡平真的将苏立送到了他面前。苏立生老大时,赵
锡平宁可饿着顾琳,也非要将仅有的几个缴获的罐头给苏立送去。赵锡平的表丢了,
他二话没说就撸下自己的“劳莱克斯”给他……只是,男子汉的友情不会象妇人那
样可以翻云覆雨,而是永远刻骨搂心。
人到暮年,经验渐渐凝聚成理性。回首往事,理性的光辉会照亮他一生走过的
道路,并将这道路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一向他指点。许基鑫正被这理性的光辉照亮,
心中生出了宽厚与谅解:“原谅他吧,去同他和解吧,趁他的女儿也在这里。那是
个好姑娘,是一个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的好姑娘,请他们一道来参加我的宴会。
一月二号,我又要设宴了……”
七
他又要设宴了。
一般来说,将军们都喜欢慷慨设宴,可家宴的风格却因人而异。每一个曾经涉
足于将军世界的人,都会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差异,不同的宴席,反映出将军们不同
的气质和脾性,以及不同的审美情趣。洪定国的家宴是非常实惠的,“一碗制”,
快节奏,不管三七二十一,冷热甜接踵而上,甚至藕合、带鱼、面条也会端上来,
“吃!吃!吃!”主人一个劲地相劝,唯恐你吃得不多。赵锡平的家宴则是另一番
风昧,他也讲排场,也讲质地,也殷勤周到,但只是善于模仿而少有个性。在他的
饭桌上,你会发现酷似某筵席的拼盘、热炒或如同某将军家的器皿。周伟成的家宴
则以清淡著称:白花瓷器,极细的刀工,一律不用酱油的热炒和大菜,正如他那知
识分子的本性,清高孤傲,难以入俗。
而许基鑫的家宴,也同他的性格一样,可谓集中国将军家宾之大成。烤、溜、
爆、炒均有,质、色、味、形俱佳,一应上等的景德镇青花瓷器,两碗(甜咸分开)、
两杯(红白酒分开)、两筷制(公私分开)。
宴会的节目也是独特而热闹的。拼成孔雀、蝴蝶或花篮的二尺拼盘一端上来,
就标志着宴会开始,许基鑫口出个“请”字,大家便一齐捣毁了那绝妙的造型工艺。
“不要紧,下次拼个更好的!”这是主人的口头禅。然后,五热炒五大案逐一而上,
全是精心安排的。许基鑫一边吃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每一样菜的来由和掌故。这时,
一个个宜兴产的造型极为别致的小烟罐上来了,焖罐里放着令人惊叹的绝菜:大连
的牡蛎,内蒙的驼峰,东北的熊掌和青海的裸鲤。“先猜,”东道主说,“猜着了
我这一罐归他。”于是宴会进入了高潮,宾客们凭着各种灵感绞尽脑汁——很难猜
中的,往往是苏立慷慨地说:“还是吃吧!”于是众口交赞,感谢这位主妇。最后,
是甜食和点心,当上好的蛤上蟆、或银耳、或湘莲端上来时,宴会就要结束了,此
刻,许基鑫必然大发幽默,仿佛随手拈来,讲上个笑话。这笑话大多不过是由民间
笑话改头换面而来,只是这会儿再妄加在某宾客身上,就不免要逗得大家捧腹喷饭
了。
参加宴会的自然多是将军,久而久之,许家宴会的名声便超过了当地任何官方
宴会。若是遇到了偶尔来A城恰巧碰上宴会。又被邀请参加了的人,则更是要绘声绘
色地到处向人描述。其间自然不乏新鲜感受,但也少不了渲染夸张,尤其对于许基
鑫,他那出色的表演渐渐被神化了,他成了许家宴会永恒的主题。
只是,宾客们实在夸大了许基鑫的作用,正如夸大了电影中“主角”的作用,
另一个人才是最主要的——这个人便是“导演”苏立。
苏立永远属于女性的世界。她聪明,能干,倘若将全都才干用于工作,她理应
有所建树。但她却象许多标准的东方淑女那样,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丈夫。她用自
己的头脑去理解丈夫,估价自己,一直到晚年,她对自己始终是满意的。
元旦一早,她就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忙碌。她同炊事员定下拼盘的招法,商讨好
焖罐里的惊人之作,又亲自去察看海参发得如何,银耳摘得是否干净。她永远是个
事无巨细的总管,喜欢这样调遣和忙碌。当她上楼去拿鲍鱼罐头的时候,许基鑫还
在梦乡。
接着,她就坐在客厅里打电话了。她先找到周伟成,要他的炊事员明天一早来
帮忙。十天前,在全区的烹饪大赛上,那小伙子精湛的刀功获得了第一名,苏立真
心地羡慕他。
她又用电话通知各位宾客,告诉他们宴会的确切时间,请他们准时到达、打完
电话,她将客人的名字依照职务和级别高低的顺序写在一张纸上,一会儿保卫干事
要来的,她要把名单交给他——明天饭后送客,将按这顺序安排先后。(这“名次
学”在中国着实是一门学问哩)
做完这些,她轻轻喘一口气,安心地靠在沙发上了。可是,她的手又触到了昨
晚扔在沙发上的毛衣活,便拿起来赶织,那是为儿子织的。
儿子进来了。他是被妈妈的电话吸引过来的。本来,他正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妹
妹的女儿(他们一直在苏立身边长大),在隔壁的娱乐室里看电视。
自从昨天下午和进进相约之后,他就揣了件心事,刚才听到妈妈在请客人,从
头到尾果然没有赵锡平,尽管这是已知的事,可他仍旧感到失望。
他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妈妈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儿子每次回家,总喜欢陪妈
妈坐坐,不说话。可心里总是热的。
只是坐着坐着,苏立不觉又想起了儿子即将来临的命运,心就微微颤抖。这样
出色的小伙子,你一手带大的儿子,他就要到前线去了,下次,什么时候才会再见
面?那时,儿子是比现在更老沉、更能干,还是……还是什么?
但儿子在想别的事。他是那么沉静,那么安详。前线,对于他仿佛不是什么险
境而是衷心向往的热土——这是他爸爸遗传给他的,那种标准军人的血液。
标准军人——因为战争,因为日本鬼子的侵略,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同那一
代许多女兵一样,将名字改成单名(她原名叫苏立云),于是,她的一生,就同一
代又一代的中国军人紧紧相联了——她和许基鑫的婚姻也是标准军人式的。那时,
因为这批女兵的到来,二四八团们(二十四岁,八年党龄,团级干部)掀起了恋爱
结婚的热潮,当赵锡平连蒙带唬将她带到许基鑫面前时,她不过十七岁呀。可现在,
已是花甲之年了。
“我这几天总想起以前的事。”她向儿子讲起,似乎还有些腼腆,“真快,我
第一次看见你爸爸是在四0年元旦,他给我们这群新兵讲话,一晃已经四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刚分到他的旅,一见到他大家都害怕,他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吃相真
难看,还喜欢骂人。”
“可你还是嫁给他了,妈妈。”儿子说。他愿意听妈妈说话,因为妈妈一向说
话不多,尤其难得谈起她和爸爸的事。
“是啊,”苏立微笑着,“还不是赵锡平拉的皮条。”
“是吗?”儿子很吃惊,没想到妈妈会主动提到他。
可苏立提到他多半没有目的,要说有,那也许是在昨天遇上进进之后,对明天
请不请赵锡平闪过一念,但她马上打消了那念头——那是不可能的。
“有一天,”苏立一边织毛衣一边向儿子诉说,“赵锡平突然叫我,说是组织
上找我谈话。我以为什么大事,一路走一路紧张,谁知一进那屋子,赵锡平关了门
就退出去。”她从来没向儿子讲过这些,今天破例谈起,也许是因为儿子要走了,
她有些激动,并由此想到了这个家庭的形成史,“我一看,是你爸爸一个人在里面,
他一脸胡子,两手搓来搓去不知道要干什么。突然他就冒出一句话;‘怎么样,我
们结婚?’我吓了一跳,我说我是来打鬼子的。你爸爸以为我没听懂,又重复一遍:
‘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谁知他一听就火了,拔出手枪说
要枪毙我。我一看,干脆豁出去说:‘旅长,枪是打鬼子的。’没想到这话还真顶
用,他真的收起手枪,说了句“走吧走吧’,就自顾看地图了。我拔腿就跑,边跑
着才感到害怕。”苏立笑起来。
儿子也笑起来:“妈妈,你们那个时候根本不懂谈恋爱吧?”
“就是,要么愿意,要么就不干,你爸爸他们那些人,想法就这么简单。”
“可后来你还是跟他啦,”儿子说,“是不是赵锡平后来又拉皮条了?”
“哪里,再没人对我说过他,他也再没来找过我。过了一年,打陈庄时,他左
腿负伤,送到后方医院(其实就是老百姓家)治疗,恰好我管他。我听说他是因为
深入到前线才挂的花,又听到了好多关于他英勇善战的故事,心里对他挺敬重;看
他手术、换药时,连哼也不哼,想起上次的事,更觉得过意不去。他一开始还不理
我哩,装作不认识我,后来见我对他照顾特别好,渐渐地火气也消了。有一天,我
去给他换药,他突然掏出一支‘51型’钢笔说:‘喂,你们知识分子用得上,拿去
吧!’我一听,顿时就翻肠倒肚了,我问他:‘许旅长,你可有对象了?’他摇摇
头,我说:‘要是你还愿意,我……我也愿意。’他楞了,说:‘真的啊?你不怕
我成个瘸腿佬?’我说不怕。”
苏立的故事打动了儿子,爸爸妈妈也有他们谈情说爱的方式啊,尽管简单,却
很真挚。
可苏立戛然而止,以后的事她不再讲下去,那些事仿佛不该再对任何人讲,只
该存在心里——当时,许基鑫一听她的话,便用那粗大的手紧紧地将她的手攥住了。
他说:“我早就讲过,我是非你不娶的。这钢笔我从那一次一直揣到现在。”
她落泪了:“你伤好了我们就结婚,”她说,“我会对得起你的。”
可是许基鑫只做了两天的郎君就又上前线。去了,分手的时候连头也没回。从
此,他再也没有温存过她,只是偶尔才想起让警卫员给她送点战利品,或者偶尔在
行军路上遇见她,塞给她一把不知能不能用的边币。倒是赵锡平常常问寒问暖,让
警卫员送衣物,把她当嫂嫂待……
“妈妈,”儿子打断了她的思绪,“要是明天赵锡平叔叔和她的女儿都来该多
好。”
苏立有些吃惊,儿子正和她想着一个人,可儿子居然又一次提到要请他们赴宴。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尊重你爸爸的意见吧。”
“爸爸为什么不能改变态度呢?”儿子又进了一步,“妈妈,你应当说服他。
我就能原谅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有过错误的人。”
“你看你看,只顾讲话了,针都织错了。”苏立开始自顾数毛衣针了。
可她总是数错,来回敬了好几遍还是不对,索性让儿子帮着数。儿子真的就替
她数针。她呢,却因为儿子方才的一句话,想起了文革中的事。
是啊,儿子的话也许有道理,“文化大革命”是个非常时期,谁若说自己十年
前早知道,那是吹牛。但它的确又是块试金石,每个人都会在它面前显出本来面目。
有些人,也许一生都在准备迎接一个这样的关键时刻,可在一瞬间却迈错了关键的
一步,从而失去了友情、信任、人格……比如她苏立,她似乎从没有想到自己会经
历这样的考验,可她经受住了。她对丈夫的爱得到了日报……
那是一九六七年第一次批斗许基鑫的大会上,造反派将她也拉上了台,那场面
回忆起来真叫人啼笑皆非。有个叫吴涛的科长站在台上,吓得连语录第一页第一段
都背不出了。造反派追问他一封“反革命信”,是谁指使他写的?他开始低声答道
是他自己写的。但禁不住会场一片喊叫和打倒许基鑫的口号声。等造反派再追问时,
他便改口抖抖瑟瑟地回答是许基鑫指使的。
“这小子怎么吓成这样!”站在一旁的苏立心里说。
一会儿,造反派要她揭发。她把头一抬,声音同平时一样镇定:“我没什么好
揭发的。我就知道许司令会打仗。”
“不许你放毒!”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喊叫。有个打手几步窜上来,一巴掌将她
打翻在地。但她很快就站了起来。撩撩头发,还是把头抬得那么高,不管造反派再
问什么,再喊什么,再拳打脚踢,她一个字也不说了。
晚上回到家里,她替丈夫洗去脸上的墨汁、颜料,换下身上的脏衣肌,替他揉
搓浑身疼的关节:“不要紧,老许。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跟到哪里,大不了回你
老家种地。我年轻,我千得动,我来养活你。”许基鑫一听这话,一把抓住了苏立
的手——这是他自从送给她那支钢笔以后,第二次这样深情地拉她的手。一对患难
与共的夫妻就这样手拉手坐着,久久地,久久地,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但苏立没法陪着丈夫了,第二天,造反派勒令他俩分开。还住在这个家里,只
是能闻其声,却无法见面。再后来,许基鑫被关起来,最后,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
押送到遥远的边疆去了。
一九七五年元旦,许基鑫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重返A城。苏立一见他,泪水便
止不住地淌,第一顿饭,他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满满一大盘红烧肉。哦,这就是
她的丈夫!
从那以后,许基鑫对苏立明显地温和了,有事总同她商量,而且常常让她拿主
意。“你们哪一个都要爱你们的妈妈!”他对儿女们说。
但苏立一如既往地敬重丈夫,尤其尊重丈夫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儿子把毛线活递给母亲,不再发问。
“铃——”电话铃响了,苏立拿起听筒。总机告诉她: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
洪定国找许基鑫。
“你请他等一下。”她对总机说,并不与洪定国直接通话,而是将话筒放在一
边,支使儿子:“上去看看你爸爸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就告诉他洪定国来电话。”
许基鑫睡得太晚了,所以起得也迟。其实,他醒了有好一阵了,只是仍在闭目
养神。直到儿子进来,他才睁开眼。
一听说是洪定国来电话。他忙要总机将电话转到楼上来。洪定国说有急事找他,
他立即表示马上就到。
八
如今,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已成了洪定国的家。这个矮敦敦,鼻子有些发红,
满脸直率忠厚的将军,虽然看上去很健壮,却患有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切去了两叶
肺,从背脊里,时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桌上放满了稿纸。也许唯有回忆过去的战斗,才会使他那颗饱受创痛的心感到
一些安慰。《红旗飘飘》、《星火燎原》,还有好多战史组、编辑部都来信向他约
稿,同许基鑫相反,他是每约必应。他正一篇又一篇地将他从参加革命开始,一直
到抗美援朝为止的所有经历,写成大小不等的回忆文章,还认真地找人征询意见。”
没有人陪伴他。一个小时前,他的夫人刚刚离开——然而,这个四十多岁白白
胖胖唱越剧的女人,绝不是来照看他、来安慰他的。自从他病了以后,这女人几乎
三天两头来,每次必哭必闹,必叫必骂:“你活过今年,还活得过明年吗?你这老
不死的!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呀!”有一次,洪定国正在吸氧,她拔了他的氧
气管,非要他答应一个什么条件不可。把洪定国憋得脸色紫青,只好“投降”。那
情景实在让医生护士们看不下去,今天上午见她又来,就把洪定国藏在另一间病房
里,谁知她竟一间一间病房挨着找,最后找到一间锁着门的,断定洪定国在里面,
便又是捶门又是跺脚,那模样比她在舞台上演的泼妇还要劲头十足。医生只好去找
保卫部门,才以扰乱病区为理由将她撵走。等洪定国从那间房子里出来,已经大汗
淋漓。
“唉,真是自作自受!”他自言自语。
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故的。那个一生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女人给他留下了一
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留下了一笔靠精打细算存得的为数不少的款项。他流着泪送走
了她的遗体,又接回了她的骨灰,安放在家里为她专设置的灵堂中。
可是,妻子的骨灰未寒,确切地说,那灵堂设了不过两个月,洪定国却已经从
悲痛中解脱出来,堕入了新的情网——那是个自称还是位老姑娘的女人撒下的。
这敦厚的男人眉头舒展了,尽管外面议论纷纷,可那位老姑娘不可抗拒的诱惑
力抵挡了一切干扰。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件黑丝绒大襟夹袄。显得十
分端庄,两只乌溜溜含笑杏眼,泛出了万般妩媚。洪定国一看就有点眼花缭乱,仿
佛一个饿汉突然见到一只肥硕喷香的烤鹅。他立即决定要再次同她见面。
几天后,这女人又来了,这一回,她换了一套洋式行头,就象她在舞台上时而
是莺莺时而又是白蛇。从那件一字领的粉红色羊毛衫里,袒露出圆滚滚的脖子,从
那条薄花呢灰色西服裙下,伸出了光溜溜的小腿。
这装束让洪定国惊呆了,他的脑海里忽闪出前妻的身影,她本分而朴素,几十
年一贯的军装,既没有这飘逸的风采,又没有这大胆的装束。他觉得这女人仿佛不
是现实中的而只是舞台上的,他那只伸出去抓烤鹅的手几乎要缩回来了、也许那烤
鹅价钱太昂贵,会叫他倾家荡产……可是,这女人唱戏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了:
“首长,您放心吧,我不是贪您官大,不是贪您钱多,我是爱戴您的为人!”
啊,洪定国不觉“呵呵呵”地笑,仿佛有人告诉他烤鹅的价钱也还低廉。
以后,这女人就常来了,一口一个洪司令(早已把那“副”字去掉)。女人会
唱戏,什么“送衣送鞋是份内事,相会何必挂在心”,什么“见江无盖水无涯,波
涛滚滚是我家,我的娘!我含恨打开百宝箱。”她的嗓音、扮相和情感,将舞台与
生活融为一体了。
于是仅仅又过了两个月,洪定国宣布要结婚。
女人说:“定国(此时,她已不叫他首长或司令),我们不铺张浪费,只要一
套一千元左右的家具就够了。”
“好,好。”
“定国,我们不讲排场,只要办八桌席就行。”
“好,好。”
“定国啊,她的骨灰,还是迁到公墓去吧,按我妈妈讲法,放在这里会冲了喜,
不吉利的。”
洪定国一楞,可还是答应了。“好,好。”
这女人使他青春焕发,所以他也象一切有过类似经历的老头子一样,百般供着
她。他兴冲冲在某饭店订了八桌酒席,有人劝他:“老洪,办什么酒席,你都这一
把年纪了,谁会真心来参加你的婚礼?来了也是取笑你的,不如悄悄的吧。”
这类话太多,多得就象耳旁的风,同那女人给予他的幸福相比。这些小风岂能
刮得他动?哪怕没有一个老战友来,他也要按那女人的意思行事。
苏立是最反对这门亲事的。那个女人——她的亲家,她的好姐妹,在苏立心底
留下了悲怆的记忆。那一次,在病床前,她拉着苏立的手,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替我照顾好孩子。还有老洪,他这人二杆子,他要再娶,你可替我为他把把关。”
看着洪定国果然如妻子所料,甚至比预料的走得还远,苏立出面了:“不能这
么快,老洪,看在死人面上。再说,孩子们也转不过弯来。况且,你了解她吗?”
“你这是妇人之见。”洪定国回答道,“许司令都赞同我。”
苏立惊讶了,她回去问丈夫:“怎么,你赞成老洪找那女人?”
“是啊,”许基鑫说,“那女人不错嘛,能歌善舞。再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
照顾,那日子没法过嘛!”
“你们这些男人啊,都是迫不及待。”苏立说。
从此,苏立再也没有去过洪定国家。洪定国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见苏立了,会许
基鑫都是另找地方。
洪定国说结婚就结婚。结婚前,他真的把前妻的骨灰移到公墓去,小轿车回来
后,新娘要求立即给车消毒。
这下把孩子们惹翻了。这女人刚刚过门就看着碗里想着锅里,不消几日会连灶
台也扒了去。他们想到生母的早逝,后母的刻薄,再想想这女人算什么东西,也配
在这里作威作福。于是跟她大吵。但这女人此时已毫不示弱了:“定国啊,快来管
管你的千金,你的公子;只有三娘教子,哪有子教三娘哟!”洪定国立即呵斥孩子
们,要他们尊重后妈。但这女人并不罢休,又要洪定国把前妻的照片也从墙上拿掉,
于是孩子们又闹起来。有一天,趁洪定国不在,将那女人好揍一顿。女人又哭又叫,
“过不下去啦,离婚吧!”这还行?洪定国大怒,指着儿女们叫嚷:“你们统统给
我滚!给我滚!谁也不许再进来!”
可洪定国这时才开始尝到一只烤鹅的价格,天下哪有便宜的俏货?这次人的要
价接踵而来:“定国,你每月要寄六十元养我妈,我妈不容易。”“定国,我妹妹
想调个工作,行不行?”“定国,今后你的存款就放在我这里吧,每月工资也由我
管。”
洪定国愕然了。原先被新婚艳福冲淡的对二婚女人的本能戒备开始抬头。他洪
定国已经六十多岁,一切对于世界的观念,在他头脑中早已形成。他喜欢这女人的
年轻、活泼,但喜欢不是信任,正如信任不等于喜欢,更何况,他的婚姻观实在是
第一次浪潮时的婚姻观,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儿子的血管里有他洪家的血统,儿子
将来是唯一为他抱灵牌送终的人。可是连儿子也搬出去了!他婚前就悄悄地把存款
全部给了儿子,现在,他又把工资放在秘书那里。每月给丈母娘六十,给这女人七
十:“你的钱你自己存上,一个月七十块零花,够了吧?”
可女人说:“定国,我上班要坐你的小车。”
“这怎么可以?”洪定国明着第一次不依地了,“这小车连我儿子也很少坐的。”
“你们这些老干部,就是有福不会享。放着不坐也浪费嘛。定国,你要真不让
坐,我可生气啦。”她说着就伸出兰花指在洪定国脑门上轻轻一戳。
女人甩出杀手锏,洪定国只好屈服。以后,她就天天坐着洪定国的汽车上下班。
不久,唯一尚未结婚的小女儿来探亲了。关于新夫人的行径她早有耳闻,可到
了家里才觉得比听到的更甚。这女人洋洋得意的模样,父亲那万般屈从的姿态,真
叫小女儿觉得生吃了她才解恨。她到公墓里哭了一通,回来乘他们不在,抱走了彩
电,并给父亲留一张条。
洪定国,我把电视拿走了。从今天起我不
认你这个父亲。又,我今晚八点乘XX次离A
城。
洪定国下班回来,一看到小女儿的字条,顿时眼泪汪汪。再一看,那部十四(口
寸)彩电真的不翼而飞,又大发雷霆,命警卫员立即到火车站去堵——哪里堵得着,
电视早转移了!……
一年之后,洪定国查出了肺场,要住院手术。术前,儿女们全回来了。
“爸爸,你想我吗?”小女儿问他。
洪定国不答。
“爸爸,你不想我,我还记你呢!”
洪定国落泪了。
儿女们轮流护理了他5个星期,各自又走了,而新夫人一次也没来过。
这可怜的老头起初并末疑心,他以为她不来是怕同儿女发生争吵。可儿女走了,
他让秘书通知她,她仍旧迟迟不露面。过了一周,她终于来了,一来就杀气腾腾,
活脱一个母夜叉。她要洪定国从今以后必须把每个月工资全给她,把存款全拿出来。
“你快点交出来吧,等你死了,还能落在我手里?早让你儿女抢光啦!”
“你给我滚——”这可怜的老头终于咆哮了。
“好哇,你骂人!”女人扑上去……
元旦一早,女人又来闹了。洪定国终于下了决心。等她一走,他马上给许基鑫
挂了电话。
“老洪!老洪!”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洪定国从孤独中唤醒。他一见许基鑫,忙
上前握手,寒暄两句,便诉起苦来。
果然是那女人!许基鑫就猜到他找自己多半是为了此事。当初真不该同意他娶
那“戏子”,他洪定国哪里搞得过这种小市民?现在,他有家难回,住医院,“打
游击”,苏立说:“人家是游击战向正规战迈进,老洪是正规战向游击战倒退。”
在某种情况下,男人对女人的认识总是缺乏洞察力,哪怕你是个将军。
“先不谈她,不谈她。”许基鑫安慰洪定国。
“哪里,许司令,你不晓得,她刚才又来了。我这次下决心了,无论如何要和
她上法院。”
“噢?我支持你。”许基鑫立即表态,“干脆同她一刀两断,不受那个气。”
洪定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你司令官一句话,我说干就千。”洪定国对许
基鑫永远怀着最深厚的尊重和爱戴,许基鑫的话对他来说永远是金科玉律。
“唉,”许基鑫很是抱歉,“搞来搞去,这种人就是贪我们那两个遗产哟!”
“遗产!她想得美!”洪定国顿时咬牙切齿,“前些天儿子来看我,我对他讲:
我死了,遗产都归你。一并两个樟木箱,三件大衣,噢,四件,还有一件抗盖援朝
缴获的美式军大衣……”
许基鑫竟一时回不上活,过了好一阵。他才转了话题,“对啦,你那回忆录,
我看过啦。”
一提起回忆录,洪定国立即转怒为喜:“噢?总算你司令官也看了,你觉得怎
么样?”
“不错,不错,象个才子。“许基鑫笑了,“就是把我吹捧得神了一点。”
“该吹的就要吹嘛,”洪定国说,“对了,昨天赵锡平来过电话,说他女儿要
来采访我。我对他说:你叫你女儿找个复印机,把我的手稿复印了拿去不就完了……
许基鑫收敛了笑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
“我说许司今,”洪定国迟疑了一下,“大概我又多嘴,都是战争中过来的人,
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许基鑫没有说话。
“我们这些人,见一次,少一次,总不见得到马克思那里还吵嘴吧?老赵同我
谈过这早……”
“好啦,好啦,”许基鑫终于打断他,“谈点别的,后天我设宴,怎么样,你
也来?”
“我不去,”洪定国立即拒绝,“我怎么好去,苏立她不欢迎我。”
“苏立那个人你还不晓得,你只要说你决定离婚,她那气就全消了,再说小潜
他……”
“我晓得。”洪定国说,“他来看我都同我讲了……小潜是个好孩子,我家里
闹成这样,也对不起他。”
“你看你看,又讲这些。”
两人不觉都不说话了。提起许潜,两人都有几分动情,这孩子就要走了,象他
们当年那样。尽管时代不同,可军人的使命是一样的。
护士走进来,告诉洪定国要开饭了。许基鑫看看表,伸出手臂搭在洪定国的肩
上:“离婚的事就算定了,有什么难处我出头。”
“谢谢,谢谢。”洪定国紧紧拉住许基鑫的手,两人一同下楼去。此时此刻,
他们那勾肩搭背的亲昵劲头,真如两个天真的孩子。
九
元旦上午,赵锡平父女驱车前往周伟成住宅。从昨晚到今晨,女儿对父亲是那
么顺从体贴:同他聊天,帮他打洗脚水,为他收拾衣柜,这使赵锡平的情绪大大好
转。早上,他告诉进进,今天准备去周伟成家。
“周伟成?”进进叫起来,“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个把月了吧?到这里养老。”
“我们几点出发?”女儿又问。
“急什么,老头子都是慢吞吞的。八点起床九点吃饭……我们九点走吧!唔,”
赵锡平想了想又道,“他这人也有意思,春天房子刚刚盖好,就差警卫员跑了一趟,
专门在房前种上五棵柳树,自称什么‘五柳先生’。那是……陶渊明的别号吧?”
“对,对,”进进一听,好奇心大增,立即背起了《五柳先生传》。赵锡平就
要女儿教他,可如同惯常的那样,他又是背了下句忘上句,女儿不由得哈哈大笑。
父亲的短处每逢此刻便暴露无遗,甚至那张俊气的脸庞也变得粗浅起来。
其实,周伟成——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全不象赵锡平猜测的要睡到八、
九点。他五点半就起床了。先做一套自编的保健操,搓头脸,捏双耳,活动浑身关
节。然后,一双健身鞋,一身运动衣,从家里一路小跑,直奔凤凰山下。不多不少,
刚好四千步——他腰间的计步器,报给他一个准确的数字。
凤凰山下,每天早晨,有一位晒得黝黑的“老乡”在等他,见面互相问候,再
一同从凤凰山往碧霞寺,又经绿浪坡,再绕回一个三叉路口。两人分手,刚好又是
四千步。然后,周伟成独自回家,这是两千步——所以,他每天早上,整整要跑一
万步。
周伟成同这位“老乡”,是近二十天来在晨练中结识的莫逆之交,至今互相不
知姓名,不明身分,只是凭了那亲切的四川乡音,便在这界上他乡成了“老朋友”。
“老乡”向他介绍各种养身之道,讲述长跑的好处,背诵长寿的口诀:“少车
多步,少盐多醋,少糖多果,少荤多素。”这给周伟成的晨练带来了乐趣。
今天早上,“老乡”一见他就喊:“新年好新年好哇,老哥!我还怕今天碰不
上你了呢!”
“哪里会!”周伟成说,“要是碰不上,这元旦我们两个谁能过得好!”
“老乡”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又同往碧霞寺去。周伟成觉得有趣:他并不
晓得我是个将军!我只怕他知道了会不自在,其实,人到了老年就又会回到儿童时
代,什么将军不将军!
诚然,这个从来不穿军装,说话如此随和,长跑这般积极的老人,已经没有一
点将军架子了。倘若有一天,周伟成突然将当年身穿礼眼的照片递给“老乡”一张。
“老乡”也许会惊得跌在地上。啊,到那一刻,再看看这“老哥”堂堂的仪表,高
大魁伟的身躯,便会大彻大悟了。倘若周伟成再拿一张早年在燕京大学读书的照片
给“老乡”看,这老乡更该惊异生活何以将一位书生改造得如此虎里虎气呢?
但周伟成是永远不会拿出一张什么照片去向一个老百姓炫耀的。更何况自从八
三年离休之后,他真的起了“脱俗”之心,不然,他干吗要自称“五柳先生”呢!
离休近两年,周伟成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游山逛水中度过的:长城、泰山、庐山;
太湖、西湖、滇池。儿女们说:“爸爸,你做得对,就是要趁走得动。多玩玩。”,
他笑而不答。孩子们太年轻,刚刚过了而立之年。他们现在正象他当年那样,
是凭想象在寻找和品尝人生。他们对一切的理解还太浪漫,太浅显,他们不能真正
懂得他。人是一定要到了暮年才会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的。
应当说,从幼年开始,周伟成就在人类文明的教养中熏陶着,这使他身上浸满
书卷气。年轻的时候,他有着非凡的雄心,报国的赤诚,这心思化作一派豪情壮志,
将他抬得离地面很高。但这气质逐渐减弱,在现实的洪流中冲刷殆尽,到了八三年,
正式离休之后,他觉得他是真的站在地上了。他胸中的豪气到底有多少化作了现实?
他一生的努力到底有多少获得了成效?当他发现自己离休后仅仅是在打发日子时,
悲哀与烦恼笼罩了他的心。
于是,他寄情山水,仿佛当年在书卷中寻找人生的真谛。有一次,他偶尔经过
一处农舍,便进去攀谈。他见到一位八十岁的老妇人,那妇人满脸满手都是皱纹,
可谈起死亡,却象谈起回家一样,竟有些温情的向往。他相信这是因为那老妇人一
辈子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缘故。生命本是一种自然现象,也许,一个人只有真正将自
己化入大自然中,求得自身与自然的和谐,才会彻底达观……
他的心绪渐渐变得平和,他发现在社会之外还有一个更广博的天地,这就是大
自然。只有大自然才是无穷无尽,它永远对一切生命怀着母亲的柔情。即使对一个
离休的老人,大自然也不会将你遗弃。它有永恒的风光让你欣赏。为了尽可能长久
地投入它的怀抱,他开始了每天的晨练,象任何一个期望长寿的老人那样,认认真
真地开始长跑。
当然,这并不等于他对年轻时代不再留恋。青春才是生命最美好的象征,作为
一个曾经将自己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献给一个伟大事业的将军,他是不免常常要回
忆过去的。
一九三一年,他年仅十六岁,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燕京大学经济系。他很快
接近了地下党,接受了马列主义。那时,祖国正面临危难,偌大的北平放不下一张
安稳的书桌,他积极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直到“一二·九”时被捕。
党组织营救他出狱后,才接受了这个大学生提出了四年之久的入党要求,并将他送
到A城一带的游击区。
在游击区,他第一个认识的是赵锡平,几年后,他又认识了许基鑫。这些工农
干部待他甚好,许基鑫一有空就拉着他要学中学文化课程,赵锡平则从见面的第一
天起,就没掩饰过对他的爱慕和饮佩。他原以为同工农打成一片是很难的,这些出
身贫苦的人从本能上肯定是敌视知识分子的。但他现在知道了这些“穷人”原来都
是这样善良、勇敢、忠诚,这使他非常感动,以至于下决心一辈于投笔从戎。甚至
到离休之后,还一定要回到这片他最眷恋的土地上来。
这次,他一到A城,还没站稳脚跟,就接到了赵锡平热情友好的电话问候。可惜
他忙于安家,一直到快过年了,他才又想起了赵锡平:这位远离家园的钦差大臣过
年一定很冷清吧?便也顾不得新居还没布置完善,就打电话邀他元旦来玩。
一见赵锡平还带来了进进,周伟成更是欢喜不胜。
走进会客室,周伟成的爱人金敏端来了糖果,瓜子,见到赵锡平父女,不免又
感慨一番。
“一别正好二十年,”周伟成说,“六四年在高等军事学院一道学习,分手就
再没见过。”
“嘿,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看常香玉的戏,一路走一路吃桔子。到了戏院
门口,你问我票,我问你票,谁知什么时候同桔子皮一道扔掉了,互相埋怨了半天。”
赵锡平抢着说道。
“就是就是。”周伟成笑起来。
“那后来戏看成了吗?”进进问。
“看成了,”周伟成说,“收票的人看我们两个都不象骗子。当时也确实很少
有骗子。”
大家都笑了。
“怎么样,”周伟成换一个话题,“搞整党,担子不轻吧?”
“是啊,问题不少,复杂得很。”赵锡平说。
“够你喝一壶的,吃住条件还好吧?”
“条件倒不错,”赵锡平又有些得意,“喏,还配辆‘红旗’。”
“人家等着你对上奏好事,对下保平安嘛。我是不问国家大事罗。”周伟成双
手合十。
“哪里,还是你这样好。”赵锡平说,“我看你这房子挺漂亮,我离休了还不
知道往哪里搬呢!”
“算了吧!不错个屁!”谁知周伟成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一砖墙,外面搞得
花里胡哨,那是骗土包子的!”
赵锡平一楞,但他对周伟成向来随和:“那你为什么不住老房子呢?”
“唉,”周伟成叹一口气,“我五二年来这里,干了十八年,再回来倒成了外
来户。我过去那房子漂亮得很。我提出离休要回A城,这里干部部知道了,连忙派人
来找我。说;周副政委,你原来的房子谷参谋长住着呢,你是不是要,你如果要,
我们做工作让他腾出来。我说你们放心吧,那是公家的房子,我住过不等于我的私
有财产。他们一听,又说:那你要哪一栋呢?我们可以陪你去看看。我说谢谢!我
哪里也不看,看什么!你前脚走了,人家后脚就跟着骂娘。我按我的标准盖新房子
就是了。”
“也是,”赵锡平又附和他,“老房子超面积。将来房费都交不起。”
“算了吧,老赵,”周伟成又摆摆手,“人家在职的住房比我大一倍,交起房
费来和我也差不多。他们会说:这阁楼差两公分,不收钱;那间会客,不收钱;这
间办公,不收钱……七扣八扣,结果一个平方米也不超,这种事情还瞒得过我?我
也讲点实际吧。我搬到这里以前,就把我那‘达特桑’交上去了,换了台新‘桑塔
那’。我那‘达特桑’已经跑了五万公里,再跑六万就完了,谁还给你换新车?这
台‘桑塔那’又轻巧又省油,等车跑完了,我也差不多啦!你看看那个钱启军,我
劝他把红旗’换成‘桑塔那’,他非要摆那个架子,结果那‘红旗’今天修好明天
坏,接个客人半路还抛锚,说是要用‘红旗’换‘皇冠’。他还在做光绪的梦哟……”
周伟成突然发现赵锡平有些尴尬,这才想起他的“红旗”车,倒有些不安了:
“算啦算啦,难得见一面,就讲这些不该讲的,我们这里讲这里完。”
进进却问:“伯伯,那你干吗主动要求离休呢?”
“老了就下来嘛!”周伟成坦然一笑,“当兵当到八十岁,不成了老油条啦?
将来挂起军衔,满街都是将军,也不象话嘛。我对有些人讲:你们就那么想当司令?
我看你们啊,一没能力,二没水平,三没才干,有的就是那些不正之风。与其你们
当司令,不如我来当司令!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当!有人就会拍马屁,这种
人我鄙视得很!没有人格,没有人气。他就是当了天王老子。我也看不起他!”
进进很吃惊,她没想到周伟成会说这些。她认识周伟成是在七四年,那时周伟
成牢骚满腹,骂江青,骂张春桥,嘲笑所谓“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可那毕竟是
十年前!那时,年仅十六岁的她当兵被退回来了,赵锡平觉得实在对不起她,八号
文件一下来。就开始为她找出路,结果打长途找到了周伟成。周伟成豪爽地在风头
上收下了她。当她风尘仆仆、泪流满面地来到了那个遥远的内地时,周伟成亲自在
火车站迎接她,一见她便说。“莫哭,姑娘,你放心,只要我周伟成有军衣穿,你
就也有军衣穿!”这话给了她多少勇气和力量!她多么感激这个周伯伯!后来,形
势稍有好转,周伟成立即设法送她上了大学:“念点书吧,孩子,你爸爸吃亏就在
念书少。”她上大学了,她奇怪周伟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魄和能耐,不象父亲只
知忍气吞声。后来,她从一些叔叔阿姨和朋友嘴里听说,周伟成是个难得的人才,
通晓三国外语,围棋下得极好。抗战胜利后,他曾作为某地区“停战小组”的我方
代表,周旋于国民党与美国人之间,纵横捭阖于复杂的斗争当中,以他的胆识和才
智,赢得对手的钦敬。“文革”十年,周伟成“利用职权”帮过许多老战友的忙,
他善于“有理有利有节”。她更敬重他了。
一别十年,现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是用成人的眼光在观察世界,当她听
父亲说周伟成号称“五柳先生”时,她以为周伟成现在一定象个隐士。陶渊明不是”
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吗?历来中国的读书人,不都是做官时信奉“儒家”,
不做官就成了“道家”吗?
“伯伯,”她开口了,“我没想到你现在还有这么多牢骚!”
一句话触到了周伟成的痛处,这话只有妻子金敏说过,想不到进进竟如此锐敏!
他不觉看了看这位晚辈人。可他从她那含着疑虑的目光里,看到的依旧是信赖与敬
重,万般思绪涌上这位将军的心头:好姑娘,你问得好,我实在是很想同你探讨一
下我自己的。是的,他真的想告诉她很多话。自从离休之后,这些话就装在心里了。
有时,他希望忘却,他愿意学习陶渊明,真正陷逸于桃花源里。可是,他也许永远
达不到那无怨无虑的“脱俗”境界,那境界对于他宛如数学中的一个极限,他最多
只能接近一个最小值;却永远无法达到“零”。因为他毕竟当了一辈子“社会的人”
——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
他想告诉她,他同她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不一样的。她的父亲是个“现实主义者”,
他一生的道路都是从“现实”这个基点出发走过来的。他同中国绝大多数将军一样,
来自长江中游的山区,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才在黑夜里找到了穷人的救星共产党。
他们一无所有,革命,战争,对他们来说只是打碎身上的枷锁。他们接受马列主义,
是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经过了由实践到认识的过程。而他自己则不同,他接受马
列主义,是从认识回到实践的。他是先从书本上,从理论上接受了共产主义原理,
然后寸背叛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这条路,从思想上来说,也许比赵锡平那条路
更为艰巨。所以,他应当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这种理想主义就必然带有怀
疑主义的成分。这是因为理想是那么高远,现实却是那么复杂甚至低俗,若要在现
实与理想中间架起一座桥梁,这桥梁就必然由无数的问号组成。中国正直的知识分
子身上大都具有这种由怀疑而求索的特征。然而,一切事物均有其两面性,这种理
想主义既是优点,也是弱点。当理想与现实出现差距,当一个理想主义者终于感觉
到力不从心时,便可能表现为逃避与遁世。周伟成主动要求离休,难道没有这个因
素吗?当时,机关的小伙子们要为他写一篇“高风亮节,主动让贤”的通讯,他却
说:“不要胡扯淡!”这些娃娃们如何懂得他!象他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将军。在部
队里如凤毛麟角,可他离休前也还只是个大军区副政委。其实,在他那个单位,他
是威信最高、说话最管用的人。他有几个当年的同学,比他还低两届,如今都成了
中央的主要人物,如果他解放初就脱了军装呢?可他那时多么舍不得军队……
“唉,姑娘,我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崇高,尽管我做过许多好事,但同我认识
到的相比,实在太少了。三十几年来,我咽下去了多少话!就说当年为你的事吧,
我也不象你想象的那么英勇!我了解你的爸爸,可我也考虑了三天才答复他。你来
了,我带你到司令政委家转了一圈,我是想万一有人查起来我要把他们全搁进去!
你至今也不知道吧,我也有阴谋诡计……一个人的能力实在太小了,人是很难超越
自我的,这正是人会自我悲哀的根本原因。越是到了晚年,我越是免不了自我反省,
便越是对自己不满意……”
他多么想对姑娘说这些,但他却没有说,因为赵锡平也在场。如果将来有一天
他单独同这姑娘谈话,他肯定会告诉她的。他相信这姑娘比她的父亲更能理解他。
文化教养所造成的差异,有时比年龄的差异更难弥补……
金敏来了,端来了酒酿甜羹:“饿了吧?先垫垫饥,今天中饭可能要晚一点。”
“谢谢,谢谢!”赵锡平忙说,“不要搞那么多,吃点便饭就行了嘛。”
“那老周就要怪我啦,”金敏说,“难得见面,还不在一起好好聚一聚!”
十
从周伟成家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
“怎么样,我同周伟成关系甚好吧?”赵锡平问女儿。
“好得很。”女儿笑着回答,父亲又在沾沾自喜啦。
“我就佩服两种人,”每当这时。赵锡平就显得非常淳朴,“要么真有学问,
要么会打仗……”他说到这儿又刹住了,他想起了许基鑫。
但女儿并无反应,却说:”爸爸,是不是今晚有舞会?”
“对——”赵锡平一听到舞会,就高兴起来,“怎么,你想去?”
“想啊,想看你跳舞,人家都说你跳得特好。”
“谁说的?”赵锡平一边反问一边就在屋子里转了几下,“那个时候,一比赛
我就是冠军。那些文工团的女孩子都愿意找我跳。她们看我不但是个将军,还是个
东方美男子嘛。”
女儿大笑起来,正待再说什么,电话铃响了。“保证是你妈妈。”赵锡平说着
就去接电话。
果然是顾琳!
“喂,老顾吗?是我呀是我呀!新年好新年好哇!”赵锡平显得那么高兴,妻
子三天两头要来长途的,这已经成了他钦差大臣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进进也凑上去。
电话里,顾琳的声音格外响,因为加了增音,甚至比市内电话还要清楚。
“我上午打了两次电话,没有人接。”顾琳说。
“噢,我们到周伟成家击了。”赵锡平说,“怎么样,你身体好吗,”
“身体不错。过年嘛,一般化,和平时差不多,每天上午学习,下午还是学习……”
赵锡平不由得皱皱眉:“那好,那好,喂,进进在这里呢!”
“怎么,进进来了?”顾琳的语调立即变得很吃惊。
“她昨天突然到了,来出差。”赵锡平忙向妻子说明。
进进拿过父亲手里的电话。“妈妈,我是进进,给你拜个年。”进进热情地叫
着。
“哦,谢谢你,进进。”顾琳顿时温和了,“你出差有什么要事吗?”
“搞点资料。走得太急,也没打电话告诉你,妈妈,有什么最高指示吗?”
“哈哈哈,”顾琳在电话里发出一串快活的笑声,“没有指示,我们随便谈谈
吧!”
赵锡平在一边立即猜出:顾琳又要开电话会议了——这是她离休后的一大嗜好。
他不由得又皱皱眉。
果然,只听得顾琳在讲:“你不知道啊,进进,我每天不学习不行啊,我正在
学《资本论》,好得很哪,我一口气就读了二百页……涨价只能说明货币贬值,对
不对?”
“对,对!”女儿连忙附和,“妈妈。你真是活学活用。你算得上是个马列主
义老太太。”
“这两天我们这里又搞起舞会了,”只听顾琳又讲道,“美其名曰丰富文化生
活,其实还不是互相揩揩油呗,什么东西!你们那里呢?”
“我们这里没有舞会,有我们也不去。”进进忙向父亲使眼色。
“这就好,这就好。”顾琳说,“我早就对人家讲,我的孩子个个好,打击经
济领域犯罪活动,我们没有一个沾边的。改革,改革也不见得样样都改得对,搞改
革的人也有左中右,我才不相信那些大把大把捞钱的人就那么好。我告诉你,我都
调查过了,万元户不是壮劳力多,就是有后台,再不就是些搞投机倒把的家伙。不
管怎么样还是少数吧,低收人的还是大多数。不要去赶浪头,东边浪头西边跑,西
边浪头东边跑,跑到最后还是糊里糊涂。”
“对,对,”进进从来不同母亲争辩——没有用。与其伤了感情,倒不如随声
附和,“妈妈,北京有些干部子女到特区去挣大钱啦,还有的老干部要搞什么开发
公司。”
“热昏颠倒!”顾琳说,“我才看不上!我们参加革命就是要打倒资本家的,
我们的水平不知比资本家要高出多少倍,怎么能向资本家看齐?我们去挣那个大钱
做什么?腐蚀你们?”
“说得好!妈妈,你的无产阶级立场确实坚定!确实值得我好好学习!”进进
笑起来。他们家的人。对顾琳的言论,都是这样对待的,反驳只会多费唇舌。
“怎么样,很坚定吧?”不料这话竟使顾琳更来劲了。赵锡平又皱皱眉。
可惜顾琳看不见,看见了她也不会理睬,她在家里闷得慌,她愿意同女儿聊聊:
“进进,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没事去火车站走走,看到几个年轻人,头发跟
女人一样长,再留下去,就该梳辫子了。”
进进又笑起来。
顾琳还在说:“反满嘛,剪辫子;搞改革嘛,留长发,中国人的头发永远是一
面旗帜……”
赵锡平终于站起来了,他拿过女儿手里的话机:“老顾,以后再讲吧,讲多了
总机有意见。”
“哦,”顾琳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才放下电话。
“唉——”赵锡平叹一口气,“你那个妈妈,她最好把嘴缝上。”
“嗨,”女儿说,“她愿讲什么你就让她讲讲吧,最极端的观点里也可能包含
着某种有价值的东西。再说,她憋着也难受。”
“哪一天人家搞大批判,她就成了活靶子!”
进进耸耸肩,不说话了。
赵锡平知道这两年来,顾琳牢骚满腹。
顾琳是解放后作为调干生就读于军医大学的,毕业后在军队医院当了二十余年
医务副院长。她酷爱医学,尤其喜欢研究冠心病和免疫学,在医学杂志上发表过不
少很有见地的论文。她爱病人胜亲人,每次大抢救她必到,为了观察危重病人,她
不知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病人抢救无效死了,她亲自为死者擦身换衣。她收到
的表扬信极多,附近不少老百姓慕名而来求医。
那几年,报上一再强调重用知识分子,顾琳颇为得意:“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干到六、七十也有用。医生就靠临床经验的积累,越老越值钱。再说,我的脑力一
点也不见退化。老赵,等你离休了,你就管家,我就住在医院里,多看点病人。”
谁知,没有几个月,她就被宣布离休了——没有人拿她当知识分子,而是拿她当老
干部,换班子,割韭菜、一刀切。顾琳真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宣布离休命令的
那天,她回到家里,抱起她的听诊器,象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
“唉,不要哭啦,”赵锡平被她哭得心也酸起来,“又不是你一个人下来,开
朗点嘛。”
“对,不哭,哭个屁!”顾琳真的抽泣着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不再哭了。
几天之后,她开始看书写文章了,自题为《顾琳杂文集》,她写得一手好字,
还会画画,将她的杂文集装潢得极为别致。
她天天写,写完就锁在柜子里,不准任何人看。这举动使赵锡平产生了好奇心。
有一天,乘她不在,赵锡平打开了她的柜子:《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女人的谈
话》、《寓言二则》、《必然》、《墙头一棵草》……
赵锡平越看越吃惊,顾琳回来了,他多年来第一次对她大发雷霆:“你赶快给
我烧掉!全是些右派言论!”
“噢哟!”顾琳说,“你连批判发言也不会。现在‘右派’都是些英雄,‘左
派’才是些坏东西。”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怕什么?”顾琳说,“不工作就等于死了,我还管他那些!马上连军装也
不发了。说我是老百姓吧,没有户口;说我是军人吧,没有军装。青蛙还是两栖,
我倒是两不栖。”
赵锡平说不出活来,妻子的嘴比他厉害十倍。想当初她刚到部队的时候,才十
五岁,平日默不作声,可一开会就有慷慨激昂的发言。而赵锡平恰恰喜欢她这一点。
那时,部队号召“知识分子工农化,工农分子知识化”,顾琳(她原名顾素玲)这
个初中生,在这种口号的感召下,竟真的放弃了一个她自认为是“心心相印”的高
中生营长(那营长还不够结婚资格),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赵锡平。她为他生了六
个孩子。尤其生老大老二时,部队天天行军打仗,年轻的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将孩
子寄出去,再苦再累也一定要自己哺养。她吃了多少苦!顾琳一生都在改造“小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意识”,她自称没有任何要求,她的嗜好就是看书、上班。她甚至
一辈子没有穿过一双象样的皮鞋,没有烫过发(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可就是不打扮)。
这两年离休后,她常常腰里扎条破裤子,就腌咸蛋啦,晒干菜啦,有一次一位客人
来,正撞上顾琳搞得满手泥污,他还以为顾琳是赵锡平家的保姆!
顾琳把自己改造成了“苦行僧”,过去,她一直认为这就是“革命化”,是
“工农本色”。谁知道这几年,社会上的许多事情,正在将她头脑里的一切固有观
念打得粉碎。
报上宣扬“能挣会花”,宣扬那些发了大财的万元户们,据说他们有的入党,
有的当了政协委员。她勃然了:“什么名堂?革命就是这样搞法吗?”
赵锡平答不上来。他也看不惯诸如牛仔裤、蝙蝠蝠衫,男人留长发、穿高跟鞋
之类,但他不象妻子那么偏激,他相信“上面”的改革,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倾向。
停了一刻,总算找到了一句话反驳妻子:“总不见得社会主义就是越穷越好吧?”
顾琳很少象这样竟半晌答不上来。
赵锡平趁势又说:“既是改革,就允许探索和试验嘛,也难免走点弯路嘛!你
要看不惯,可以上书中央,提提你的方案,你看该怎么搞?”
顾琳更是语塞。真是,你骂了半天,你有什么高招?但她还是看不惯,并且注
定了还要写杂文,发言论。
“怎么搞的呢?”赵锡平放下电话以后问女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是走在时
代前列的;现在好象是……是不是我们真的老了,该被淘汰了?”
女儿的表情严肃了。她没有回答——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十一
军人俱乐部里,这座改作他用二十年之久的舞厅也象一个重操旧业的幸存者一
样,此刻充满了喜庆。柔曼的灯火,绚丽的鲜花,摇曳闪烁的金丝绒窗帘,还有那
光可鉴人的水磨名舞池,今天都显出了华丽与幽雅的本色。
赵锡平携同女儿进来了。这位五十年代的舞迷显得那么兴奋。变得那么年轻。
仿佛音乐和旋律已经在他耳边回荡。他惊叹生活的潮流是这样迅猛而变幻莫测,他
愿意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乐一乐。
进进也非常兴奋,不过,因为有重任在身,她更多的是感觉紧张,她正在实施
一个计划,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长辈施展伎俩,总觉得与她一贯信仰的真诚、坦荡
之类不太合拍,要不是为了爸爸,要不是同许潜合伙,她是万万不会这么干的。只
是,这事真能干成鸣?
她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许潜,她四处张望,四处徘徊,可渐渐地有些耐不住了,
因为她没有发现她的目标。
“爸爸。我出去走走。对她终于向父亲告假了。
“去吧!”父亲此时只关注即将开场的舞会。
她到庭院里去了。那里热闹非凡,排满了小汽车,挂满了彩灯,人声和车声驱
散了冬夜的寒冷,甚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显得那么黯淡,那么寂寞而遥远。
喜洋洋的人流在往里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辆开进来的小汽车,生怕放过
了许潜父子。人流渐渐地平息了,只是偶尔才有人进来,但她没有找到她所寻找的
人。
她只好又返回舞场。此时,舞会刚刚开始,军乐队正在奏《静静的湖泊》,打
击乐正舒缓而清脆地敲出布鲁斯“蓬察、蓬察”的节奏。人们在跳舞,羊毛衫、西
服和裙子被霓虹灯照耀得五彩缤纷。她眼花缭乱。她觉得很难找到许潜了。她在一
角的沙发上坐下来。
啊,她看见了父亲!父亲正同一个年轻女郎在跳舞呢!她不觉长长吁了口气,
父亲是那么神气那么快乐啊,千万别扫他的兴!父亲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挺着军
人宽阔的胸脯,迈着平稳纯熟的步子,他同那女郎配合得那么自然默契,这真叫进
进吃惊!“可惜二十年来他没能有机会大显身手!”进进此刻不由得替父亲惋惜起
来,然后,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地转向整个舞场了。
她这才发现,同父亲相比,大多数舞伴都显得逊色。那些专门请来的演员们倒
是跳得非常得意,可她们的胭脂、口红、假睫毛和眼影膏,再加上那种过分的笑容
和做作的姿式,却让人生厌。那些和她一样随父母入场的年轻人呢,不是他对她板
面孔(好象他正在拒绝她的引诱呢),就是她低头只看他的脚步(俨然她是个初学
者听)。他们干吗那么拘谨?是不是他们的母亲也象她的母亲一样保守,此时正在
一边侧目而视?想来也奇怪,为什么父亲们大多在五十年代就迷上了跳舞——他们
全是些出身于穷乡僻壤的“土包子”。可都洋化得如此迅速;而夫人们——她们大
多数是学生兵,却都反对跳舞,都封建得很,国粹得很呢?
“进进!”一声亲切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呀,是许潜!“许潜!我找了你好久!”她方才的怨意倏然消失,一种莫名的
兴奋攫住了她的心,“你爸爸也来了吗?”
“在那边——”顺着许潜手势的方向,进进看见了许基鑫。他正坐在一张沙发
上,两个服务员正向他递烟和糖果。
进进感到了满足。“我爸爸正在跳舞。”
“你快把他拉过来,”许潜说,“我这就到爸爸那边去。他是来看热闹的,说
不上什么时候又要走。”
“我就去。”一看到许潜那友好的目光,一听到他那沉稳的声音,进进就变得
非常勇敢。
此时,“布鲁斯”刚刚跳完,乐队又奏起了《蓝天》。进进走到父亲面前:
“爸爸,你也带我跳一个。”
“好,好。”就在这一刻间,赵锡平已经踏着探戈出的切分音符,轻松自如地
将女儿带进舞池了。
“来,一——二——三、四,——二——三、四。”他轻轻地数着拍子,并用
手指给女儿信号,仅仅几下之后,进进便合上了他的舞步。他带着她,一会儿走侧
步,一会儿走骈步,一会儿让她在自己身边飞速旋转,一会儿又拉着她左右拧转……
进进沉浸在音乐和节奏中了,她几乎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啊,跳个痛快把,爸爸,
你真是个交谊舞冠军!
突然,她发现了许潜的目光!又看见了正在微笑的许基鑫!许基鑫不知正在注
意什么人,也许那人跳得很滑稽——原来她和父亲已经不知不觉地跳到许基鑫父子
身边了!她蓦然间从旋律中挣脱,她意识到了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稍有迟疑,
父亲就又会将她带往别处。“爸爸,那边有人找我们!”她说着就飞快地把父亲拉
出舞池。
“许伯伯!”刹那间,赵锡平和许基鑫同时被姑娘的呼唤怔住了!谁也躲不开
了!
许基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许司令!”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他听见了一个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赵锡平!”他在心里说了一遍这个名字。是他!现在,他
已经看清了站在面前的赵锡平。不过,赵锡平的眼帘是低垂着的,兴奋和快乐刚刚
从脸上滑落,他似乎有些头重脚轻,身子摇晃着,象是毫无准备。许基鑫不觉把目
光转向了儿子:儿子正盯着他,那种大胆肯定的目光,就象任何一个主谋者毋需隐
晦时表现的那样。仿佛落入了儿子的圈套,他象一头愤怒的狮子要发作了,可这时,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那姑娘脸上。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那姑娘,他的心就会松动,就
会发软,姑娘正注视着他,又象昨天上午那样一脸天真的胆怯和执著的追求,那双
美丽的眼睛里正满怀着哀伤和期望。他不得不避开她。“许司令——”这时,他听
见赵锡平又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努力抿一抿嘴,睁
一睁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骂了一句:“娘卖X的!乱弹琴!”
然后,他一甩手就退出舞场了,连儿子也不叫上,他独自走掉了!
许潜楞了,进进楞了,赵锡平也楞了。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赵叔叔!”还是许潜终于叫道。
“哦——小潜。”赵锡平突然一个踉跄。
“爸爸!”进进赶紧扶住他,“爸爸,我们回去吧。”
“好。”豆大的汗珠从赵锡平额头上滚下来。
女儿赶紧掏父亲的口袋;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药。
十二
许基鑫回到家里,面孔铁青,苏立见他独自回来,十分惊讶。
“怎么,没和儿子一道?”
“唔。”
“不舒服?”
“没有。”他径自上楼去。苏立也跟上去。
“走吧走吧,”他十分不耐烦,“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苏立只好又下楼去。
他独自坐在写字台前。
他向来自称是个粗人,的确,他的外貌和言谈都不乏粗鲁之处,他象雄狮,象
豹子,指挥战争的时候,他尤其气概非凡。但是,却绝不仅止于此。他爱读书,仿
佛是一种天性的追求。从幼年开始,在极端的艰难中,他超出了“人、口、手”,
他突破了《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他的视线所及,甚至进入到外国的休谟、
孟德斯鸠和斯宾诺莎。这是真的,这个一口一个“娘卖X”的“粗人”有着无穷的精
力、极大的毅力和上好的智力。他奇迹般地在战火中又用人类文明的圣水滋润了自
己,使自己比一般人更有力量。他重实际而不平俗,有理想又不超凡。
然而正因为这样,他待人行事便有了自己独特的态度。这态度使他自傲,也使
他痛苦。
“这正是我的过错。”在那些年,当他被放逐到遥远的边疆,被罚做苦役时,
他对自己说,“倘若我少啃几本书,也许要安然得多。要么我干脆是个书呆子,在
漫卷诗书中寻觅一个自得其乐的境界,或许也会快活得多。遗憾的是我全不能。”
在那个非常时期,因为隔离和流放,他的思想仿佛也随之离开了陆地,泅过波
涛汹涌的海洋,栖息在一片孤岛上。他感受到的是人类的兽性和堕落。自从他重返
A城后,他便将那岛屿最后地封闭了。他又回到“陆地”上来,象许多人一样地工作。
他愿意这样。
可是,舞会上的那一幕将那封闭的过去启开了,仿佛又重返那个孤岛,他又身
临其境般地感受了过去的事。
“文化革命一开始,我就是有想法的。”将军点起一支烟,开始狠狠地吸起来,
“我并无高明之处,我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长征时,我戴着AB团、改组派的帽子,爬
雪山,过草地。那时我不过二十出头,对革命的信念支持着我,到了延安,我才恢
复了党籍。可是现在……果然,不久,我的一个老战友死了,他是从下水道里被人
找出来的,说是自杀。但我敢肯定是被杀,那个人幽默、竟敢,我晓得他!我和苏
立在家里为他开追悼会,他的音容笑貌。使我懂得了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形势越来越乱,揪人,武斗,抢枪,丧命,我下令要部队想办法,群策群力,
一条枪不准丢。娘卖X的!谁丢了一条枪,我要关他禁闭!我要他抵命!部队果然立
即行动,把枪藏在天花板上,埋在地底下,有的连长,卸下所有枪上的撞针,拴成
串、成天挂在脖子上。我感激他们!我直到今天还感激他们,这些正直的好人。
“造反派掀起揪军内走资派的狂潮,他们把打倒我的口号贴到大街上,他们冲
机关,要抓我。
“娘卖X!瞎了他们的狗眼!我下令抓起一批为首的,看他们还来不来!
“我第一次失算了。他们来了,而且浩浩荡荡开过来,举起‘还我战友’的横
幅标语,在大院门口静坐、绝食。
“机枪就架在门口,但我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他们是群众,有好多才是二十
来岁的娃娃,同我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一样的年轻,也许,他们的心中,正象我当
年一样的在悬着目标与理想。
“我提出同他们谈判,我想说服他们。在第一轮谈判会上,我谈起我的历史,
党的历史,有一个娃娃放声哭了。他扔了手里的木棒子就跑开了。
“谈判进入第二轮,我以为我总有办法说服所有的人。我三天三夜没睡了,我
向轮番而来的群众讲清利害关系,要他们从此不冲击军队。可就在这时,中央文革
点了我的名,称我大军阀,说我抓人是反革命事件,接着,我就被隔离,批斗。
“我当时对这些造反派非常惊讶,他们好象一下子倒退了五十万年。他们毫不
留情地打我,折磨我,因为我不肯低头,就用钢丝吊块铝板挂在我脖子上。他们这
样做时还自以为很革命,有一个人,在一次审讯中一根一根地拔我的头发,一边拔,
一边数,数到一百下,音调是那么洋洋得意。”
将军又点起一支烟,一阵狂暴的烦躁几乎使他窒息,可那如潮的思绪还是滚滚
而来:
“但我顶着,我想中央总会替我讲话。可是没有,只有罪名越罗织越多,令人
惊诧莫名。
“六八年春节,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有两个黑影闯进来。仔细一看,一个是洪
定国,一个竟是儿子小潜!小潜叫我爸爸!我好象有多少年没听到这声音了。在黑
暗中,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闪亮,我感觉到了他那热乎乎的呼吸。哦,儿子,我过
去爱你爱得太少了!小潜递给我一条烟,他告诉我他复员了。他是第一次给我买烟。
我的儿子!我紧紧地拥抱他,我希望他原谅我今生以来对待他的一切严厉。他又告
诉我他的哥哥小荣死了,在大学里,学生们斗他,把他从教学大楼的平台上推下来
活活摔死了!
“我听了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明白,大学里的娃娃怎么也变得这样残忍,读十
几年的书反倒使他们的文明蜕化了吗?
“这时,洪定国说;‘许司令,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已经想好了,我的
大女儿小萍虽然长得不漂亮,也不算聪明,但人还好,你们父子要不嫌的话,他们
就算订婚了。’
“我很感动,我说:‘老洪,这又要连累你。’
“可洪定国说:‘还讲什么连累,我们几十年一道走过来,要死,也死在一块
堆儿’
“以后,小潜一直住他家,到七五年……
“他们走了,这是八年里我唯一的一次见到我的亲人。洪定国,你永远是个敢
死队长,我永远忘不了你!只是小潜复员了,呵,小潜,你可知道,我一直对你期
望最高。你从小功课好,体育好,我的军事地图你一看就懂;十岁时我带你去打猎,
你两枪打死两只黄羊。你应当成为军事家,我相信这一点,要不然,我不会让你初
中毕业就去当兵,我是想让你早一点受到军队的熏陶……小荣死了!小荣,你天生
闷得很,四三年生下你,部队处境艰难,我只好把你寄放在老百姓家里,解放后,
我去领你,你还不跟我呢……你一定在学校里表示了什么不满,不然,你不会死的……
唉,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只能这么干,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改变。
“第一个号令下来后,我被他们五花大绑,押到了那个遥远的边疆。在那里,
他们要我一天挑二百担水,从这里挑了倒到那里。这些看守我强制我的人不过二、
三十岁,可他们为什么那么狠?他们没有一点人类的同情心吗?他们拿一个将军的
生命和体力寻开心,他们不会感到于心不忍吗?那么,解放以来,我们改造人和重
建人的灵魂的欲望和雄心又显得何等天真!改造人为什么这么难?建国以来,运动
一场接着一场,可为什么,最终制造的还是兽性的返祖。沉渣的泛起?啊,在那个
孤岛上,我的思想是没有王法的了!
“那时,我天天望着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很久没骂娘了,
我就象个疯子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娘卖X’地骂了一大通!看守闯进来,他
们的目光里怀着一种恐怖,我那样子一定很可怕。我的体力和精力也许快到崩溃边
沿了……”
“苏立!苏立!”将军突然扔了烟头,几步走到楼梯口,呼喊他的妻子,“苏
立,拉我上岸!”
“什么?”妻子惊呼着跑上楼来。
“啊……没什么,我头疼。”将军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紧地拉住了妻子的手,
“给我片索密痛,我要休息,你替我把床铺一铺,你在这里坐着,好不好?”
十三
在招待所,赵锡平独自躺在黑暗中。女儿刚刚睡去,秘书和公务员也刚刚离开。
他现在非常累,他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可是,他无法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
闭眼,他的面前就会出现十个一百个许基鑫!是的,他赵锡平从来不是个哲人,终
其一生,应当说他是个身着将军服装的农民。农民——他并不对这个称呼有一丝的
鄙薄。中国革命走过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独特道路,正是这历史的渊源将他造就
成了将军。他忘不了他的江西老家,他一直到今天还月月给老家寄钱;一直到今天,
当他听到那动人的兴国山歌时,还会象个孩子似地流出泪水。然而,或许也是这个
原因,他一向的思维是并不深沉的。他看眼前更重于看长远,他爱家小更甚于爱原
则,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是他一生平坦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终将悔恨的思想
根源。
不过,在这次见到许基鑫之前,这悔恨再深重也终归是模糊的,仿佛感性认识
还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思绪总是飘忽不定,时此时彼的。
但刚才,舞会上的会面将这一切升华了!许司令!他看见了他!他同他对视了
足有四十秒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许基鑫内心深处的痛苦!是的,是痛苦而不是怨
恨!他感受到了,于是在一刹那间,他的思想也闪出了哲人的光辉。同许基鑫相比,
他觉得自己是个侏儒,他第一次象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虽然人和人都活着,却活得各
不相同。许司令活得深刻而且高尚,他自己活得浅薄而且卑微。
真的,倘若他赵锡平还算个将军,倘若他还不算不可救药,那他就决不应当再
遮掩自己的灵魂。
想到这里,他霍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敲女儿的门:“进进!进进!开开门!”
进进也没有睡着。舞会上发生的事转瞬间已经梦一般地消失,然而,一切又宛
如就在眼前。是的,正如她和许潜所计划的一样,他们四人在舞会上如期相遇了。
但是,在许基鑫面前,他们的计划却显得那么愚蠢、荒唐。她全看清了!她看清了
许司令时而铁青时而灰白的脸色,看清了他脸庞上每一根粗硬的线条都在颤抖。当
他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发现那眼光不再高深莫测,她发现那眼光里满含着弱者的呻
吟!还有他的嘴,那张一向紧闭的嘴张开了,好象要说许多许多话,可最后,他只
轻轻地骂了一句,竟什么也没有说。父亲呢,啊,父亲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在几秒钟
之内就变得扭曲了,他叫许司令,声音那么低,好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
一个回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的共鸣音。可是,他的眼神却令人费解。起初,
那眼神里全是痛苦、悔恨、胆怯和恳求;但后来,却射出一道神奇的光焰,霎时间
将女儿的心照亮了。只是,这光焰瞬息即逝,当许潜叫他时,他又象一座被白蚁蛀
空了的楼阁终于要坍塌了。那情景使她感受到一种苍凉的失落。爸爸,你分明于过
天大的亏心事!
父亲进来了,他仿佛刚刚经历了沧海桑田,在女儿面前,他佝偻着,竟有些怯
懦。
“孩子,”父亲终于开口了,“我向你讲一讲那桩事,好吗?”
女儿看了父亲一眼,蓦然间感到一阵心酸,先前的失落感更沉重地压迫着她,
可她还是点点头。
“其实,事情过去近二十年了,”父亲低低地开始了他的叙述,“那时候你才
七、八岁,你不晓得……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我们许多人都是很不理解的。
我参加革命几十年,出身贫苦,又从战争中过来,政治上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
浪。还好,我那时在X军当政委,不搞‘四大’,这是我最觉得自慰的。我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我只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场风浪。
“你妈妈和我想的不一样,她情绪很高,主动烧了所有的书,她对红卫兵剪细
裤腿和禁止烫发很赞赏。不过,有一次她参加地方的一个批斗会,看到拳打脚踢的
场面时,她觉得惨不忍睹,就悄悄地退出了。回来后她闭门自学了大半天,终于得
出了结论。她悦,‘老赵,不要紧,这些都是一个指头同九个指头的关系,要相信
群众相信党。’紧接着她就带着医疗队下乡了。
“就在她走后不久,我突然听说许司令被打倒了,他反对文化大革命,中央文
革点了他的名。为这事,我心情很不好,我的老首长已经倒了不少,想不到又轮到
他了。谁知没有几天,专案组的人就来了。他们举出XXX讲话,要我同许司令划清界
限。他们说,有一件事要我证实一下,那就是许司令五九年就反对庐山会议,恶毒
攻击。他们说他是个漏网的反党分子。
“我听了非常紧张,他们怎么知道的?是诈我吧?这时,他们说出了王国真的
名字。其实,我一直以为许司令因祸得福,他在五九年六月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
遭了车祸,脑震荡,断了三根肋骨,所以,庐山会议以及其后的八届八中全会和军
委扩大会,他当时都不知道,否则,他肯定要在会上发表意见,肯定要倒霉。我们
军以上干部,有相当数量的一批人是提出了异议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调迁的。大概
是五九年十一月,我路过上海同王国真一起去看望他,那时他身体刚刚恢复,一见
我们就问起这些事,然后,他就发牢骚,说自己要不是车祸,一定好好发个言。他
说彭德怀写封信就算反党,这太没道理了,党内生活应当允许讲话嘛。他还说大跃
进就是浮夸,他五九年春节回家,老百姓苦得很嘛,他当时就捐了两千元。他越说
越气,说要这样搞下去,他司令也不想当了,不如回家种地心里倒踏实。我们忙劝
他千万不可再讲了,我们说他是桃花源中人,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毛主席都讲话了,
再讲别的,问题就严重了。
“我当时是相信中央对彭老总作的决定的。我一贯相信上面,但我也知道许司
令这样讲决不是反党反毛主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专案组,就称病躺在家里。谁知,过了两天,你妈妈就
回来了。是专案组把她叫回来的,要她做我的工作。她紧张得不得了,催我翻箱倒
柜,把所有和许司令有关的东西统统翻出来,结果翻出好多照片,正好淮海串连回
家,我赶紧要她去烧掉,小孩子,目标小些,”
进进恍然大悟,她打断了父亲,忙去翻抽屉:“是不是这些照片?”
“啊——”赵锡平叫了起来,“怎么会在你这里?”
“前天火车路过天津,淮海在火车站给我的。火车快开时她才拿出来,要我带
着去见许司令,还要我保证不给你看,回去时再还给她。”
“淮海——”赵锡平讷讷地叫出了女儿的名字,当时年方十九的淮海也比你强!
他不敢看那些照片,将它们翻过去,然而,他却看见了许基鑫的亲笔题诗,他痛苦
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睛,又说下去:
“你妈妈又告诉我,专案组向她讲明情况后,她二话没说,就承认是从我这里
听到过许司令对庐山会议不满的话,我一听,气得顺手就把桌上一套茶具全砸了。
我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她哭了,她说她一个心眼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亲不亲,线上分。再说,她也没有诬陷谁,她只是如实向上提供情况。
“‘如实’这两个字使我哑口无言。第二天,专案组又来找我,态度变得非常
强硬,说我包庇反革命决没有好下场,说我身为老干部老党员应当旗帜鲜明,还说
我要为妻子儿女考虑考虑。
“一想到你们,我就没了主意,我不能让你们象那些孩子一样变成黑五类、狗
崽子,挂上牌子,让人家丢石头,吐口水。再说,王国真也证实了,你妈妈也招了,
我想,我就如实说出来,也不诬陷他,总还可以吧。”
“啊——”女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现在也说不清我是怎么搞的,也许是一念之差。我现在也想不出我当时怎
么就写下了证言。
“我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没有多久,政治部又把许潜应当作特殊复员
处理的报告呈交我批示。我也想过许司令当初的托付,想到他如今不行了,我无论
如何该保下他的儿子,哪怕改名换姓,调个地方,就象那出《赵氏孤儿》的戏……
可是,你妈妈发脾气了,无论如何不许我那么干;再说,我确实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担那个风险,我最后还是在那报告上签了字。也许一个人做了第一次,就不可能不
做第二次。”
“好啦,”女儿叫起来,“许司令他永远不会原谅你了!”
“对的,”不料父亲却说,“我原来是希望他能谅解我的,可现在我再也不抱
希望了。他不应该原谅我。那王国真,当时也是隔离审查,被他们打得太厉害,他
讲出了那件事,还没写笔供就死了。关于那件事的笔供,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写了。
还有,你还记得有一个叫齐卫方的叔叔吗?还有一个叫郑华的,他们都是不肯提供
造反派要他们诬陷许司令的材料,被活活地整死的。
“他们也都是将军啊!他们死了,我还活着,可我活着却不如他们死了。
“唉,那些年,我躲了又躲,避了又避,谁知道我还是没有躲得开……”
父亲的话说完了。女儿垂下头来,她似乎已经没有感受,心中一片茫然。
父女俩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好啦,我回去睡一会儿,快两点了,你也睡吧!”父亲说,“我全讲出来了,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喜欢你的爸爸了……也好,这也好。”
女儿猛抬头看看父亲,她无法理解父亲那朦胧的目光,不过,当她看见父亲步
履艰难,老态龙钟地离去时,她觉得心头一阵苦涩。
十四
许潜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当他离开舞厅,在冬夜的冷风中独自踯躅时,他感到
了惭愧。
父亲,在他的习惯性思维中,父亲这个词更多地是同威严相连。他承认父亲是
个强者,因为父亲生长在强权时代。但他却忽略了另一面,那就是父亲作为一个人,
内心深处隐藏的真情。
他过多地为进进着想了,这是大多数男人的弱点和毛病。在女人面前过分的自
尊心和自恃感,使他们往往只抓住了事物的一面。可是,在舞会上,他看见了另一
面。有一刻间,他仿佛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父亲而是另一个男人,那是一个真正强
有力的男子汉,不仅是体力和智力的强大,还有他内心深处感情的浓烈。在这个男
子汉面前,他终于退下阵来。他不再顾及进进,因为他发现父亲实在比他深厚得多,
站在父亲面前,他显得肤浅而渺小。爸爸,我真不该触动你,我可真有些后悔!
回到家里,妈妈在楼梯口拦住了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爸爸呢?”
“他睡了。”
许潜松了口气,向妈妈讲述了全部经过。
“去休息吧。”苏立听完,沉思片刻,终于对儿子说:“明天早上,等你爸爸
情绪好一点,我们一起。他解释解释。”儿子感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许基鑫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昨晚的那个孤岛,已经如童
话中描述的那样沉没了,封闭了。他同平时一样沉稳,以致吃早饭时,许潜一个劲
儿对他察言观色。
饭后,他又回到书房去,苏立向儿子使个眼色,俩人一起跟上去。
“我晓得了。”可许基鑫先开口了。
“爸爸,”因为有妈妈在,儿子觉得胆子大些,“爸爸,我昨天……”
“我晓得。”可父亲心平气和地打断了儿子,“小潜,其实,文革中我的罪名
很多,五九年那一桩不过是其中之一。他要打倒你,没有五九年还会有六二年,对
不对?所以,事情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只可惜是他赵锡平干的。唉,几十年来我信
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可他却连洪定国的十分之一也没有做到!我……”
“好啦,好啦,”苏立打断他,“这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提了。马上还
有客人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苏立的话,三个人不约而同向敞开的门口望去。
一个姑娘冲进来——是进进!
进进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凝滞,脸色苍白,胸脯起伏。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
会儿,突然,她冲到将军面前:“许伯伯!”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开始汩汩流淌,
“许伯伯,我全知道了,昨天晚上,我爸爸全对我讲了……伯伯,我,我再也不会
要求你原谅我爸爸了!只是,只是,关于那些战役,关于我们的君子协定……”她
说不下去了。
她整整一夜没睡了。父亲走后,她觉得心中是一片空白,没有怨恨,也没有希
望。可是后来,渐渐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了,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那就是:
等吃了早饭之后,她一定要到许司令那里去一趟,她要向这位长者表明她十倍的崇
敬和深深的歉疚……
现在,她来了,将军为她的突如其来怔住了。姑娘的话语撞击着他那颗才平静
下的心。哦,年轻的姑娘,你和小潜没有什么不对,我们这一代人都快要过去了,
作什么还要你们去为我们的往事苦恼呢?我刚才还没有把话讲完嘛……他扶起姑娘:
“不哭啦,孩子,不哭啦,我现在就打电话请你爸爸来。不,我马上用车去接他,
好不好?苏立,你亲自跑一趟!”
苏立先是一楞,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好,我这就去。”
“还不快打电话把你老丈人请来!”许基鑫又盯了儿子一眼。
“遵命!”许潜恍然大悟,立即去打电话。
“好啦好啦,”将军长长地吁一口气,拍拍姑娘的肩,“你看你看,你不是个
军事女博士吗?你不是号称女中豪杰吗?唉,不哭,不哭,豪杰有泪不轻弹嘛……”
姑娘疑惑地望着将军,将军的宽厚使她无法承受,泪水怎么也收不住。
“这就不好啦,”将军说,“令行禁止嘛,说不哭,就不哭。”
姑娘不由得破涕而笑。
“唔,”将军又说,“既然是君子协定嘛,怎么可以背叛,来,这几份东西,
你拿回去看看,明天你照样来,我们接着谈。”
姑娘又一次感到意外,她迅速地翻了翻将军递给她的那些材料,“伯伯!”泪
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
“唉,说来说去还是个小女娃子。”将军说。
许潜打完电话过来了,许基鑫忙招呼儿子:“快带她去洗个脸。”又对进进说:
“打起精神来嘛,一会儿你爸爸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侮了你!我先下去,客人要
来了。”
客厅宽敞豁亮,但又绝不奢华。所有的长沙发和单人沙发全用浅蓝色面料做套。
窗帘则是浅蓝色天鹅绒的,显得淡雅而庄重。南墙正中,挂着一份巨大的“中堂”,
是一位名家手书的陈毅诗《孟良崮战役》;北墙和东墙上。各有一幅镶在褐色大镜
框里的国画;茶几上,好几盆水仙花香气飘逸,客厅的东北角,是一盆怒放的山茶。
许基鑫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等待客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洪定国,他坐下来后说:“我有两年没进过你这个家了,怎么,
亲家母不在?”
“她去接老赵啦。”
“哟——”洪定国意味深长地笑了,“好,许司令,这一回,我们大家该好好
聚一聚了。”
门又开了,警卫员引进了周伟成。
“二位新年好!新年好!”他一进门就拱手作揖,“司令官,祝你健康长寿!”
“不敢不敢,”许司令员连忙双手抱拳,“我们的大知识分子,应当祝你长寿,
现在正要重用你这样的。”
“哈哈哈哈!”周伟成不由得开怀大笑,“我等你司令官下提升命令。”许基
鑫也笑起来。
三个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杜忠汉、凌飞、陈叔华、徐昕、蔡光明……一齐
到了,大家向许基鑫拜年,又互相祝贺、寒暄了一阵,才坐下来。
那位叫杜忠汉的,只端坐了一会儿,便将两腿盘在沙发上,一边吃瓜子,一边
向凌飞展示他那身穿在军罩衣里面的羽绒衣。“你看,两个口袋多大!你有多少钱
放多少钱!你看,内面还有个暗袋。”
那位叫陈叔华的,正在耐心地辨认南墙上的“中堂”;旁边,那位叫徐昕的干
脆念给他听:
孟良崮上鬼神号,
七十四师无地逃。
信号飞飞星乱眼,
照明处处如火期。
屋子里安静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那幅中堂上,陈毅元帅的诗,又把将军们
带入了那个难忘的岁月……
楼上,进进又和许潜在一起了。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含着微微激动的愉悦。但她
始终不想去深加揣度,似乎就这样更好些。
他们聊了些琐事,许潜淡淡地,仿佛是无意识地讲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后天归队,进进。”
“为什么这么快?”进进惘然若失了。
“我一共只有五天假,我要上前线去了。”
“就你一个人?”
“不,有很多人。”
“那你,该升军长了?”
“哪里,只要我能参加战斗,我甘愿当一名少尉。”许潜存心引用一句巴顿的
名言,他发现进进有些伤感。
“我祝你打胜仗,我祝你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可进进并没有笑起来。
“你听,”许潜说,“楼下多热闹!我们下去吧。说不定,你爸爸来了。”
“爸爸!”一提到父亲,进进的心又有些颤栗。
他们下楼去了。
客厅里是别一种气氛,是那种完全由老者加上将军们制造出来的气氛。这气氛
顿时冲去了年轻人方才的伤感,置身于将军中间,年轻人感到有力量。
“你看你看,”许基鑫一见他们,才想起来,“我差点把这两位忘了。来,过
来,”他招呼两个年轻人,“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许潜,XX师师
长。这位是赵锡平的女儿赵进进,搞军事研究工作的。前天,这两位年轻人一齐向
我挑战,他们要我给他们留下点东西——历史。而且说,要专门留下那些书上没有
过的细节。我被他们征服了。是啊,我们不讲历史,等我们两眼一闭,谁知道历史?
文革中娃娃们为什么敢造反,一听说你坐过牢就断定你是叛徒,因为他们不知道历
史!我们这一代要过去啦!不过有一件事:请把历史留下来!留给娃娃们!你们赞
不赞成?”。
“赞成,赞成。”将军们立即点头。许基鑫的号召力是非凡的。
“来,”许基鑫拉过进进,“姑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凌飞,他会告诉你,
在Y战役中,我们的轰炸机是怎样炸沉了蒋介石的XX号舰,我们的强击机,为了配合
陆军进攻,如何在炸弹投尽之后,离地几十米向敌俯冲。这位,杜忠汉,你可以请
他讲讲,在著名的H大战中,他如何亲手捉住了国民党将军XXX。还有这位:徐昕,
他有大量关于K战役资料。”许基鑫一边说,一边将姑娘带到各位将军面前,要进进
记下他们每个人的地址、电话、姓名。
“今天我拍板了。”许基鑫又说,“你们两个,”他又指指两位年轻人,“可
以在任何时间,闯进他们任何一家。行不行?”
“当然欢迎。”将军们说。
“谢谢伯伯,谢谢叔叔!”两个晚辈人深深感动。
接着,大家又坐下来聊天,将军们谈的不是国家大事,就是身边琐事,却绝口
不提本单位的事。
苏立进来了!客人们忙向她问候,许基鑫见后面没跟着别人,有些奇怪:“怎
么,就你一个人?”
“大家请坐,大家请坐。”苏立很抱歉似的,“老许,我们出去说。”然后,
她又走出去,许基鑫父子和进进都跟了出去。
苏立慈祥地望着进进:“姑娘,你爸爸今天不能来了。”
“我爸爸他?……”
“不要急,孩子,不要急,他身体不太好,我已经请了医生来,他现在在休息。”
“会有危险吧?”
“不会,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好多了。”
“我这就去看看他!”进进说着就要走。
“吃了饭再走吧,”许基鑫说话了,“你爸爸来不了,你就更不能走了。等下
午我们一道去看他,好不好?”
“许伯伯!”姑娘又要落泪了。
“走吧走吧!”许基鑫将两个孩子拉进客厅。
十二点整,苏立过来请大家用餐。餐厅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将军们一一
人席。苏立为每人斟满“茅台”,许潜端上了硕大的拼盘——丹凤朝阳。
许基鑫那豪华而气派的私人家宴终于开始了!这一次,他的焖罐里又要放进什
么样的名菜佳肴,他又要杜撰出什么样的离奇笑料,以飨将军们呢?
可惜赵锡平终于没能来赴宴。他由于心脏病猝然发作,躺倒了。
写于八五,三,四稿于八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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