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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支时代
莫怀戚
几年前我写过一本侦探小说,叫《无证据谋杀》。警方找了我的麻烦,说我在
书里介绍了一种“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杀人方法,将对社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危
害。
当时我也是一个警方。明白了吧?我有一点炫耀地将这本桃色封面的小说送给
了领导和同事,结果有人就嫉妒地从中找出了问题,使这本书成了禁书。
那种杀人法,现在当然不能再在这里复述了,但如不大致说两句,后面的话就
说不清楚。总之被害人是在浴缸里泡澡,他所爱的人开玩笑似的轻轻一个动作,就
让他呛了水出现短暂昏迷后溺死在洗澡水中。没有任何他杀痕迹,只能结论为因酒
醉而淹死。
其实这个方法不是我发明的,或者用文学创作的术语说,叫想象的结果,而是
我在警官学院上学时从图书馆的资料里偶尔翻到的。是一百多年前发生在法国的案
子。凶手是被害人的情人,由于方法巧妙(天知道又是谁教给她的),她又仔细地
弄走了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她后来身患绝症,自己说
了出来。
法国各方将此当做案例列人教材,是为了扩大刑侦视野;而我之所以记住了这
一例,是想到中国的浴缸越来越多了;当然,与此相应的是,情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的妻子叹息说: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书名里若是少一个“据”字,
叫《无证谋杀》,就不会意这样的麻烦。
大凡现在的所谓禁书,都没有真禁,但对于我这一本,却动了真格。然而没有
不疏之网,在有些偏僻的小书店里,仍能看到一两本。作者叫关尔,是我的笔名;
笔名也罢本名也罢,因为不出名,所以那些漏网的书也无人注意。
我却因此事负气离开了原单位。就是说,我已不再是一名警官,而且对后来认
识的人也不提及这一段历史。
我妻子支持我这么做;岂止支持,根本就是她鼓捣的。她说当警官危险,现在
的罪犯越来越残忍了。“用书商预付给你的稿费办一家广告公司吧,亲爱的。”
我明白这种构思的依据。我有文学才华,而她是个画家。确切地说她是美术教
师,因为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基本没有动笔了。她全方位地照顾我和儿子。她爱叫我
们“两爷子”。当她说“两爷子都不是好货”时我知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有时
甚至叫我爸爸。
我的妻子叫王静。叫这个的太多,所以反而不会有误会。
王静很美。这样美丽的画家是不多的。她眉毛漆黑,面色红润,瞳仁如水晶,
牙齿像玉石;加之她面若满月,耳垂敦厚,所以路边那些专业的和业余的术士和星
相学家常常追着她走,坚持免费给她看相。他们众口一词地说她“貌好,相也好”,
让我也附带明白了相与貌原是两种概念。
然而,当我的广告公司初见成效以后,我和王静的婚姻破灭了。也不知这是她
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呢,还是对星相学家们的讽刺。
总之,从这儿起,我只能称她为前妻了。
想起这个,我非常难受。我其实是非常爱她的。非常。我属多血质,冲动急躁,
但我在追求她时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连我自己都佩服的耐心。那些想象丰富而又
孜孜不倦的细节完全可以列入求偶教科书。那些细节我终生难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其实说爱不一定确切,确切地说应该
叫需要。人们常常将爱与需要混淆……不说了罢。整个过程让我发现了许多书上读
不到的东西,譬如誓言的真诚与脆弱的双重性质,以及真理不是需要的对手这种……
不是道理的……道理。
的确只有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我后来爱上的这个人,这个我不应该爱上的女人名字叫吴越。吴越之地,也就
是后来的江浙一带吧,自古出美人。但吴越并不特别的美丽,至少她不如前妻王静
美丽。但是她迷人。但问题就在这里:迷人的不一定美丽,美丽的不一定迷人。
索性再将这两个女人比较一下吧:王静比吴越有才华,但没有后者聪明。于此
我也发现才华与聪明是两种概念,如同相与貌。
我知道我的离婚是不道德的,也是不聪明的,但我为了得到吴越我只能如此。
我爱王静,但我需要吴越。
一切从一次电话开始。那是个下午,有一点阳光落在窗外的树冠上,有几只精
瘦的麻雀在树间飞飞落落,它们的叫声淹没在都市的喧哗中了。麻雀们为什么要呆
在危机四伏的都市里呢?它们为什么不到田野上或者森林中去呢?它们为什么这般
宽宏大量不厌其烦地容忍人类——就在我无可无不可地寻思这些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柔软的女声,每个字都饱含矿泉水。
“这是泰阳广告吗?”(她没说公司两字,让我很愉快。)
“正是。请问有什么吩咐?”
“吩咐?那我就吩咐喽。”那一头发出轻轻的笑声,“我要泰总经理。”
我要泰总经理!我的天!这句话多么撩人!这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性感的声
音。
“我就是。”我说,尽量让声音淳厚而有弹性。我不知道男声可不可能也性感。
“我是泰阳。”
“啊,像一句诗,真好听啊!”那一头哼哼哼地笑起来。这一次我明白了什么
叫声音的性感。“泰阳是先生的本名吗?”
“是的。我就是姓泰。”
“先生运气真好啊,有这么灿烂的名字。如果干脆姓太阳的太,那就更绝了。”
“这两个字是一回事,”我清清嗓子(我清嗓子时捂住了话筒),“都是大的
意思。泰山就是大山,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嘛!泰山也有写成太山的。”
“嗯,明白了。长知识了呢,谢谢先生噢!”这后面一句故意模仿台湾普通话
(国语)的味儿,很调皮,很精彩。
天理良心,我真希望一直这么聊下去。我感到整个自己已经泡在她的声音里了。
然而正题还是来了。原来这位吴小姐是市科委属下维康医药开发公司的干部。
维康公司最近打算研制一种用于足部的喷剂,消毒除臭,准备一开始就选中广告商,
进行早期合作。
“就是说,让广告公司也参与研制的策划,这样,在什么环节上进行什么样的
宣传,不是从时机、效应上报主动,很有利吗?”她说。
“这个点子很高明呃。”我真诚地叫起来,“谁出的。”
“当然是老板啦!”
“不吧!我觉得这种点子只有吴小姐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
“哟,这么说!”她又哼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压低了声音,“先生很会恭维女
人呃!是经常恭维吧?”
“哪儿的话!这次是身不由己,让吴小姐给煽起来了!”我发出嘿嘿嘿的男人
淳厚的笑声。
这是实话。我一般不大恭维女人。有许多情都是给煽出来的。这是一个煽情的
时代。
“哟,我是这样的人?对不起。我会注意的。我可不愿伤害人。”她调子一变。
“别别别,”我有些慌了,“纯属玩笑话。呃,吴小姐,敝公司愿意真诚合作。
贵公司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呢?”
“我偶尔从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了您的名片。我觉得‘泰阳’两字写得很好,有
王羲之的神韵。”
我这公司创办不久,自己打广告的钱尚未挣到,只有多发名片。名片是王静制
作的。
“那两个半行半草的字是你自己写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故作吃惊。那两个字其实是王静写的。
“直觉吧。就像先生刚才说那个点子是我出的一样。”
我有点惭愧。王静的字比她的画还好。我突感对不起妻子。而且,也对不起这
位吴小姐。
“吴小姐熟悉王羲之,一切我也就明白了。刚才所说的泰、太通假字,是班门
弄斧了。现在申明:收回。”
“别这样,泰先生。”那一头认真地说,语调沉静,“我喜欢王羲之的书法,
但的确不知道泰、太通假。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没有必要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嗨——”我长长叹息一声,“我很尊敬你,吴小姐,既尊敬你的才学,又尊
敬你的人品。”
“先生又来这一套了!见都没见过我,就知道我的人品了?玄啊!”
“男人也是有直觉的嘛。”
她说,从名片设计的不流俗,认定了这个广告公司是“可以不断产生新花招的”。
“新花招”这个说法让我大笑起来。这个女人有一种幽默的潜质。我想。我突
然想结识她,即使生意上不能合作也没关系。这会儿我发现了生活其实一直相当沉
闷。
我们约定了面谈的时间。由她到“泰阳”来。
晚饭时我给王静讲了这事。她并没因名片的效果有什么高兴。她嗅到了危险。
她说这是个很厉害的公关小姐。“有的女人天生丽质,但只能给男人感官的满足,
易招厌倦。有的女人外表平常,却能达人心底,让男人为了她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
惜。还记得史燕青吗?”
几年前有个全国最大的贪污案。主犯王建业为了姘妇史燕青而贪污,被捕后竟
然成功地逃到外国,钱也转移了出去。但他念念不忘营救被拘押国内的史燕青,终
被警方设计擒获。史燕青看着他被押赴刑场。
所有传媒有一个共同的惊讶:史燕青既不美丽,也不性感。
我温存地摸了模妻子的后脑勺,将很漂亮的一节青笋尖儿夹到她碗里。儿子叫
起来:“那是我的!”
我说不错,以前所有好的都归你,以后大家都得有,“因为你已经七岁了。”
我感谢妻子的提醒。吴小姐所有热情风趣乃至性感效果,本质的目的是争取她
方生意利益而已。我舀了半碗汤,一口喝完,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两下,开始收碗。
母子俩开始了“早期教育”。这不光是辅导作业,主要是当娘的读讲故事。王
静说她在大学女生中做了多次“择婿标准排列”的民意测验,很高兴地发现在这被
称为物欲横流的当今,女娃儿择婿的第一标准仍然是——人品。
测验完毕王老师总是说我摸清了你们的标准,回去才好教育儿子。学生全都快
活大笑。
我打开电视,没有什么好节目,于是想起今天星期二。
我随手抓过几张报纸,三分钟以后放下了。新闻版嘛都是那些事,既无关痛痒
又莫辨真伪;副刊嘛还是那些人在写:一群卖文为生的人。版面占得多的是广告—
—我就是办广告的。看着那些俗不可耐毫无新意的广告词我就替厂家难过。
我以前喜欢读文学作品,譬如小说,渐渐地也不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一种
很浅显的生活道理,让被称为作家的人用了许多笔墨绕了很大的圈子来表现,是很
无聊,很可笑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抽烟了。于是我到外面去。我不愿妻儿成为被动吸烟者。
我本来可以上街散散步,但街上的空气越来越糟。汽车尾气呛得人胸痛,眼睛
也睁不开。
我去到楼外的花园里。这其实只是一块公共绿地,以前还植有青草,后来给孩
子踏光了。不过黄楠树们成了气候,竹子也还活着。人们便觉得此处贵为花园。
我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转悠到第三支烟时,终于承认我希望吴小姐此刻来到这
里。不为别的,我需要她的那一份生动。
这人决不会丑,更不会老,否则公司不敢这么用她。我根据她的声音来判断她
的身体。我感到了刺激……于是我发现了刺激对于生活的重要。
有一次我们去漂流。一串橡皮艇在激流中颠簸,高高的山崖上一群山民在着稀
奇……此时有个电视台的小妞儿多愁善感地说这些人文化生活多么贫乏啊!她的导
演说人家生计都忙不过来,你以为像你那么空虚啊!
当时我想这话有理。人在无需为了生计而折腾时,精神空虚定会到来。躲也躲
不掉的。
今晚根据习惯,我们有夫妻生活。但我打不起精神。统计一下,这事我们已干
了好几百次了。老家什,老地方,老一套……每一下都是一上一下的重复……简直
成了例行公事。而这件公事的真正含义在于:我们还是两口子,我对你没意见。
真的,这种本来属于生理的事后来简直带上了政治色彩。两口子如果久不做爱
则无异于宣战。冷战。到后来连话都说不拢的。
王静在生孩子以前不大热切此事,我免不了得时时讨好她。生孩子以后她来劲
儿了。男人这东西贱:女人一主动他倒觉没意思了。所以不知从哪一天起,“尽丈
夫职责”这个概念植入我脑袋里。有了这概念以后男人往往容易不耐烦。以前总是
她说行了行了,而现在总是我说够了吧够了吧。
此刻我抚摸着妻子的大腿根。因为太熟悉,几乎没有了摸着女人的感觉。我突
然想到假如这是吴小姐的腿呢?我立刻激动起来。
结果那次活儿干得非常漂亮,王静一连声地说你真行啊。完事以后她疲乏地说
谢谢你。
可怜的老婆——从那次起我们就没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生活。她成了另一个女
人的替身。
见到吴小姐时我约略失望。她没有我设想的那般柔美。她不像她的声音。
她额头饱满(这是高智商的象征),颧骨较高(权力欲的象征),骨架挺直如
一张风帆,嘴大唇薄(但给她的口红弄厚了一点),她的眼睛太大了……总之一切
若再发展一下,她只能扮演林中女妖,在童话中骑着扫帚飞来飞去。
而且双方都比较严肃。电话里可调调清一俟见面便不合适了。这一刻也让我发
现了电话不可替代的妙处。
名片上写着“总经理助理”,那么这人很可能是个小蜜。我的心冷下来,我们
谈正事。
她要我从市场的角度管她论证一下那种药水有无开发价值。
我说当然有。我能说没有吗?那不是赶走客户吗?这也是一种“市场的角度”。
“我要让人们看到鞋子里,尤其是鞋尖里有许多虫子和病菌,让人们以后不往里喷
一点这药水简直就不敢将脚伸进去啦!”
她轻轻颔首。她这样子让我感到自己像个家庭教师,而她正期待着在我的帮助
下考上大学。一个女人可以将头点得这般美丽,我没见过。
“这是从卫生与健康的角度吧?”我说,“这个角度依据正确,用广告术语说
叫基础角度。但光有这个还不够,还要有超常角度,否则没有广告效应。”
“请等等,泰阳先生(她潜在的幽默又来了。她不说泰先生,她说泰阳先生)。
您三句话不离本行,始终说的是广告,而我请您论证的,是——市场。”
如果根本就没有市场,广告再好也没有用。她是对的。
而这一种意思,昨天我对王静已经讲过。
当时我妻淡淡一笑,垂下密密的睫毛,悠悠地说:“有时候,市场是可以用广
告造出来的。”
此刻我也悠悠一笑,对吴小姐说:“有时候,市场是可以用广告造出来的。”
她说:“愿闻其详。”
昨天,当我说了这四个字后,王静说出的那一番话,让我又一次仰慕我妻才气,
感到“泰阳”公司的前景充满了阳光。
王芳说——人际交往:
现在人们的住房越来越宽敞,装修也越来越讲究。多半人家穿鞋已有内外之分,
脱鞋进屋,做客先换鞋,基本约定俗成。门口总有一大堆拖鞋供客人使用。
问题就在这里。这些公共拖鞋,尤其是棉、绒类的,将成为一种非常厉害的污
染源。有些人爱邀人来家打牌,公共拖鞋一穿就是几个钟头……“以后,门口的拖
鞋架分没有一瓶这种药水的,将门前冷落车马稀。”王静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此其一。其二是当代人迷信。“脚香运气好,到处受欢迎”,可以成为一种信
条植入人心。“到后来谁脚臭谁犯忌。”王静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此刻,我将老婆昨天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
吴小姐站起,走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握着她的工手,周身通了电。
公正地说她的手没有王静的肉感。王静的手背上有小肉窝,摸着温乎乎的。但
这是一只我没有握过的女人的手。问题就在这里。
一想到这可能是个风骚女人,我更激动。这样我发现了一种男人的心态:对于
风骚女人既是鄙视的又是好奇的,既是防备的又是欢迎的。
这样她坐回去时我就发现了她的腿很美丽,是那种丝袜商标上的美腿,玉腿。
这样看来王静的腿可能粗了一点。
最后我们商定,明天我去她的公司,同老总一起将那种喷剂的品牌、商标、包
装、容量……一切的一切定下来。“让广告公司参与外观设计,有利于广告的后期
运作。”她说,同我一起往外走。
这时我嗅到了她身体的香气。老天在上,那不是香水之香,是女人肉体之香。
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那种肉香。
下得楼我才知道她没车来。她说一个人,又不赶急,没要车,挤中巴来的。
我对她肃然起敬。
次日我对她更是肃然起敬——原来她的老总是个女的。
同时我又有一点失望:吴小姐很可能是一位严肃的女人。
商谈很顺利。那种喷剂的名字依了我的意见,叫鲜花牌足履净。顺便说一句,
这自然又是王静给取的。
天已不早,我们一起出去时我说我饿坏了,吴小姐如不急着回去,陪我一起填
填肚子吧。
“泰阳先生可不可以直接一点?你就是想请我吃饭嘛!”
我笑起来。我们上了出租车,穿过整个市区,来到江边的珊瑚台酒家。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同别的女人共进晚餐。我心中无鬼,放得很开,双方非常自
然,非常愉快。回忆一下,我与王芳谈恋爱时似乎也没有这般快乐地吃过饭。我想
原因可能有三条:一是那时没有什么钱,一吃饭就是吃饭;二是因为太年轻,不懂
情调;三是因为那种“共进”太合法。
问题就在这里。太合法了就没有快乐。因为没了刺激。
我举起酒杯:“谢谢吴小姐赏脸。”
她也举起酒杯。“谢谢泰阳先生的邀请。其实我是暗暗盼着你的邀请的。说实
话,早早地回去没有意思。”
我的天!她居然也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说忙了一天,早点回去也好休息。
“怎么休息?睡觉吗?”
我们都笑起来。“真的。假如一个人不喜欢麻将,也不喜欢看书——报上说现
代人越来越不读书了——对电视节目也挑剔……家务?现在什么机都有了,家务又
有多少?这一大夜怎么过呀?”
她笑嘻嘻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但我已明白她的回答:就像这会儿这么过。
一阵刺激来到胸间。那是非常舒服的刺激。我认为这就是幸福。说不清的舒服
就是幸福。
同不是配偶的异性呆在一起,是最好的休息?
我环顾四周。不少小格子间里都坐着一对儿。而且肯定不是夫妻……早来人们
早就发现了这条真理。
出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看见了我的大舅子。他们在业务宴请。我们互相点
点头,他迅速扫了吴越一眼,掉开了脸。
糟了,说不定我还没上车,电话就打了去。
我见到妻子时,立即主动说今天请三个客人,只来了一个,又是女的,不请又
不好,整死人。我说得轻描淡写。
那你吃饭没有呢?她问。
还是吃了,我说。我放心了。舅子没有揭发。现在的确宽松了。宽松真好啊!
她在教儿子画画。我突然想到假如这小子有一个哥哥或姐姐,就该由我来辅导
作业了……这样我又发现了现代人空虚无聊的又一个原因:独生子女。
……有篇文章说,三十挂零的女人最容易有外遇:孩子勿需太多侍候,自己风
韵犹存,然而只是犹存而已。青春将逝的恐惧咬着她们的心,她们要最后为自己生
活一下。”“很年轻的不可怕,已不年轻的也不可怕,快要不年轻的女人很可怕。”
文章就这么说的。
我看着王芳。她符合上述情形。但她爱儿子,有责任心,所以她不可能到外面
去“最后为自己生活一下”。
王静有个同学,我管她叫“跳操者”。她每周五天去健美中心跳健美操,表演,
既健了美,又挣点钱。她最爱说保持体型,保持体型。有次我忍不住了,问她体型
保持了来干什么?她说嘿你这个人,爱美之心人人有嘛。
其实我明白:她的体型是为男人保持的,但不是为丈夫。
有次跳操者叹口气,承认“好的工作都需要好的体型”,而且“体型同职称有
点关系”。
我又想起吴越。吴越的体型比跳操者好,虽然她并不去跳操。她也符合上述情
形。我想她肯定也有了孩子。现在生活条件好,卫生知识普及,女人生了孩子根本
看不出来……那么她的孩子就是由丈夫在负责喽?可怜的丈夫。
第二天舅子来我家换录像带,提都不提昨天晚上的事。现在的人好懂事噢,我
想,以后我若见了他老兄的谁谁,我对他亲妹子也不会说的。
吴越打电话来,说喂泰阳,我发现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一道景观,可资你利用做
广告。
什么景观?我问。我对于“泰阳”后面第一次省去了“先生”而幸福。这一刻
我又发现,有一些幸福仅仅来自省略。
她说只有我们这座城市有许多公开摆着的皮鞋箱箱。懂不懂?
我恍然大悟。我们的街上,常常可见一溜顺的擦鞋者。其他城市也有擦皮鞋的,
但因不合法,只能提着擦鞋箱流窜;被擦的人只能站着。
我说喂吴越,你是说利用擦鞋箱做鞋袜清洁剂的广告?(我也在省略)
她说泰阳你说呢?
我说这样,吴越,今天下午六点钟,还是珊瑚台酒家,好不好?她说好。
我到珊瑚台时才五点四十。我想了想,便打听附近有没有擦皮鞋的。有。我走
过去。
我数了一下,这里有七个擦鞋工,一溜排着;中间的是个驼背,很矮小,所以
显得更驼。他闲坐着,但他的呼吸还是困难。我明白他的肺被压迫着,只能挣扎着
工作。
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的椅子同他相反,结实得像个摔跤手。
他擦鞋,我们聊天。我得知他老家在垫江农村,离这里三百里。现在他租住在
市郊农家。“一个人住?”“一家嘛。爱人,孩子五岁。”
我想若在以前,他可能结不了婚——在农村,他算不上个劳动力。但来城里擦
皮鞋,他可以挣得比教授多。(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公平。教授也可以来擦皮鞋嘛)
这样才有人愿意嫁给他了。
正这么想,他的妻子送饭来了。妻子比他年轻得多,但也矮,也丑陋。饭盛在
一只大大的搪瓷缸子里,米饭上浇着豆腐和白菜。
我说应该吃好一点。他说穷吃豆腐富吃肉,可以了。我知道进城的农民都想攒
钱在家乡盖房子。我付了钱,站到一旁看他。
他吃了两口,扭过头;我顺着看去,见他妻子给他打了半碗白酒来。我闻着了
酒气,很刺鼻。我知道是那种廉价的散装白酒。
他扒两口饭菜,抿一口酒,嘴巴瘪一瘪,眉毛扬一扬,惬意极了,让人羡慕。
有一两个要擦鞋的过来,见他旁若无人不愿打搅的样子,就坐到了旁边去。
她的妻子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木然地看着他吃喝,等着收拾碗筷。
这时候我看见了吴越,便招手让她过来,一起观看那个“幸福的驼背”——这
是后来的说法。
吴越动了心思。她过去坐在驼背的椅子上。
驼背说我要吃一阵,你让他们擦吧。
吴越说:“不要紧,你慢慢吃。我问师傅一个问题:如果统一发给你们新的擦
鞋箱,你们愿不愿意使用?不要你们出钱。”
驼背仰起睑,看了看吴越。吴越也算是美的,这样坐着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
但驼背没有看到了一个美女的样子。他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这个多心多肠
的人自惭形秽。
我们这个城市高山大河,结构粗糙,气候恶劣,民风野蛮。然而盛产美女。以
至于我们的男人每每去了外地都很不习惯,精神不能兴奋,意志慢慢消沉。
我们的美女多半在街上。她们浓妆艳抹,走得风快。像这里,平均每两分钟过
去一个。但是驼背并不着她们;即使看,也是看她们的鞋……驼背有一种笃定,就
是不属于自己的则决不理睬。
我很尊敬他;有一会儿我决定像他那样生活。但我看到了吴越,我又发现当一
个人能够得到什么时要他不伸手也决非易事。
“需要”在前面拉,“能够”在后面推,人哪人哪你有什么办法?
驼背向为什么要给我们新箱子呢?
吴越说上面有医药公司的药品广告,是抬脚病防脚臭的。
驼背笑起来;笑容很善良,很可亲。他说你们好聪明哪!然后他左右扭头问他
的同行们。没有一个人反对。驼背好像还有点号召力。
驼背吃喝完了,他的妻子来收走了碗筷。
吴越和我都让他擦了鞋。驼背的工作很认真。驼背的脊柱虽然弯曲,但他的心
理是平衡的。我真有一点羡慕他。
走进酒店时吴越说每个地区擦鞋工要产生一个代理人,这个地区就由驼背来。
这样,我们又相聚了。离上次整整十一天。
谢天谢地,老位置上没人。我说吴越,这十一天来我一直在想念你,“我没料
到会这样;我没料到一个人会这样想念他的生意对手。但的确这样了。我也没法。”
她并不看我,只说喝茶,喝菜,并将盛满例行茶水的水盅向我移了移。她垂下
眼睑故意不看我的样子让我流泪,但我忍住了。
我看出来她也很想念我。对于擦鞋箱的发现,既可能是一种发现,也可能是一
种借口。来见我的借口。
我有我作为男人的魅力,这点我自己明白。我能将王静这样的人弄来当了老婆,
就是证明。但那个过程也很折腾的,发散魅力即是奔命。现在老婆稳当了,儿子顺
利成长,魅力渐渐恢复过来;它又要活动了。
我们这个位置本来是阳台,所以一扭头就可以望见奔流不息的江面,和那块著
名的江中沙石之洲珊瑚坝。天还很亮,夕阳之下,一切都很美。我们这座城就这样:
单独看,哪里都不咋样,合起来却很美。粗糙之美,野性及阳刚之美,朦胧及宏观
之美……虽然没有风景,然而有的是风光——王静是这么说的。
一些孩子在坝上放风筝。现在的风筝都是买的,所以漂亮。我听见有人在喊预
备——放,立刻就看见有几只一齐断了线,向对岸飘。
有一只掉进了水里,又有一只掉进了水里……但居然就有一只摇摇晃晃地挣扎
一般落在了对岸的沙滩上。
在欢呼声响起的一刹那,我与吴越四目相视。我看出了她瞳仁深处的情意。
而且她的眼睛很美丽。确切地说是它们在反映某种心理活动时很美丽。美丽这
玩艺儿因人而异。有人不动声色时很美,一俟表情就砸锅。而有人是动起来才美。
吴越就是这样。
这次饭吃得很长。天黑下来时我们没有要灯,要了蜡烛。烛光就有这个效果:
它让人心心相印,走向深入。
我们终于谈到了各自的家庭。在这种情况下说配偶的好话是愚蠢的,说坏话又
太露骨。这个非常考技巧。
吴越对她先生的评价用了三个字:靠不住。是能力靠不住,还是人品靠不住,
她没说,但这已经让我心花怒放了。而且她很快住了口,感觉是提都不想多提那人。
这更让我心花怒放。
我应该告诉她我的夫妻关系也是很冷淡的。但要说出王静的不是实在太困难了。
急切之中我只能说“她是个画画的。艺术家嘛”。言下之意天才的精神状态都是不
正常的,所以我们难以相处。
然后我扭头都看外面。江中的五彩之光轻轻晃荡着,实话说来真是美极了。
出来以后我们散了会儿步。走进一片淡淡的阴影中时我突然搂住她的腰。她想
挣脱,我说不要怕。她笑了一下,不再挣扎。然后我偷袭似的嗅了一下她的脖子,
说真香啊。再然后我主动放开她,两手抱在胸前,轻轻唱起歌。
我要等到那一天,就像回到了从前。如果失去还能再拥有,不管期待多少年。
这是台湾那支小虎队的歌;我是从儿子那里听会的,不过我倒是真心喜欢它。
“你的歌唱得很好。像蔡国庆,但比他更像男声。”吴越认真地说,“可以诱
惑女人。”
“是吗?那我可不客气了!”我重重吻了一下她的腮帮,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
的鼻尖。
序幕拉开了。
我回去时儿子已经睡了。王静正在打电话。我听出那一头是跳操者。电话打了
很久。
放下话机王静若有所思,她盯着我的样子让我心虚。难道跳操者看见我和吴越
了?
却不是。正相反,是跳操者要我们作伪证,证明她今天夜里住在这里。
“万一她老公打电话到这里找她呢?”我问。
“你接电话。你说她同我出去一会儿。今晚所有的电话都由你接。”
“如果半夜打来呢?”
“不会那么荒唐吧?不过我们可以把电话关了。”
我说好吧,你可真够仗义的。
我去过健美中心。跳操者们穿着紧身的健美服。乳房和臀部主宰世界。周围是
男人在看,面目冷漠,心情激动。当时我想这哪里是在跳操,完全是在跳性。
我看着王静。她本人是严肃生活者,严肃得近乎保守,但掩护起朋友来却这般……
宽松。
时代真是不同了。
王静去洗澡时我飞快地呼了吴越。她立即回了过来。
“没给你惹麻烦吧?”我问。我想念她。刚分开就想念。
“没有。他早就睡了。”
“呀——”我吓了一跳,“你的电话机——”
“噢,这是客厅那部。”
“哟,装两部电话。”
“串起的。”
“呀——”我更吓一跳,“你不怕他——”
“不会,不会。”她的声音非常安详,“这个我知道。”
我放下电话,心里不是滋味。这么说她先生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文明人;而且
非常信任她。她在滥用他的信任,而我在伤害我的同类。不过也可能是他对她已漠
不关心。这么一想我坦然了。
次日上午我同吴越在石桥大街上碰了头。这是公事。我们去征求擦鞋工的意见。
这是吴越的点子。一、统一制作一批擦鞋箱,上印鲜花足履净的广告。二、每
个擦鞋工配送一支喷剂,嘱其醒目地放在顾客脚边,擦完鞋后主动给顾客鞋里喷一
喷。
这个如果行得通,将是低成本高效应的广告。吴越显然是在替我的公司动脑筋。
这使我很感动,也加强了我对她的爱。
经过石桥大书店时,我一眼就发现书架上有我写的那本《无证据谋杀》,两本
排在一起,粉红色的,还比较抢眼,然而显然无人理会:它们整洁得像刚刚熨好的
西装。
吴越停下来等我。“怎么了?”她问。我想告诉她我是出过书的人,但这就得
告诉她我曾是一个警方。弄不好她会别扭。
我支吾道不知书籍上架有无广告方面的考虑。她说唔。我们来到擦鞋摊前,相
挨着坐下。
吴越的手放在椅子上,同对方就足履净喷剂的广告构想交谈。这是我们约好的,
由她去问。女人让人放心些……我突然发现吴越的手同我小说里那个杀死情人的女
人的手长得一样:又白皙又细腻如上等陶瓷,修长,。手指如笋,红色的指甲油闪
着炫目的光……只有如此美丽的女人之手才可以杀死男人。一切难看的女人之手是
用来养活男人的……我有点害怕。我想我应该将全部残留的《无证据谋杀》买光。
我不能让吴越在无意中获取了那种方法……这双手是可以杀死她丈夫,然后又杀死
我的。
擦好鞋,我们走到一处,将鞋弄脏,换个摊位又擦。如此几番,擦鞋工的心思
大致清楚了。
我说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鱼不错。我们上了出租车。
那地方鱼是不错,但主要的离我父母近。吴越在同擦鞋工交谈时我打了电话给
我妈,说一会儿我要回来,同来的有一位生意伙伴,是位小姐。“她人很好,对我
很关心。”我这么一说我妈也就明白了。
“你们来吧,儿,”妈说,“我同你爹进趟城,我要买几袋燕麦片。”
这个店名叫黄辣丁。黄辣丁是长江中的一种鱼,小,又无肉,但熬场其味极美。
现在人工饲养,味道虽是逊色,但有了些肉,还是可取的。
我让吴越点菜。这人不显摆,实在,又能替人着想。她点菜比我点菜还省些。
我曾对她说我大钱没有,小钱不缺,放开点吧。她淡淡地说吃多少点多少吧,
自己人,而且大家都不容易。这让我很感动。
真的,公正地说,吴越有许多好品质。
她的工作作风也让人佩服。她踏实,仔细,尤其注意细节。
譬如她说:“我仔细计算过了,一只广告擦鞋箱,成本不超过十元;全市一千
只,不超过一万元。”
我很兴奋;但也有问题:“如果那些擦鞋工人不愿用这些漂亮的箱子呢?他们
口是心非怎么办?”
她说:“这个已经想好。每只箱子都有编号,由我们,啊不,由你们登记在案,
认箱不认人。用上一个月,给十元钱,第二个月给二十元。以此类推。”
我大吃一惊。“那到后来不成了天文数字?”
“放心!不用两三个月,你的鲜花,啊不,我们的鲜花已经形成气候,形成概
念,不用再找他们了。”
想想也是的。“那么还有个问题:怎样保证擦鞋工主动喷洒药水?又怎样保证
顾客接受喷洒?”
“当然不可能全部实现。但第一,肯定有一些要主动喷,有一些会接受喷。你
那广告词会起作用的。”她偏了头看我一眼,情深意长。
她说:“我们可以要求擦鞋工必须将这个喷筒一直放在箱子旁边。我们要抽查:
如果发现三次未加放置,本月奖金取消。”
我不停地点头……但我又想到一点。“会不会有的擦鞋工收取喷药费呢?如果
这样有的顾客肯定宁肯不喷。”
“泰阳,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个呀,我也问了那些人。他们说肯定有人要这
样做……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提高药水知名度,不是真的
要给人医治脚病。”
我哈哈大笑,拿根指头点点她。
她也笑起来,亮光闪闪地看我一眼。“你想嘛,收费,可以衬托出这药水的价
值,而且提高了擦鞋工使用和宣传它的积极性。就算你不接受吧,你也被告知了一
次。真正担心脚臭的,多花几毛钱不会在乎。”
我又不停地点头。我眨已着潮湿的眼眶,说亲爱的,这个泰阳公司你来当总经
理吧,我就当董事长,最多兼个办公室主任,给你打杂。
她说泰阳你这人容易动感情。然后她兀自愣了一阵,说其实我也是的。
我没再言语。如果一个人总是同爱情一起工作,那多么好啊!
吃完饭我们走到街上,我站着不动。她问怎么啦?我说我爸妈就在这不远,来
都来了,我想去看看。
她说你去吧,我自己回去。
我说算了,我送你回去。
我们推让起来。末了我说明说了吧,我舍不得你。
静场。汽车唏唏哗哗来回;现在不准鸣喇叭了,一切都在肚子里。
她突然招来一个的土,说我陪你去看老人。
她上当了。这人善良。
我父母住在机关大院里。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所以长辈特别多。我想倒回去
十年这些长辈肯定会用侦察员的眼光看着我领了个不是妻子的美人儿回来,而且不
同我打招呼。但现在他们打招呼,自然而随便,对吴越则视而不见。所有的人都现
代化了。这很好。
我开了门,自然空城一座。我说他们一会儿就回来,遛腿儿去了。
吴越在玻璃板下看照片,说你妈年轻时好美啊,但你爸太丑了,又老。“谢天
谢地,”她看着我,“你像妈。”
“问题就在这里:由于她老人家一辈子心理不平衡,所以对儿子同女人的交往
抱赞助态度。
当年我妈是被组织劝说嫁给我爹的。我妈不敢说那人太丑,只说年龄相差太大。
组织说他是为了革命事业耽误了个人问题。那时管婚姻叫个人问题。
其实组织并没强迫我妈,但我妈自己想加入组织。就是这样。
当时我妈已暗暗有了男朋友。若干年后我见到了那个叔叔:那可真是一表人材。
那叔叔很怪,他冲我叫:“你是你妈的儿子?”
我当然是我妈的儿子,谁不是呢?
他问我妈的名字,我告诉了他。他没说话,用双手搓我的脸蛋。
回去后我对妈讲了这个奇怪的叔叔。妈说你别对你爸说这事。当天晚上她莫名
其妙地同爸爸干了一仗。
我妈嫁了我爸后就加入了组织,而且调了好工作。但是她闷闷不乐,问她为什
么不快乐,她总是说没有不快乐。
几年前她生了场病,以为自己要死,居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其实一个女
人不喜欢男人又老又丑,是正当的想法。”
吴越听了这些,流下了眼泪。
我也动了感情,抱住了她。她说要不得,回来撞见了。
我说想起了,他们到我姐那去了,今天不会回来。
其实我爸人很好,对我妈也很体贴。他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能不体贴吗?
两口子的伦理观有分歧,看电视时要拌点嘴。譬如上面在婚外恋,父亲总要说
最终以痛苦收场。
母亲则说也没得好了不起。
感觉上父亲主张秩序,而母亲主张理解——她不说解放,她说理解。
吴越轻轻一笑。“既得利益者当然主张秩序,被剥夺者就主张解放。”
所以说观念都是靠不住的,关键在利益,在需要。
我将吴越带进我的房间。这房间保留着我早年的样子,所以床是单人床。妈说
变了样子我就会觉得你出嫁了似的,我难受。
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愿意王静住进我儿时的房间。“那时的你
是我的。”她这样说过。
我妈不喜欢王静仅仅因为她是媳妇。没法。世上对女人最不好的其实是女人,
只有这一点让我为自己的性别庆幸。
我将小时候的照片拿给吴越看。我故意翻出那张半岁坐轿椅的:小鸡鸡炫耀地
伸了出来。吴越呼的一下扔了它,抬手打了我一下,又伸手掐了我一下。
我抱起她,扔到了让我长大的床上。
完事以后我发现吴越才叫性感,而王静只能叫肉感。这两者并不相同。而且我
对杂志上说的“骨感美人”也有了体会。
显然同吴越做爱更刺激,更满足。然而我也明白这主要是因为她不是妻子。
我想这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捉弄。
吴越看见厨房里有不少蔬菜,就说我们一起来做顿晚饭吧。
我暗暗叫苦。一会儿老人家们就要回来了,你莫非还想在这里过夜?
我说算了吧,很麻烦,我又不会做。
她说不麻烦,我会做,你打打下手,我们好说话。
她的确能干,巧手一双,而且忙活的姿态特别美。若不是担心被回来撞见,我
又要将她抱上床。
但她说出一番话来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她提出了“风险广告”的设想。简单地说,是将厂家同广告商绑在一起。
厂家不先付广告费,而是让广告商在销售额中提成。
做为广告商,当然愿意先收到广告费。我还想靠这笔钱来运作呢……我钻进了
温柔的圈套。
而且,她虽非老板的小蜜,却是如此这般地同生意伙伴……合作!我心中非常
苦涩。
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我正两难,爸妈回来了。
吴越并不紧张,打了招呼继续忙活。
回去的路上,吴越说——
我们不走一般厂家与广告商的老路子。在那条老路上,销售效果与广告的制作
是脱钩的。销售效果不好,广告商不负责;销售上去了,广告商也不可能多获利。
目前广告业务清淡,也有广告商自己的原因。比如广告效应,本来就只有软标准,
模糊数学,厂家不满意,广告公司偏说好极了,无法裁判,双方不愉快。广告费一
揣进腰包,人家卖得如何,再不关我的事……
“绑在一起,就迫使广告商降低成本,机动灵活地增加广告效应,而且将广告
持续做下去。”我说。
“泰阳你理解我吗?”
“这个提案是老板的,还是你的?”
“是我的。老板不大相信你能答应。我说我争取一下吧。”
我笑起来,手掌在她两腿间飞快插了一下,“就是这样争取的?”
她不说话,姿态也僵硬了。我心知不妙,但有司机在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突然她叫道停车,停车。然后她跳下车,说声再见,立刻招了另一辆车,走了。
我想跳下去拦住她。但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也好也好,这个经济间谍,这个美
人计……说真的,一个刚刚开始起步的公司,只要接上这么一招,绝对玩完……也
好也好,迄今为止,我方尚无实质性的损失,到此打住吧。
下了车,往家走的时候,失落感夜雾一般袭来。我仰头看天,大半个月亮就像
影子。
我已经爱上她了。吴越,我错了。
刚回去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儿子你回去啦?”
“这还用问吗老汉儿?”我没好气,“你往哪儿打的电话?”
“你回去了就好,儿子。母子两个在干什么?”
“在教画画。”
“那好。我给我儿说两句。儿子,那个吴小姐可不敢深交哇。不敢。”老头是
陕西人,不敢是不该、不能的意思,但含义丰富些。
“咋的了?老汉儿。你跟人家一起吃个饭,结论就出来了?”
“你老子我是啥样人?”离休前他管了几十年的人,“瞄一眼我就能看出这人
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那你说说。”
“这人是朵交际花。”
“嗨——你见没见过交际花噢!”真的,凭你老那尊容,交际花一见就谢了。
“我儿莫以为交际花就是电影里那珠光宝气的样子。真正的交际花不妖精的,
还有些人格上的魅力,不一定很漂亮,但很能往男人心里钻。你到时候离不了,儿
子!”
我没开腔。我已经离不了了,吴越!只是,老头子居然还懂得这些,说明他守
着我那美丽的母亲仍不安分,至少心思不安分。
“你要珍惜你的家庭,儿子!现在像王静那样的年轻媳妇,那样贤惠的,不多
噢。”
“我听见了。老汉儿作放心。”
我挂了电话,就去看母子俩。我温存地抚摸着我妻的肩头,看着儿子的画。我
说然然(儿子叫泰然),你空中的飞鸟怎么是躺着的?“你见过躺着飞的鸟吗?”
儿子头也不抬,说:“躺着飞省劲些。你在水里不也一样吗?”
他妈的!我笑起来。
王静说不要扼杀想象力。“没见过的就不能画吗?”
我幸福地离开,到客厅打开电视。我决定忘掉吴越。
电话响了,是跳操者。“找王静。”她说。
“找她干什么?有话跟我说。”我同她一直挺随便。
“滚开!喊她来。”
“是不是又要来我们家住啊?”
“怎么,不欢迎?”
“求之不得。你就睡我另一边吧!”
“滚开!下流!”
“小心点啊,妹儿!你要遭杀!”
“杀我的人没生出来。”
跳操者的丈夫是银行干部,收入挺不错,很顾家,但其貌不扬,人也少情趣。
我曾问王静,跳操者的情人是谁,她不肯说。我说你打掩护,以后出了问题你
有责任。
她说你们男人打这种掩护,历时数百年,简直一整套了。
下面是一则外国幽默。
琼斯回来,下飞机后并未回家,称今夜在朋友家。
琼斯太大打电报给他所有的朋友,问琼斯昨夜在你家吗?
所有的回电:是,在我家。
女性在觉醒;换言之女性自主意识在增强。
公正地说这是公平的。
我只是可怜跳操者那个小家。那是个幸福的小家,同我家一样。
奇怪的是过去有那么多畸形家庭,外遇却少;而现今去外遇的,多半是和谐家
庭中人物。
王静来接了电话。时间很长。我问是否又同上次一样,我们得向全世界证明,
她今夜住在我们家,“而且所有电话,都由我来接?”
王静叹口气,说泰阳,我也说了她,但我们不能出卖她。“情人间的事,注定
长不了的。我们要保护她的家庭。”
王静有个理论:情人之间无硬件。即没有法律保护,没有共同的血脉——孩子,
没有社会的认可及亲友,甚至没有公开相处的权利和条件。这些都是“夫妻硬件”。
情人之间只有软件:兴趣及性趣。而这两趣的维持都不可能太长。
王静还有个理论:情人程序有限论。情人程序之常规为:给名片、打电话、吃
饭、上床、分手。
对此我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你已体验再三?”
王静说真是这样,我才不会开口呢!我是白痴吗?
她说是从跳操者那里知道的。“她一直没断过情人。她说找新情人是为了医治
旧情人带给她的创伤。”
就是说,只有情人才能治情殇。不错。但这样一来,不是陷入一种循环了吗?
与吸毒何异?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杀死了情人的女人——那个由我亲手创造的女人。我一阵不
安。我说喂王静我今天在石桥大书店见了两本我的《无证据谋杀》,我想把它们买
了。
“为什么?让书店里多一个品种不好吗?”
我笑起来,说跳操者这样地找情人,总有一天不是情人杀了她,就是她杀了情
人。“我可不愿教会别人一种无证据杀人的方法。”
“你太高估自己了吧?谁会注意到你的书?一个自命不凡的无名小卒!”
次日我打电话给吴越,想向她道歉。但是不行,谈工作可以,一谈别的她就说:
“没有关系,我没生气。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
这就是电话的局限:它开始既简单,结束也容易。
这天下午,我买一支名贵的黑色郁金香,装在很考究的纸盒里,守候在她公司
的门口。
她出来了。她瘦了,憔悴而忧郁。我一阵心酸,深深自责。
她看到了我,点点头,然后很自然地走她的路。这自然恰恰让我看到一种不自
然:她一直在等着我。
我赶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我说我伤害了你,但我要有一种了结;我最后见你
一面,向你道歉,然后决不再打扰。
这是半真半假。如果这悲壮的最后通牒能够打动她,那我会真的做下去,我要
好好爱她。如果就这样也不行了,我也不愿再拖泥带水。一个男人,娘们儿似的,
娘们儿也看不起。
我说:“个人情感,也不要妨碍了工作。从明天起,鲜花足履净广告,请贵公
司另外派人与敝公司洽谈,就不劳吴助理亲临现场了。”
她将头猛地扭了过去。我只能看到她的肩头在轻轻颤动。我不免疑惑。我突然
绕到她那一边……刹那间幸福来到我心间:她在偷偷地笑。
她凶狠地掐了我一下。“龟公司!鳖公司!不是乌龟就是王八!你是个啥东西
哟!”
我绑架似的将她抱过路边的金马车茶坊。
她落座时还勉勉强强的,当她对付应小姐说要一盘炸薯条时,我心知风雨已经
过去。
我说妹妹那天我伤害了你,不是我对你的人格有什么看法,是我心里充满了醋
意。一个人只要心中有爱,就要疑神疑鬼,莫名其妙地吃假想敌的醋。
“你的假想敌是谁?”
“你所有的异性生意伙伴。”
她叹了口气。“泰阳你这样会活得很累,还把别人也弄得很累。”
我也叹了口气。这时有手机响,她将挎包提了过来。
“你有手机了?”
“公司配备的。”原来她才到那里不久,刚刚试用合格。
这下我明白她为啥主动向老板提出“风险广告”的设想了。她必须出色地工作。
我又是一阵歉疚。
她打完电话后我将那支黑色郁金香递给了她。看得出她很高兴,但她说哟你这
一套很熟呃,“你给多少女人送过郁金香?”
我说这是第一欢。她不信。我发毒誓:“如果我说的是假话,一出这门就出车
祸。”
她伸手来捂我的嘴。我一直将这手按在我嘴上。
我回去时王静说老汉儿打电话找你。
我打过去,老汉儿说:“我儿莫事了早一点回家。我就是问问你回了没有。”
“业务上的事,拖晚了。”
“我儿莫要同女的单独吃饭。尽量地不要。”
“你咋晓得我在同女的吃饭哩?”我大吃一惊,然而嘴硬。
“现在的事情,都是吃饭拖晚了。没有啥事情比吃饭更拖时间。也没有个啥饭
比一男一女更拖时间。”
我更吃惊了。神了,鬼老汉儿,“(口也)老汉儿,”我笑起来,“好像你很精
通这一套呢!叫我妈来!你这个搅女人的老手!”
“哎呀我的娃你莫胡闹。”老汉儿急了,陕西腔越加本色,“这是害怕你这个
家庭!”
“没的事。你儿我在外轰轰烈烈,家庭安定团结。”我拍着胸膛。我逗他。
老汉更急了。“我的娃,莫做那样的美梦了!我说,我说……你媳妇贤惠是贤
惠,并不糊涂噢!她精细得很哩!”
“老汉儿你放心。男人是有了钱才变坏的嘛,我的公司才起步我还没有钱嘛。”
“但是我儿容易动感情,我晓得你这德行,你从小就是这德行。”
“人要动感情那有什么办法?”
“所以要早一点防着。动了感情那就很痛苦。谁动感情谁输掉啊!”
“老汉儿你输给谁了?”我笑起来。
“我儿莫打岔了。我跟你说,以前是男人要疯,只是女人不敢疯,所以疯不起
来;现在是女人也敢疯了,还更疯,所以现在要疯起来了。要疯得血淋淋的,每个
人都伤得很重才算事。所以要早一点防备。我儿你的心一定要安静。你各方面都不
错了,上帝是很宠爱你的,你一定要满足。啊?”
“我记下了。我听你的话。”我放了电话。爸爸说得对。
我去到孩子房间。王静正教儿子画画,确切地说是在欣赏孩子的创作。原来小
子准备参加全国少儿美术大赛,主题是人与自然。小子正画的这一幅叫《我们爱小
鸟》(暂名)。画面上的鸟儿还是躺着飞,天空非常晴朗,不,是清朗,因为没有
污染。孩子们在水里也躺着,这个虽可理解为仰泳,但姿态同鸟儿一样,所以感觉
是人在向飞鸟学习。
“哟,这构思不错嘛!谁的?”我问。
“我自己想的。”泰然笃定地说,很是泰然。
“是吗?”我问王静。她点点头。
我幸福地离开。这小子其他妈是个天才。王静之所以不像有些快要不年轻的女
人那样在外捞取“最后的生活”,可能跟她儿子是个天才有关。她不能浪费了天才。
当然这样一来她也充实。
我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让王静同吴越换个位置,我干不干?我不干。我可不愿
让吴越这种能同不是丈夫的男人上床的女人为妻。
这么一想又觉得男人的确比女人坏。我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夜我们过了夫妻生活。我还是想象是在某个宾馆,是同吴越,效果才好一点。
这次完了以后王静精神还好,她说今晚跳操者的丈夫打了电话来问了些事。
“他好像有点察觉。”
“你说吧,有些女人外遇,是因为丈夫挣不到钱,那跳操者丈夫收入不错了,
她还——”
“唉,人嘛,总是,缺什么想什么。”
“那她缺什么?丈夫性无能?”
“我问过她,她说那个倒是正常的。她说她也问过自己,感觉好像是寻求男人
的保护。”
“丈夫不能保护她介
“可能老公气质上比较弱吧……还有她说到一种感觉是我这种人不可能有的。”
“嗯?”
“她生的是女孩儿。她说生了女孩儿没有安全感,将来女儿不能保护母亲。”
“他妈的胡说八道。我看你对你妈比我对我妈强多了。事实是养女儿实惠。”
“唉,事实是事实,感觉是感觉。的确女人一生都在寻求保护。”
“但像她那样寻来寻去,弄不好保护设得到,伤害倒来了。”
“当然可能。那有什么办法?”
我想起吴越也是一个女儿。
然后告诫自己千万别在梦中叫她的名字。
然后决定渐渐疏远她。渐渐。
第二天我同吴越通了电话以后感到按捺不住,犹豫之后我请她下班后来一趟。
她在电话中的声音让我想起同她的做爱。一阵激动让我既幸福又心酸。
“你来看一下做好的鞋箱样品。”我说。
“这么快?”
“毛主席说过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后八字我用的湖南腔。古月模仿毛主席,
我模仿古月,“完了去珊瑚台吃饭。”
她来了。她当然没有看到样品,倒同我在办公室苟合了。我很紧张。虽说完全
下班了,但也保不准哪位出去拉广告的员工要回来一下。但我心存侥幸。
开始她不肯。我说我只抚摸你。到后来倒是她说来吧。
一完事我立刻决定仅只一次下不为例(男人在事前事后完全是两种人)。
在珊瑚台,侍应小姐讨好地说你们好久没来了。我说我们离了一次婚,今天才
复婚,在办公室复的。
小姐说先生真幽默。吴越则在我背上擂了几拳,又在我虎口上掐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我问起跳操者那个说法:生女孩儿的女人要寻求男人的保护,所以
这种女人容易外遇。
吴越冲我愣着。半晌,她说,想寻求保护倒也是的,“但是,外遇哪里能够保
护女人?”
说得太对了,我说,如果说我爱上不该爱的你,是出于男人(雄性动物)那种
普遍的野心,那么,你爱上不该爱的我,又是出于什么呢?(动物界遗传法则规定
由雄性进攻)
她又冲我愣了半晌。“是诱惑,泰阳;坦白地说,想得到尽可能多的异性的爱,
这个,男人女人是一样的。”
说绝了,我说,谢谢你的坦诚。我想起王静——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她对儿
子的爱,也是一种异性之爱,反过来也一样。所以王静之心相对平静。这不仅仅是
个性欲问题。
“但是,我不希望你再去爱别的男人了。否则,我们之间就串味了。想起你我
之间并不叫爱,心里很不是滋味。那还不如狎妓。”
“我也是这样想的,泰阳。”
我们伸出小指紧紧地勾着,两人都流泪了。
我的心发了誓:我要对吴越忠诚。这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种境界。一个人决定了
忠诚的时候就感到了境界。
就是说,我虽未忠诚婚姻,但是忠诚爱情;所以我并不……我至少交代得过去。
当然这也可能是自欺。但有什么办法?人总之要对需要做出解释。
谢天谢地,人会解释。
老汉儿来电话,说妈病了,你来看看。
现在我明白了,我妈为哈一生病就想见我。其实每次照料她到康复的都是我姐。
我见到妈时,她在沙发上看电视,腿上搭着棉毯。
我以一个魁伟的美男子的姿态接近她。一切有如外国电影中的情人诀别。
“你为什么要生病呢,亲爱的妈妈?”
妈妈笑起来,伸直脖子喘口气,“肺气肿。”
这是我第一次将这玩艺儿同妈联系。妈老了。但我很轻松地说噢还不是肺癌嘛!
“妈妈,肺气肿严格说来并不是病,是中老年人容易碰上的现象,同环境、气候很
有关系……”
“出太阳就要好些。”妈反过来附和我。
“对了嘛。关键在于气象台。”
妈妈哈哈大笑,不知怎的就撤掉了棉毯。
老汉儿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窜来窜去,矫健得很。快八十岁的黄黄的他结实得像
一块可以保存很久的老姜。而小他十多岁的白白的妈妈虚胖软弱,像一团精粉发酵
面。
我到厨房去打打下手,做个样子。老汉儿切的萝卜丝又长又细又均匀,像毛纺
厂产品。
我突然明白过来:老汉儿之所以结实是他对这婚姻称心,妈则不行。你越体贴
细致讨好她越不行。有些人就这样:不是态度就能改变了她的心的。
老汉儿不但仔细地做了几十年的饭,还用心地做了几十年的官,从科长、处长、
局长到了部长。这会儿我明白过来:这同样是为了讨好我妈,让她认定嫁得值。
的确,回想起来,父亲的每一次擢升,母亲都有一段短暂的快乐。在那一段快
乐中父亲也不时放肆一下,如一个工作太忙的人伸一个懒腰。
可能许多男人都像我爹,它为老婆而升。
我爹还有一点可笑,他将传宗接代看得要紧。我无兄弟,我儿便成单传;老汉
儿长年提心吊胆,怕有闪失。
那年联合国卫生组织来抽查,泰然被抽到,卫生官员们欢呼,说这是一个A级儿
童。老汉儿很得意,回来后机密地希望我们还生一个,以加大保险系数。
我不干,说要罚款;老汉儿说罚款他出。
我还是不干。老汉儿便私下给王静许了大愿,让她做手脚,又怀上。
王静更恶劣,说爸还是让妈再生一个吧。老汉儿气得吹胡子。
吃饭时,老汉儿问孙儿画的什么去参赛。
我描述了一通。老汉儿很兴奋,说这可能会获奖的。他立刻将老家捎来的西凤
酒开了,喝起来。
喝了一阵,他去打电话。他给孙儿打,让把《我们爱小鸟》画三张,爷爷选一
张。
孙儿说爷爷你又不懂画,怎么能选?
爷爷说我不懂画,但我懂那些评奖的人。
孙儿居然就答应了,画三张。
我说:“是她妈让他答应的。”
老汉儿说我咋不知道哩!“你这个老婆很优秀。”他直直地盯着我,“你要保
护你的家庭。我儿我说,任是个啥人,地位呀,事业荣誉,还有金钱豪华呀,过的,
都没有家庭重要。”
“吃饭,吃饭。(口罗)嗦!”我妈说。
“老汉儿你说得对。”我说,“吃饭吧。你也要保护你的家庭。”
突然呼机响了。是吴越的。
她在那一头很紧张,叫我快去救驾。“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她说。
原来有一个男的在宾馆门外死等她。这宾馆是独门进出。
我放下电话,对妈说公司有点急事要赶去。
老汉儿很不高兴,说是女的吧,急事!
他的直觉很厉害。但我冒火了,说女的又咋样,你给你儿媳妇告密吧。
坐在的士里,我明白了自己冒火的原因:宾馆(房间)、她、男的。
我一直担心她的德行:她既可以不该爱地爱上我,也可以不该爱地爱上别人。
我想起了老汉儿所说的“交际花”。这是个旧时代的名词。
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找到了她。她缩在角落里大空调机后面。
“怎么?遇到了性骚扰?”我笑着问。
“也不能叫性骚扰。”她说,“那是税务局一个科长,姓赵。他要我离了婚来
和他结婚。”
我们来到窗前。她指给我。我看到了焦灼地仰着头。但是看错了方向的赵科长。
这人年龄比我大。“他还没结婚?”我问。
“孩子都上中学了。他说他也离。”
“那你离嘛。科长噢。收税的噢。”
“这是什么情形了,你还来取笑我,泰阳!”她哭起来。
我立刻心软了,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哄她。
她不哭了,拧着我胸前的纽扣说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后来常常回忆这个细节:她挂着泪痕拧着我的胸扣。
我同她一起说说笑笑地出了宾馆。赵科长看着我们,没有过来。我假装什么也
不知道。
走了一段,我问是送你回家吗?
吴越说不行,赵科长会撵到那里去找她。
“他能找到你家?”我又生气了,但没发作。
“能。为了公司的利益,我请他来我家做客。他还下厨,同女儿他爸一人做了
几个菜。”
娘的这种人!同老公混得像哥们儿,却打人家老婆的主意。我对“人面兽心”
第一次有了体会。
“那往哪儿走呢?”我问。
“随便你。反正我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温暖极了。我们上了出租车。
刚开动,她的呼机响了;我估计是赵科长的,果然。
“喂,是这样,临时有件急事要处理……嗯,他是银杉宾馆保卫处的干部……
呃,有个小案子请他帮忙……可能时间长一点,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不要多心,
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表哥,实话说吧,赵科长,是堂兄,呃,亲的堂兄……我
实在没有理由闹这个事……主要是看在孩子分上……好了以后再说嘛。好吧,我考
虑,我考虑。”
她关了手机,低低地骂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粗话。
原来赵科长仍在催促她离婚。
“你为啥不叫女儿她爸来接你呢?”
“他没有用。而且,倒生些事情出来。”
“那么你今天回不回去呢?”
她摇摇头。“那个人肯定在我楼门外等着我。他已经这样干了一欢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上个月的事情吧。”
我很难过。掐指一等,她到这公司也不过三个多月,却已有了一个我和还想超
过我的他。
我很想扌扇她两耳光。但我的确很爱这人。何况她现在正处在急难之中。
这种危急带给我接了许多伤痛的幸福。
我在对她的爱中第一次掺了恨。憎恨。
“你说女儿她爸来了没用,怎么可能呢?姓赵的还敢做些啥?”
“那人懦弱。上次在我家里,姓赵的处处占上风。”
那么在她眼里,姓赵的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很骄傲。我将她搂着,直到下车。
我开了爸妈的门。两老正在客厅看电视。我让吴越进我的房间休息。然后我出
来说明情况。
“我说是女的吧,”老汉儿说,“啥人能将男人弄出急事?”
我脸一沉,逼视着他。他软了,“我没说啥嘛!欢迎,欢迎,好不好?”
他推开我的房门。“小吴你饿坏了吧!你吃啥,我给弄去。”
吴越站起来,说我自己弄。老汉儿说那叫泰阳给你弄。
我就同她进了厨房。我们快快活活地做几样下酒的小菜。这时她的呼机响了,
我估计又是姓赵的,果然。
“不回他。”我说。
“不行。”她说,“不能弄僵了。公司利益。”
她用手机给他回话。我将厨房门关过去。
姓赵的果然已经候在她家门外。“……我今天不回家。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去姨
妈家住,姨妈就在这附近……你回去休息吧,求你了……你不要来……姨妈要吓倒……
我明天一定给你联系,一定……啥时?下午吧……那么上午吧,十点以前……”
她长叹一声,“他说他心里难受,不见到我不行,坚持不住了。”
“这人倒很痴情。这把岁数了还这么痴情。”我反感之中也有好感,“你不该
弄得人家这么难受。你总之做了点什么,至少说了点什么。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
无故的爱。”
“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我最多只是巴结了他。我万没想到一个中年
人还这么不稳当。”
“你们单独吃过饭吗?”
“吃过。不可能他的每次邀请你都拒绝。”
“吃饭时总不可能光谈天气吧。说没说过……譬如你老公让人不踏实这一类的
话?”
她低下头,不开腔。
“妹妹以后千万不要再对男人说这样的话了。我就是听了这句话才胆壮的。”
“男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男人见了好女人都是要起心的,只是要掂量能不能进攻。这是
本能。”
她点点头。“我错了,哥哥,以后我不了。”
我突然心疼起她来。“你也没有什么错。以后什么事把握一个度,就行了。现
在当女人比过去容易,也比过去难,尤其是你这一行的。”
我妈给吴越装了新被套,然后两老休息了。
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说话,很晚了才休息。
吴越睡在我的床上。我按住欲火,吻吻她,将枕头、被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我妈出来上厕所。她出来时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一点声响。我理解为:
怕个屁,没种的。
老太太很清晰地闩上门。我推开我的房门,钻进吴越的被窝。
次日上午,我去找赵科长。办公室里,他哭丧着脸在打电话。我听见“你在哪
里呀我马上来”。我明白他在找吴越。吴越此时正躺在我儿时的床上,补睡眠。
今天一大早老妈就将老汉儿拖出了门,说去花卉园看海棠。当时我正在客厅里
睡着,当然是睡给老汉儿看的。
但老汉儿还是很不高兴,瞄瞄我,又瞄瞄我的房门。但他还是跟着我妈出去了。
其实我妈已老,他用不着再怕她;但他占了她一辈子的便宜,要他老了来翻脸,也
非易事;何况已怕成了习惯。
他们一走,我又钻进吴越被窝,亲昵了一次。我同王静结婚数年,这种一夜来
几次的事从没有过。
吴越说她腰杆酸胀,头昏,小腹也隐痛。我说这是典型的纵欲过度,惟一的办
法是休息。
而且她怎能真的去见赵科长呢?她同意了由我去。
赵科长盯着我。我知道我眼圈发黑,一脸倦容。他是能猜出什么来的,但是管
他娘。
但是由于我头昏脑涨的,所以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给了一张名片给他。
他说你不是堂兄吗,怎么姓泰呢?
我只好说全名吴泰阳。
我们一起去到就近的水吧里坐下来。
我还从未半上午的进水吧酒吧。一想到科长也不办公了,总经理也不去公司了,
就觉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说妹妹托我转告赵兄,她不能拆散家庭。
他问她现在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反正在跑业务吧,是电话里说的。
赵科长的眼圈湿润了。他说他爱上这个女人就是因为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
音很好听,很感动人,让人忘不了,而且一打了电话立刻就想见她人。”
她就是这一套。我想起她第一次的电话中“我要泰阳先生”,真想跟她一脚。
我说这是外交,赵科长大权在握,为了公司利益她取悦于你。
“问题是她亲口告诉我她丈夫靠不住家庭不和谐。”
“这是她外交做过了头。她年轻,你要原谅她。她丈夫满不错的,是个主任医
师。她整个家族的健康都是他保证的。而且很顾家的。她事实上离不了那男人。”
“她说他们长期不过夫妻生活。”
我又想踢她一脚。“她上个月才做了人工流产。她丈夫告诉我避孕环掉出来了,
没发现。”
赵科长低下了头。其实这人并不坏,是让她给弄疯了,我想。人流的事是我编
的。
“我已经告诉了她合理避税是允许的,还告诉她一些方法。我们没有工作联系
了她还是对我非常好。这件衬衫就是她给我买的。”他拉拉领口,那衬衫很高档。
“而且我们常常在一起吃晚饭,每次分手她都恋恋不舍。我们是有感情的!”最后
这句简直像呼口号。
那么我估算了一下,吴越每星期最多能在家里吃一次晚饭。
我曾问过她,老公每天晚上怎么过,她说辅导女儿,我就想起王静的每天晚上。
由于是独生子女,勿须两人同忙,所以当女儿拴住父亲儿子拴住妈以后,这个
女儿的妈同那个儿子的爸就走到一起来了。现在就是这样。
有几次我和吴越在吃晚饭,她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一奔去,还是让我听见“在
应酬”。
她很聪明;我俩的幽会的确也可以被理解为在应酬。她这么说了之后那一头就
不再说了。
她的丈夫很信任她。譬如今天早晨我问她,一夜未归,有没有麻烦,她说不—
—会。那种轻描淡写无所谓我形容不出来。
我妈说过,共产党有两件大事做得很好,一是戒了毒(指鸦片),二是妇女解
放。
“你们的感情,应该让时间稍微检验一下。”我对赵科长说,“一个月吧。一
个月以后你再同她联系,她扑向你的怀抱,你们就成了。”
“一个月!”他痛苦地扭了一下,“我活得出来吗?我整夜不能睡觉!”
“可以吃安眠药。安定片,一次两片。”
“吃了。不到一小时又醒了!一夜吃几次!”
我长叹一声。这种体验我有过。那是我听说王静在悄悄地办定居新西兰的手续
以后。痛苦的失眠是可以让人自杀的。
“但是,当他害怕你找她时,你越上劲,她不是越反感吗?你守住她家大门,
她有家难归,她能爱你吗?”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和她同一个爷爷,同一个奶奶。”
他愣了愣。“关键是我们有误会!关键是我们有误会!”他又喊口号,“我必
须当面向她解释。”
“什么误会?”
“上个星期四下午,她给我打了好几个传呼我都没回。那是因为我们局长在同
我单独谈话。那以后她就不愿意见我了。”他几乎哭出来。
“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释嘛!”
“是呀!问题是她赌气说根本没给你打过传呼。”他急得要命,我很可怜他。
“我越解释她越说没有。我只有当面解释了。我只有当面解释了。”
“可以。但现在她害怕你找她,否则不会托我来,对不对?”
他点点头。“照这么说,那天在银杉宾馆
我点点头。“是她把我叫来的。她本来对你有感情,但一逼,可能反而——你
说呢?”
他又点点头。我说:“一个月以后,我安排你们见面。一定。”
“一个月太长了!一个星期!”
“二十天吧。”
“十天!”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半个月。
分手时赵科长说:“叫她放心,她们公司的忙我照帮。就算她不爱我这个人,
我也决不使坏。”我感到他是很诚恳的。这其实是个好人。
既是好人,就该规规矩矩地过,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
我见到吴越,向赵科长不回传呼的事。她说想不起那天是否打了传呼。“即使
打了,也只想套套近乎,其实没有什么事。更不可能怄什么气。”
我相信了她。热恋中的赵科长草木皆兵,想当然地诠释着一个普通的细节。人
哪,谁动感情谁输。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送人家衬衫,人家怎不想入非非?”
开始她辩解说,送点小礼品是业务往来中的常事。“送衬衫比较亲切。而且有
个尺寸问题,尺寸合适就显得既关心又了解对方。”
后来她叹口气,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和刷了油似的树叶,还有胆子越来越大
的雨中麻雀,说:“泰阳,我承认我有一个坏处,我即使不喜欢那个男人,我也希
望他喜欢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我也叹口气,说吴越呀,我也是一样的。
她将手伸来,我握住。那手冰凉。我脱下西装,披在她身上。
我向驼背擦鞋工征求关于鞋箱制作的建议。他建议应比他这个旧的内里深一点。
他左右的同行们,那些典型的农村妇女都吃吃地笑。
驼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释,箱子再深一点,他就可以放一个酒瓶在里面,省
得他妻子每次都来跑路打酒。“端着酒走路费力。”他说。
别看这家伙这样子,他倒知道体贴老婆。
“你有没有孩子?”“有。四岁了。儿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呀,你
说呢?”“有四十了吧?”“四十二。”
看来他结婚很晚,这个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热爱他那开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个时髦而冷漠的年轻女子橐橐橐地过来了,她没有理会驼背的空椅子,绕
过去,坐在了那一边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驼背的鞋擦得相当好,她不愿意让一个
丑男人接触身体?
然而驼背无所谓。
我注意到来找驼背擦鞋的都是男人,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刚谈成了一笔
业务似的。他们对他都相当温和。这里面肯定有同情。因为有的人说不用找钱了下
次又来攘。
但驼背也无所谓。我想假如有人说驼背我们同情你,驼背保不准会说谁同情谁
还难说哩。
一千只擦鞋箱做好了。橘黄色。这颜色在我们这座铅灰色的城市里应是很抢眼
的。上有鲜花足履净字样。花是一枝海棠,很漂亮。还印有“泰阳广告制作”字样。
广告词:脚香运气好,到处受欢迎。
成本很低:每只不到十元。
吴越连连称赞。她突然问这一切是嫂夫人王姐姐设计的吧?
猝不及防的我嗯了一声。
吴越冷笑道守着这么有才情的老婆你还偷情!
我无言以对,很尴尬。
她拔腿就走。这下我明白过来,她在吃醋。
我追上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她平和了,问:“你同王姐相处得还好吧?”
“当然不可能整天剑拔弩张,那谁也受不了。”
“你有这么好的家庭,为啥还要外遇?”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吴越。”
“不深奥,泰阳。是欲望。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人不如动物的地方。
人生因欲望而生动,也因欲望而劳累,甚至毁灭。”
“你这么清醒,为啥还——”
“唉,看得到的也不一定做得到。人把欲望没办法。我甚至怀疑这是上帝在捉
弄人……拿我来说吧,其实我老公很不错的,这个家完全是他在维持。他对我相当
体贴,我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果一辈子我就跟一个他,我又觉得很……很亏似的。
心理不平衡。”
我低下头,想自己。我的情况与她不同。我的心理是平衡的。但我还是没能挡
住诱惑。吴越的诱惑。我爱吴越胜过王静,但若将她来代替王静,我不干。那我那
个家就完了。
这些年来耳闻目睹许许多,我明白对任何人来说,最重要的都是家庭。家庭破
裂以后获取了幸福的人简直没有。有一个不怎么回去的家同没有家不是一回事。
马马虎虎的婚姻也是应该保住的。
我读大学时,华裔美国作家聂华苓偕夫前来演讲,下面递条子。有张条子上写
着:怎样才能得到美满的婚姻?
女作家大声说:没有美满的婚姻,马马虎虎的婚姻就很不错了。这么说了以后
似觉不妥,回身向后排的丈夫点点头,说对不起。
那丈夫却满面笑容,说没关系,我也是这样想的。全场大笑。
当时我认为是这一对在——按时下说法——作秀。现在想来也是实话实说了。
何况我们两人的婚姻都岂止马马虎虎,根本就是很可以的了。
我说你早一点回去吧,我送送你。
她好像很使我的心。或者她自己也触动了心思,她乖乖地跟着我上了中巴。
夕阳夹在新成的两栋蓝色大厦之间,监禁似的。我想到了人对自然的反客为主。
人类太具进攻性了。
我想起泰然这会儿应该在画画了。他总是先画画后做作业。这小子若成了才没
我的功劳。
我问吴越女儿加不加课,她说每天晚上要弹钢琴。“她烦不烦?”我问。“她
很喜欢。”她说,露出了笑容。这一刻她才像个当妈的。
我说我就送到这一站了。说着伸出小手指。她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勾了一下。
这个约定是:我们要真诚相爱,同时保护对方家庭。
我后来称这个叫“保住小康加爱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我回去后看见了跳操者。她正在打电话。开始我不知那站在我家客厅里肥肥壮
壮的女人是谁,她转过身来,我才认出是胖了一大圈的她。
“你不相信你打过来嘛!”她气嘟嘟地放下话筒。那一头打了过来。
王静在厨房洗碗。我说我还没吃饭哩。这一会儿我有种感觉:饿着肚子回家才
叫回家。
王静打燃了气炉子。我说跳操者怎么越跳越发泡了。王静笑起来,说老公不准
她跳了,她已近一个月没去健美中心了。
“为什么?又健美又领钱,不是挺好吗?”
“那个人有些觉察。”
正说着跳操者进来了。那腰啊!我真可怜她那条名牌裤子。我说他为什么不准
你去了?
她说他不说任何理由,不准就是不准。
原来刚才她是同丈夫通话。她显然已被看管起来。
“你们家不是你说了算吗?”跳操者常常如此宣布。
“那个人是个阴毒蛇。”她说。看来丈夫动起真来她接不了招。
“那保持体型怎么办?”我戳了一下她的腰,感觉像戳在墙上。
“任其自然了。”她笑起来,扭了一下,“就将就这一堆拿给他。”
“他不嫌?拿给我也不会要的。”
“他从来就没稀罕过,什么嫌不嫌?”
“可能吗?不稀罕他娶你干嘛?”
“自从有了女儿以后他就不稀罕我了。”她突然掉下眼泪。“他看女儿那眼神
啊,跟看情人差不多。一掉头看到我,就像看到个问路的。”
“吃女儿的醋啊!这情形很正常的。像你老同学,有了泰然以后,泰阳就不亮
了。”
“他经常说日全蚀,日全蚀。”王静安慰跳操者,“要分一半爱给儿子,甚至
可能是一多半。但是,剩下那一部分也够得很了。爱这东西是可以无限膨胀的。”
“问题你是男人(口罗)!女人被冷落是很难受的。”
“那是现代女人(口罗)!得意惯了,冷落不得。老一辈妇女没这种感觉。所以
妇女解放也未必科学。”我打了一串哈哈。
“那怎么办?我不是老一辈妇女嘛!”
“你自己水性杨花,倒把责任推给老公,这不公平。”我正色道,“如果他不
稀罕你,你可以离婚,我稀罕你的嘛!”
“你怂祸啊!”王静呵斥我。
“我一离婚,就谁也不会要我了。”跳操者悲伤地说,“谁也不愿摊上我。你
们男人就这样,玩儿可以,怎么都可以,说我要嫁你,不干了。”
她说得对。这家伙居然这么清醒。譬如我就决不愿意娶吴越。“所以还是自己
老公好。”
“是这样。所以我依了他。他想保全这个家。”她说。原来不知从啥时开始,
每次跳操完毕都有人请她吃夜宵,越拖越晚。
丈夫的怀疑是从一次电话开始的。她很紧张地对话筒说:“叫你这么晚了不要
打来。你呼我嘛!”
刚好被丈夫过来听见。丈夫盯了她一眼,没说话。
次日清晨丈夫宣布加强管理,要她下班后径直回家。“我给健美中心打电话,
叫他们另找人接替你。”
她感到一切太突然了,但她不敢吭声。
这还没完。丈夫宣布:“以后来了电话,只要我在家,由我先接。”
这个简直无理了!但她仍然不敢吭声。
她后来很后海:不吭声等于承认自己有鬼。
还好,她照办以后,丈夫并未为难她。
只是早早地就回了家,感到夜晚太长了。
想早些睡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生物钟已经变了。
家务本来就不多;即使有,她也懒得干。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又觉没事干,又
不想干事。
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丈夫对她说:“你可以再找找王静。你们可以画一些内地的民俗画,我找人在
港、台地区替你们卖。上了四年美院嘛。”
所以她来了。这人其实窝囊,痛大胆子小。
我吃饭的时候,两个女人吵了起来。原来她们在选泰然的参赛作品。
小子画了三张《我们爱小鸟》,每张都不错,构图、线条和色彩各不相同,很
难说哪张最好。所以两个同学在吵。泰然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她们,坐山观虎斗。
我突然一阵舒坦,人也忧惚起来。
最后结论:还是由门外汉老头儿来选。
叫小子去给他爷爷打电话。电话打得太久,爷爷可能过于语重心长,小子耐不
住,吼起来:“我要去做作业了!”
放下电话,小子说爷爷明天就来。“他偏要给我买阿尔卑斯(一种糖),我说
那是女娃儿吃的,他说小娃儿不分男女。放屁。”
“嘿!”三个大人一起叫。他妈紧张地问,你在电话里说了放屁?
“我怎么会在电话里说呢?不动脑筋。”
三个大人又笑起来。跳操者摸摸小子脑瓜,说我的是个儿子就好了。
王静说他经常说是个女儿就好了。
小子指着我说好哇,爸爸你——
我将他抱起来,使劲亲他,说:“妈妈挑拨我们父子关系。肯定是儿子好。我
本人就是个儿子嘛!对不对?”
小子被这个逻辑糊弄住了,释然而去。
十点钟。跳操者惊觉似的说唤我要回去了。然后去打电话。“……坐中巴。”
她对电话说。
王静笑她:“怎么,还要卡路上时间。”
“要他出来接一下。那一截不大安全。”
“那你以前怎么回去的?”我问。
“讨厌!”她骂了一句,匆匆下楼去了。
王静关好门,说今天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说找吴泰阳先生。“我说什么无太
阳,我们这里恰恰是有太阳。”王静一边说一边笑。
我说是税务局一个科长。我有点不安。那天不该习惯成自然地给了他名片。
“你蒙人家你姓吴?”王静问,“为什么?”
“他总不相信有姓泰的,我就给他加了个吴。吴就是无嘛!我依你了嘛。”我
煞有介事,“他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他说想同你聊一聊。”
我想这家伙正在难熬。你是何苦呢赵老兄!你家庭好好的,仕途大大的,你吃
香喝辣不愁哈,静静地过吧,你偏要折腾。
吴越一定给人家上了暗劲的。她不一定去惹男人性冲动,但她能往你心里戳,
叫你的心离不了她。这种女人比麦当娜厉害。
我要慢慢同她谈下来,否则我可能成个赵科长第二。当鲜花足履净销售上路以
后我就要同她断掉。
在床上我们两口子聊了会儿。我说跳操者说老实就老实了?王静说她说也好,
她也累够了。“她说爱情就是累人,合法不合法的都累人。”
“不要脸。”我说,“不合法的更累,得躲。”
次日上午,驼背擦鞋工打来电话,说城管将他们的新擦鞋箱全收了,理由是街
上不准擦皮鞋。“缴了多少只?”“至少两百只吧。”
我怀疑这是赵科长使的暗鬼。他们之间是相通的嘛。他想让吴越去求她。
我给吴越打电话。吴越说你来,我们一起去找城管。
我一走近她就闻到她的体香,感到要同她谈下去也不容易。我毫无知觉地叹了
口气。
“怎么啦?”她问,很温存地看着我,伸手理了理我的领带夹。这是个好女人。
我说恐怕是赵科长在反攻了。
吴越说不一定,他没有那么笨,弄得我反感。“而且,就算是这样,我也决不
会去求他。我宁肯失去这份工作。”我们动身去城管局。
这是湿漉漉的五月,树木花草长得很盛。重庆有许多只能长草木的地方,而且
因为地貌立体,所以满目葱绿。葱绿中夹着大片大片的金黄,那是野菊花。少男少
女相偕上山,采得一束又一束,捧在胸前,鲜亮有如爱情在燃烧。
吴越穿着薄薄的短呢格,黑色长丝袜绷在她长长的腿上,发出玉石的光韵。其
实她已三十出头。小时候我觉得三十的女人很老了,现我觉得她们刚刚好。
“走快点啊!”她回头催我。
“我就想走在你后面。”我笑嘻嘻地说。
“唉呀现在是赶工作嘛!”她嗔怪我,“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想入非非。”
经过石桥大书店时我又看见了我的那两本书。我有点奇怪老板为什么不将注定
卖不掉的东西取下来。我不由得又觑觑吴越的纤纤玉手。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
量,在我认识她之前就将这双手放进了我的脑袋里。
这不是迷信。大科学像迷信。
吴越叮咛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同城管吵。
城管的值班员解释:我们石桥区离机场近,为了城市形象,不准摆鞋摊。
“你们不是收了管理费的吗?每个摊位每月四十元。”我问。
“我们区没有收。若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擦鞋工。”
“人家还是在擦呀!不是不收白不收吗?”
“那是我们管不过来。他们打游击。”
“为什么破旧的箱子反而用着,漂亮的新箱子反而要收缴呢?”吴越问。
值班员笑起来。“破箱子用着,它总之是非法的;统一印制的新箱子给人合法
了的感觉。”
“滑稽!滑稽!”我说。
“不是滑稽,泰总!”吴越代对方解释,“人家不好向上面交代。”
“就是。”值班员很高兴,“这位小姐很理解人。”
“老兄你替我出个出意吧,我们都听你的。”吴越挪挪近,“这批箱子万把块
钱了,你们拿去没有用,放着又占地方。你出个主意,让我们用最小的代价将它们
弄回来。我私人送你一件名牌衬衫。”
“谁要你的衬衫啊!不要不要。”值班员有点腼腆,但是很高兴。这人其实比
吴越年龄小。
“我知道你穿什么衬衫可以抬色。”吴越认真地说,“你的潜力还没挖够。”
“哇!”值班员快活地叫了一声。大家笑起来。
值班员机密地说你们以不相干的公司的名义来买去,这个是可以拍卖的。“我
说说话,两三块钱一只就可以买了去。但是要快噢。”
“我们明天就来。”吴越说。双方互换了名片,我们告辞。
“这小子有这么大的作用吗?”走出一段,我怀疑地说,“他莫非还是个当官
的?”
“他可以说是他亲戚的公司要买去。”吴越肯定地说,“他们内部是互相照应
的。”
我点点头。吴越比我懂得多。
这还没完,吴越拖着我立刻赶到立丹购物中心,给那小子买了件枣红色的水洗
布衬衫。98元的她不要,要了102元的。“多4块钱,感觉上就不一样了。”她解释,
“以前定价是靠近整数的聪明,现在应是刚刚超过的聪明。年轻的消费者喜欢炫耀。”
我又点点头。这小妞对现代生活不光有了解,还有了认识。我肃然起敬。一时
间感到难舍难离。
我要去付钱,她不让,说我是你什么人啊?弄得我心里暖呼呼的。
然后她又买了盒555香烟,扔进立丹的购物袋里。
再然后我们又回到城管。她说你躲一边去,我来处理。
原来她并不进值班室。她趁那小子没注意时悄悄地隔窗将那袋子放他桌子上。
我们溜了出去。在街口她抓起了公用电话,将刚刚收到的名片摸了出来。
“喂杜先生吗?看到桌子上啦……不是客气……是感谢可遇不可求的热心人……
有你这份心肠,办得咋样都无所谓了……值班枯燥,抽抽烟吧。一盒嘛,又不是一
条……穿上绝对帅三分的,你别去害人家女孩子啊,我代姐妹们拜托了……当然可
以打(口罗),没关系的——”
我盯着她。厉害,我想;今天我算搞懂了什么叫尤物。赵科长的疯疯癫癫不是
没有出处的。“当面不说,打电话。”我说。
“电话有电话的作用。”她说。
我想起她最后那句话,问什么当然可以打。
“他问可不可以往我家里打。”
“狗杂种!”我咬牙切齿,“你又想弄疯一个人吗?”
她愣了一下。这使我感到她这一切已是一种本能。“不吧,他还是个娃儿。”
她说。
“你不要做过头了,反受其害。”
“谢谢哥哥提醒我。”她认真地说,“的确现在的人好像没有什么顾忌。”
“什么都敢干,也不怕人议论。中国人的心理素质完全起来了。”我说。我又
闻到她的体香,一下想起今天老汉儿要去我家选画,那么老太太肯定也去了。
我拨我妈电话,果然没人接。我又将吴越领进了我成长的房间。
亲热过后我说妹妹你身上有一种气息特别刺激异性。她说哥哥你也是的。
这种情形在动物界很普遍。我说:“我们都是动物。”
她说:“老是在这里不太好吧?”
这问题我也想过。我想租房,但这就正式成了金屋藏娇,让人不安。在这里我
好解释,似乎是一个孩提的我在办家家,小朋友的结婚游戏。
“我们租一套房?”我问。
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明她的感觉也差不多。
“我应该买一套新房,让两老搬去。”我说。
她笑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太遥远了。”
我也笑起来。我们公司的赢利微乎其微。给她做鲜花足履净广告目前一分钱收
益也没有,倒贴着,因为我接受了她“风险广告”的提案。
我回去时正好赶上了晚饭,但两老已经离去。小子说爷爷将三张画都拿走了,
由他选了寄去。我问老头看好哪一张。小子说:“他说三张都很好。如果他也拿不
定主意他就三张都寄去。不要脸。”
我同他妈一齐吼他。
“爷爷叫妈妈叫你早点回家。他说每天该下班时要打电话催。”
“老爷子不懂。有客户时你能自己早走?干我们这一行捱得晚了是常事。”我
说给王静听。
“他说捱得晚的都是在花钱不是挣钱。”小子的声音大极了,“捱得晚的不能
挣钱。”
我心里格登一声。老汉儿你是看穿了的,但你不该干涉我的内政。
老家伙你要出卖你的儿?我要给妈说,叫她来收拾你。
“好好好,爸爸尽量早点回来。”我觑觑老婆,感到她并不在意。
她现在是希望我打出天下来,所以由我自主。她对我的信任基于两点:内因是
我对她的爱。这人悟性极高,她知道我真诚地爱着她,非常非常。外因是我目前还
没有钱,坏不起来。
我在盘子里扒拉一阵,将最好的一块带鱼夹给了她。泰然看了那鱼一眼,没吭
声。若在以前他会说那一块是我的。孩子懂事了。
大人却开始不懂事。我兀自笑起来。
那批被缴的擦鞋箱,我们每只一块五就买了回来。
小杜还悄悄告诉吴越,仍然可以发给这里的擦鞋工。“一般不会再缴了。”
我不由想到以后要将吴越挖到我的公司来。但我不知这样一来会不会就成了她
的公司,而且我俩之间完蛋。
鞋箱运走以后,目送小货车的吴越突然对我说:“我们还应该再做一篇文章。”
我已经信服了她的高明,就下意识地点头。
她说这是一次极好的宣传机会:城管将收缴的东西又卖出去。让记者来采访和
报导。
我说这个首先新闻价值就不大,其次这种揭职能部门短处的文章谁敢发呢?
她说首先我们是要宣传价值不是新闻价值,其次这恰恰是在抹粉而不是抹黑。
她附耳一席话,我不得不佩服她。
两天以后,渝州晚报专刊版出来一篇文章:《应该收缴,可以拍卖》(本报记
者 江山)
文章说,有擦鞋工到本报投诉,称石桥区城管部门将收缴了的新鞋箱又卖了出
去。记者为此到城管询问。
城管:不是因为鲜花足履净广告,不是因为“维康”公司没有向我们缴费。完
全是依法行政:本区不准摆擦鞋摊……收缴的物资,可以拍卖,用做管理费……本
区不准摆,其他区允许嘛,当然可以买去……
记者:如是“维康”公司来买去呢?
城管:据我所知,就是“维康”买去的。…这是正宗的经济报导,不属有赏新
闻。泰阳广告与“维康”医药没花一分钱。记者江山连吃顿饭都说免了,还感谢我
提供了新闻线索,希望我成为他“长久的新闻源”。
报导次日,吴越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有广东客商上门订货。“谢谢哥哥!”她
说,声音甜得让人心酸。
“谢谢妹妹!”我说,“今天中午撮一顿吧。”
我们约好在珊瑚台碰头,这样我们可以看看那些又发回去的鞋箱如何了。
我先到。估计吴越还得有一会儿,我到一边去擦皮鞋。
我一眼就看到了驼背擦鞋工。但我没过去照顾他的生意,因为他正在美滋滋地
吃饭喝酒。
是我们的新箱子,其他人的也是。驼背之所以喜欢这只箱子是因为它深一点,
他可以将酒瓶放过去——那里面盛着廉价的散装白酒。
所谓下酒菜还是一缸子米饭和浇在上面的白菜、豆腐。这家伙吃饭喝酒完全是
一道风景。我若是医生,决不给失去食欲的病人开药方——叫他来看这家伙吃饭就
行了。
我咽着口水。老实说,我的饮食比他的强十倍,但我没他吃得香。
驼背那丑陋矮小的妻子一如既往地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等着收拾碗筷。
我们这个城市美女很多。这一处,平均每三分钟一人过场。驼背并不看她们;
即使看,也是看她们的鞋;如果脏,他才抬头看着脸。不属于自己的决不理睬的那
份笃定再次让我惭愧。
以至于吴越的到来没有产生我以为的那般兴奋。
我们在老位置上坐下来。珊瑚坝上绒毯一般的茅草绿得深了。然而风筝上不去,
季节过了。河滩上到处是坑,人们在挖沙,筛卵石,用去盖总也盖不完的房子。重
庆一大半的房子都与这里的沙石有关。
吴越喜滋滋地递给我一张现金支票。我晃一眼就明白了:她所说的“风险广告”
现在已开始兑现——广告费在销售额中提成。
这笔广告费并不多:三万四千二百一十元。但精确到十元,说明计算的认真,
而且预示着细水将要长流。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合作方式居然就……成了。
不得不承认这是爱情的力量。当初吴越提出这个方案时,我因与她有私,又不
愿半途舍下她,故不能否定;而且不打算真正进行财政监督——实话实说这一切也
决非易事。这世上之事,全真的好对付,全假的也不难对付,作难的是半真半假。
当时我想打漂漂吧,得了这么个妙人儿总得有些代价;你给我多少是多少,一个子
儿不给也拉倒。
但是吴越说,既然这是她的策划,老板又同意了,她就有责任让它健康地进行。
由她本人替我们泰阳公司进行财政监督。这不是手指头往外撅吗?吴越说这也是一
种中国特色。
吴越说:“这是第一笔,牛刀小试。你要将广告继续做下去,我相信雪球会越
滚越大的。”
回家后我有点得意,就将这支票给王静看了看。其实王静也无心干预公司财务,
但女人之为女人就在这里:她一眼就看见了吴越的签字。“噢!”她善恶不明地叫
了一声,“难怪你叫吴泰阳了。有个妹妹了?”
我暗暗叫苦。我怎么就没看见吴越的签名?因为她既非会计,也非出纳。我想
都想不到那上头去。我只相信她不会给我一张假支票。
“你这人俗不俗?”我态度强硬,一把夺过支票。“有那种事,只怕该由我划
支票给她了。”
这话暂时起了作用,王静不再追问,同我一起高兴。
但我知道隐患已经存在了。
王静建议:“返回一千元给吴小姐。”这一招很好,可以加强她对鲜花足展净
销售额监督的责任心和积极性。
但我很不自在。我强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是位小姐呢?”
王静愣了一下。“其实我并不知道……直觉吧。”
厉害。比知道还厉害。以后一定多加小心,我叮咛自己。
次日我派我的出纳专程去了“维康”公司,嘱其秘密地将这一千元交给吴越,
而且告诉她这是泰阳公司惯例,一视同仁的。
因为我想吴越可能不习惯从我手里接过酬金,那个就有些像嫖妓了。
出纳回来后我问怎么样?她说吴小姐收下了,没有说什么。
但是过了几天,吴超却将一个活期存折交给我,上面是我的名字和那一千元。
她说以后你给我的回扣就存在里面,到一定数目我们就去旅行一次。
她还说,公司给了她奖励,以后每一笔销售她都提成的。“这要感谢你当初敢
于担风险,没有去争那一次性的广告费。泰阳,你这人能成大事的。”
我很感动,轻轻搂过她来。我们在初夏温柔的夜风中动情地拥抱着,久久不愿
分开。有几片阳冬的竹叶从围墙那边飘过来,落在我们的头上和肩上。
那一会儿我还是觉得舍不下“小康加爱情的生活”。要渐渐同她断掉的念头暂
时靠边。
唯其如此我们不能呆得太晚。我们都不能让人生疑。一切与其说是靠道理,不
如说是靠操作。要操作好。
所以我回去时泰然还没睡。这是一个标志:儿子(或者女儿)还没睡,爸爸就
不算晚。
当然还有一个标志:钱。钱拿回去越多,回来得就越不算晚。
譬如吴越,她丈夫是个内科医生,没啥油水,家庭收入主要靠她。他怎能规定
她的回家时间?啥事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现在我的广告收入在增加,本来就贤惠的妻子更贤惠了。
力,是决定一切的:理没有力。
所以我拍拍儿子的小脑瓜,说好好学习,增强实力。
儿子说:“爷爷把三张都寄去了。宝器。”(宝器,重庆活,指不得体不识相
之人)
我给老汉儿打电话。我妈叫他来接时我听见老汉儿越哼越近的信天游,“见面
面格容易拉话话儿难。”老东西在高兴。
他说:“整死个人哩。我哪一张也舍不下,都寄去了。但是我寄上了二百元帮
助筛选费。”
真有你的,老汉儿。我说:“头等奖怕不定有这二百钱呢!”
“那不是一回事,我的娃!孙儿要得了奖,他就有自信了。这以后他就定下心,
好发展。”
我说倒也是。老汉儿话题一转,说今天同你娘上街,看见了擦鞋箱上的广告。
“广告做得好哇。你娘一高兴,就去擦了鞋,还让我也擦。还说以后就上街来擦。
这下子我就解放了一小部分了。”两老的鞋都是老汉儿在擦。
我笑起来。妈对儿子的那份心哪!我眼眶湿润了。“但是有一个问题。”老汉
儿接着说,“擦好以后,我们都要求喷鲜花足履净。你娘说多喷点,多喷点。结果
鞋里就有一点湿,不舒服了一阵子。”
“药水怎么能多喷呢?”
“多喷多用不是就多销售吗?我的娃,你这个傻瓜,还做生意哩。”
老汉儿很机密地说,要想法让顾客多用。他说日本有家生产味精的公司,有个
职员建议:把味精瓶盖上的孔开大一点,结果销售量大增,这个职员也得了重奖。
老汉生命力旺盛。他离休以后订了不少报纸杂志,结果他的信息量上去了。老
头热爱生活。他得了我妈这样的女人,能不热爱生活吗?
“让喷出来的药水,很快凝成粉末。这样不湿脚,人就敢多用。”他说。
我大吃一惊。这可是了不起极了。“但是老汉儿,这又是一项科研了!”
“嘿嘿,小子,这个在技术上不难的。有现成的。只需在药水里加一种凝固剂
就行了。这个配方我有,是偶然在杂志里看到的。”
我说我明天来取那杂志。
他说可以。“还有。这药剂不能只在本地等人上门来买,至少要去参加广州的
药品订货会。你们一边联系订货会,一边试验,开会时,改进过的样品就带上。”
“谢谢你,爸爸!”这会儿我想到其实父亲也是非常爱我的,只是他的爱法与
母亲不同。
我告诉他,“维康”公司很遵守合同,第一笔广告提成三万多元已经划过来了。
“吴小姐是个好人,你不要怀疑人家。”
“我没说她不是好人。我儿你也是好人嘛。我怕的是两个好人一起结果干了坏
事。好了我不说这个。我说你可以告诉吴小姐,早一点准备广州订货会的事。她到
广州去能活动开。”
我差点笑起来。老东西真精哪!原来他是想让吴越去了广州——这至少可以让
她离开我一段时间。说不定那边的花花世界把她怎么一改变,他的儿就安全了。
老婆,我替你谢你的公爹了。
我把那本杂志交给吴越时,说了老汉的用心。吴越很笑了一阵。“老人家以为
我没见过广州。我在深圳呆了六年。在香港的时间,加起来也有一年。”
我不吭声,心里难受。我早听说凡是在那边能呆住的女人,必须美丽,还必须
付出什么代价……吴越看透了我,说:“泰阳,我说一句话——我只说这一次——
你信就信,不信也无所谓了。我在外几年,未伤毫毛;回到家乡倒被狗咬了。”说
完转身就走。
我追上她,从后将她抱住。她使劲挣扎。那会儿我想横了,谁看见也不怕。但
路人看也不看我们。
吴越平静下来,流下了眼泪,慢慢地说:“你们男人,又要搞女人,又轻看女
人。我真想号召天下所有女人,谁也不让你们碰一碰。”
我说吴越呀,不是轻看,是吃醋,仅仅是吃醋。
吴越将手伸过来,我握住了。这时我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书:这手的确早就出现
在那书中了。不可思议。我同这女人前世肯定有点什么。
吴越说:“其实我从来不屑于向人剖白的,包括我老公。我也不知中了你什么
邪,你这个狗杂种。”
“我也是一样的呀,你这个狐狸精!”
她一口笑出来。这时我又想起了赵科长。
“咦,赵科长找过你吗?”
“没有。”她说,“开始他还打电话,一天打几次,后来突然就不打了。”
“可能另外有了相好,”我很感欣慰,“对你们公司,有没有那个,譬如……”
“没有没有。公正地说,这人并不下作。”
我放心了。书上说时间可以医治心灵的创伤,这人不到半月就痊愈了,看来伤
得并不重,或者再生能力强。
然而我大错特错了。接下来的事,让我用“拟备忘录”的形式罗列于下吧。
△鲜花足履净“喷洒后立即粉末状”试验一次成功;这种乳黄色的粉末让脚丫
子的感觉相当好,而且由于挥发作用的缓慢,药效时间大大延长。这简直是一次革
命。这个当然归功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我爹。那一代人的确能革命。
△吴越领队,带上革命后的新样品,去广州参加了药品订货会,大获成功。广
州人惊讶地说,药品一直是北伐的,这个被南伐啦!
△重庆晨报消息——
本报讯(记者 许乐钧)市发明家协会两天前宣布:我市第一个科技产业化重
点项目——“鲜花足履净”已经面世,并摘取了第十届中国发明展新产品金奖,它
将为数以千万计的脚癣、脚臭、脚汗患者带来福音。
(说明:我见了报纸才知此事。立即打电话给广州的吴越,责备她为何不早告
诉我。吴越说她也没有料到;是重庆市科委的工作,记者比她先知道。“重庆有八
家大报报导了这一消息。晨报还不算最早的。你这个不读书不看报的家伙。”她说。
我后来翻报纸,才发现果然如此)
△重庆周刊消息(记者 任剑)
鲜花足履净……产品的研制企业已建立了成套生产线,年产量达600万瓶。
△当然啦,广告提成的支票情书一般地不断飞到我“泰阳”广告公司。
△与此同时,王静捉住了我和吴越的幽会。地点:我成长的房间。
△王静不能容忍我的背叛,坚决地放弃了已具大款雏形的丈夫。我们离婚了。
△我料定是老汉儿告的密。我将这料定通知了我妈。我妈一下子就气病了,住
进了医院,还宣布要同老汉儿离婚。老汉儿没日没夜地去医院照顾她,结果有天端
着鸡汤摔倒在台阶下,右臂左腿骨折。后来虽然好了,但看去的确是八十岁的人了。
我本以为老汉儿不老,是永远的奇迹,现在看来人该怎的还怎的,一切只是一个先
后罢了。
现在想来,老汉儿设计让吴小姐南下,是适得其反。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
次算是有了体会。我与吴越相识至今,这是第一次隔了这么远,又分开这么久。那
种想念就不说了吧。以至于让我想到,人一生若没这样的想念,那是白活了,三它
六院也等于零。
我同她每天通长途。为了给她省,总是约好,每次我打了去。那个月电话费两
千多元。
她终于要回来了。二十四天!她主动在电话里说明天下了飞机,我想同你呆上
一个整……那个夜字,她捱了一阵还没说出来,我就说妹妹我受宠若惊了你别说了,
一切我安排好。
我给我妈打电话。这叫活该有事:接电话的是老汉儿。他一般是不接电话的,
除非我妈不在。
我说我找妈,老汉儿就有点不快活,说是,是,妈。
我对妈说你同爸到姐那里住两天吧,有广州客商要来,这业务很大的,在我们
家吃住,气氛比较好。妈说不用说那么多,行。
第二天下午我在机场接到了吴越。当看到她那个航班的乘客很气派地出港时,
我非常激动,心脏似乎要冲出胸膛。但我一眼看到她时我突然很不好意思。一向脸
厚的我还从未这么羞涩过。我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默默接过她的行李,甚至
都不敢看她的脸。
出租车在国道上飞驰。橘红的夕阳飘在蓝色的浅丘之上。这时吴越说了第一句
话:“家园落日。”
我捏住了她的手。我们曾经说起过落日。她曾问我,同是那个火之球,落日比
朝阳更动人心魄,这是为什么?我说早上人们太忙,顾不上感慨,何况有的人还睡
懒觉。她却认真地说朝阳是将岁月带来的,而落日却将岁月带走了。
她说她见过许多落日:戈壁滩的、大平原上的,还有大海的、云海的和林海的。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川东丘陵之上的落日;它最普通,但真实而温暖,我对它最为
熟悉。”
当时我说,这也不过是一种家园之爱而且。她说很奇怪,我心知家园所给予我
的一切,别处也能给予,但一切的给予,又不能代替家园。
现在吴越回到了家园;更要紧的,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心里明白。我附耳说:
“我才见到你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清晰地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我们不再说话。我们盼着路途的消失。我们都知道我们渴望着什么。
一进了客厅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接吻,拥抱。我们哼着喘着撕扭着推开了我的房
间,却看见王静坐在昏暗的光线里。
后来我一直想这个问题:王静凭什么要扼杀我同吴越的激情呢?我又凭什么就
不敢对她说请你出去,我们要自由地爱一爱呢?
然而我又知道王静有这权利。是所有人,包括我,长期以来就默默地告诉了她:
你有这权利。
老汉断了胳膊腿以后妈的病就好了。她把病床腾出来让老汉儿住,她照顾他,
还将我姐也叫来。
我妈悄悄告诉我,她本是不用住院的,但她想收拾老东西。
我根本不理老汉儿。我已从心理上断绝了父子关系。我让姐姐转告他:如果泰
然被王静要去,就只能姓王了。
老汉儿痛苦得要命。他老泪纵横赌咒发誓对我姐说,他绝对没有告密。“我咋
能知道那吴小姐啥时回来?再说,他是我的儿嘛!虎毒也不食儿嘛!”父女俩哭成
一团。
但是,人比虎毒;老汉儿是想曝了光,让吴越不再来找我,没想到曝成了这样,
如同我妈也没想到将老汉收拾成这样——我是这样分析的。
还是那天从泰然嘴里知道了原来是赵科长告的密。
小子说有天晚上妈妈在洗澡,电话响了,他去接。他喂了一声,那一头说是王
老师吗我是赵xx(他将小孩声音听成了女人声了),“我没有骗你吧!”小子说:
“骗什么?我妈在洗澡。”那一头悄没声地挂断了。
王静可真他妈的仗义,守口如瓶。
干过警方的我一瞬间就想透了一切。
一切从我给了赵科长名片开始。那上面有我家里电话。他从王静那里知道了我
并不姓吴,那么就不是什么堂兄,而可能是表哥。表哥表妹的事就比较复杂。
他只要稍事跟踪,就能发现情况。这家伙一定躲在例如夹竹桃林后面看着我和
吴越开了我父母的房门。
他用电话找维康公司,就能知道吴越去了广州,啥时回来。他估计吴越为了瞒
住家里,在归期上要玩花样,但他打长话到广州机场,什么都能弄清楚。
王静没有将这事捅到吴越老公处。但她对我的强烈超出我的想象。我完全认错。
而且保证不再同吴越往来(事实上办不到,但会更隐秘),也不行。
王静平静地说这些事无所谓对与错,只看能不能容忍,“我不能容忍。”
有一种妻子整天疑神疑鬼,但丈夫真有了什么吵吵也就了事;另一种妻子从不
怀疑丈夫,但一旦东窗事发则没有挽回余地。
在此我告诉后一种丈夫:自己想好。
我家破了。吴越非常内疚,但同时又暗暗有些高兴。我纯粹成了她的了嘛。
“其实,”那天她偎在我的胸前说,“以前我一想到今天你可能同王姐做爱,我就
心如刀绞。”
问题是,你至今也还要同你老公做爱呀!我看着她,突觉一切很不公平。但我
没开口。
吴越暗暗高兴的同时也暗暗担心。我能一辈子就当她的外室?我要另外结了婚
还能这样同她好吗?当然啦,关于这个她从不说起;她非常聪明;而我也从不说破。
但不管怎么说,对赵科长,我俩同仇敌忾。吴越说泰阳你因我而蒙难,我也不
能让这小子开心,咱们一切都要平衡。
吴越开始对他煽情。才吃了一次饭,赵科长就旧话重提。他说吴越你以前做了
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今后认真跟着我。瞧瞧这一顿饭的功夫!现在什么都快得
很。
吴越默默地点头,感动得要流泪的样子。她说泰阳只是生意合作者,这里面有
利害关系,其实不敢有什么男女瓜葛。赵科长一个劲儿点头。她又说他一离婚立刻
就被介绍了对象,为避嫌他不能同我往来了。赵科长又一个劲儿点头。末了赵科长
提出大家离婚,吴越说你要给我时间,不能太急,我老公虽靠不住,人并不坏,一
切太突然了给他的伤害就太大了。云云。
分手时赵科长说的话是:幸福来到我心间。吴越给我学他这句诗朗诵的样子,
我俩一齐笑倒在地。
接下来她开始收集他的证据。主要是他的录音。我在公司的电话机里安了录音
装置,吴越来见我时就给他通话,引诱他说出后来害了他自个儿的话。
这些话太残酷,这里不照搬了。大致是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关于仕途的。赵科长给他的心上人毫无保留地评价他的各级领导,说谁如
何坏,搞女秘书让司机掰腿儿;谁同他是铁哥们儿,已经许了诺,在不久的将来要
安排他当处长。“我相信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不只是一介科长了。”他轻言细语
地说。惟其语轻,尤为凝重。“我科长当到这把年纪,都是因为太认真。以后我不
再认真了。”
一是关于他家庭的。在他的描述里,他老婆臭狗屎不如,还是特务、间谍、阴
谋家,心狠手辣。他如不离开她,有可能死在她手上。“最毒不过妇人心。”他说。
顿感失言,又说,“你与她是两种类型。你外表捣蛋,内心纯朴,骨子里最是温柔。”
听了让人头皮发麻。
吴越说,她那么厉害,家庭财政都抓在手上了吧?“你提出离婚,你一分钱也
拿不到的。”
那一头很有把握地嘿嘿一笑,静场有顷,说:“亲爱的这些心你就不要担了。
我不是白痴。我早就知道同她过不长,我是有长期准备的。海口就不夸了,我们结
婚,买一套房子,装修好,购置家电设施,等等一切,不用向谁借一分钱。”吴越
惊得捂住话筒,我俩面面相觑。这还没完。“如果你想要辆私车上下班,只要不是
国际名车,也没问题。”
我说吴越你这个话题太狠了些吧。这录音要让他老婆听见,一家的生活就毁了。
吴越淡淡地说就是要这个效果。
我看着她。我非常爱这个女人;是爱,不仅仅是需要。她端庄而性感,气质高
贵,聪颖过人;她仗义,体贴人;她深谙世事,却不油滑……她这种女人不怕老;
但现在我也看出,在她需要的时候,下手也是很艰的。
许是看出了我这心思,吴越说:“我从来没狠着心去伤害别人,我只是发现不
狠心不能保护自己。”
“我下海已近十年。开始时,尽上当,时时被要挟相通。比如介绍人说你去了
当部门经理,月薪多少多少,你去了才知是打小杂,累死累活,收入只有许诺的三
分之一。老板这时暗示你,陪他上床就可遂愿。老板狠不狠?
“后来我也学精了。你会许诺我也会许诺,我假装答应你,然后抓住你的把柄。
男人在以为你就要脱裤子了的时候什么都要答应。这样我就控制了你。当然我也会
遭到反击的。这种情形让我对狠已经习惯了。这个无所谓的,泰阳,首要的是生存。”
吴越准备就绪,对赵科长的总反攻开始了。
这场惨烈的反攻从“餐桌上的摊牌”开始。
说惨烈,首先是赵科长以为吴越有佳音相报。吴越在电话中说“今天中午一起
用个隆重的工作餐,有个序幕拉开了”。听她那语气,喜滋滋的,赵科长立即打电
话到海鲜酒楼订了一个小雅间。
其次是吴越——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花枝招展水灵灵,满面春风笑吟吟;赵科
长不由精神一爽。
酒过三巡,吴越才告诉他,他俩的通话,被窃听而且被录了下来,还灌进了磁
带。说着将几盘磁带和一部随身听拿了出来。
赵科长挨着听。这家伙还算沉着,默默听完,问:“是谁干的?”
吴越反问他:“你有没有为了我,对什么人下过手?”
赵科长也反问:“这些磁带是谁交给你的?”
吴越说不知道,今天上午到了办公室,一拉开抽屉就看见了。
赵科长作沉思状良久,说录下我的话,又交给你,当然是我俩共同的敌人啦。
“是你老公?他用这个要挟你我,不准你嫁我?”这家伙打马虎眼。
吴越摇摇头,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他目前并不清楚我的想法。再说
他在电信局没有朋友。干这个没电信局的朋友不行的。”
赵科长摆摆手,“牛皮不是吹的,麻雀不是吓的。不理他。”说完干了一杯葡
萄酒。
“不理他就不理他。”吴越也摆摆手,干了半杯葡萄酒。
然后她开始讲公司里的笑话。她说公司里有个推销员,他的思维方式是非此即
彼的。他秃顶厉害,有人就叫他吴(无)几根同志,另一些人则叫他刘(留)几根
同志,使他非常痛苦。但他痛苦不是因为秃顶,而是因为两种完全矛盾的称谓竟然
同时适用于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总之想不通!哈哈哈哈!”吴越大笑,旁若无
人,“这种思维的人居然干着推销员!”
赵科长也强笑了一阵。然而终究憋不住了,清清喉咙,问:“会不会是你那个
泰阳哥哥干的?”
吴越停住笑,看着他。“这个得问你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了?”
赵科长没有就回答。他也看着吴越;他在掂量,斟字酌句。他说:“如果是他,
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你如果害了他,他当然要报复你。”
“你愿不愿意在我和他之间……斡旋一下?”
“杀人三千,自损八百。我当然不愿意两个男人为我火饼。”
“好。你请他把录音的母带和所有的复制带交给我。问他要什么条件。”
“怎么能肯定是泰阳呢?”
“只能是他了。我为了阻止你们的交往,跟踪过你们,而且把你们的情况告诉
了他的夫人。”赵科长说,“我本来并没怀疑他是你的堂兄,我根据他的名片打电
话到他家里,他夫人接到了,说他并不姓吴,就姓泰,才引起了我的怀疑。”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他?”
沉默了一阵,他说:“其实我是想拉拢他,让他帮助我得到你。”
“你倒是很痴情的。你把人家害苦了。”
“我没想到他夫人反应这么强烈。这个女人也是,都什么时代了,这点事还这
么斗硬。”
他缺口一开,就止不住。他讲了他跟踪、告密的过程,同我分析的大致不差。
他不知道这些招供又被吴越录了下来。
最后他怔怔地问你说什么序幕拉开了,是,是——
吴越说就是这个,这不是序幕是什么?
次日吴越打电话给赵科长,说泰阳坚决否认偷录了电话。“他说他即使有这个
条件,也不使这种小人坏。”
赵科长噎住了。他没料到会是这样,但他没法硬说是谁干的。“只能是他。他
妈的……那么你把我干的事说给了他没有?”
“我当然要说。我想逼他认账。”
“他妈的!整糟了!你脱了裤子他不脱!”
“你说什么!”吴越一声怒喝,回头对我嫣然一笑。
“没什么没什么!对不起,我遭整昏了。”那边语无伦次,我似乎听见了流汗
的声音。我怕笑出来,赶紧踅到一边。“那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哇。对手都找不到,你同谁去谈判?”吴越的声音也很焦急,“还
有,赵科长,我害怕得很。我不知道那家伙抓住了我什么。”
“那有什么办法?只有拼了!”
“同谁拼?”那边不吭声。“我想,那家伙这样做,可能是发现了你想同我……
这个这个,他不愿意。”
“嗯。有可能。”
“那我们暂不往来。业务上的往来也不。免得那家伙误会。”
那一头没有说话,但我听出了痛苦而深沉的叹息。吴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宣布
了脱离。
赵科长寄希望于他偃旗,对方息鼓,但我们没有放过他。我将他对各位领导的
评价录音分别给了他们。方法很简单:我将磁带放在牛皮纸信封里,上写谁谁亲收,
一古脑儿交给他们传达室。当然啦,我没亲自露面。我给了一元钱给街上打零工的。
我目送他送了去。一会领导们来了,传达员会满面春风地将这玩艺儿交给他们的。
不知有没有哪个领导生性大意,当众播放——想起这个我的心就欢快地跳起来,
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
接下来我应该将那盘“家事评说”交给赵科长的老婆,但给吴越制止了。她说
那老婆本已是个被背叛的受害者,不能再去伤害她了。
“而且,我们也不宜一下子就将事情做完了,一点余地也不留。”她说。
“我是想告诉她,你的丈夫有很大一笔私房钱。”
“不一定能起到这个作用。他可以解释那是夸的海口。何况我觉得这姓赵的其
实很有家庭责任心,他养家的钱是给够了的,不该让那女人再去闹这个。”
按说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窥见了她深藏的私心:她不能让赵科长来同她拼
鱼死网破,所以她替他把家庭保住。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一个人最需要的还是家庭。有一个不怎么回去的家
同没有家的确不是一回事。吴越在暗暗地保护她的家。
我与她相好已有一年多。若干只言片语凑成一个囫囵,我听出她的丈夫是没多
大能耐,甚至对性生活都少热情,但她是爱他的,更不愿意离开他。至于为什么,
我没与她讨论。这个话题太敏感,而且扫兴。
但是,我因她而没了家,她却使着暗劲保她的家,我怎么想呢?
说不定哪,有一天我要去告诉赵科长,这一切恰恰是吴越干的。只要赵科长打
上门去,全部捅开,她这个家也就难说了。
吴越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总之能从我的一愣神看出我的心思。这是她的天
才。
她温存地靠在了我的胸前。我嗅着了她的体息,一切思维都远去。我们像狗那
样嗅过去嗅过来;我将她的衬衣从裤带里拉出来。
完事以后我们都迷糊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似的说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儿子,血
缘同婚姻不能混为一谈。
在我回去的途中,街灯一下子就亮了。这是日与夜之间。这些一模一样的灯挨
着过去,我离我曾经的家就很近了。我发觉吴越好像有一个意思:要我争取复婚。
她这个思维有些提前量,什么都想到前头。我想起我大学里的一位老师说诸葛
亮是未来先知,周瑜是一见便知,曹操是过后方知。很有些嘲笑汉丞相的意思。那
么吴越像诸葛亮,我像周瑜,王静可能就是曹操了。
但最后取胜的还是曹操——在我一回去,看到卧室里那些已经完成的民俗画时
我这样想。
我开锁的时候想到了王静对我的信任。她并没叫我交出钥匙。她天生相信人。
其实艺术家是最傻的,他(她)们只是有才气,却并不聪明。
泰然见到我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份伤感。可能因为这个家
本来就是她妈在维持,也可能现在的孩子的理解力乃至消溶力大大超过我们当初。
泰然说:“爷爷通知我已经进入第二轮。”
老汉儿裹一身石膏还在用这份心,一定也是希望能有复婚。我决定去看他,我
在心理上已恢复了父子关系。
泰然又说:“跳操者在我家。”
“嘿!”我吼他,“礼貌一点,她是阿姨。再说,她已经没有跳操了。”
“她不跳操了就来我家,跳我妈。”
我对他那种说法有些感觉——我家。我说这怎么成了你家呢?
他说这里没有我就没有家了。
也有道理。我点点头。这时王静和跳操者一起从阳台或者厨房或者卫生间来到
了客厅。两人都系着围裙,完全一样的围裙。我知道这是因为画画,但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看到一对同性恋者。
跳操者没有上次肥壮。“体型有所保持,”我说,“又跳了?”
“没有。不想跳了。”
“什么不想!跳不成了吧。那家伙管制很成功呃!军人政权宵禁?”三个大人
一齐笑。
“也好。免去一切麻烦。我们也该作点画了。”跳操者同王静互相点头。
我用鼻孔出了一口气。人在异性那里不能惬意,同性之间就要勾结。人总之得
折腾。没吃饱时为肚子,吃饱了为脑袋,想多了为心。
我突然想起驼背擦鞋工。他之所以不折腾是因为他的背。
王静问你吃饭没有啊他爹?我说没。王群就返身进了厨房。
跳操者吭吭吭地笑。我说你笑什么啊?她说王静既多情又聪明,“他爹”用的
多好啊!
我心里也酸酸的,同感;我说来来来,看看你们的画,便和她一起来到曾经的
卧室。
这卧室为了兼作画室,做了一个调整:将当中放置的大床靠墙放了。当中放,
是因为我与王静各从一边上床;这一来表明,只有一人上床了。
后来的后来王静解释:这表明她不愿意接纳另外的(男)人。
而当时我的感觉是:她断绝了我的归路。
民俗画已完成了二十多幅。这两个女同学够生猛的了;女人一离开男人就生猛
了。我看出她们画的是川东民俗组画,如婚丧吹打,纤夫号子、狩猎、劈柴保、火
塘……我看得出哪些部分是王静画的,她比跳操者有心劲。
跳操者说到画够五十幅时就要运去香港。那边有代理,但老公说自己人还是要
去一个。
“你去他。”我说。
“他不准。”她说。
“为什么?”
“他从不解释。”过一会儿,又说,“本来你去是最好的,又弄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这么——笨?”
我盯着她。我想若不是我和王静合力保护你,你恐怕已给老公休掉了。
这会儿我发觉王静这人是分裂的:她保护跳操者的私情,却容不得我的私情。
王静给我端来蛋炒饭和番茄场,一如既往的可口。我的心酸得像那汤。
吃完以后,我说如果信得过,我送你们的画去香港。
王静低头收碗,看得出她很高兴。跳操者跳起来,在我腮帮上啄了一口。
我去看老汉儿。我买了几盒补品。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给老汉儿买补品,以前都
是给妈买。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老汉儿的背影。他的身体缩了,像一只土豆给晒得太久。他
看到了我,一哆嗦,惊慌失措地溜进里屋。
我妈闻声过来。她在忙活,头发和衣衫都有些零乱,人黑瘦了一点,但精神还
好。我想起姐姐说的“爸爸很简单的事妈做起来像个工程”,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
母。他们有他们的秩序,莫名其妙地让我打碎了。
我进了里屋,老汉已缩进被窝,脸朝墙。
我说爸爸,坏我的人查清了,不能怪你。
老汉儿转过脸来,说:“我不怕你怪我。你是我的儿嘛。问题是我没能保护下
你。打你小时我一直都能保护你的。”说着他苦苦地哭起来,弄得我也掉了眼泪。
哭完了,老汉儿坐起来,说要争取复婚,这是有希望的。“因为她(王静)从
来莫啥事,心上没有茧,经不得个刺激。慢慢地她就会平和,会想开了。”
你们之间是有硬件的,他说,有泰然儿子,有一起创办的公司,还有社会对你
们的承认。情人之间只有软件,就是兴趣。“这个经不起时间的,时间一长就谈,
兴趣一谈人就不想克制(情绪),很容易就分手了。”
老汉儿,你是对的;你虽然老了,却一直在帮着年轻人思考生活。“你躺下,
爸。”
“不,我起来。”他下了床,“你妈弄的那吃食只有我能吃下。”
我离婚以后住在公司的办公室里。这天听说楼上角落那一套写字间空了出来,
我立刻租下了,而且决定装修一下。
复婚的希望是有的,但我估计至少要有一两年时间。这期间我还是得好好生活。
而且,我也不能让吴越太委屈。
我随便找了家装修公司,因为就这么大个区域。装修公司老板(我现在连他姓
什么都想不起了)说你还是应该弄好一点,一来你免不了在居所接待客户,二来你
以后如果转租才开得起价。
我觉得有理,就决定达到“浴缸级别”。
但我只是给他讲了我的大致要求,例如卫生间要大,浴缸和抽水马桶在什么位
置,等等。
装修竣工,那老板请我去验收。我一进去就惊呆了。呆了一阵我问那老板,你
喜不喜欢读侦探小说?他说喜欢。我问你读过一本叫《无证据谋杀》的没有?咱们
中国作家写的,作家叫关尔,他说没有。
真没有?真没有。我说那你走吧,遂将装修费付给了他。
原来这个卫生间与我那小说里的杀人现场一模一样。
这是港台式卫生间。大约二十五平方米,抽水马桶、盥洗盆及浴缸所占不过四
分之一面积。其余用着什么?理论上答作用做起居室;实际上用意非常暧昧。
这么说吧。比如你将布幔一拉,隔开了那四分之一,这里就成了一个华丽的包
间,可以跳舞,也可以摆上桌子形成至少两个牌局……说白了,这种卫生间是可以
长情绪的。
浴缸很大,可以两人共浴;背总之是要人搓的……我在小说里写着那一对换上
浴衣以后没有就进浴缸,而是在浴缸套跳了一曲慢板。那男的当然不知道这是死亡
的慢板;他不懂音乐,不知这个曲子叫《天鹅》,写临死的天鹅。圣桑的传世之作。
多数会跳舞的人并不懂音乐。
一切就绪以后,我将吴越带了来。我将一把锃亮的新钥匙很庄重地交给她。
她开了门,环视完毕,深感满意。
我给她一只塑料衣袋,她取出来的是一件浴衣。她将它一下子扔到床上,扑过
来打我,直叫不要脸不要脸。
我俩一起沐浴。我同王静结婚八年,没有共浴过,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浴缸,在
将要安上浴缸的时候家又破了。
吴越临走时沉吟了一下,说应该买一套家庭影院。我想她是想和我一起看带子,
很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一套家庭影院就落了户。
吴越不停地为我提供新带子,但一次也没认真同我看过。过了两三个星期我明
白了,她是怕我寂寞。
寂寞是个大问题。其实现代生活的花样远胜过去,但人们还是常常寂寞。因为
心态变了。越刺激越需刺激,刺激之后则需强刺激,当刺激不能如期到来之时心就
像病了一样。
我和吴越,除了业务往来以外,“自己的幽会”每周只有两三次,每次也不过
两三个小时。每次她急于回家却又不愿行色太露的样子使我心情复杂,觉得不公平。
这人相当狡猾。
就这么复杂着,秋天来了,王静她们的川东民俗组画五十幅全部完成。幅幅是
珍品。
那么我要去一趟香港了,估计要个把月。公司业务我已安排好,我牵挂的只是
吴越。我对她感情已深,一想到又要分离这么久,真是十二分的不情愿。
但一来我应该帮助王静,这也算我对她的伤害的弥补吧;二来这或许也是复婚
的重要之举。老汉儿说得对,她的心已经平和了许多。这个,我从与她通电话中就
能感觉出来。
说实话,在吴越带来的短暂欢乐之后,是大片的寂寞。对于一个不喜欢打牌和
过夜总会的人来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熬夜。现代人越来越不读书了——包括连我
这个写过书的人,而报纸杂志在上班的间隙中就已经浏览完毕。现在什么都是浏览。
对这大片寂寞的主要消解,是与王静通电话。当然啦,还有泰然。
现在我与王静商定了若干细节。明天我将向吴越告别,因为不可能由吴越到机
场来送我。我拨吴越的电话。我现在常常同这个女人通了话立即又拨另一个女人的
号,自己都有一种妓院老板的感觉。
次日下午,吴越早早地就来到了家家。家家,是她对我现今这套住房的称谓。
如同王静的“他爹”用的聪明,吴越这个“家家”也很聪明。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聪
明。“家”既不是家,又是个家,或者说它没有家的资格却有着家的性质,个中滋
味一言难尽。当我们互相说“走,回家家”时,可以坦然得无与伦比。
吴越带来许多半成品,默默地做菜。做菜不要命,要命的是默默。我终于感到
了她不愿意我去香港。我问了出来。
她说:“莫非要我巴不得你去香港?”
“怕我在那里起花心?”
“怕这个?香港本地女子不漂亮,漂亮的都是内地去的,都有主儿了。你那几
两散碎银子,去了别上街吧,免丢丑。”
“那你担心什么?”
“我不是担心,泰阳。”她放下活计,靠过来,下巴搁在我肩头上,半晌,说:
“我只是不习惯没有你了。”
我的心一下裂成几块。但我故作轻松,说:“没有我?你是说我此去凶多吉少?”
“不要胡扯!”她突然很不耐烦,离开我,继续忙活。
我很难受,就走到阳台上,俯看那艰难的车流。我明白她的心思很复杂:为了
我不贪恋新人,她宁愿我同王静复婚;但我真的对王静好了,她又不高兴。她最乐
意的,是我永远地纯粹地当她的外室,但她决不会说出来。
她叫我了,我回到厨房,她一脸的欢笑让我莫名其妙。她叫我给她打下手,然
后她开始讲一个叫“卡佳炒藕”的笑话。
她说她在深圳时,认识一个叫卡佳的俄罗斯女子,原来是化学教师,后来当小
商人了。卡佳喜欢吃她炒的藕,就跟她学。俄国烹任,大约没有“炒”的概念,所
以卡佳学得恼火。第一次油烧的太热,下藕时水溅得油炸,她一害怕,将锅打翻了。
第二次藕上码多了盐(俄罗斯人视盐为宝),咸得没法吃。第三次,一切很好,但
吃着不脆,卡佳很奇怪,连连说刚才还是脆的,现在不跪了。
“我告诉她,应少炒一会儿,因为藕被装过盘子后,热度还在继续起作用。她
问我是物理作用还是化学作用,我说应该是物理作用。她就说难怪,因为我是教化
学的。哈哈哈!”她大笑起来,“我说哪里是你在炒藕呀,完全是藕把你炒了。哈
哈哈,笑死人。”
我也跟着笑,假笑。我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这是吴越为了不让离别陷入凄凉
的煞费苦心。我想起有一首新版老歌《十送红军》中那句歌词:心像黄连脸在笑。
我突然不想去香港了。
吃饭时我发现满桌都是藕……我明白她的用心:食(时)不离藕(偶)。时时
想着对方。
这样我也就明白了那道主菜的含意了:两片藕用面粉裹了,油炸,名曰“水深
火热”。初初我奇怪,既是两片,中间为何不夹肉馅?
藕,我们这里又叫荷心,即会心。吴越希望我俩能会心,经得起水深火热的考
验。
后来吴越说起这次未遂的离别时说,人很奇怪,她离开我的分别她能忍受,我
离开她的分别她受不了。
当天晚上我打电话告诉王静,公司有急事,香港我不能去了。
王静很干脆地说那我自己去吧,你每天回来给泰然检查一下家庭作业行不行?
我说可以。但是好像你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的?王静说不,我是觉得吴小姐有办
法让你自己不去香港。
厉害。女人都厉害。但是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是白痴吗?吴小姐是女巫吗?
王静说不,我感觉吴小姐性灵中有一种东西,能让男人产生心理依赖,即使竭
力运用理性的力量也难以抵挡。
“这不成了毒瘾吗?”
“有点像。我不怪你。何况我们已两清。但你是孩子他爹,我要告诉你,吴小
姐是可能对你下手的,你不要过于依赖她。”
“我记住你的话。只是,她有什么必要对我下手?”
“吴小姐这种人,依我的感觉,只有需要,没有信仰。当你妨碍她的需要时就
难说了。我们这一代女人中这种人还不少。”
王静生于一九六四年。我不明白画画的她何以研究起了心理学。可能还是忌恨。
王静去香港后约十天,打电话回来,说泰然获了一等奖。“共三人获一等奖,
另两人是北京和深圳的。说是获奖证书已寄出,你要注意收取。这个对他将来很有
用处的。”
我立刻将这喜讯告诉老汉儿。老汉儿却没有多么的激动,反而很热风景地说我
的娃还是该你去香港,不敢让她去。“那是个生事的地方。叫她早一点回来。就说
孙儿生病了。”
“你不怕不吉利?”
“那个更要紧。她一回来什么都好了。”
次日我接到吴越的电话。这个电话同一年多以前她的第一个电话一样,又一次
大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本来这会儿她该到家家来,却突然来了电话,说要立刻飞广西北海,是公司的
紧急差事。
我很不快。我要走,给你留下来,你要走就要走!她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说:
“我身不由己,那边的业务只能同我洽谈。好在只有几天时间。”
“好吧。下榻以后给我报个平安。”
“不一定能行,一到了北海我们就要赶往山区……对,与中药材有关。”
“你不是有手机吗?”我感到不对劲儿了。有的男人也有直觉。
“只有用手机。但我担心遇上盲区,让你焦急,所以预先说好。”
当晚,我决定侦察一下。我拨通她家电话,来了一个老妇,说吴越出差去了。
“那请叫叫她先生。”“他还没回来。”
我想那位内科门诊医生怎可能这么晚还没下班?
次日上午我找维康公司,接电话的正是经理,她说吴越出差去北海了。我放心
了,而且自责自己的多疑。但我顺口问了句“多久回来”,对方说“半个月”,又
让我起了疑。
“请问她要跑哪几个山区?”
“山区!没有什么山区呀。”经理说。
我放下电话,过了会儿,拨打办公室主任。这位主任也是女的,我知道她平日
不是很买吴越的账,或许会漏点什么出来。
但是主任也说她出差去北海了。
我耍鬼。“出差?我怎么不知道?”
“请问你是谁?”
“我是她老公嘛!”
“哟!”对方失声叫道,“不是说和你一起去吗?对不起,我不太清楚,你问
问经理吧。”
这下我大致明白了:她同老公去了北海,那么一定是度假了。
我心如刀绞。如果吴越此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会将她掐个半死。
我冲到街上胡乱走。实在熬得难受,我踅进一家低档夜总会,胡乱要了个小姐,
在阴暗的角落里泡了好几个钟头。我用手指代替那玩艺儿,在心里报复吴越。那小
姐后来走路都晃荡,但她坚持了下来。她挣了五百元。
我回去时已近午夜。我用电话找吴越。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银滩酒店将她叫
醒。
“喂?嗯嗯……”她一听是我,慌了。印象中她还从未这样慌乱过。“公司的
情况还正常吧?”她打马虎眼。丈夫一定就躺在她旁边。
“你不是说要到山上吗?怎么跑到水边来了?”我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欺
骗我呢?”
“情况有变化。我回来再处理,好不好?”
“你回来可能就不需要处理了。”
“泰总今天又被你的红粉兵团灌醉了吧,嘻嘻,身边有没有人照顾呀?”她故
作调侃。
这种机智越加激怒了我。“你身边是谁呀?”我声音大得如同领呼口号,我有
意要惊动她身边的人。“喂!喂!你旁边躺着的男人是谁呀?”
那边稍有迟疑,我感到她在做战略抉择。“我爱人。合法丈夫。可不可以嘛?”
我吃了一惊。这人真还拼得出来。“不可能吧?你有这雅兴同那个草包远走天
涯?”
“如果不信,我叫他和你说话。”
这下轮到我慌了。但我不愿退缩。“可以。叫他接电话。”
我听见她在叫“德山,德山,找你。”
我只好硬起头皮,煞有介事。“陈医生吗?对不起,深夜打扰了。我是吴越的
业务关系。我母亲有糖尿病。我听说北海山里有疗效很好的中草药,想托你们代买
一些回来。”
“可以。请问药名。”声音微喑,睡意犹存,然而立刻认了真,仿佛还在找纸
和笔。我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药名。你是医生,就由你确定
吧。”
“但我不是中医……这样吧,我们到中药材市场替你打听一下,有可靠的就替
你买下,好不好?”
“好。谢谢。”我说完准备放下电话,却又听见吴越的声音。(他竟然又将电
话递回给了她。我也不知这种男人是善良还是窝囊)
“一切等我回了公司再说。泰总你也休息了吧。”她的口气冰冷。
我已无斗志,但对这种冰冷又不甘心。“吴小姐,我们之间要公平。我要去香
港,给你留住,你自己却……”
“我没留。”
我噎住了。她的确并没说不许你去哪里一类的话。但这种狡猾更加刺激了我。
“好吧。从此刻起我们开始公平。你身边可以有合法丈夫,我身边也可以有合法未
婚妻。你在进行什么的时候,我也在进行什么。”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从次日起我每晚到歌舞厅泡小姐。我发现了小姐的三大好处:便宜(比养情人
便宜得多),省心(不动感情,心不累),性情好(小姐个个温柔,客人怎么过分
她也不发脾气)。不好处是危险:疾病和公安局。
在我泡了第六个小姐后吴越从天而降。
这人又黑又瘦,颧骨高耸,眼眶大得可怕;腿杆细得像鹭鸶,而且有一条是弯
的……我竟然为这样一个女人心碎,我只能是吃错了药。
我俩在屋中央对峙着。我感到立刻就要开始像野兽那样的撕咬,一齐血肉模糊,
奄奄一息……却没有。我不知为什么慢慢走过去,心疼地抱住了她。她也猛然一下
抱住了我。就这样一直到天黑。后来她告诉我——
赵科长给调到了最远的一个区,那个区今年之前是个县。
赵科长没有再纠缠吴越,但一定给吴越的丈夫说了点什么,这位善良或者窝囊
的丈夫开始忧郁,睡眠不好,食欲减退……终于发现在他的胃和小肠的连接处有一
个硬块。
这硬块可能是炎症所致,那么服药半月以后应该有明显的软化;如果不能软化,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感到对不起他。”吴越说,“他不是完全没有胆量向我发难,但他顾及孩
子,不愿家里闹开。我知道人的消化系统与精神状态之间的关系。我主动提出陪他
到北海疗养半个月,由我督促他按时用药。”
“那为什么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你这么一闹,我还呆得住吗?你打电话的第二天,我就搬到没有电话的旅馆
了。”她没说“我们”,我好受了些。
“其实这事的真相一开始就该告诉我。”
吴越沉默了很久。“我不敢,泰阳。我怕你感情上受不了。”
我也沉默了很久。“那么,这人这里,软化没有呢?”
“我不知道。他是医生……”
“是他要提前回来?”
她摇摇头。“他看出了我呆得难受,就说,还是家里方便些。就回来了。”
她说她在北海,担心这一个生疑加重病情,担心那一个赌气胡作非为,受刑一
般的难熬。“我都不想活了啊,泰阳!”她伏在我的肩头痛哭起来。
我所有的怨恨化为乌有。我坐下来,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哄她,亲她,就像
当年对泰然一样。
过了几天,我在一位朋友家见到一郝姓医生,一聊,他正与吴越老公同科室。
我问你们陈德山医生的胃,是炎症还是肿瘤,他说没听说他有什么啊,“他同老婆
出去度了假,回来正常上班。”说陈德山从来也没强壮过,但从来也不大生病。
我明白吴越骗了我。她就是为了躲躲赵科长,以免丈夫疑心,才去度假的。在
她心里,我显然不如她丈夫重要。我只是那个男人的补充……但我决定不说破。我
决定同王静复婚以后,还是要让陈医生知道一切,否则整个男人阶层简直成了白痴,
一任女人阶层糊弄。
回想这一年多,吴越带给我许多欢乐,同时又有许多痛苦;两者刚好相抵。而
吴越既非真诚之人,也非虚假之人,她是最让人头疼的半真半假之人。
因此一切都是可有可无,但没有这些可有可无,人怎么过呢?
不由羡慕古代人心的沉静。沉静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本领。
同王静复婚的希望突然渺茫了。
老汉儿说得对,不敢让她去香港。现在闭眼一想,像她这样美丽的女艺术家当
然要同那东方之珠交相辉映的。所以她带回来一个男人,叫麦医生。
因为我搅了一个医生的妻子,我妻子就搅了一个医生。就是这样。
那是她回来后的第三天。我跑了很远的路,为她买了一袋泡凤爪(鸡脚)。这
种从黔东南传过来的民族菜她非常喜欢。
于是我在以前一直归我坐的沙发上看见了一个白衣白裤的中年男子。
因为不知道我要来,王静有些慌张。她不如吴越老道。她介绍我时说:“这是
我孩子的父亲,”我就明白麦医生已知道我们离婚了。难怪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静说因为麦医生的父亲是香港的什么人(我没认真听),所以麦医生对她的
画展及售画帮助很大,所以她请他“若来重庆,请来做客”。
我不是傻瓜。她才离港三天,他就赶来了。但我连做脸色的权利也没有,因为
我不是丈夫。
我只能寄希望于泰然儿子。我悄悄告诉小子,如果麦医生不走,你就不要睡觉。
但小子点头之后又说,如果太晚了,要影响明天上学。
我盯着他。我明白这一代人已没有了血性。
我返回客厅,看见麦医生正眯了眼睛审视泰然的获奖证书,以及那张《我们爱
小鸟》的照片。他神色严峻,微微点头,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生父。
瞅个空子,我问:“麦医生到了重庆,下榻哪里呀?”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刚刚到。”意思他还没去写旅馆。那么很可能他
是成心要住这里了。而且他是那么坦然,完全放得开。这会儿我完成了一个认识上
的飞跃:发达地区的人,脸厚。
问题是王静无意照顾我的情绪。她的整个接待都是冲麦医生去的,好像我只是
泰然的哥哥,目前应该去照顾弟弟。
出于男人的尊严我在儿子睡下以后礼貌地告辞了。在因为夜生活正式开始而堵
得一塌糊涂的大街上我呼吸着呛人的汽车尾气第一次体会到别的男人睡自己老婆的
痛苦。
我回到住处,开了一瓶XO喝起来。喝了一会儿拨打王静的电话,结果是通了无
人接。
离婚前我同王静过性生活时,她总记得将电话关掉。给别人的感觉就是通了无
人接。当然,也可能是她陪麦医生吃消夜去了。
将那瓶XO喝完以后我拨打吴越。她问:“怎么?”很紧张。
我说别紧张,不是急事,但必须解决。
稍停,我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现在,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笑起来,说又被红粉兵团灌醉了?
我熟知她化庄为谐的伎俩。我说你若过意不去,由我同他谈吧。
她说我一直感到你准备同那边——
我说她打算嫁给香港人,这人此刻正在她身边。
沉默。然后她也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我同意你的提案,但你要给我时间。
“多长?三十年?”
“不。至多半年。”
“可以。”说完我挂了电话,“做个好梦。”
半年很快过去了。这半年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如下——
老汉儿去世了。这个八十一岁的人精突然打电话给我和王静,说他已预感到死
亡来临,要我们答应复婚。我们都很聪明地答应了。
次日他午睡后再没醒来。他预先穿了一身新的棉绒衫裤。
鲜花足履净的销售成倍增长。我的广告费提成已近百万元。
驼背擦鞋工又生了一个孩子。他吃饭喝酒时他老婆就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
喂奶。
跳操者老得飞快。咋这人一安静了就开始老呢?但她老公说这样好些,免得害
人。
王静同那个麦医生好像也安静了。我心知他们之间有些名堂,但她不说,我也
无法。现在的人说什么话都很坦然。
有一天我为了刺激她,就说我同吴越准备结婚了。她很警惕地盯了我一会儿,
说你要当心她害你。
最后一件大事发生在我和吴越之间。
通过我若干次很有分寸地施加压力,吴越的离婚顺利进行。清明那天,她同我
一起去给老汉儿扫墓。完了她说五月一日是她女儿的生日,等过了双亲在侧的生日
后她同他就去办手续。为了补偿他的损失,我将在他们办手续的前一天将二十万人
民币现金交给他。
老实说,吴越要不离婚也不行,聪明绝顶的她明白这既不公平又不现实。
我是光棍我怕谁?
这天我夜归,下车以后我步入林间,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难道日夜颠倒了?
我一仰头,看见了一弯耀眼的月亮。
是残月,非常锋利,有如古波斯武士的弯刀;它的光芒炫人眼目,让我面对太
阳似的难以正视;万里无云,星星也退得很远;夜风吹动树梢,它的时隐时现简直
慑人心魄……我依稀在哪里见过这般情景?想了想,想不起。
我开门时想起,从明天起,吴越就将纯粹地成为我的人了。她个人的东西明天
下午将般来这里。
第二天,吴越在傍晚来到。她说一切就绪了,明天同那个人在街道办事处领那
张纸就行了。
她比一年前老了一截,但她依然美丽,依然芬芳。她这种女人不怕老。这段时
间她常常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所以看去灵气有所消褪。这样还好一些,免得过于招
惹。我想。
我们到珊瑚台去吃饭,以示庆祝。太阳已经落山,但余晖很是鲜艳,天幕如屏
幕一般美丽。珊瑚坝上散落着对对情侣,放风筝的孩子在跑着,尖叫声偶尔传来。
江边长大的我看出今年的初讯不远了。
最后一道菜是生(虫豪),吴越点的。她点这菜时我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是
道名贵的海鲜,也不是因为据说吃生(虫豪)容易感染寄生虫,而是……而是什么,
一时想不起了。我喝了酒就有这毛病,所谓记忆短暂丧失。
但是到了我的耳边响起大提琴独奏《天鹅》时我想起了。此时我们已经在楼上
的夜总会里泡了好一阵了。这是我俩头次单独进夜总会。我俩跳舞——在自己点的
乐曲声中。其他人似乎也看出我俩今夜非同寻常,所以没有人来邀请她。
法国人圣桑所作《天鹅》,一般人只知其优雅舒展,不知其忧郁沉重。那是自
由而高贵的天鹅为自己已不能飞翔而唱的换取,所以该曲实为《天鹅之死》……就
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这是我那惟一的小说《无证据谋杀》中的情节。
锋利的残月——晚餐最后的生(虫豪)——《天鹅》的曼舞……接下来的程序应
是:像马的交配那样做了爱——女主角在替男主角洗浴时将其杀死在浴缸中。
我低头看吴越,她也正仰头看我。昏暗中她的眼睛好像水晶,她那明察秋毫的
眼神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之时。
午夜时分我们回到了家家。我瞥了一眼那个大大的卫生间,又瞥了一眼吴越的
双手。我又一次感到了冥中力量与人间力量的感应。
接下来的现实与小说中一样。所不同的是在我认为吴越应该动手的时候阻止了
她。我不能让她真的动手。不是因为她将劳而无功,而是对她太残酷了。让她真的
动了手对她太残酷了,而不是对我。
我看着因迷离的水雾而像个仙女的她,一字一字地说——
我写过一部小说,叫《无证据谋杀》,用的是笔名,叫关尔。
她呆了一下,突然大叫一声,马一样的窜出房门。我跳出来,豹子一样的追上
了她。
赤裸的我抱住赤裸的她,往回拖,她拼命挣扎,没命地喊叫,我害怕惊出来别
人,只好捂住她的嘴。
结果等我将她弄回卧室,放到床上,才发现她已经窒息。我立刻开始做人工呼
吸。
次日中午,她一觉醒来,恢复了正常。但不知因为大脑一度缺氧还是别的什么,
她变得有些傻乎乎的,眼睛也没有光泽。我预感到从此以后她的智商将下降。
她起身,说要回家。我便送她回去。我以为她要将我拦在门外,她却由着我将
她扶了进去。
屋里没有别人;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突感非常内疚。
我发誓今生今世永远爱她,但方式可能有所改变。其实爱的方式本也不止一种。无
论如何,不能让被爱的人心里沉重。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丈夫的模样。相框里的这个男人的确温厚之中有懦弱,
但我料定这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抛弃她。聪明绝顶的她自然更明白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绕到石桥大书店去看了一下。老天在上,我那本粉红
色的书只剩下一本了。在近两年时光里,在经了那么多事以后它终于找到一个主人。
我将最后那本买了去。
吴越无论多么聪明,也猜不到是谁提供了这个……线索。这肯定只是一个电话。
我当然知道。但我永远也不说破。
我和王静还是复婚了。我心中酸涩,因为这已不是原来的发妻。但既然有些生
活被透支,另一些地方就只好将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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