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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睡觉吧
丁丽英
沈安和王慧成了情人。要说事情,却简单得很。
那天七十周年校庆,舞会挺热闹。一些毕业了很久的校友,都回来,兴致勃勃
地在新建的舞厅亮相。这说明他们其实并不太老。王慧毕业也快十年了,有时她觉
得那不过是上个月的事。而沈安是在武汉念的大学,广州念的研究生。他工作了一
阵子,觉得广州太热,太易分心,就考到上海做博士,结果留校当了教师。这是沈
安说的。沈安还告诉她,他的祖籍在东北。王慧觉得,一个人竟为了气候的缘故挪
地方,换工作,拖家带口的,说什么也很稀罕。当然沈安念博士时,王慧早已工作
了。也就是说,他们从没有机会相遇。可能这就是所谓"相见恨晚"的原因吧。而王
慧隐约觉得沈安不是真正的校友,至少他没有在青春年少时和她同过学,反倒像一
只布谷鸟,乘人离开之际巧妙地占领了巢穴。
那个晚上王慧一直在跳舞。 从华尔兹到吉特巴,从迪斯科到一种难度较高的"
恰恰", 没有一支曲子拉下过。她不甘心,如今当学生的,竟拥有灯光和音响如此
高档的舞厅。沈安多数时候却坐在舞池外的火车座里。他注意到一条机织的玫瑰红
长裙,降落伞一般,不停地在人堆里旋啊旋的,格外醒目。沈安在娱乐方面比较笨
拙。作为一个大男人,连舞都不会跳还像什么话?所以不知怎么学来这一手,偶尔
也会踩几下别人的脚,但碰见简易的曲子,总算还能勉强对付。
"友谊天久地长"是最合适的旋律。校友们沉浸在对青春没完没了的留恋之中。
音乐所到之处,一些昂首阔步的驼鸟迈开摇晃不定的步子。沈安拖着王慧,东闯西
撞了一番后,不知不觉闻到她身上一股特殊的气味,顿时腿脚软绵绵的,好像踩到
了体操垫。那是一股奶油冰淇淋的气味,他因此联想到正在他手臂下渐渐融化的乳
白色固体。他也一直认为,一个大男人要是被这些事吓倒,还像什么话?于是他红
了红脸,作了自我介绍。他的腼腆,马上赢得了王慧的好感。她教了他一招,并约
好什么时候再切磋"技艺"。
到了春节,沈安打电话给王慧说,"我们为什么不好好聊聊?"。这个春节他没
回老家。他俩正好都有假期。沈安又说,"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他告诉她,他新
买了一架cd唱机,他们可以在上面放惠特尼·休斯顿的歌曲。他猜王慧是个流行音
乐fan(爱好者, 迷),不过趣味保守。而他喜欢的却是古典音乐,什么巴赫啦,
肖邦啦,肖斯塔科维奇,其实也不过瞎听听,他谦虚地说,"算不上真正的爱好者"。
他还设想,他们会一起吃一顿饭,过后打打牌。他同时还请了另外一个校友,一个
修辞学专家,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可沈安没说,他妻子已经带着孩子回长春过节去
了。他也没强调,让王慧的丈夫一起来。
最后,那个受邀请的"修辞学专家"没有出现。也许他出现过,又退了回去?也
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反正,沈安早已备下一大桌火锅原料:羊肉、牛百页、菠菜,
外加"川奇","王朝干红"什么的,等着王慧。王慧想,聪明人到底是聪明人,自有
一套招待客人的办法。火锅,完全掩饰了不善烹饪的弱点。
他们吃得很慢,不时瞧瞧对方,一边等着生食煮熟,好把它们从混浊的汤汁里
打捞上来。王慧的右下巴上有一小粒痣,左侧有只牙齿长在另一只后面。她笑起来
时,嘴巴咧得很大,好像脸上的皮肤不够用了,过后,也没想起复原。她具有某种
恣意的美态。她没有孩子。当他们谈论孩子的时候,她就跑过去把沈安儿子的照片
从墙上摘下来,看个仔细。"他长得真不错,真可爱。"王慧说。其实她本想说,做
父亲的也是如此。
沈安很英俊,不高不矮,胡子整齐。如果等那些胡须长长,也许是金色的,也
许曲卷。他的头发颜色也很淡。皮肤白得像洋人,穿一件藏青色的圆领手编毛衣,
里面是粗格子衬衫。牛仔裤。他还戴了一副度数不深的眼镜,如果不是因为习惯,
或者鬼知道是怎么形成的知识分子的审美观,王慧想,他蛮可以什么也不戴的,那
样,看上去就有点像阿兰·德龙。
他们聊了一会儿舞会,学校,工作,共同认识的某个快要入土的教授,那人有
一次竟坐着轮椅在讲台上做学术报告,后来因为缺氧被人推了下来。沈安说,他很
难想象一个人竟会老到这种地步。也许他以后当了教授,也会这样的。王慧说,那
人因为勾引女学生,在文革期间被人游斗过。他妻子因此上了吊。沈安说,真有此
事? "知道吗?那时人们管这叫什么?搞腐化!"她说,当时她还小,错听为"搞五
花"。 她想什么是"搞五花"呢?好像那个人在不该摘花的花圃里摘了花。两人全笑
起来。他们想象不出,另一个人竟为此上了吊。他们还聊了住房,各自爱人的工作。
王慧的丈夫小李是个"监理师",沈安就问,"监理师"到底是干什么的?王慧说,她
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她只知道他每天坐地铁到市政府上班。而沈安的妻子也姓
李,是个教师,不过教的是中学。这样一比较,王慧觉得自己在国营企业做文秘,
好像最没文化了。她的爱好听上去也不是文化之士的爱好:跳交谊舞,每天早上到
公园打木兰拳,参加公司举办的各类比赛。她的身材倒练得十分健壮,肌肉结实、
气色白里透红。最近她还学习一种入静的瑜伽。
他们互相敬酒, 用筷子在碗盘边缘敲响对酒令。"老虎","鸡","虫子","木
棒"……渐渐地, 王慧有些醉了。她感到愉快。她说,"我是老虎,你是鸡。"沈安
也有些不胜酒力,他说,"不,我是老虎,你是鸡。"他们争执了一翻,最后沈安说,
"谁也别争了。我们都是虫子。都是虫子。而且是害虫。"他们想起十年前电视上的
一则杀虫剂广告, 于是王慧唱道,"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富灵,正
义的来富灵把我们都杀死,都杀死……"
于是两人在房间中央举着胳膊,抬起屁股踏步。"是这样,是这样。"他们回忆
着往事。他们搂在一起跳舞。跳来跳去,沈安就说,"我们睡觉吧。"王慧停止了哼
唱, 用力把眼皮抬了抬,说,她也感到有点困了。沈安更正道,"不是一点困,简
直是困极了。"王慧沉吟了片刻,就说,"那么好吧。我们睡觉吧。可我把话说在前
头,除了睡觉,我们可什么也不干。"沈安说,"我也把话说在前头,除了睡觉我们
不干任何事情。 "两个人开始发笑,绕着床兜圈子,将枕头掷过来,掷过去,好像
那是他们身体的组成部分,这种时候,也需要被如此这般地接纳,拥抱,揉捏不断。
王慧说,除了爱人,她还没和人睡过呢。
沈安说,他也是。"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说不定有点不一样。"
于是,两个人拉上窗帘,脱了衣服,小心翼翼地躺到床上。他们盖好被子,在
对方的背上用手写了一会儿字。王慧起先写"人",后来又写"大",这都没什么难,
很容易猜着。沈安说,"看我的。"于是他就写"太"。王慧说,既然你这么写,她也
是有办法的。 她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就在沈安的背上写一个"木"字。"真了不得
呵,"沈安说。很快,两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沈安打电话给王慧, 说他妒嫉死那个"监理师"了。"我恨不得杀了
他。"他说。
王慧说,"为什么呢?"
沈安说,"你自己清楚,他每天可以和你睡觉,而且随时随地……"
王慧连忙"嘘"起来,"轻点,他正在阳台上浇花呢!"
"那我更得杀他。"沈安说,"然后踏着他的尸体,手捧鲜花去见你。"
王慧没有回答。沈安又说,
"我非常想你。"
这时,"监理师"小李从阳台走进来,王慧赶忙挂断电话,好像话筒突然烫起来,
捏都捏不住了。
那是晴朗的节日。小李走到窗前,又为房间里的一盆水仙花浇水,摆正里面的
鹅卵石。他背对王慧,欢快地吹着口哨;王慧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仔细地辨
别曲调拐弯处的弱音,似乎有些颤抖,又有些委屈。而窗外的鞭炮声却不绝于耳。
相比之下,王慧的声音就格外温柔了:
"假如有人要杀掉你怎么办?"
"谁呢?现在谁会有如此激情?"
"假如有人要吃掉你呢?"王慧突然感到自己在内疚。
小李眯起眼睛: "那会是谁呢?我等着呢!"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多好啊!不
过那都是国家的损失。"
他无知地笑起来。王慧走过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心。
第二天下午,王慧提着一大袋子准备好的菜来到沈安家。中学教师小李还没回
来,而"监理师"小李将在单位值夜班。她把家里的电话搁起一点,造成中断的假相,
这样,即使他打电话,也打不进来,因此没法判断妻子整夜都不在家。另外,为了
防范沈安的同事邻居,王慧又戴了一副墨镜,脑袋用一条丝围巾包裹起来,样子像
一颗巨型手雷。她压低下巴,疾速通过甬道,等沈安打开房门,便燕子似地扎进去,
并一直旋转着,滑翔到厨房。到了那里,她才长喘了一口气,定下神。她将带来的
熟菜装盆子,将一只乌骨鸡伴着生姜、黄酒和火腿片炖在炉子上。据房中术上说,
人们必须及时补充失去的水份和体力。必要时,她还会屏息吐纳呢。然后,她解下
围腰,洗了手,回进房。不出所料,沈安在半路抱住了她。
"真想吃了你。"他说。
"可我只想吃鸡。"王慧说,"我还想喝鸡汤呢。"
"你撒谎。"沈安说,"我一定先把你吃了。"
"怎么吃法?"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床边,几乎同时,两人"通"的一声,掉了进
去。于是,真的像吃一顿美餐,床上立即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简直是胡闹。"事后沈安笑着总结道。他穿一条浅蓝色的棉毛裤,趿着拖鞋,
跑到厨房里舀一碗鸡汤。而王慧想的却是,一个男人穿浅蓝色的棉毛裤毕竟显得可
笑。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人竟穿着那条松夸夸的裤子在她鼻子跟前晃来荡去。
王慧满意地想,怪不得北方男人一个个那么神气活现的。可事已至此,两人都筋疲
力尽,谁也没有兴致开玩笑了。就匆匆喝罢鸡汤,捡了几样小菜扔进嘴巴,昏然睡
去,不提。
一觉醒来,已到了深夜。王慧第一次看清了这间房间:一面墙壁全长着书籍,
那个书架沉没于黑暗,轮廓不很分明,因此,看上去浅色的书,五花八门,全是从
墙壁上长出来的。有的倒向一侧,有的倒向另一侧,歪着脑袋。它们都有些疲倦。
想想,一个人一辈子的财富,也是一个人一辈子赖以生存的食物,全部在这里了。
另一面墙上,窗户般大的镜框内贴着几排蝴蝶标本。当然,不仔细瞧,就可能错以
为这些蝴蝶排着队,正向房间飞进来呢。沈安的呼吸很均匀。
这是一个会让人产生错觉的房间。这也是一张别人睡过的床。王慧翻了一个身,
想了想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儿。看上去,她好像一直睡在这儿的。瞧这些被褥,枕头,
多么熟悉,还有身边这个人,这安逸的呼吸声。
她把手搭到沈安身上去。沈安醒过来,回抱她。他们抱着又睡了一会儿。后来,
王慧挣脱了对方,转过身,"几点了?"她问。
沈安说不知道。管它几点了。他又抱紧她,不再放松,好像一只老式时鸣钟的
发条突然工作了起来。
"这个房间看上去有点像我的姨妈家。 "王慧说,"小时候我在那里过过夜。姨
父是个甲鱼食用迷。所以他们那间小亭子间,一年四季散发着甲鱼的臭气。"
"你说这儿也有这股味道?"沈安说,一边拿手使劲揉捏着王慧的大腿。
"好像是的。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更像。他们的屋子里老是挂着一幅过期
的日历,上面画的就是蝴蝶。那老头还喜欢拿胡子逗我,拱我的脸。他说,香一记,
就给吃一只甲鱼。他的家里到处养着甲鱼。桌下,床底,矮柜上,有一次我看见两
只甲鱼慢悠悠地在五斗橱底下走着。他总是用筷子引诱甲鱼咬住,然后将它们的脑
袋砍下来。他喜欢吃冰糖甲鱼,也喜欢吃清炖甲鱼。后来他死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沈安又开始摸她的腰。她的腰有些粗,底下搁不进一只手
去。不过,他还是费了一点力,将手腕嵌了进去。现在,两人好像就要开始跳舞了。
"我感到害怕。"王慧说。
沈安用另一只手抚摸她。脖子,纤巧的肩膀,小而结实的乳房,柔软的腹部。
然后他把手停在小腹下面。海草,盐碱地,陡坡,峡谷……它们在什么时候长成这
个样子的?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是怎样的情绪,怎样的想法培植出这不同寻常
的手感、气味和难以捉摸的肌理的变化?他轻轻地抚摸着,感到惊讶。
"这样好些了吗?"
"好些了。"王慧说,"不过为什么?"
"父亲死的时候, 我才八岁。"沈安说。他睁开眼睛,发现王慧正盯着他。"我
也很害怕。不知道该不该哭。后来,我就把这事忘记了。"
"你能忘记吗?"
"起先不能。后来我想,世界上的事情恐怕都是这样的,我强迫自己忘记它。"
他吻了一下她的脸,又用手指把她的眼皮合上,好像那是一个死者的眼睛。
"再睡一会儿吧,"他说,"再睡一会儿。"
黑暗中,王慧找到这个人纤弱的手,紧紧握着。
要知道在平时,王慧并不是个伤感的女人。她性格开朗,爱笑,爱吃,喜欢研
究驻容养颜的食谱。但接下来的事,还是让她感到愁闷、忧心忡忡:沈安的妻子带
着孩子回家了,这个学期她又不坐班,一星期没几节课。王慧白天根本没法上那儿
去,更别说过夜了。王慧家本来白天还有空,可"监理师"小李这些天正在为一个什
么工程写报告,白天也经常呆在家里。这样,幽会算是彻底泡了汤。只是沈安还是
不停地打来电话。遇见小李的声音,马上挂断,害得小李惶恐起来;遇见王慧,也
不报自己的姓名,只是低低地问,"你在干什么?"王慧说,"我没在干什么。"有时
候她会说,"我正坐着,想心思呢。"或者说"我在看电视。"她告诉他,这事完全没
有希望了。小李开始注意听起来。王慧于是就对小李撒谎说,那是他们单位的支部
书记,正在鼓动她入党。不过小李仍然疑惑:那人为什么在电话里一说就没个完,
而且王慧越听越惭愧,看来,加入组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消除小李的疑虑,
就得有更加殷勤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甜言蜜语。"我爱你,我多么爱你呀。"王慧不
停地这么唠叨,同时不自然地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拍拍他的小肚子,又把
他的臭袜子拿到洗手槽那里洗干净。她为他买来带有加厚橡皮筋腰衬的内裤……渐
渐地,她感到厌倦了。
外滩。
灰色的江水自由地拍岸,发出琐碎而谨慎的响声。两人肩并肩站着,将胳膊撑
在堤围上。
"你为什么一听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沈安说。
"我看我们算了,结束吧。"王慧说,"我不想再撒谎。我真受够了。"
沈安看向远处,没有回答。
"我恨不得死掉。"王慧说。
听上去那不是真的。
"我在想哪里有按钟点出租的旅馆。 "沈安说,"我听说,如今旅馆可以按钟点
出租。"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王慧说。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愿意再解释:"
我不愿意老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那是些海鸥。
"这里竟然有海鸥。"王慧说。这回沈安答话了,他说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简直大得吓人。"他撤出手臂,举过头顶:"看上去像老鹰一样。"
"不过它们确实是海鸥。"她想说,她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鸟,它们让她惊愕。
"我看也是的。"沈安叹了口气,觉得应该把话题叉开。于是他给王慧讲述一个
他曾经看过的电影,名字叫"群鸟","它也是希区柯克爱拍的那种悬念片。"他说。
王慧听着,眼睛仍然不离水面。一只海鸥从他们头顶附近盘旋开过,嘶声裂肺
地喊叫了两声。它的躯体洁白、肥硕,样子十足像一头老鼠,爪子几乎看不见。
"有个姑娘, 我已记不得她的名字了。不叫爱丽斯,就叫梅兰妮。外国人的名
字,她们倒很少叫什么慧的。"沈安说着,看了看王慧。王慧不以为然。他继续说,
"那个姑娘爱上一个青年律师, 就到渔村去追他。律师和他的寡母和年幼的妹妹住
在一起。那个寡母有点那个,你知道的,使人产生'俄底浦斯情结'的那种。姑娘好
像真的爱上了她的儿子,那个律师,也有可能律师爱上了姑娘。谁知道。反正,有
那么一点神秘。与此同时,那些海鸥开始袭击人。大人,小孩。啄死了一个,后来
又是一个。当然,姑娘是主要目标,好几次,她也差点丢了牲命。律师的母亲说她
是扫帚星,她一来,海鸥就开始害人。你想,一大群海鸥,起先好好的,在那里飞
呵飞,只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还挺有诗意,突然就没头没脑地朝你扑过来。它们
疯了。那气势真的很吓人。密匝匝的一大片,从天而降,奋不顾身……"
"你是说海鸥会攻击人?"王慧说。
"那部电影就是这么讲的。"沈安说。
她回过头,不相信地端祥他: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姑娘受了伤。 要知道,这以前已经有一位姑娘被那些疯鸟啄死了。好像
那人也是律师的女朋友,因为发现律师有那么点恋母情结,所以分了手。结果她被
鸟啄死了。而律师现在的这位女朋友据说行为有点古怪、不检点。她在罗马赤身裸
体地跳进喷泉。你想,外国电影有时候会搞得很复杂。事情真的复杂起来。不断的
特写镜头,闪回,那些人惊恐得像鸟一样。我是说,人到惊恐的边缘,也会像鸟一
样"呼啦啦"到处乱飞。你要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他们全乘上汽车逃走了。"
"电影结束了?"
"是的,电影就这样结束了。"
"没提到他们可能结婚?"
"没有。他们只不过一块儿逃走了。"
"这里的海鸥恐怕不会咬人。"
"说不准。"沈安抬头凝视着三三两两的海鸥:"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往西走。王慧又回头看了看仍旧发着灰的混浊江水,看了看那些似乎
还算温良的鸟类:
"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她说。
"不,我不同意。"沈安说,"坚决不同意。"
没过几天,事情似乎有了转机。那个"修辞学专家"去美国学者访问,一套公寓
暂时借给沈安,好让他"专心治学"。
"这么说,真有这个人喽?修辞学专家!"王慧站在窗帘边,抚弄着窗帘的拉索。
阳台上,一盆仙人掌开出红色和黄色的花球,好像在提醒人们,这儿可不是沙漠。"
我还以为那是一个胡诌出来的人呢!"
"你没想过,这也是一间胡诌出来的房间?"这儿什么都有。
沈安察看着衣橱、台灯、写字台和床。床上没有床罩,一条老式的床单呈现出
来。他注意到上面印着一条龙和一条凤,不过已经洗得退了色,不新鲜了。
"他是个单身汉吗?"王慧问。
"他离过婚。"沈安说。
"你也乐意离婚吗?"王慧把窗帘拉拢,室内顿时暗下来,好像将要放一场电影。
"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念头?"
沈安跑到厨房拿来两杯茶。水有点烫手,他赶忙将它们放了下来。
"你乐意离婚吗?"王慧又问。这时她已完全转过身子,脸对着他。
"我不知道。"沈安说。
那天,躺在那条有龙有凤的床上,他们谈得很多。离婚后会是怎样一个情形?
想想看--王慧将什么也没有,只提一口衣箱,里面塞着几条裙子和几本保健食谱;
沈安将得不到孩子。当然他们会远走高飞。沈安说不定会到海口大学找个工作,同
时忍受他难以忍受的炎热天气。而王慧将辞职,中断打木兰拳,完全变成一个家庭
主妇。热衷于烹饪,偶尔也跳跳舞,或者养成新爱好,在海滨游泳,把皮肤晒得黝
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跟着电视做健身体操。"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蹲下起来,
五六七八。 四二三四,双手举平。抬腿挺胸,五六七八。左右左!左右左……"唯
一的好处,他们将长久地在一起,日日夜夜,再没有人能使他们分心了。
"这样我不是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吗?"沈安说,"这样我不是又要从头开始?"然
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么,你觉得我们会永远活下去?"王慧说。她仰面躺着,手脚并拢,一动不
动:"你觉得我们会永远这样,活下去?"
这之前,他们生活中谁也没有作过类似的决定。他们只是决定过和一个人永远
生活在一起,于是登记,结婚,生孩子,那显然容易得多。可现在,他们又要决定
和另外一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多么荒唐的事!那个人起先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等
哪一天突然冒出来, 站在你面前, 和你说话,和你睡觉,于是你就得想办法和他
(她)生活在一起了。他们真的有必要生活在一起?
夜已深了。电视机屏幕下起了雨。沈安欠起身将它熄灭。这样,王慧就不知道
自己处在什么位置了。你可以想象她是躺在一张大床上,也可以想象她正躺在潮湿
寒冷的沙滩。不,也许她正躺在一条船上。一条她一辈子也没见到过的独木舟上。
她想,自己一向缺乏方向感,尤其在这种时刻,在别人的房间里。可即使让她搞清
方向,她又能干什么呢?她会活得很久吗?她会一直爱好打木兰拳吗?现在她不是
开始练瑜伽了?她想她并不能知道答案。
"我们还是别想这个问题了。"沈安说。可王慧不同意。她说这是无法回避的,"
再说,小李也是好人。"
沈安问:"你是指哪个小李?"
"两个都是。"王慧说。
"那有什么关系吗?我是说,那会影响我们的事吗?"
"反正,"王慧又说,"反正,我们得做出决定。"
沈安不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俯在王慧身上,嗅了嗅说,一个人为什么非得
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过活呢?多么没有道理呵!"瞧,现在这样多好!"
而王慧能举出许多在一起生活的理由。她坐起身,把一条腿摆平,弯起来,又
用双手去够另外那条伸直的腿。她竟抓住了那条腿的脚脖子。她说:
"他们可以一起吃饭, 聊天,一起散步。最关键的是,他们可以一起做家务。
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另一个人可以照顾他。他们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直到死去。"
沈安看着她压腿,一下,两下,接着又换过另一条腿来压:
"听上去不坏。可是,如果一个人要死了,另一个人还是没办法救他,代替他。
他只能眼看着对方受苦,眼看着他死去。所以,你说的,仍然不是爱情的理由。"
"我说的是生活的理由。"王慧说。
"依我看, 生活的理由只可能是,害怕孤独。因为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
是非常孤独的。"沈安说。
"哲学老师。"
王慧说不过沈安。
"我本来就是哲学老师嘛!"
"那么好,哲学老师,我来问你,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王慧做完了这些动作,又仰面平躺着,将双膝弯曲,脚踩在床单上。一双手分
别从背后抓住了两只脚脖子,并使身躯像一座拱桥似的挺立起来。
沈安诧惊地发现她竟能自如地做这些动作。
"等死"沈安说。
王慧好像没有听见。
"一点点地死掉。喂,你听见了吗?慢慢地死掉。"
沈安看见王慧把双腿竖在墙壁上,双手抱着头,做成倒立的姿势。"像这样吗?
"她的声音好像也倒了过来。
"嗨,小心一点。"沈安说,"小心一点。"
王慧面孔涨得绯红,血液开始倒流。她的白衬衫下摆分成两瓣从上面倒挂下来,
活像一朵巨大的百合花的花瓣。
"天呢,你给我小心一点。"
衬裙也像耷拉下来的花瓣。沈安觉得,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不仅变得陌生,而
且变得古怪,显出一种顽固的、非肉体的美。
这样坚持了很久。等他们再次并排躺到一起的时候,王慧在轻微地喘气,而沈
安拍着王慧的肚子,说:
"嗨,这里面还有什么货色?告诉我,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奇怪的货色?"
王慧说:"胃,肠子,膀胱。还有盲肠。"
"有没有肺,有没有心?"
"你说呢?"
"让我找找看。"沈安开始找。王慧无声地笑起来。
"这里好像没有。让我到下面瞧瞧好吗?"
"不行,你这个坏蛋。"
他放在小腹上的手突然不动了。
"哦,我摸到一样最好的东西了。"
"什么?"
"猜猜看,只有你们女人才有。"
"子宫吗?它什么样子的?真的,告诉我,你感觉它是什么样子的?"
"嗯, 像个梨子。这是书上说的。也许它像一座房子。我可不知道。我从来够
不到那里。"
"那么你到了哪里了?"
"我只到了它的走廊。 长长的走廊,像一条黑暗而神奇的邃道。那里的门始终
关着。"
"那你怎么了?"
"我被那条邃道包裹起来了。 越裹越紧,真不可思议。我几乎不能动弹。于是
我拼命挣扎,撞门,撞墙壁……"
"是呀,有时还真感觉你在撞墙壁呢。"
"一个人要是能从那扇门里爬回去就好了。"
王慧同情地看着他。沈安又说了一遍:
"一个人要是能从那里爬回去就好了。"
"当时你有什么感觉?"王慧问。她转过身抱住了他。沈安变成了孩子。
"那里非常温暖。 要我说,是一种安全感。我指望呆在里面再也不用出来了。
我真的想永远不出来。"
"你感到幸福吗?"
"是的。有那么一瞬间。"沈安闭起眼睛,努力回忆着。马上他又感到了沮丧。
这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被驱逐的感觉--
"嗨,我们还是别说了。我们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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