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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你这该死的土豆
易羊
一、给干女儿讲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土豆(ｄù)。”
“什么小土ｄù哇,是ｄòｕ,ｄ—ｏｕ—ｄòｕ。”
“哦,是什么?ｄ—ｏｕ—ｄòｕ,是吧?小——土——豆,嗯,从前啦,有一个小—
—土——豆, 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土——豆。”
“什么是小女土豆?” “就是……嗯,怎么说呢?一个扎着两根儿小辫子、穿着
一条花裙子的小土豆哇。”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在人行道上并排走着。活像两个梦游者,行走在她们的对话
中。
那个大女孩儿,你真不好猜出她的实际年龄,二十岁也像,三十岁也可能,是那种
永远是女孩样 的女人。她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浅褐色棉布衬衣,瘦瘦的,留
着齐耳短发,不算漂亮, 也不娇媚,假如再多留意一下,就会马上发现在这张平淡如水
的脸上,眉毛有点特别,又直又长 ,因此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形同白痴般的天真,使
她显得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和一种说不出 来的奇怪感觉。
那个小女孩儿长着一个可爱之极的小脸蛋儿,尖尖的下巴颏儿,嘴巴抿得紧紧的,
好像一直都 在发那个“ｄù”音似的。
她没有戴小红帽、挎着小竹篮；倒背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书包让她感到非常
吃力,不堪重 负,像个可怜的小蜗牛。她边走边弯一下腰,抓着肩上的背带把书包往
上动一动,好像用这种 方法可以把重量减轻一些。刹那间,让人疑心她会一直弯腰往
下直至地面,变成一只小蜗牛。 所以,大女孩儿疑心地看了她好几次。
大女孩儿也背着一个时下流行的双肩包,是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上面有很多的
小包和铁扣子 ,女孩儿牛仔裤的大腿两侧又有两个大口袋,这样一来,她看上去像一
个即将出发去远行和探 险的人。哦,这女孩儿是一个让人担心的随时会来跟你告别
并且可能一去不回头的人。
讲故事的大女孩儿和听故事的小女孩儿不急不忙、旁若无人地走着,一个不像去
上学,一个不 像去上班。除了梦游者的表情和步伐之外,她们还有一个巧合般的相似
之处,都长着一双细长 细长的眼睛,看不出哪一双眼睛比哪一双更大,而且是如此相
像,看到其中的一双就会想到另 外的一双。
“小土豆非常喜欢唱歌,但是,她非常的不自信,非常地害羞,我简直没有看到比
她更害羞的小 土豆了。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唱歌,她会唱很多的歌,别人会唱的歌,
她一听就会唱了。小土 豆的嗓子像百灵鸟一样好听,哎呀好听得不得了。但是,小土
豆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因 为,谁也没有听过她唱歌,谁也不知道她会唱歌。”
“她妈妈也不知道她会唱歌吗?”小女孩儿打断故事,提了个问题。
“是的,她妈妈也不知道。”大女孩儿说,她很高兴小女孩儿发问,这样,她就有
时间来想想她 的故事怎样继续下去。这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开头,她对此很没把握。
何况听故事的人又是满 怀期望。
“那她为什么害羞呢?”
“因为她认为自己的眼睛太小了,自己一点都不漂亮。”大女孩儿看了一眼对方
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小吗?”当事人一无所知。
“是的,很小。”
“所以,她不漂亮是吗?大眼睛才漂亮呢。”
“大眼睛是漂亮,可是,长着一双小眼睛的小土豆不是也很可爱吗?”
小女孩儿没问题了,大女孩儿只好继续讲她的故事。
“小土豆很想让别人听她唱歌,因为她觉得唱歌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可是,
她不敢。有一 天,她来到小河边,鼓起勇气唱给河水听,河水哗啦啦地流着,河水在开
心地笑呢,说她唱得真 好听。树上的鸟儿也听到了,说她唱得太好听了,鸟儿叽叽喳
喳地叫了一阵以后,也唱了一支 歌给她听。”
“那河水和小鸟不是知道小土豆会唱歌了吗?”小女孩儿高兴地说。
“可是,河水有河水的语言,小鸟有小鸟的语言,土豆有土豆的语言,小土豆听不
懂它们的语言 ,是我翻译的呀。”大女孩儿说。小女孩儿抿了抿她的小嘴,没话说了。
“当然,小土豆虽然听不懂,但她也很开心,总算有人听她唱歌了。可是,可怜的
小土豆,她的 脸已羞得通红通红的,她既兴奋又紧张,唱了一支又一支。”
小女孩儿听得正出神,大女孩儿却停住了。她盼望小女孩儿能提问,可小女孩儿
却不能心领神 会她的意思,睁大她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大女孩儿只好继续讲
她的故事。
“小土豆难过地哭了,她在一块小石头上坐下来,伤心地想：要是有一天,我能站
在高高的舞 台上,唱给所有的人听,该多好哇。可是,我的眼睛是这么小,我一点都不
漂亮,别人会笑话我 的。小土豆一想到这个,就害怕极了,这样,她会羞得从此不敢再
见人了,简直不敢再生活在土 豆的世界里了。”
“到底是土豆还是人?你一会儿土豆一会儿人的。”小女孩调皮地说,她忽视了
情节,发现了 称呼上的漏洞。
但是,大女孩却已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了,她认真地说：“土豆和人是一样的呀。”
“小土豆一个人伤心地哭着,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她。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揉着她
的花裙子,把 裙子揉得皱巴巴的。她的眼泪滴在裙子的花朵上,像花朵的露珠；她的
眼泪滴在草地上,像是 小草的眼泪。小土豆越哭越伤心,眼泪滴得越来越快,像人家
说的断了线的珠子那样的快。有 一滴眼泪正好滴在一个正在草尖上睡大觉的小精灵
的身上,把小精灵惊醒了。小精灵‘啊涕 ’打了一个喷嚏,伸了一个懒腰,说,怎么啦?
下雨啦?它睁开眼睛看到了太阳,又说,太阳不是 好好的吗?怎么会下雨呢?小土豆听
到小精灵说话,这才看到了小精灵,它是那么透明的一个小 人儿,小土豆赶紧说,对不
起,没有下雨,是我的眼泪。小精灵也看到了小土豆。小精灵是个头 脑简单的人,它
最不懂别人为什么会流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它很善良,就结结巴巴 地问道,
你怎么了?你妈妈打你了吗?我知道你们那些大人最爱打小孩子的。小精灵很不屑地
做了一个怪相。小土豆摇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
“哎,小土豆怎么听得懂小精灵的话呢?她不是听不懂河水和小鸟的话吗?”小女
孩儿突然提 了一个极其聪明的问题。
大女孩儿赞赏地看着她笑了,说：“是的,可是,小精灵可不是一般的人,它是精
灵啊,什么话 它都会说。”
“那,我们人说的话,它能说吗?”
“当然喽。”
“那,为什么我没有见过小精灵?”小女孩儿迟疑不决地问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
题,她对自己 想要表达什么好像拿不准似的。
“我也没见过。”大女孩从容地回答道：“可能没几个人见过小精灵。但是,也
许我们会见 着的,我相信。”大女孩赶紧又安慰她,这个优秀的听众就不再怀疑了,
大女孩看了看她神往 的表情,问道：“接着讲吧?”小女孩儿做梦似地点了点头。
“小土豆说不是的,小精灵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土豆说,我很喜欢唱歌,很想
在舞台上唱 给很多的人听,可是,我害怕极了。小精灵说,你为什么要在舞台上唱歌
呢?我喜欢跳舞,我每 天都在草尖上跳舞,从这一棵草尖跳到那一棵草尖上,这不是很
快乐吗?我不明白。小精灵是 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把小土豆说得更难为情了,好像遭
到了耻笑似的,脸又红了。小精灵知道 自己太粗心了,它想小土豆这么想在舞台上唱
歌,在舞台上唱歌一定让她更快乐,就像自己在 草尖上跳舞一样,可是,她怕什么呢?
就问小土豆,你怕什么呢?这一问,把小土豆问住了,小土 豆说不出来自己怕什么。小
精灵的聪明劲儿一下子上来了,它问,你是害怕唱歌呢?还是害怕 听歌的人?你看小精
灵和你一样的聪明。”大女孩亲昵地拍了拍小女孩的头,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女孩一
歪脑袋开心地笑了。
“小土豆听到这个问题,马上说,我不怕唱歌,我喜欢唱歌,我怕我唱得不好,怕别
人笑话我,因 为我的眼睛长得这么小,我一点也不漂亮。小土豆的眼睛哭得红红的,
看上去显得更小了。可 是小精灵对大眼睛小眼睛倒不十分在平,更不懂什么是漂亮,
但它很喜欢唱歌呀跳舞呀什么的 。所以,它高兴地说,你会唱歌呀?太好了,唱个歌给
我听好吗?小土豆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她 唱歌的时候,看着小精灵,一点也不害怕。
小土豆唱完了,小精灵眨了眨眼睛不相信似地说,哎 呀!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歌,我
都忍不住想跳舞了,说完做了几个好滑稽的动作,把小土豆一 下子逗得笑了起来。”
小女孩抿了抿她的紧“ｄū”着的嘴巴,大女孩以为她要说点什么,等了她一会
儿,小女孩什 么也没说,大女孩儿又慢慢讲了起来。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小精灵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它看到了小土豆的小眼睛,它
想跟小土豆 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就说,嗯,你的眼睛一笑就真的好小呀。小精灵的话
还没说完,小土豆一听 这话,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急忙从石头上跳下来,飞快地跑了。”
校门口到了,大女孩说：“不能再讲了,你该上学去了。”小女孩失望地说：
“不行,我想听 完。”“不行,你会迟到的。”“那你告诉我小土豆后来怎么样了?”
“嗯,让我想想……哎 呀我忘了。”“怎么会呢?你快讲。”小女孩差一点急哭了。
大女孩只好说：“可是我真地 忘了,我想她可能成为了一个歌唱家吧,你说呢?”小
女孩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肯定是的。 ”大女孩也说：“嗯,肯定是的,我想。你赶
紧去上课吧,再见,我的干女儿。”
小女孩儿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今晚到我家来,我把小土豆画成一幅画送给你。”
“好吧, 再见!“小女孩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小土豆喜欢什么颜色的裙子?”大女
孩说：“你先画吧 ,看看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不是小土豆最喜欢的颜色。”小女孩说：
“我猜想小土豆肯定喜欢 ……”她突然不往下说了,像要保守一个大秘密似的冲大
女孩儿神秘地笑了笑,说了声“再见 ”,就走进了校门,汇入到她的同学的海洋中去
了,再也没有回头。
大女孩儿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她走进三楼的一个教室里,她想她坐第几位呢?恍惚
间,她看到童 年时的自己和她一起坐在二组第一位。她们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眼睛
却偷偷地相视一笑。
二、两棵树
两棵树并排成直线站在那儿,正午的阳光照着它们,仿佛它们在一个长长的午睡
中还没有醒来 呢。影子圆圆的,正在它们的脚下,好似两个坐坛。
讲故事的大女孩儿站在两棵树的中间,眯着她的细长眼睛,看看这棵树,又看看那
棵树,好像在 量它们之间的距离,又好像在想该先喊醒哪棵树。
她的背上,还背着她的双肩包。
这块小草坪处在这条街的尽头,是由一块荒地略做修葺改造而成的,做了几个水
泥凳子和一个 水泥亭子,就勉强被当成城市街心花园的一个了。
这儿除了自由生长的青草,就只有两棵树,这是多么叫人迷惑不解的地方啊!这两
棵树很高大, 是两棵年轻的大树。因为它们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大女孩儿决定不再等待了,她走过去拍拍那棵树,又走过来拍拍这棵树,动作既亲
昵又默契,不 难看出,这是他们之间长期使用的方式。
女孩儿走到和这两棵树成三角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这肯定是她经常坐的位置,
她开始讲话 ,所以,我们估计那两棵树已经醒来了,并用某种我们无从知晓和看见的
方式跟女孩儿打了招 呼,一场老朋友的午后谈话开始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女孩儿说,眯着她的细长眼睛,“有一天,奶奶对我说,你学
会了从一数 到一百,我就给你一个礼物做奖品。我被那个未知的被称为奖品的礼物,
弄得兴奋极了——因 为这是我的第一个奖品啊!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数数中去,我第一
次体验到什么叫狂热和渴盼。 但是,对于我那个年纪,这一百个数字是那么的难,我
当时其实刚刚学会从一数到十。我每天 口中都念念有词,像一个狂热的信徒在念祈
祷文。我犯了很多的错误,颠三倒四的,就是难以 前进。一百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座
庞大的迷宫的出口,我简直不可能接近它。但是,它就在前 方,我看得见它。我愈加
努力,而且非常地焦虑和烦躁不安,我想尽快缩短 时间,赶快走出迷宫,拿到那个礼物。
拿到礼物时的喜悦给了我极大的动力和安慰。”
讲到这里,女孩儿停住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好像对幼年的自
己的行为感 到了从来未有过的迷惑似的。
一个小蚂蚁稀里糊涂、没头没脑地跑到了她的手上,女孩儿神情茫然地看着它匆
匆忙忙的奔 走着,同情地笑了起来,她把它送回到草地上,结束了它徒劳的错误行程。
“我一面努力地数数,一面猜想那个奖品是什么。我猜想了许多东西,最后几乎
认定了是一个 布娃娃。从此,我在数数的时候,那个布娃娃就出现了,起先,她只是一
个模糊的小影子。我又 开始想象她的样子,想象她的头发,想象她穿什么样的衣服,
最后,这个布娃娃以极其清晰可见 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它已经存在了,并
且它已经熟悉我了。当我终于准确无误、一 气呵成地数到一百时,它和我已经成为
好朋友了,在为我们的相聚时刻一起吹呼呢。”
女孩儿的脸颊上被太阳晒得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她不再继续讲她的故事,而是
改换了另一个 话题。
“我认识你们也有很多年了吧?我第一天看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这样站在这儿,
一动也不能 动,虽然很近,彼此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可是,枝叶却不能相接,你们还
要等多少年,枝叶才能 连在一起呢?叫我吃惊的是,你们竟然如此相像,像双胞胎似的。
人家常说,夫妻相、夫妻相, 夫妻相厮守时间长了,就越长越像,你们就是这样的一对
恩爱夫妻。你们是怎么达到这一步的 呢?你们多苦哇,虽然这么近,却只能遥遥相对,
跟分居两地有什么区别呢?思念会使人衰老啊! 可你们却越来越茂盛。那个当初种树
的人真可恨,为什么不把你们种得近一点呢?嗯,不过,这 也难怪他,你们之间的距离
怎样确定呢?简直是个谜,太近了,又会妨碍彼此的生长,是吗?”
这个午后晴朗极了,没有一丝风,树枝和树叶都几乎一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静态。
所以,我们 很难断定它们是否赞同女孩儿的话。但是,从女孩儿凝声倾听的神情上,
我们可以断定她正在 听它们说话呢,果然——
“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怎么会没想到呢?你们的根早就连在一块,交织在
一起了,生长 的力量正好来自于根部哇,只是地面上看不到罢了。这真叫我恍然大悟
呢,真的,真的,我放心 了。我为你们高兴。”
女孩说完这番话后,站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把她的腰拉长得像要断了似的
细。她来来回 回地走着,然后说出了她的一个新发现,她心满意足地说：“这儿真合
适做我的墓地呢。”
女孩儿走到其中的一棵大树——我们弄不清它是丈夫还是妻子——估计是妻子,
因为女孩儿 把她的双肩包扔在地上,在树根儿起坐了下来,女孩儿打了一个呵欠,靠
在树上,女孩儿好像突 然之间困极了,她闭上眼睛,立刻就像进入了一个梦乡。
“我告诉你们,”女孩儿像说梦话似地嘟囔到：“那土豆并没有成为歌唱家,她
长成了一个傻 瓜,还一直梦想着到舞台上去唱歌,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小,并且,
她再也没有见到小精 灵。”
说完这话,女孩儿就好像真的睡着了,又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又有几个
迷路的小蚂蚁 爬到了女孩儿的手上和脸上,女孩儿对这一切一无反应。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他看到了熟睡中的女孩儿和她的包,出于好奇,不是为
了行窃,他打 开了她的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很细的小木偶,这个人马上像烫手一样
把木偶丢在了地上,然 后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神情恐怖地飞快地走掉了。
这个木偶躺在草地上,它的一只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而仅
有的一只眼睛 ,看着你,好像在哀伤地哭泣似的。
三、你也听一个故事吧
女孩儿坐在书桌前,摁亮台灯,台灯立刻在书桌上投下一个光亮的区域,女孩儿拿
出信纸开始 写什么。
她的书桌上面有很多书,有两个镜框,一张是女孩儿自己的照片,另一张是一个年
轻男人的两 张照片。台灯的光照着女孩儿的信纸和书写着的笔、握笔的手,照片和
书在光亮之外的黑暗 之中,显得模糊不清。
这套房间位于一栋宿舍楼的顶楼,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红皮大摇椅,一张书桌和
一个衣柜,除 了台灯的光亮之外,房间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这女孩儿的胆子真大,她
和这房间里的幽灵相安 而住——谁能说黑暗的顶楼里没有幽灵潜藏其中呢?
女孩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些信封来,她把写好的东西一一放进去,然后在信封上写
地址、贴邮票 ——女孩儿原来在写信。女孩儿写信用的信纸极端精美,上面是一些
带露珠的玫瑰花图案。 女孩儿给谁写信呢?女孩大概一共写了四封信。
写完信以后,女孩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来——这女孩儿原来会抽烟。
女孩儿点着一支烟,把一个镜框和镜框下的一个盒子拿到台灯的光亮下。是一个
咖啡色的盒 子,上面写着“Dove”字样,原来是装巧克力的。女孩儿把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摞信,女孩 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
女孩儿真的是一动也不动,只有手上的烟在轻轻飘着,若有若无,慢慢消失在黑暗
中。
女孩儿站起来,走到床头柜前,把上面的一面镜子拿走,女孩儿把镜子放在书桌前,
然后好像害 羞似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女孩儿看着自己,看了好半天。
“唉,”女孩儿叹了一口气,说：“你也来听一个故事吧。”
“你”是指谁呢?镜中的自己?盒子里的信?还是镜框里的人?
我们无从知晓。
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就好像是草地上的那个长长的睡眠让她受凉了一样。抽烟
使她偶尔咳 嗽上几声。房子里如此安静,女孩儿的声音和她手里的烟一样若有若无。
“在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新故事,是一件不太容易但很有意思的事,假如这个故
事非常之好, 比如《木偶奇遇记》,就会让你念念不忘地想知道后来的故事,这样的
好故事是讲不完的。但 是,我认识另外一个木偶,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已经很老了,它
的故事甚至永远不可能开始。”
……
“从它在一个木匠作坊里被一个无聊的工匠用几块木头粗制滥造地做成木偶的
那一天起,它 就意识到了自己悲哀的一生——被人玩弄,一个傀儡。所以,它唯一的
愿望就是赶快腐烂掉。 要说,这个心愿不难实现,它的很多同类很快就遭到了这样的
命运。可是,它却没有这样的幸 运——它偏巧是用上等栗木做成的。当时工匠用栗
木给一个要娶亲的人家做一套家具,剩下 一些边角余料,用来当柴火烧的,工匠一时
心血来潮,做了一个木偶,想给他未来的儿子玩—— 工匠却一直没有结婚。”
“有很长一段时间,木偶被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虽然没有被拿去让人玩弄—
—这已是不幸 之中的万幸了,可是,这样的遭遇不死不活的,也很难熬。”
“木偶希望工匠把自己加入到那些边角余料里去,当柴火送进炉子,在燃烧中结
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它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它被工匠遗忘了。”
“日复一日,木偶自己都快把自己遗忘了,看起来,它的故事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可是,它的命 运没这么好,偶尔有一些来此订做家具的人,闲来无聊,发现了它,就会
上去肆意地摆弄它,让 它不太灵活的四肢,难看地上下起落,让它又想起自己是个木
偶。所以,腐朽和燃烧的愿望不 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坚定了。它想,假如它不是一个
木偶,它的手和脚能自己活动的话,它会马 上动手毁坏自己,或者,它会立刻从墙上跳
下来,迈动双脚,走进炉膛,让燃烧的火焰把自己吞 没。”
讲到这里,女孩儿突然轻轻地“哎哟”了一声,原来是烟头把女孩儿的手烧疼了。
女孩一咧嘴 ,“咝”地倒吸了一口气,赶紧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桌面上已堆了一小
堆烟灰。女孩儿把烟 灰也弄到烟灰缸里,同时冲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了一下,好像在说,
被烧的是我自己,木偶倒没事 。
女孩儿把四封写好的信一封一封地拿起来,看上面的地址,好像在检查她是否写
了错别字,她 看得很仔细,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然后,女孩儿停留在其中
的一封信上,她用手指 去摸上面的字,好像要把上面的字抹掉似的。
女孩儿终于把信放下了,她重新点燃一支烟,又开始讲她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木偶的运气来了,这个粗心的工匠在搬运一块木头时,不小心把挂
木偶的铁钉 碰掉了,木偶‘啪哒’一声掉在了地上,工匠却一无所知。木偶掉在墙根
儿起,为这难得的机 遇而暗自庆幸,它想,也许呆会儿或者明在,一把扫帚就会把它扫
到柴火的行列里去了。”
“可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总是不会发生的——木偶被一个老鼠拖到洞里去了。木
偶没有葬身 炉膛,成为灰烬,现在它要葬身鼠口了,木偶并不为此而感到恐惧,它甚至
为即将要忍受的疼痛 做好了准备。然而,木偶的质地是那样的坚硬,老鼠的牙齿也奈
何不了它,很多天以来,它都完 好无损,只是被老鼠们啃得脏兮兮的,老鼠的涎水涂得
它满身都是,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又黑又 脏又腥又臭的木偶了。最后,有一只牙齿最
为尖利的老鼠终于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啃它的一只 眼睛,结果是,这个老鼠的门牙也和
它的眼睛一起被啃掉了。这样,它的脸上不免又沾染上了 老鼠的肮脏的血,现在它有
了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木偶的愿望不仅没有实现,它还惨遭不测,成了一个独眼木偶,它躺在老鼠洞里,
被老鼠们推 来推去。它们在它的身上跑来跑去,它迅速地老去了,但是它的心并没有
麻木,假如它有眼泪 的话,它的另一只眼睛都会哭瞎了——是的,它一直在为自己哭
泣。”
女孩儿停下来,她又要做什么?
“事情不会到此完结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老鼠们不断添子添孙,老鼠洞越
来越拥挤,终 于不能容下它了,所以,有一天,老鼠就把木偶推出了老鼠洞。”
“木偶又回到了地面上,又出现在人的视野里,但是,木偶并不因此而高兴。但是,
没有人发现 它,这样木偶在阴暗的墙角里又不知呆了多长的时间,假如它能睡觉的话,
这个觉一定是很长 很长的了。”
女孩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不再沙哑和微弱,而是意外地变得明亮起来。
“后来,那个工匠死了,他的房子卖给了别人,这家新搬来的人家有一个三岁的小
女儿,有一天 ,小女孩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那么的伤心绝望,她靠在墙角,一个人
偷偷地哭着。木偶看到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哭得这样伤心,就忘记了自己的悲
伤,同情地问她,小姑娘你为什么 哭哇?木偶说话的声音很怪,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她
顺着这奇怪的声音找过去,她看到了木偶, 小姑娘问道,你是谁呀?木偶说,我是一只
不幸的木偶,我又脏又难看,我只有一只眼睛,别把你 吓住了。小姑娘听到木偶这么
一说,不仅不害怕,还说,是的,你该洗个澡了,而且,你应该穿上 一件漂亮的衣服。木
偶被小姑娘的关心感动了,它想起自己从前是一个多么干净的木偶啊,浑 身散发着栗
木的清香,它哽咽着点了点头。”
“小女孩儿细心地用清水给木偶洗了一个澡,她给它用她的香皂,所以,木偶马上
变得又漂亮 起来了。小姑娘的手是那么的温存,这个倔犟的木偶在她的小手的抚摸
下,变得温驯极了。小 姑娘把木偶擦干净,然后用她的小手帕给木偶做了一件衣服,
小姑娘还不会做针线活呢,所以, 这件衣服真是糟透了,但是,木偶对它的新衣服满意
极了。”
“小姑娘很喜欢她这个新伙伴,她们马上成了好朋友,小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原
因,像保守秘 密似的,偷偷地藏着她的木偶,没有告诉任何人。”
“木偶也想把自己的友谊献给它的小伙伴,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小姑娘说,
我的朋友,我 是一个木偶,四肢会动的,可以给你当玩具。小姑娘听了这话,惊喜极了,
她想她的伙伴的四肢 能动,该多好哇,她用手轻轻地掰动木偶的手,可是,木偶的手一
动也不能动,她又用手掰木偶 的腿,木偶的腿也一动不能动。木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
样的事,好像它在欺骗自己的朋友似的 ,它又气又急,说,你使点劲,它们会动的,因为
我是一个木偶哇,我生来就给人玩弄的,人们把 我的四肢动个不停,让我做出各种滑
稽的动作,他们就开心得哈哈大笑。”
“小姑娘听了这话,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飞快地摇着头说,不,不,决不,我只想
和你说话,我 不再动你的四肢了,我不会把你当玩具的。木偶不再说什么,假如它有
眼泪的话,小姑娘会用 手轻轻为它擦去的,因为它哭了。” 女孩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哎,这个木偶,它甚至更傻。”
女孩儿说完这话,把那四封信装进她的双肩包里,她把镜框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然后,她摁灭 了台灯。
我们看见,红红的发着光的烟头,像一把小小的火炬,带领着女孩儿走过黑暗的房
间,女孩儿站 在门口,突然回身用朗诵般的声音说：“故事讲完了,现在,我要出发去
寻找土豆。也许,”女 孩儿停顿了一下,“也许,我会先找到小精灵呢。”
199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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