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短篇小说选 > 生活不是游戏 刘玉栋 离开了才知拥有的珍贵。 第一章 1 光线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房间里,显得微不足道,屋内依然暗暗的,亚秀怠 倦地躺在床上。这个夏日的上午,亚秀并没有感到炎热,空调器蹲在墙角里,像一 只虎视眈眈的狮子似的,盯着她。 此时,恪军正坐在飞机上,飞往南方的一座城市。亚秀躺在这舒适的房间里, 可她并没有睡着,她的思绪随着恪军所乘的飞机,飘在白云的上端。 她知道,外面的阳光一定很好,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出去走走,虽然是在炎 热的中午,可总比躺在床上要好,可她实在不愿意动。 恪军坐在飞机上,一定是满面春风,名牌西装穿得一丝不苟,那个女秘书坐在 旁边,俗艳的脸上露出甜腻的笑,或者从空姐手中接过咖啡,双手递给恪军,或者 伸出纤细的手指,弹去恪军衣服上一颗肉眼看不到的灰尘。 这种无聊的想象充满亚秀的头脑。她并不是由于恪军的外出而感到寂寞,只是 有一种无法排解的东西在她心中蠢蠢欲动。亚秀对恪军外出已是习以为常,其实恪 军外出与否,对亚秀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有时候,亚秀甚至希望恪军出去几 天,让自己跟孩子享受几天清闲的日子。 昨天夜里,大约12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她猜想,是恪军 回来了。恪军轻轻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地脱下衬衣。亚秀咳嗽了 一声。“还没睡着?”恪军说着躺在床上。亚秀生气地转过身子,背对恪军,泪水 在眼圈里打转转。 亚秀觉得恪军的身子正贴在自己背上,手在她胳膊上轻轻地抚摸着,嘴唇正沿 着她的脖颈温柔地下滑。动作轻柔,嘴唇温热。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已经有些不均匀, 她把身子几乎转了过来,他们的身子好久没有如此贴近过了。 突然,亚秀闻到一种气味,那气味十分模糊却又十分陌生,那是一股来自女人 身上的香味,但不是自己,是来自另外一个女人。 “明天,我要去南方开一个商品交易会,机票已经买好了。”恪军嘴里呢喃着, 那手指更加肆无忌惮。亚秀觉得自己几乎有了反应。可她突然又闻到了那种味儿。 在瞬间内,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她盯着恪军的脸,在黑暗中,那张脸模糊不清, 使她厌恶。此刻,他的唇也变得冰冷,被他所吻之处,似有冰块轻轻滑过,她感到 有一股深深的寒意浸入心脾。 她把脚顶到恪军的肚子上。亚秀此时的脑壳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只有气忿, 一种塞满胸腔的气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一伸腿,恪军便弹落到地毯上,沉闷 地响了一声之后,她听到恪军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我是你妻子!”亚秀咬着牙说,声音沙哑如裂帛,似乎不是从她口里说出来 的。 恪军腾地爬出来。他双手狠狠地抓住亚秀的头发。“你想干什么?” “我受不了你身上的那种味儿!” 亚秀觉得恪军紧紧抓住自己头发的手正慢慢地松开。 他拿起一条毯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亚秀躺在床上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也许想得太多。她感到很累,脑袋晕 沉沉的,灌满铅水一般,屋里高档的树脂家具在昏暗中仍能发出幽暗的光泽,花架 上摆的各种各样的艺术品都怪模怪样地瞧着她。 屋子里十分凉爽,亚秀突然很想抽支烟。在很高兴或者很苦闷的时候,亚秀总 是想到那能使她平心静气的香烟。 2 此时,恪军正坐在飞机上,他身边并没有女秘书。原本他是准备带上她的,可 他今天又改变了主意。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使他甚为震惊。他了解女人敏感的天性。此时,他的左 臀部还隐隐作痛,这当然是昨晚亚秀一脚的结果。 几个月来,在恪军的生活里,他几乎忽略了亚秀。在光怪陆离的舞厅里,在云 遮雾罩的麻将桌上,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别的女人床上……他都没有想到过亚秀。 只有回到家中,他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妻子,不是他没有发现她那忧郁 的两眼,只是在那时,他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跟她说话或做一些别的事情。 以前,恪军并不是这样。当年,恪军还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时,因为爱情受挫而 变得自暴自弃,是一个叫亚秀的女孩把他从漩窝中拽了出来。当时她是一家国营大 商场的售货员。他几乎整天去找她,跟她谈心谈艺术谈普罗米修斯谈罗丹……女孩 用天真稚纯的眼睛盯着他,用热情的吻回报他,那温热的嘴唇解冻了他心中淤积的 硬块,最后,使他完全忘掉那个自以为是的女大学生。 他们结婚了。他们有了孩子。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幸福的生活。 恪军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才华也逐渐显露出来。后来,他辞掉公职,租了 几间破厂房,白手起家干起了工艺厂。谁也没有料到,几年之后,一些冠冕堂皇的 帽子都理所当然地落在恪军身上。这是恪军自己也未曾料到的。 钱多了。女人便抛来媚眼,热情的语言,大胆的举动,使恪军目瞪口呆。那是 挡不住的诱惑!开始恪军很不习惯,他跟第一个女人上床后,一下想到了亚秀。愧 疚之情油然升起。 然而,当另一个女人扑到恪军怀里,爬上他的床上之后,他感到了自豪,认为 这是自己的强大与健壮,这是一个男人最最骄傲之处。最后,他竟完全忘掉了亚秀。 飞机在空中平稳地飞着,窗外的白云被太阳光镶上了金边,给人一种飘飘欲仙 的感觉。恪军眼望着窗外,往事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很少回忆过去,事业上的成功 和对现实的满足使他对过去那些伤感或美好的事情不屑一顾。可是,妻子昨晚的一 脚却把他踹得心乱如麻。 昨天夜里,他设宴招待了两个老客户后,跟女秘书杨静去了“水上歌舞厅”。 杨静紧紧地贴着他。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那薄薄的纱裙遮挡不了什么。 确切地说,杨静还是个女孩子,不满20岁。他们同时跨着青春的两个边缘,一 个即将被青春驱出门外,一个正在走进青春之门。开始,恪军对杨静并没有别的意 思,他有女人。可他最后还是没逃过杨静的漂亮脸蛋。是她勾引的他,可以这样说, 他们之间工作上的特殊关系和女孩特有的内在魅力使恪军不会毫无感觉。杨静不是 一个轻浮的女孩,但杨静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恪军就是这样认为的。 杨静的脸紧紧地贴着恪军的胸膛,迈着优美的脚步。“明天我就要坐飞机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阵阵香风吹到恪军的耳朵里,声音是那么甜,恪军一听 到这声音就觉得心颤,他禁不住把杨静搂得更紧了。他完全陶醉在一个女孩的怀抱 里。 至于亚秀那一脚,太狠!他没有料到,他也不可能料到。本来他是准备躺下睡 觉的,可是他发现亚秀并没有睡着,他又想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履行一个做丈夫的 职责了,再加上杨静在他身上挑起的欲望。于是他便挨了这么一脚。坐起来后,他 想揍她,想狠狠地揍她一顿,可是他听到了一个女人本能的反抗,她应该是对的, 他是她的丈夫! 第二章 1 亚秀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段火腿肠,想了想,又随手拿出一听啤酒,这就 是她的晚餐了。刚才,儿子被他奶奶接走了,说是从乡下来的二爷爷要看看他。婆 婆叫她一块去。她没去。她觉得没意思。她不想同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在一个饭 桌上吃饭。 儿子走后,亚秀突然觉得非常冷清,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这是个周 六的傍晚,黄昏来临和儿子的消失使她难以忍受,站在空阔的屋里,她有点顾影自 怜。今晚,她将一个人度过这寂寞的夜晚。她的心情恍恍然的,有种无依无靠的感 觉。 她坐下来,打开那听啤酒。屋内依然黑暗,窗帘也没拉开,外面大概已是华灯 初上。她喜欢这样,有些时候,这样可以忘掉自己的存在。在黑暗中,无论你做些 什么,都有一种虚无的不真实的感觉。 她喝了一小口啤酒,一股清凉顺流而下,这种感觉,瞬间便被她旺盛而浮躁的 心火融尽,使她变得更需要这种清凉。 突然有敲门声,轻轻的,但很清脆。能是谁? 亚秀站起来,头竟一点不晕。平常,她不敢享受这些含有酒精的东西。因为在 她很小的时候,偷喝了爷爷柜子上那半瓶人参酒,结果吐得天翻地覆,她觉得那些 日子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今天,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是有点酒量的。 亚秀打开门,一个身材很高很瘦的小伙子站在她面前。亚秀忽地意识到,今天 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叫孩子去他奶奶家,他的辅导老师按时到来,使她尴尬不已。 “是杜平,请进。”亚秀说。 “谢谢。”杜平礼貌地说着走进屋。 屋内黑咕隆冬,亚秀赶忙打开灯。 “真是不好意思,我……没事……喝点……”亚秀有些语无伦次。 “没关系。”杜平坐在椅子上,“孩子呢?” “实在对不起,乡下来了个二爷爷,叫他奶奶接去了,让你白跑一趟。” “没关系,明天我再给他补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彼此矜持地对望着,产生了几秒钟的沉默。其实,亚秀 对杜平的到来十分高兴,可亚秀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杜平站起来,说:“那么,我走了。” “站住!不,你别走。”亚秀几乎是喊出来的。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睁着朦胧的双眼望着杜平,“能坐下来喝点啤酒吗?” 杜平站在那里犹豫片刻,突然笑着说:“太求之不得了,其实我这会儿是很想 喝点啤酒的。” 2 几天以来,杜平的心情一直在低谷徘徊,英语6 级考试没有顺利地通过。虽然 学校并不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通过6 级,可杜平有自己的打算。可以说,这一代大 学生是最幸福的一代,也最放纵的一代,他们整天拿着爹娘的血汗钱泡在录像电影 舞厅中任无情的时光吞噬自己的青春。他们班里40个同学中,只有三人通过了英语 6 级,并且都是女生。他为男生而感到无地自容,当然也包括自己。 杜平生长在一个医生家庭里。他的父母都是他所在地区医院的主治医师。在当 今中国,他们的薪水完全可以使杜平在学校里挥霍,可杜平还是自己找了份活干 (为亚秀的儿子做辅导老师)。他不反对跳舞,也不反对看电影,可他反对把影院 舞厅做为一种无聊的寄托。 对杜平来说,这些可以称为宏观的烦恼,更重要的是他失恋了,那个和他谈了 两年恋爱的本系女生跟他一刀两断了。 前段时间,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发现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好像是她在故 意躲着他。杜平只好去宿舍找她,她总是不在宿舍内,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杜平意识到这不是个好预兆。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她被一辆漂亮的红旗送回来。她用那种娇柔忸怩姿态跟那 个接近于中年的男人告别,他们情意绵绵,难舍难离。这一切都深深刺痛了杜平的 心。他真想蹿过去,砸烂汽车,把那张男人的脸揍得血肉横飞。可是,他忍住了。 他知道,如果那样做,后果将不堪设想。 意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她来找他了,并且请他到“绿房子”喝咖啡。他答 应了。杜平想看看,她怎样来演这最后一场戏。 “绿房子”优雅的环境又使他很不是滋味。昔日,他们经常来这坐坐,但这次 的心情与以往截然不同。 “那事,你知道了吧?”她小心地问。 “什么事?”他语气生硬地反问。 “其实,我是爱你的。”她说,“我们的爱情是最纯真最浪漫的,我永远不会 忘记。可我们马上就要踏上社会,现实的生活将是冷酷无情的。你知道,我是从一 个贫困的小县城里爬出来的,我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多大本事。我不愿意回去。 你能把我留在这座城市里吗?你不能!”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杜平哈哈地笑起来,笑得手舞足蹈,笑得声泪俱下。尔后,他平静地站起来, 伸出手,“啊朋友,再见!” 他转过身,径直地走出“绿房子”。 他沿着公路蹒跚地走着。他喝掉整整一瓶白酒。他嘴里嘟哝着,谁都不可能听 懂他说些什么。人们只认为他是一个普通的酒鬼而已。 他撞在一辆自行车上。他喊:妈的,瞎眼了! 他妈的,你才瞎了眼。 他觉得几个身影在他眼前晃动,无数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他蜷曲着身子在地 上挣扎着。 多少天之后,他还为自己那天酒后现眼的举动而后悔不已。酒精能麻痹一个人 的思维,也能让一个人误入歧途。 今天晚上,杜平一走进亚秀的门,面对着亚秀,他就看到了一个女人孤独的目 光。他最害怕这样的目光。他脆弱的理智将在这样的目光下更加脆弱。因而,他刚 刚坐下,便想告辞。 “站住。不,别走……” 杜平站住了。 他无法说服自己,丢下这个孤独软弱的女人走出门去。他明白,此刻,她需要 他坐下来,需要他跟她说说话。 第三章 1 中午的闷热,导致午后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当太阳从西边的云翳中露出鲜 亮的面孔时,这座南方的城市更加清丽光亮。 我们看到这个叫孙炜的女人独自行走在城市的街头。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 纱裙,手里拿着一把红白相间的雨伞,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架着窄边的金丝眼镜。她 看上去30岁左右,她走得很慢,随心所欲地迈着脚步,目光散淡地望着远处。 是个孤独的女人,我们从她的神态上能看得出。两年前,她的丈夫去了美国, 丈夫的书信和儿子欢快的笑声,成了她生活中所有的精神寄托。随着时间的推移, 丈夫的信越来越少,那炽热的语言也越来越淡。她意识到,一个女人的不幸将如期 而至。她不愿考虑生活中种种叫人烦恼的事情,她只是几百次地梳理解释什么是爱 情什么是夫妻。 这个周六的下午,孙炜把儿子送到了娘家。她想安静一下,她试图改变一下这 种单调而又苦闷的生活。一个星期来,不,二年多来,她几乎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 事情,给儿子热奶,穿衣,送幼儿园,上班,下班,接孩子,吃饭,睡觉。儿子莫 名其妙的哭声会使她倍加烦恼。她也是个大学生,也曾对事业有所追求,可这一切 都被她抛弃了,为丈夫,为儿子,为这庸庸俗俗疲惫不堪的生活。她想找个人说说 心里话,父母不行,他们总是用那种教导的口气安慰你,他们不可能跟你推心置腹 地交谈,这使你更加压抑,可是,除父母之外,又有谁能听你那破棉絮般晦涩的话 呢。她想男人,可她不敢,她明白流言蜚语足以埋葬一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像是生 活在一个带电的金属框里,她不敢去碰它触及它。 此时,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她无视来回穿梭的汽车自行车和熙熙攘攘 的人群,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如果你稍加注意,就会看到恪军正迎面走来。他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脖子 上挂着架相机,手里提着一个粉红色的旅游包,独自一个人,迈着匆匆的脚步。 恪军看到了那个叫孙炜的女人。他马上就被她文静而又孤独的姿态所吸引。她 那与众不同的特有的气质使恪军眼睛一亮,立刻意识到,他和这个女人之间,将会 有一些事情要发生。 恪军带着满脸真诚,彬彬有礼地站在孙炜的面前。 “小姐,请问,去朗园怎么走?” 孙炜仔细地看着恪军。她感到这个高大潇洒的男人如此认真地跟自己问路,差 点笑了,便说:“你不是本地人?”孙炜马上感到自己说了句愚蠢的废话,于是急 忙把去朗园的路线极认真极详细地告诉了恪军。 恪军说了声“谢谢”,然后回过头,迈动了脚步。如果恪军和孙炜就这样离去, 那么他们将永远是两个互不相识匆匆而过的路人。然而恪军突然回过头,说:“小 姐……” 孙炜又听到了这个男人沉厚的声音。她回过头,在带着微笑,用明亮的眼睛盯 着这个男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想请你做我的向导。我是个远道而来的人,第一次 光临贵市。啊,如果你还有事,那就算了。”恪军极其诚恳地说。 孙炜听着这个男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她觉得她无法拒绝这个男人那张真诚的面 孔。她略思片刻,故作轻松地说:好吧。但是有一种预感,虽然她一时无法弄清这 种预感的形成,可她的心灵深处,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2 高档音响里传出了德彪西的《月光》,优美的乐曲如潮般湮没整个房间,有一 种温柔的伤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渐渐浸透亚秀那颗潮湿的心。 “你不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有点傻吗?” “不,我不觉得,我能理解。”杜平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个悲伤的女人。 亚秀笑了,笑声响亮,但很悲怆。 “你这年龄,你不可能理解。你还像个孩子。” “你不能把我看成孩子,同样你也不会理解我。”杜平显然激动了,他把杯中 的啤酒一饮而尽。 杜平开始述说那个女孩。他把那个离他而去的女孩叙述得十分可爱,他讲她的 种种优点,他一边讲一边大口地喝着啤酒。最后,他突然大声说:“她为什么离我 而去?你知道吗?”他似乎在质问亚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有多么虚伪,她 为了地位为了能留在这座叫人讨厌的大城市,她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什么她妈 的爱情,狗屁。” 亚秀被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学生歇斯底里的话震惊了。然而她却平静了许多。 她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恪军,恍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青年大学生跟十多年前的恪军 是多么相似。她不知道如果将来他有了金钱地位会怎么样。是否变得跟恪军一样。 可她却知道,这个小伙子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受到了无法抹去的创伤。但是,她不 想安慰他。她觉得,这就是生活,生活需要人去承受,生活不是游戏。想到这些, 亚秀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你不该笑!你不要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来看我。”杜平似乎有些恼 怒。“我们不谈这些好不好?我们不谈爱情生活不谈未来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不好?我们喝酒我们听音乐我们笑一笑好不好?” “好吧,好吧。”杜平轻轻地念叨着,像泄了气的皮球。 杜平醉了。他把头一歪,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透过玻璃杯内黄色的液体, 亚秀在沉思。 今天,她似乎明白了很多。想想这两年以来,自己是在生活吗?不,是在忍受, 是在忍受恪军的轻浮,是在忍受恪军身上带着别的女人的气味,她应该克服处在青 春边缘上的那种矛盾的心理。她应该认真对待生活,应该马上跟恪军离婚,活得像 个人样。 第四章 黄昏的时候,天阴得很厚。恪军和孙炜从公园的门口走出来。他们说笑着,显 得无拘无束,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他们并肩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孙炜拿着那把红白相间的雨伞,问:“就 一把伞,怎么办?” 恪军微笑着。他觉得孙炜正在诱惑他。他随手拿过伞,在孙炜的头顶上撑开, “这样好不好,小姐。”恪军开玩笑地说。 孙炜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说:“它能容开我们两个人……” “那我就不客气了。”恪军说着,钻到伞下。 伞毕竟不大,它不能把两人的身子完全遮住。他们每人的一个肩头还露在下面。 恪军侧过身子,顺手勾住了孙炜的腰,那么随便,随便得好像勾过多次,恪军发现, 孙炜并没有大叫一声或者挣扎一下。只是他们身体靠得更紧了。 几天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恪军搞得焦头烂额,气候和环境的不适,加上 心情的不佳使恪军烦躁不安。 今天上午,交易会结束了,明天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当他在路上看到孙炜的第一眼时,他就有一种预感。他预感到和这个女人间将 会发生一些事情。其实去公园的路他知道怎么走,但在这种预感的驱使下,他没有 错过一次装作问路的机会。他按照自己的计划环环相扣步步推进。孙炜在不知不觉 中走进了他布下的罗网。 刚才,在公园里,孙炜给恪军认真地讲解着每一处名胜古迹的由来。恪军极其 耐心地听着。恪军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讲得竟然如此绘声绘色,她那略带南方味的 普通话,连贯起来像一支优美的钢琴曲,每一个音符都敲击着恪军的心,任何一个 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他们谈历史谈艺术谈风俗人情谈南北的差别。可是他们没有 谈自己没有谈婚姻甚至到现在还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似乎在回避这些。彼 此心照不宣。 细雨中,城市的夜景更加朦胧模糊,路灯显得暗淡无光,街上行人匆匆。 恪军和孙炜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他们站在饭店门口说着什么。他们准备分手 了。 恪军想叫辆的士。但孙炜坚持坐公共汽车,她说那是她的习惯。恪军只好陪孙 炜去坐公共汽车,他还是那样一手撑着伞,另一只勾着孙炜的腰。他们来到站牌下 面。 恪军希望汽车尽量晚一会到来。他在想有什么理由能继续和这个女人待下去。 他已被她与众不同的气质深深地吸引,她那温柔甜美的声音叫他心跳气短。他想得 到她,他不能让这个女人如此轻易地从自己身边走掉。他发现,这个女人并不讨厌 他,她喜欢他,他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如果没猜错,他想,她有很长时间没 接触男人了。 公共汽车终于来了。 透过金丝眼镜,孙炜用一种叫人无法理喻的目光瞅着恪军。孙炜突然说:“你 没伞,你拿着这把伞吧。”说着便从恪军身边跑了出去,一阵风吹进恪军怀里,很 凉。 车马上要开了。车身开始动了。突然恪军似乎刚醒过来一般,一个健步扑到车 上。车门随即“咣啷”一声,关死了。那把倒霉的伞却被关在门外,伞没有合上。 恪军拽了两下没拽进来,干脆撒手一扔,由它去吧。 他站在孙炜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么黑的天,我不放心。” 他心中大骂自己满嘴的谎话。但这句话却足以感动一个女人那脆弱而又敏感的 心。 孙炜突然低下头,把头深深地埋在恪军的胸前。 恪军有点心慌。他看到一个女人那张激动而又伤感的脸。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背 上,轻轻地安抚着她。 汽车停在一个站牌旁。他们顶着雨跑下车。雨忽然大起来,他们没有伞,他们 只能手拉着手在雨中奔跑。在一幢楼下,他们停下来,他们在雨中站着,雨水早已 浸透他们薄薄的衣服。 “你能进来喝杯咖啡吗?我家就住一楼。” “太晚了。我明天还要坐飞机。” “那么也应该进来避避雨。” “家里有人,不太方便。” “没人,真的。” “那么,好吧。” 恪军跟着孙炜走进屋里。这是套两居室的房子,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 些凌乱,各种玩具都撒得满床都是。 “不好意思,太乱了。” “这样很自然。你有孩子。” “是的,在他外婆家。” “你丈夫……不在家?” “现在,他大概在地球的另一面。” “在国外?” “是的。”孙炜边冲咖啡边说。 孙炜的头发湿漉漉的,有几根贴在她丰润的唇上,很性感。恪军的眼里发出男 性在某些时候特有的光。他站在那里,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女人。一切都在他的意 料之中,他猜得很对,这是个很长时间没有接触男人的女人。 孙炜端着咖啡。她看到这个男人用那样的目光盯着她,她的心里禁不住一阵狂 跳。她把杯子递了过去。她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恪军接过杯子。恪军抓住了那只瘦小的手。他感觉到那手在不停颤抖。恪军随 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恪军猛地把孙炜拽到怀里。 她娇小瘦弱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地挣扎着。他听到了一个女人急促的喘息声。 他听到一个女人发自内心的呜咽般的呻吟。每一声呻吟,都是对生活淋漓尽致的宣 泄。此时,她的脸上交织着痛苦与欢乐…… 她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恪军突然想到了亚秀!他感到这个女人极像亚秀。他仿佛看到 亚秀此时正孤独地躺在床上,黯然神伤地落泪,每一颗泪珠都砸在他的心坎上。恪 军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恪军痛苦地呻吟着。此时,他满脑子里是亚秀。他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一个 失去丈夫的女人是多么痛苦。她们本应该获得轻松,然而她们却被生活的沉重无情 地折磨着。这个女人的丈夫在国外,亚秀的丈夫却就在她的身边。他曾经是那么爱 着亚秀,在他最困难最孤独最需要人理解的时候是亚秀解释了他心中的苦闷。 他想马上见到亚秀,跟她轻轻地诉说,求她宽恕他。他急速地穿上那套还湿乎 乎的休闲装,背起了旅游包。 他猛回头,看到了那张痛苦的脸,看到了那双无奈而又悲伤的眼睛。 第五章 1 当晨曦悄悄地爬上窗帘的时候,杜平醒了。他觉得头痛的厉害。他想喝水。昨 晚的一切很朦胧很遥远,依稀能记得一点。他记着他和亚秀时而碰杯时而哭泣时而 争论不休。 他看到屋内杯盘狼藉,亚秀坐在地毯上,身子靠着墙,头斜歪在沙发上,睡得 津津有味,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丝微笑。 杜平在桌上找了支笔,找了张纸。他写道: 大姐: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昨晚,我又喝多了,我没做失礼的事吧,我不知道,真 的。你的痛苦我理解。我不想对你说什么。我们虽然相差十多岁,可青春并没有从 你身边离去。我是真诚的。 杜平小弟 杜平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外面是清晨新鲜而又灿烂的阳光。杜平深深吸 了口气,大踏步走上宽阔的马路。 2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亚秀惊醒。多少天不响的电话,在这个平平常常的早晨 怎么突然狂叫起来。 “是亚秀吗?我是恪军。我马上就要乘飞机回去了。这几天,你生活得好吗?” 恪军说得很急促。 亚秀感到很吃惊,莫名其妙,恪军是抽的哪股风。这种突如其来从来没有的事 情使亚秀很不适应。 “还不错,谢谢你还惦记着我。” “你等着我,几个小时后,我……” “好吧。”没等恪军说完,亚秀就放下了电话。 突然,亚秀看到了杜平的纸条。她认真地读着,读完后,她觉得很激动又很好 笑,他的话是那么诚恳,又带着些学生气。他的意思是说自己还年轻,是的,自己 并不老。自己应该去追求新的生活。 她开始收拾这间乱七八糟的房间。她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跟恪军谈关于离婚的 问题。她将郑重其事地跟他交谈。 然后,她为自己冲了杯热茶,坐在沙发上,燃着一支香烟,等待着恪军的到来。 作者简介刘玉栋,1971年10月生于山东庆云,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在《人 民文学》、《青年文学》、《钟山》、《江南》、《莽原》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多篇。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我们分到了土地》、《八九点钟的太阳》。著有小 说集《锋刀与马疤》。本刊今年3 月上曾刊发其短篇《一个哈欠打去的梦》。 回目录 回虚阁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