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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波比
央歌儿
等待只能是女人那颗空落落的心的归宿。
她睡到七点便无法再睡下去了,比平时早醒了一个钟头,商店要十点开门,员
工们要九点半才能上班,也就是说在两个半小时的等待里,她得无所事事,最重要
的是她不得不和他一起吃早饭。
早餐是面包、稀饭还有朝鲜辣白菜。
你没买豆浆吗?显然她对这种配搭不满意。
在摇头的同时,他巨大的喉结转动了一下,她听见稀饭咕嘟一声落进了胃里。
她给波比剥了一根火腿肠,自己从冰箱里取出一小块奶油,可她不想吃东西,于是
又将奶油放了回去。
辣白菜在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脆响,像把刀麻利地切在水分充足的蔬
菜上,她拣了一块菜帮嚼了起来,刺鼻的蒜辣味立即弥漫开来,每天早上从厕所泛
上来的就是这种味道。至少要两块口香糖才可以把这股味驱除掉,她想。结婚八年
来,早餐几乎没离开过讨厌的朝鲜辣白菜,他的面相也越来越像朝鲜人了,脸扁扁
的,像用面杖擀过一样,从侧面只能看见鼻子头。他的牙齿极短,门牙中间巨大的
豁几乎将门牙分成两半,但她从没听到有谁嚼辣白菜能比他更响的了,这么多年来,
她一直尝试着如何能将辣白菜嚼得同他一样响,但一次都没做到过,一次都没有。
七点四十,他去上班。她从窗子上看见他向公车站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一位
熟人,他们握手,然后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将门反锁上,这是多年的习惯,好像只有反锁上门,她才能放松下来,快乐
或悲伤才是完整的,否则没法好好做事情。她抱过波比,又重新躺到床上,开始给
女友打电话。
关键不是那八块九毛钱,我本来不想买鸡翅,你知道我不怎么爱吃鸡肉,当时
只是觉得那猪扒挺好,但也并没特别想买,因为你想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谁也不
会那么晚还没吃饭吧,肯定要在冰箱里放一宿第二天才吃,那也不如现买的新鲜,
后来小姐说买一赠一,正好他爱吃鸡翅,小姐又保证说绝对新鲜,我就拿了一盒猪
扒和一盒鸡翅,猪扒是九块一,鸡翅是八块九,两盒总共是九块一,应该按钱多的
算么。回到家我弄了一块猪扒吃,吃着吃着我觉着不对劲儿,因为那天我买了好多
东西,我一到超市就特能买东西,必须得花点钱才舒服,你信了吧,攒钱绝对富不
了,能挣会花那才叫本事。我吃着吃着就觉着不对劲儿,没买什么超过十块钱的东
西,怎么花了六十多呢,我拿出小票一看,原来那猪扒和鸡翅都算钱了,这不是欺
骗顾客吗?当时两样东西是用细的黄色胶带捆着的,收银员应该知道这是赠送商品,
这不是八块九毛钱的事,要是不给我退我就找消协或者报社。想到这一结果,她果
真动了气,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你知道我这心里不能有事,一有点事,就睡不着觉,他又打呼噜,死人都能震
醒了。当姑娘的时候就怕找一个打呼噜的,怕什么来什么。当时开放一点试婚就好
了,你看刘丽芹,要不试婚能发现原来那位屁股上长块牛皮癣吗。你没看出来吧,
前卫着呢。你还记得那个收发胖孙吧?死眼看不上牛皮癣,说他一到咱们寝室就不
走,有一次胖孙儿见着我,妖妖道道地说:咱们大学宿舍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藏污纳垢!谁能想到从胖孙儿的嘴里会说出这么文化的词来,好不容易憋到寝室,
躺在床上开始打滚的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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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笑起来,两腿蜷缩并快速地蹬着,像婴儿撒泼那样。这个动作让她感觉到
快乐,她下意识地瞅瞅外屋的门,门是反锁的,是的,她确认这一点。已经昏昏欲
睡的波比被惊醒了,摸不着头脑地瞧了她片刻,便下床去了。
现在这位呀……波比别淘气,待会儿妈妈领你出去,那是你臭爸爸的CD,弄坏
了看你臭爸爸收拾你。爸字她读的是上声,台味国语,听起来像在叫臭巴巴。现在
这位呀——据说是当初搞边贸的时候做得挺大,现在也落套了。刘丽芹能吹,说她
老公挣多少多少钱,你没看她现在连个手机都没有,手机差不多是人手一部了吧,
清扫工都恨不得配上了。
波比啊,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妈妈跟阿姨唠会儿嗑,你总捣什么乱哪!过来,
上床上来!她挪了下身子,腾出一块地方,拍一拍示意波比上床。唔、唔……对…
…当然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么。她又像一个暴怒的婴儿那样笑了起来,尽管屋
里没人,但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下流话。
这年头就宏观调控吧,只要别得病,照样往家拿钱,上床的时候革命热情高涨,
这就是好男人了。在外面偶尔风流风流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得了,再说男人风流一点
倒是挺可爱的,不开屏的孔雀谁喜欢?你看吴月宏现在惨的,一天三顿饭恨不得并
成两顿饭吃。当初我就不让她离,往家拿钱就行呗,他又不打老婆又不打孩儿的。
结果她连打带闹的离了,给人家倒地方了,要是我就不离,非把那位给拖瘦、拖老、
拖垮、拖死!
你说那钱他们应该给我退回来吧?要是不给我退我就和他们干!都用黄色的胶
带捆好的,售货员连这么一点常识都不懂么,按理他们是应该付给我车费的,对我
得提一下这事。我现在睡眠不好,有点事情就睡不着觉。我的白头发可多了,真的
是老了,你说该怎么办?那天我自己往下拔呀拔呀,足足有二十根儿,都没扔,留
着,等攒多了拿给他看看,叫他还我青春!
她嘟起嘴巴,语气也变得充满了委屈。
甭提那个杨珊了,我就不爱听她讲话,总想压着谁。上次同学聚会,你看她洋
洋自得的样儿,说什么结婚是种能力,就你女人生孩子是种能力一样。废话么!不
生孩子就是没那能力?那不当婊子能说我们没当婊子的能力?你说活得累不累啊?
脸上起斑了?那抹资生堂吧,一定要抹资生堂,名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更重
要的是从内里调节,多吃水果,一定要多吃水果。咱们这个年纪不保养是不行了,
还要不断地和肥胖进行斗争,越活越累!多喝水,每天八大杯才行,林青霞每天就
是八大杯水。
不行了,不能再聊了,我马上要到超市去,刚一上班的时候比较好找人。我有
点事就必须马上去办,否则这一天就别想再干其它的事情。我怀疑这是强迫症的征
兆,更年期提前了?
好了,真的不能再聊了,我的胸腔子都疼了,你知道么,我话一说多了就这样,
有时间我再给你去电话,就咱俩还能有点共同语言。对了,我家楼下有份卖窝瓜的,
那个面呀,等哪天你上我家来我给你炖一个。
真的是不能聊了,bye !
波比,好波比,妈妈带你去超市,然后给波比买鸡肝儿或者买牛肉,波比爱吃
什么啊?反正波比爱吃什么,妈妈就给你买什么。I love you波比!
她抱着波比过了横道才想起来没给波比喝水,她想等一下到了超市买一瓶矿泉
水得了。
就是在进超市门口时,她看见了那条狗。那是多么难看的一条狗啊,毛色是永
远洗不干净的花白,它趴在那里像是受几代童年蹂躏过的破玩具被丢弃在路边。当
它站起来的时候就更目不忍睹了,胸前沾满灰尘,脸上的毛发很长,参差芜杂,为
黑、褐、灰、白色,你无法看到它的眼睛和鼻子,比用旧了的拖布头绝对好不到哪
儿去。它叫起来不是雄壮的“汪!汪!”声,而是特刺激人神经的那种“吱吱”声,
好似泡沫擦在玻璃上,那是只有置身屠刀下才会有的惨叫。一看就是杂种狗,纯种
狗就是不一样,气质不一样。
她直接来到服务台说明情况,小姐的态度很好,请她“稍等片刻”,他们派人
去查。她稍等了几个片刻,小姐说您可以先进去选一些东西,出来时再来拿钱。她
瞪了小姐一眼。
她抱着波比坐到了外边的长椅上。波比去找那条狗玩,这时手机响了,一个女
人要找张总。
她说你打错了,这不是什么张总的手机。她有点气恼地关上手机,忽悠一下想
起波比没喝水呢,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喝水怎么行啊。但想到和小姐已把话说绝了,
她决定找一家附近的小卖店去买水。
手机又响了。
她看了看号码,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她将电话掐断。几秒钟后,手机又响了。
这回她也不接,也不掐断,任它在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心里突然充满快感,
像把玩着一颗焦躁乱蹦的心。
关机、开机,不停地响,不停地关了又开。她终于忍不住接了一次。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请把手机递给张总好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不是什么张总的手机,我也不认识什么张总!
请让张总听电话好么?
再跟你讲最后一遍:我、不、认、识、张、总。你最好去神经病院检查一下!
可这是张总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很容易记的。女人固执地说。
没错,是容易记!但你现在更要记住的是这不是张总的号码,而是我的,是我
花了五百块钱的选号费选的!她关掉手机,很后悔自己费了这么半天的话。这个女
人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地要浪费她的钱。有这样的人,一天无所事事,拿着公司的电
话找乐子。
她坐在长椅上,想着那个女人,她突然觉得故事没完。不能否认,她对那个女
人产生了兴趣。她掏出手机,几乎就在开机的同时,铃响了。
这个偏执的,疯狂的女人!
请把电话递给张总好吗?我知道他就在你身边。
那条狗过来嗅她的脚。
是啊,我身边倒是有一位,她促狭地说,并踢了那狗一脚,它吱地惨叫了一声
跑开了。
求求你,把电话给他好吗,我就说一句话。我都听见来福在叫了,来福……女
人哽咽了。
她越来越想了解这个女人,要说一句什么话呢?
张总是什么时候把这个号码给你的?她不想结束对话,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女
人和张总发生了什么,尽管这样做有点残酷,像是在跟一条已咬钩的鱼周旋,看着
它被拖得精疲力竭然后一点一点地死去。
唉!女人叹了口气,是不想说还是一言难尽?
其实我早嗅到了那股气味了,女人说。来福啊……
那不是来福,是我的狗,她说。
来福的声音我听得出的,女人幽幽地说,它叫起来不是汪汪的,而是吱吱的声
音。
是有一条吱吱叫的狗,但没有什么张总。
但我有感觉,我嗅到那股气味了。把电话递给他好吗,其实我只说一句话而已。
女人的语气里充满恳求。
我真的帮不到你,我不认识张总,如果你不信可以过来看看,我现在在家乐超
市门口。
真的!那一会超市门口见。女人的声音里充满惊喜。
我穿一身灰色套装,背的是华伦天奴包。她补充说。
和女人结束对话时,她简直有点欢天喜地了,做一个绝望女人的救世主感觉多
妙啊!可一转身,这种感觉立刻被惊恐取代了。
波比不见了。
波比一定是跟来福跑了。一连四天,她穿着灰色套装,背着华伦天奴包,带着
一碗炖得烂熟的牛腩——那是波比最爱吃的、矿泉水、波比的布娃娃来到家乐超市
门口,等待波比。
也许还有那个女人。
一切原来都是个圈套啊!买一赠一、超市的小姐、来福、张总还有那个心碎的
女人,正把她拉进一个阴谋里。没有波比,生活乱了套,她甚至不知怎样去散步,
去逛街,去饭店吃饭。没有波比,她是多么自卑。
星期天,下雨了。窗外的草坪上积了一汪水,那是波比每天清早和傍晚撒尿的
地方。她绝望地哭了起来。
波比啊,那天妈妈都没给你喝水呀,波比!下这么大的雨,你躲到哪里啊?每
次洗完澡,妈妈怕你感冒,都要给你擦干了身子,你那么懂事,擦到小鸡鸡的时候,
总是特别害羞,可是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雨……你那么温柔,那么有教养,吃东
西都文质彬彬的,从不狼吞虎咽。谁见了不夸你啊!你天生干净,从不随地大小便,
连眼屎都不长,可你看来福的眼屎比蟑螂蛋还要大。波比啊,妈妈给你买了小鞋、
小衣服,还有这把长命锁,没有你的春节,妈妈怎么过?
她听到他开门的声音,然后是鞋啪的一声扔到地板上,鞋底一定沾着水,所以
声音和往日的不同。她走出卧室,他已经开始在吃一只巨大的烤地瓜,地瓜烤得很
到位,皮儿上渗出粘粘的糖浆。烤地瓜闻起来永远比吃起来香,她一吃那东西胃就
冒酸水,但喜欢闻。
我都嗅到那股气味了,女人说。
你说这样的天气,波比会在哪儿啊?她说。瞧着波比的照片,她无声地流下了
眼泪。她两眉正中,竖着一道皱纹,看相的人说是顶梁柱的标志。现在,悲伤使这
道顶梁柱又深又宽,五官好像都凑到了一起,显得异常丑陋。
他没说话,喉结迅速地转动了一下。
现在他开始吃一根甘蔗,长大约三尺的甘蔗。
我好像听见波比在喘气儿!
一米长的甘蔗在渐渐变短,他尤如一个烟瘾发作的山民,贪婪地吸着水烟袋。
短而豁的牙齿锋利地切进水烟袋里,一团团乳黄色的烟雾喷薄而出,弥漫在他四周。
波比怎么会喜欢又丑又脏的来福呢?
甘蔗咔嚓咔嚓地开进他的胃里,并喷出乳黄色的烟雾。
她不让他开窗,也不让他扫地,所有的气味都在房间里膨胀,波比也许会循着
这气味回到家里。
我都嗅到那股气味了,女人说。
张总究竟是谁?她眼睛瞅着门,问他。
两个小时后,他睡醒了,走过来说:去做点饭吧,我饿了。
一米长的甘蔗、差不多二斤重的地瓜!她的波比正饥肠辘辘地在泥泞中挣扎,
可他竟饿了!波比啊,你知不知道,妈的心碎了,甜心宝贝,妈妈不想活了。
她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想起后天要上“老来福”保险的,要交八千多块。
由于一天多没吃东西,身体有些虚,耳朵嗡嗡响。“老来福”中来福二字使她想到
那条又肮脏又丑陋的狗,卑鄙、下贱的母狗!
到下面饭店去吃吧,她说。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每一次上饭店都少不了波
比的,连那家饭店的服务员都认识波比,波比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样的餐厅没进
去过。
她又大放悲声。
我要和他们打官司,现在不只是八块九毛钱的事了,也不只是车票,还有波比!
我要让他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我要五十万!她脸上现出凛然的神情。
张敏芬!
他爆发了,每一次,他点她的尊姓大名时,就意味着事情到了——如国歌中唱
道的那样——最危险的时候。
我只跟他说一句话,那个女人说。世界上有什么事用一句话概括不了的呢?
紧接着他动了一句粗口:×××!为了一只破狗你比死了爹妈还难受!他一指
厨房:去做饭!
她不能再哭了,他已经发怒了,三尺甘蔗二斤地瓜的热能全都会喷到她头上,
她看到他的牙齿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地瓜糊填满了牙缝。他的头颅越来越重,像一
台正在启动的蒸气机,要呼隆呼隆地从她身体上碾过。
后天要上老来福保险的。
终于,她冲他艰难地一笑,既难为情又委屈,还带点撒娇的意思,五官依然挤
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沙皮狗。她将身子朝旁边挪了一下,腾出块地方,在那儿拍
了拍,示意他上床。
他迟疑了一下,坐到了床上。
她凝视着他,目光似水。手温柔地伸向他的嘴唇,轻轻地、轻轻地拈下一根金
黄色的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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