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短篇小说选 > 海上梦 作者:金心异 引子萨悟空记得是和一个女人约会,他打的到郊外。 不知怎么,撞见了一座古刹。 古刹名曰:“了空寺”。 这座寺院似乎和自已有着什么因缘,他便进入门庭。 “施主,履约前来,善哉善哉,”一位僧人出现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喃喃诵 念道:“尘缘未了,迷津难渡,魔障缠身,岂容自溺,情怨恩仇,转眼皆空,是非 曲直,莫衷一是,功名利禄,置之度外,及时抽身,切记切记。” 萨悟空不觉心里一动,但返身见到了相约的女人,便又欣然迎上前去,把僧人 的偈语扔到了脑后。可是,他怎么也走不到那女人的跟前,情急之下,便醒了过来。 己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萨悟空既不要上班,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处 理,想到梦里的情景,内心倒很平静。 他站在阳台上,浇浇花草,向远处了望。 天气很好,阳光下,街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地活动着。从前,他也一样,写剧 本,在名利场上角逐,下海经商,吃喝玩乐,忙得不乎乐乎。 这一切,都过去了,退潮了,退得远远的,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我是不是 老了?对生活淡漠,开始靠回忆过日子? 萨悟空便上街买了几份报纸。他和过去的圈子割断了联系,几乎和这个世界也 割断了联系。 他靠在沙发上读报,这几份报刊,几乎成了他和这个世界联络的唯一纽带。 他在报上见到一个叫林惠敏的女作家,正在走红,读罢,他哂然一笑。 林惠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终于当上了著名作家。 她的处女作是《我嫁了一个好男人》。这本书和从前上海滩上的女作家苏青写 的《结婚十年》的风格有点相似。 不同之处是,苏青对她的婚姻不满意,而林惠敏对先生和新置的住房很满意。 她常在小报上撰文,如何相夫教子,如何精打细算地攒钱,投资买保险,并计划来 年购置一辆新款的赛欧轿车,一家三口可以方便地出游。她津津乐道小家庭生活, 像一切成功人士一样,己经开始在报刊杂志上撰文,指导老百姓如何做人、生活和 过日子了。 她赶上了一个好时机,当下文坛上正流行包装、推广女作家,各种以女人冠名 的丛书遍地开花,而在文坛上享有最高声誉、最最走红的《喇叭花丛书》,也正在 全国范围内挖掘新生代女作家,这个机会被她不失时机逮住了。 她的新作《在西区酒店当凯恤儿》被列入《喇叭花丛书》第一辑隆重推出。各 种文学选刊都节选了她这部新作。 上海最有影响的《浦江导读报》也开始连载她的这部描写上海夜生活的长篇小 说。各种媒体都竞相报道她的一举一动,连发行达几十万份的《明晚周刊》也刊出 了她的大幅肖像。 她的走红文坛,并取代前任美女作家是指日可待的。 不到三十岁的林惠敏,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她的小脑袋嗲溜溜地偏着,微眯 着双眼的笑容,倒也甜美可人。 在男多女少,僧多粥少,不安份的文坛上引起一阵骚动。 见过她的人都说,卫慧她们算什么,林惠敏才是一个标准的美女作家呢。 说得倒也是,萨悟空是熟悉这个女人的。 林惠敏身高一米六六,体形苗条,五官端正,肤色白净。活脱脱一个江南美人 胚子。放在全国的文坛女作家中,也可算得上是皎皎者,再广而言之,在全中国女 人中也称得上是一个尤物了。 这时候,消息灵通的《轶闻报》记者李商来电话,他告诉萨悟空,准备向全国 媒体披露独家资讯:2002年林惠敏将推出她新的长篇力作,这将是中国文坛上的一 颗重磅炸弹。其轰动效应必将超过卫慧的《上海宝贝》。 该书还将署上新生代女作家林惠敏标新立异、别出心裁的笔名。 “是吗?”李商的信息,引起了萨悟空的兴趣,“你倒说说,她用什么笔名?” “请吃大闸蟹吧,”李商说,“我这条消息含金量很高的。” “好吧,”萨悟空对此怀有好奇,便说:“成交了。” 萨悟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也是混迹上海文坛的一个活跃分子,写了不少伤痕 的寻根的现代派的小说,还被上海唯一的“黑色幽默剧团”聘为专业编剧。 九十年代,他转业从商。据说在海南炒地捞了一票。这两年在上海的虹桥高尚 住宅区购置了豪宅,做起寓公。 李商算是他的半个马仔。他利用旧关系和金卡上的钱,把心腹李商塞进新创办 的《轶闻报》。 萨悟空此举有两个目的,一个就好比首长给秘书安排工作,忠心耿耿随他在江 湖上厮混了十几年的伙计,从十八岁开始就想当无冤之王,可惜新闻界少有伯乐赏 识这匹千里马,直到年逾不惑,还未能圆梦,李商每每提及这事,就悲伤地摇着脑 袋说,我绝望我恨啊。好了,现在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其二是李商天生是一块当记者的料。诸神归位嘛,不让他进入报界实在是屈才。 你看,他一头长发洒脱地披在脑后,操一口纯正的国语,还能“丫、丫、丫”地卷 舌头,实属不易。 李商老清早起床,挎上一个黑帆布包,装上几本流行刊物,四出奔走,兢兢业 业地探听各种讯息,直到深夜。他一天能窜十几个场子,比小姐歌星都要忙碌。尤 其是文艺界演艺圈里的各色红角名流,大到内定获了什么奖、有什么新作新戏出笼, 小到今晚去那家酒店就餐、和谁上床,要想瞒过李商是很困难的。 在王宝和酒家里,李商把两只半斤重的雌蟹连蟹头蟹脚都剔净后,才卖关子地 透露:“林惠敏新的笔名仅仅是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字。” 他妈的,萨悟空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新花样呢,十年前我就知道这个名字了, 你还想在我面前卖关子!” 李商惊诧地问:“你怎么会十年前就知道,她十年后要取的笔名呢?你又不是 神仙,我不信!” “他妈的,你敢不信,你不要说,让我告诉你,她新用的笔名叫:林惠敏子, 一个像日本女人的名字,是吗?你敢说不是!” 李商像见了鬼神似地跳起来,后退三步说:“咦……哦……你太神啦、太聪敏 啦!就是,就是,她就准备用这个笔名发表她的新书。她的新书名叫……” “等会儿,”萨悟空说,“让我来告诉你,她的新书……写的是……在当K 姐 的日子里。” “是啊老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她的新书就叫《我的K 姐生涯》。” “他妈的,给你骗了一顿饭去。”萨悟空说,“我认识这个女人多年了,她是 怎么一步一步混过来的,我最清楚了,这个日本名字林惠敏子,还是我在一间日式 KTV 包房里给她取的,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呢。” “怎么样,想知道吗?”说到这里,萨悟空嘎然打住,也掰起蟹脚,慢悠悠地 剔蟹肉。继而又进一步吊李商的胃口:“你把它披露出去,不仅是独家新闻,可以 大大提升你在报界的知名度,还可以赚不少稿费呢。” “是吗?”惹得“包打听”李商心里痒痒的。他习惯地抚摸着自己庞大的肚皮, 站起来。晃着肥硕的脑袋、寻思着怎么套出这个狡猾的老板这段卖座的故事。 “这样吧,”萨悟空放下蟹脚说,“你围着饭桌,兜三圈,学狗叫,我马上告 诉你。” “正好,谢谢,”李商说,“我也正想消化消化呢。” 他说着便围着饭桌慢跑起来,并且,边跑边汪汪汪地吠个不止。像李商这般敬 业的记者,在上海滩上少见。为了获取一条当红明星的轶闻韵事,他到了不惜一切 代价的地步。 萨悟空从李商这个典型身上,总结出了一条时尚规律,当下有三类人最忙碌: 小姐、歌星和记者。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忙于窜台窜场子,收取红包小费。 李商的举动,引起酒店里的食客们一片异样的目光,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边 跑边叫边催促边哀求:“说吧说吧,这里面有林惠敏子的什么故事。” 第一章“坐下坐下,”萨悟空-口喝下半杯红酒,眼前荡漾起迷离的景象,过 去曾厮混过的一处处场所,就像一座座舞台呈现在面前,而一个个男女角色也在这 些舞台上渐渐生动起来。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萨悟空是一家从市郊发展起来的国营企业集团的座上客。集团公司老总谭 龙聘他为高级顾问。月薪三千,加上应酬费车马费全保销。这在当时是何等风光的 待遇啊。 萨悟空当然也不是一个白吃饭的人。他为谭龙出谋划策,干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介绍中国企业投资银行的行长章胜利和信贷科长程大力给谭龙。他 对谭龙说,现在流行负债经营,也就是“空麻袋背米”,谁有本事从银行借到钱, 谁就能得到发展、搞大。 谭龙采纳了他的建议,在常熟路、巨鹿路口的南京空军招待所里,租赁了一幢 小洋楼,成立一家专从银行借钱的财务公司。特聘两位花容月貌的小姐和一位细皮 嫩肉的小哥,专事公关。在后来数年里,谭龙从银行借贷了数十亿元资金,用于投 资经营。 第二件事是,他支持谭龙用银行货款购买数百辆轿车,成立了规模庞大的出租 汽车公司。 第三件事,就是在上海大量收购各类酒店、娱乐场所。 —天,银行章行长带着信贷科长程大力,请谭龙和萨悟空到当时在上海滩最有 名气的“浦江之夜”酒店共进晚餐。 章行长一脚踏进酒店门庭,就盛气凌人地开始对服务生嚷嚷:老板老板呢,叫 你们老板出来。 “浦江之夜”的老板顾远东是一个矮胖子,门面有两人宽,他见是章行长,立 马低头哈腰,亲自把这彪人马引入豪华包房,召呼坐下后,又亲自点了最上乘的好 菜好酒。 待顾远东安排毕了,章胜利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我们要商量事情,你这个瘪三 (上海俚语:即乞丐)可以滚出去了。 是,是,顾远东一脸谄媚和猥琐,他躬着背、倒退着离去。 李商插言问:“这个顾远东是不是现在在上海开了五、六家‘浦江之夜’连锁 顶级豪华酒店的亿万富翁顾浩然?” 就是他。发了财以后改了名字,他是用重金专门请香港的高人改的名,取的是 浩然财气长存的意思。 他一离开包房,章胜利就对迷惑不解的谭龙和萨悟空说,这是一个标准的上海 瘪三,八十年代初,从上海到美国去读了几年书,在那里混不出什么明堂来,又转 道香港,和“金马广告”那几个家伙一样,化一元港币,在香港注册了一家娱乐餐 营公司,两手空空杀回上海,捞世界。 萨悟空听了,不失时机地向他请教:“两手空空,怎么开起了这么一家豪华酒 店呢?” 看你也算是一个写写东西的人,怎么什么也不懂呢?看来我们俩得换一个位子, 你来搞金融,我来写剧本算了。 告诉你,在上海,有点小钱的人是什么也干不成的,你看早两年资本家发还抄 家物资、存款,他们的子女,有几个发财的? 如今一个个弄得像酸不几几的遗老遗少,忌妒那些新的暴发户,说他们没有身 价啦,没有品价啦。什么叫身价、品位? 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当初上海滩上的老资本家起家的时候,哪谈得上什么品 位? 从前,上海有一个作家叫徐昌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东风化雨》,书里那 个大中华橡胶厂的老板,就是一把雨伞一双套鞋的小瘪三,从宁波乡下到上海来混 世界,赤手空拳打下百万家产的。他们的子女,后来住在西区的法式小别墅里,弹 弹钢琴,打打网球,满口英格里西哇大西地在“德大”“红房子”西餐馆,用刀叉 吃吃法国大餐,弄得像上流社会人士一样,讲究起品位和身价来。 在旧社会,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现在,上海滩也是新冒险家的乐园。只有 瘪三,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才敢于冒险,就像《共产党宣言》里写的,他们失去 的是身上的锁链,而得到的是整个世界。你看看,整个八十年代,华亭路、福佑路 小商品市场上做服装发财的个体老板不少都是“山上”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敢 于冒险。 “那么,顾远东呢?”萨悟空紧追这个问题不放,“他不是留学生吗?” 章行长己经把桌上那瓶标价4999元的“路易十三”干掉了一半。 仗着“路易十三”盎然而绵长的酒性,他揭开了顾远东发财的秘笈:他跟刑满 释放人员一样,也是小瘪三,是另一类吃了点洋墨水的小瘪三,在旧社会叫洋装瘪 三,钱钟书在《围城》里描写过的那一种,像他这种人,在上海滩还有不少,都在 钻营,以后都会发达的。 “他们怎么发达呢?”萨悟空已经看出章胜利是掌管这些“阿里巴巴四十大盗” 宝窟钥匙的人,继续诱他深谈。 靠银行,靠我嘛。章行长痛苦万状地说,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我这里贷出 几十万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美金去发财,我们这些人却无所作为,也只能到这 里夯掉他们一点,反正,他们也不在乎。 章行长舌头开始放大,兜了半天圈子,也没说清楚。 一边的信贷科长程大力有意识地补充说明道,我们贷给顾远东二十万美金,他 才装修起这爿豪华酒店,没想到他半年就还清了贷款。尽挣了一家酒店。现在,又 要我们贷三十万美金,到虹桥去开第二家、规模更大的“浦江之夜”酒店。 大力对谭龙说:“你看,在上海,根本不需要化自己的钱,到我们银行贷款, 就可以开酒店,而且挣钱快,发财啊。” 谭龙被说得心里痒痒的,也跃跃欲试。他完全没料到今天的这顿看来是借花献 佛的丰盛的晚餐,背后却深深地蕴藏着一个富于上海特色的商场上的可怕、诡诈的 陷阱和圈套。 陷阱和圈套,远兜远转地,不经意地,在对方醉意朦珑、丝毫不动声色中开始 布局,设计。 李商又一次打断萨悟空的回忆:“不是说林惠敏的故事吗?怎么扯到‘浦江之 夜’酒店的顾远东身上去了呢?” 你懂什么?要说女人,必须先说男人,女人的故事,大抵是在男人身上展开的。 打个比方,要写苍蝇,必须先写臭肉,苍蝇是围着臭肉盘旋的。要写美女,必须先 写大款,如今的美女,往往围着大款翩翩起舞,骚首弄姿的。好兰坞是英雄加美女, 我们这里是大款与美女,或者是高官和美女。懂了吗? “噢~”李商说:“我明白了,林惠敏子,原来是大款顾远东首次开发的产品。” 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顾远东怎么会把林惠敏这种档次的角色放在眼 里呢?怪不得,搞了几十年,你还当不了作家。只能用“榨菜肉丝”、“青菜蘑菇”、 “欢场寻迹”之类的笔名,写写报屁股文章。 哼,这触到了李商的疼处,他颇为不服地说:“顾远东的风流账都在我的本子 上,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些事,你也不一定知道。” 李商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也是萨悟空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你倒说说看。 这回轮到李商卖关子了,他当然不能让萨悟空学狗叫绕着饭桌转的,但他也提 了一个恰当的要求:“我说了,你要把林惠敏子的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OK. 李商说:“顾远东的名言是:汤、烫、躺。就是每餐要有好汤,汤要煲得 滚滚烫,用完餐喝完热汤,就要往下躺。嘿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萨悟空喜欢听李商传播的内容。 “就是和女人睡觉。他喜欢搞影视歌星、舞蹈演员、模特儿。” “他个子这么矮,怎么和模特作爱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就喜欢和模特跳舞,这叫吃奶,站在那里,或并排合躺 在那里,嘴正好凑到模特胸部嘛。懂了吗?前几年,上海有个很出名的女模特,长 得像混血儿,还记得吗?在T 型舞台上走猫步时,神采飞扬,气势轩昂的那个,就 被他搞掉,后来送她到美国去了。这就是他的手法。哪个女演员喜欢吃喝、喜欢钱, 或者想出国,只要找到他,喝了他的煲汤,就会主动往下躺,合同期满送出国。” 李商又举了几个被顾远东搞掂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影视歌星。说完,便要求萨 悟空继续林惠敏的故事。 在“浦江之夜”酒店的这顿豪宴以后,章行长就再也不露面了。而由他最得力 的信贷科长程大力陪同谭龙和萨悟空,在全市范围内考察宾馆、酒店和各类娱乐场 所。 凡是从他们银行贷过款或他们银行参股的宾馆、酒店和高档娱乐场所,都去大 吃大喝一顿、都去潇洒一回。 这样一圈兜下来,谭龙被灯红酒绿迷醉了眼,说什么也要收购几家酒店大干一 番。 萨悟空在一边,当然是全力怂恿。混在里面,有吃有喝有玩,有什么不好呢? 就这样,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谭龙就收购了两家酒店。这两家酒店的债权人 都是章胜利的银行,都因为经营不善面临坏账,被谭龙盘下,银行方面便化险为夷, 而谭龙却被套住,这是后话了。 故事是从收购第三家酒店开始的。 这天下午四、五点钟,程大力把谭龙和萨悟空带到“绿岛三温暖”大酒店。 “欢迎,欢迎!”站在装璜雅致、富丽堂皇的“绿岛三温暖”大酒店门口的老 板廖言,经介绍后,不知怎的,立即和萨悟空一见如故。 “喔,剧作家,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久仰、久仰了!”廖老板先是双手抱 拳,旋即又亲昵地勾住萨悟空的肩膀说,“你的黑色幽默笑死人了,我是中文系毕 业的,和你们剧团以文字刻薄见长的查理孙是同学,我是你最忠实的观众、最虔诚 的崇拜者,你的黑色幽默剧《中国规则》《上海游戏》可以和萨缪尔。贝克特的《 等待戈多》约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媲美……” “哪里,哪里,”萨悟空见遇到了内行、知音,心里像被灌了一瓶蜜似的, “人家是大师,我算什么,我不算什么。” “谦虚、谦虚,你的《上海游戏》在西区空灵实验舞台上演的时候,我还专程 赶去欣赏,连看三遍啊。” “谢谢,谢谢。” “戏里那个男青年,在南京西路上勾搭女鬼的场景,如诗如幻、出神入化啊, 想想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失落感,也曾做过这种梦。今天能见到你, 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们俩撇下程大力和谭龙,干脆坐到一边攀谈起来。 “你不是台湾同胞吗?报上宣称这里不是台资民营企业嘛。”萨悟空问,“怎 么在上海读的大学,还和查理孙是同学?” 嘿嘿,廖言一脸诡笑地凑着萨悟空的耳朵说:“这也是黑色幽默嘛,我出生在 上海,长在红旗下,我的祖籍倒是在台湾基隆。当了优秀个体户代表、先进民营企 业家以后,有关方面建议我进入台胞行列,便于做工作,也有利于我的生意。把台 商的招牌扛出去,确实能吸引不少人,说得难听点,勾搭女人也方便一点嘛。现在 的上海小姑娘不是都喜欢台巴子、台巴子。对吗?” 说到这里,廖言和萨悟空都不禁会心大笑不止。他告诉萨悟空,我这里的服务 员,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上海美女,他指着收银台后站着的一个女服务说:“看她, 长得怎么样?” 萨悟空转眼望去,见到一个瘦瘦高高、肤色白皙、脸蛋小小、一脸稚气的女孩 正瞪着一对桃花眼朝他们瞄着。 廖言召召手,那女孩便过来。 “林惠敏,你多大?我十八。我们这里的女秀才。”廖言便对她介绍道,“萨 悟空,萨先生,上海最有名的黑色幽默剧作家,听到过没有?” “没有。”林惠敏双手交叉、局促地放在小肚子,胀红了脸,勾着小脑袋,轻 声细气地说,“没听说过。” “唉,没办法,初中毕业,读了两年宾馆职校,只知道琼瑶、三毛,怎么会知 道高层次的黑色幽默意识流魔幻现实荒诞剧呢。来来,坐下来。”廖言让林惠敏坐 在萨悟空旁边,“叫一声萨老师,要叫得好听一点,让萨老师收你为学生,你跟着 萨老师学学,要不了几年,也可以当一个剧作家了。” “你好,萨老师。”十八岁时的林惠敏既乖巧又天真,“剧作家我倒是第一次 听说,我最崇拜作家了,萨老师要是作家就好了。” “你看看,萨老师既是剧作家,他又写过许多小说,也就是作家。”初次见面 的廖老板,在这件事上显得异常热心,“也是你一直对我说的,最最崇拜的一种人。” “真的!剧作家真的就是作家?”林惠敏喜出望外,她侧过脸,双手抓住萨悟 空的胳膊说,“萨老师萨老师,你教教我写小说,我做梦都想做作家了。” “惭愧,惭愧。”萨悟空心想,自己都不想当什么跟在老板屁股后面观风察色 的穷酸的作家了,居然有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上海小姑娘,还一门心思要跟自己学 写作,也真奇怪,他见廖言在不断地对他使眼色,吃不准是什么意思,只得顺势说, “好嘛,好嘛。” “萨老师,那就先谢谢你了?”林惠敏说着便站起来,对萨悟空深深地弯下腰, 鞠了一个标准、道地的日本躬,“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萨悟空也连忙站起来,搭着她的肩膀,请她坐下。他想 酒店还没收购下来,却不料先收到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小美人。他吃不准这个廖老板 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不管怎么说,小美人总是好的。 这时,程大力和谭龙从楼上下来,见到了这一幕。 程大力笑着对谭龙说:“看你的高参,真是一个风流才子啊。到处播洒革命的 种子。” 谭龙看上去五大三粗,却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他的神态老显得恍惚不定、心 思重重的,而说话永远像是漫不经心的,他顺口敷衍道:“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自 古英雄多好色嘛。” 虽然萨悟空是谭龙的上司推荐给谭龙的。谭龙也知道萨悟空在上海滩上神通广 大,但眼下,毕竟萨悟空在为谭龙打工,在老板跟前,萨悟空也要有一个分寸。 他即忙撇下林惠敏,走到谭龙面前问:“看下来怎么样?” “可以。”谭龙说,“不就三百万嘛,比前两家面积大,地段好,档次也高, 你也仔细考察一下,把它吃下来。” “绿岛三温暖”大酒店的名气和档次,在当时的上海并不亚于“浦江之夜”大 酒店。尤其它的位置更优裕,在它的北面是上海最有气派的五星级宾馆波特曼丽嘉 大酒店和锦沧文华大酒店,在它的西面是高耸入云的五级星级宾馆希尔顿大酒店和 四星级的国际贵都大酒店,而在它的南面又有即将落成的五星级新锦江大酒店。 总之,它坐落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中心、最具富贵之气的钻石地段。当时, 像这样的海鲜酒楼在上海少之又少,而以台胞名义开设的,更是独此一家。 因此,在附近星级宾馆里投宿的港台商人,到“绿岛三温暖”用餐、寻欢交友 的、用如过江之鲫来形容,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所以当程大力说,“绿岛三温暖”酒店也要转让,萨悟空就觉得很奇怪,心想 这里面肯定有蹊巧。 大力倒是很坦率,他这人从外表看也很厚道本份。他说,廖言这家伙头两年在 “绿岛三温暖”确实赚了好几百万,那时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在他酒店要排队用 餐。可是,廖赚了钱非但不归还银行贷款,反而到深圳去投了一家规模更大的酒店, 还要银行追加投资,现在深圳的项目搁浅了,银行只得卖掉他的“绿岛三温暖”来 追索贷款。而转卖给你们,说老实话,是因为你们的后台硬,有实力,是国营大企 业,不愁坏账,归还不了。 原来如此,开始萨悟空和谭龙都深信不疑,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谁料,一 个更深的阴谋和圈套是蕴藏在这一席貌似老实话的背后。 谭龙把萨悟空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看来那个廖老板对你很有兴趣,你干 脆跟他混几天,在这里卧底,摸清爽他的底细。” “好,好。”萨悟空求之不得。 谭龙最后补充道:“顺便把这个小姑娘也搞到手。”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了?”大力也在和廖言低声交换着意见,他转脸问,“你们在 笑什么?” “没什么,不笑什么。” 廖言和大力低咕了几句,他俩也忽地大笑起来。 “绿岛三温暖”酒店厅堂里充满友好会心的欢声笑语。 在一片融洽的气氛中,谭龙因为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临行前留话给大力和廖言:“关于转让酒店协议的细节问题,你们可以和萨 老师商量,他是全权代表,他有权代表我们总公司拍板的。” 这时候,酒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了,而厅堂里各种华丽的灯具突然大放异彩, 一个个身着白衣黑短裙的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像是从黑暗中忽然冒出来,恭立到各 自的岗位上,把厅堂点缀得花团锦簇,沿街的一排高大、精致的海鲜缸也被映射得 五光十色,像童话世界里的道具。 站在马路对面看“绿岛三温暖”酒店,霓虹灯缤纷闪烁:绿了椰子树,红了岛 屿,金黄色的阿里山悬浮在空中,令人心旷神怡。酒店仿佛是人们享受生活的天堂。 而在海鲜缸里悠然游弋或默然蜇伏的虾、蟹、鳖、贝以及各种名贵的鱼儿,就 在人类制造的欢悦、享乐的气氛里,迎候着它们末日时光的降临。 廖言留萨悟空和大力用餐。大力说还有其他应酬,推辞了。廖言也不挽留。他 请萨悟空上楼去,先把整个酒店看一看。廖言说:“以后你就是这里的大老板了。” “不,不,我不会经营酒店,我只是玩玩,白相相的。”萨悟空明显感觉到廖 言在讨好、拉拢他,但廖言的一言一行,包括廖言这么个人,都让他感到很舒服, 说白了,有点趣味相投、一拍即合吧。 “哎,不能这么说,文人下海嘛,这两年是流行的嘛,我也算是文人嘛,还当 过几年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呢,现在也不花天酒地做老板了?搞酒店是不用学的, 像你一个这么聪敏的人,不要说搞一家酒店,就是搞十家、八家,也不在话下。” 楼上的厅堂面积比楼下小,但也放了十桌,一边还有五间包房。包间均取名琴、 棋、书、画、松、竹、梅之类的雅称。可见廖言所言不差,他确也可算是一个有点 文化的人。 这家酒店的房屋结构有点奇怪,在二楼厅堂的另一边的敞口处,埋伏着一个幽 密的空间。从敞开处往下迈三个台阶,下去是一个仿佛是悬在酒店半腰间的酒吧。 酒吧的面积也不小,一边是长达十几公尺的吧台,另一边是那种靠背很高的车 厢座,在那一格格车厢座深陷的空间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诱惑,酒吧里的灯光又 是那样迷离、昏蒙地配合着,倘有一对男女坐在里面,站在酒吧里是怎么也见不到 他们究竟在车厢座里干什么的。 此时,酒吧里空无一人,而整个酒吧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暧味和诡秘起来。 这间酒吧,冠名为:空中的巴比伦。 萨悟空有一种预感:在“空中的巴比伦”里,将会产生一些与自己有关的故事。 这种预感在瞬间就演化为一种强烈的期待,而这种期待,即刻在“空中巴比伦”幽 冥昏蒙的氛围中幻化出一幕幕、使萨悟空想入非非的场景。 “怎么样?”廖言边往吧台里转边说:“酒吧要到晚上九点以后开张,这里是 到上海经商的港台、日本、新加坡人士的天堂。当然,以后也是你的天堂。” 萨悟空发自本性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个环境,喜欢这里的气氛,喜欢林惠敏, 喜欢“绿岛三温暖”大酒店里所有幼稚无知却娇嫩柔美的上海小姑娘的。说得再进 一步,不用廖言费心引诱,萨悟空已经被这里的一切迷惑住了。 廖言从吧台酒厨里取出一瓶轩尼士XO,在两只高脚杯里,各倒了两三盎司,转 出吧台递给萨悟空一杯,举起自己手中一杯,对萨悟空说:“来,兄弟,我们为成 功合作,先干一杯。” 见面相识不到一个小时,关系已经亲昵到兄弟这一步了,这个精明的“台胞” 有求于自己的意图昭然若揭。萨悟空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 他决定帮他一把,反正,对各方都有好处,又损害不了自己什么的。那就:“干杯!” 几盎司X0下去,人的内心马上处于一种跃跃欲试的微妙状态。 廖言在一间“书香亭”的包间里设局款待萨悟空。包房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对 子:“书到用时方恨少,学到尽头才觉妙”。 廖言说是他自己胡诌,请某个著名人士书写的。 萨悟空却把他夸奖—番,见落款的著名人士系某高校的一个学者,现在己是某 个部门的主要领导了。 廖言说这位领导同志是“绿岛三温暖”的常客,也是“基围虾”的爱好者(当 时基围虾刚从南方引进到上海)和自己关系非同一般,以后可以引见,大家交个朋 友,他深有感触地说:“现在要在社会上混,没几个上面的朋友,是什么事情也办 不成的。” 萨悟空深有同感。他说:“我手头到有一件活,倘能疏通这位领导同志,办成 了,厂家会重谢的。” “好,”廖言说:“坐下,先吃,看来我们俩合作的领域广泛,坐下来,慢慢 谈。” 上菜了,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还按满席的格局,先上八个冷菜小碟。 萨悟空忙摆手道:“不要上这么多,两个人,就便饭吧。” 对于吃喝,萨悟空己经到了倒胃口的地步。从八十年代初开始,他就随市里几 家大报跑经济条线的记者,走遍了全市和十几个郊县的主要企业,体验生活,创作 贴近生活的剧本。所到之处,大吃一顿是免不了的;就在前几个月,他帮助总公司 下属的一个药厂搞营销宣传策划,在上海最负盛名的西郊迎宾馆2 号楼包了三个月 高级套房,在国家领导人才有资格享用的八角亭水上餐厅,连续数月几乎从中午吃 到半夜,已经把进口的特供的生猛海鲜、奇珍异禽吃成了咸菜味,一见清水大闸蟹 就会莫名地胃疼。 他由此总结出了一条至为宝贵的经验:如今的企业家必须具备两副肠胃,和 “三项铁人赛”健将的体格和精力,才能适应潮流。而他自己是属于不合格的。他 在“饭桌”的战场上早早地就败下阵来。他正在向“素食主义者”的方向靠拢,因 此,他坚决地阻止廖言进一步摆排场。 “就来一斤台湾斑节虾,再炒两个时鲜素菜,一个粟米羹,就可以了,”萨悟 空说,“我这个人,在这方面好对付。” “好吧,就依你,不吃不喝的人最难对付啊。不过,萨先生的酒量还是可以的, 今天不管怎么说,我们俩一见如故,也算是有缘份,”廖言指着刚才启封的那瓶酒 说:“就这么一瓶轩尼士XO. ” 三杯下肚以后,萨悟空便直捷了当地拍胸脯说:“我们既然是兄弟,也不要兜 什么圈子了,我知道,你也有难处,这个饭店,我就叫谭龙盘下来,他们企业反正 规模大,又是国营的,贷的都是银行的钱,输得起,这一点你放心,我在他那里, 说话还是算数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阿哥,我叫你一声阿哥!”廖言感激涕零,他站起来又是抱拳又是鞠躬,举 起酒杯,连干三杯,“你阿哥,那么上路,那么讲义气,兄弟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 “这……就不说了,大家心照不宣吧,”萨悟空酒喝不少,但脑子始终清楚的, 摆摆手阻止他往下说,“只要大家拎得清就可以了,再说,我们集团下面,那家药 厂的事,也还要拜托你,向上沟通,从中斡旋。” “那是一定,一定的”廖言见事情出乎以料之外的顺利,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喜出望外,醉醺醺地站起来,抱住萨悟空的肩膀说,“只要你阿哥,有用得着兄弟 的地方,兄弟一定为你两肋插刀。搞定领导,是兄弟我的拿手好戏。” “OK!” 俩人都站起来,相互击了右掌,又击左掌。 萨悟空忽然想起了楼下那一群可爱的上海小姑娘,尤其是那个想当作家的林惠 敏,他坚信林惠敏是廖言蓄意为他安排的。这种游戏在中国是自古玩到今,历久不 衰的。他等着廖言开口,可廖言却迟迟不开口。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萨悟空虽然长廖言几岁,许多方面的造诣、功力也远在廖言之上,可说到玩这 方面的心计,廖言就技高一筹了。 “去,喝一杯咖啡。”廖言挽着萨悟空的胳膊,从包间进入酒吧。 这时候,“空中巴比伦”刚刚开始生动起来,悬挂在酒吧四角的JBL 音箱里播 放着忧伤的、旷达的、让人忘情的美国西部乡村音乐。吧台里的几盏工作灯亮了, 而幽深的车厢座却依然笼罩在半明不暗的色情气氛中。 廖言和萨悟空在靠进口的一对车厢座里相对坐下。进口原装雀巢咖啡和荷兰炼 乳的浓香弥漫在车厢座不大的空间。 “阿哥,人活着就要好好享受生活,才对得起自己啊。” 双方借着酒兴,开始谈女人。廖言终于提及林惠敏了。他说:“女人这种东西, 真是奇怪噢,这门学问,兄弟学了一、二十年,还是没有真正入门,噢……”廖言 说,“就拿林惠敏这个小女孩来说,十八岁啦,还长着一付色迷迷的桃花眼,和酒 店里的小男生嘛,也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而据她自己说嘛,还是什么处女,有 一次,她对我说,老板,我是很传统的哦。我几个月考察下来,她果然是很传统的, 唉!令人失望啊!” 萨悟空随着廖言的一句句介绍,对林惠敏的兴致也渐渐低落。内心不觉怅然若 失。喇叭里传来“肯尼。罗杰斯”低沉、忧郁的歌,萨悟空也莫名地伤感起来。 “不过,”廖言语气一转,“有一次,酒店员工聚餐,好像是大堂经理陈刚的 生日,那天,林惠敏喝了两听青岛啤酒,无意中给我发现,她跟着陈刚偷偷摸摸溜 进‘空中巴比伦’,我尾随其后,想看个究竟,陈刚居然在车厢座里脱她的内裤, 嗤,我转身便走,什么传统,什么处女,全是鬼话!” “她被干掉了?”萨悟空着急起来。 “我想,还不被干掉?‘空中巴比伦’,就是男人和女人作爱的天堂,在每一 对车厢座里,至少有过一百次以上的作爱的记录。”廖言不住地拍着身边的凳面说, “这里,那里,到处都淌过女人淫水和男人的精液,我们的、以后是你的‘空中的 巴比伦’是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 “这个林惠敏……”萨悟空又一次受到打击。 “不过,”廖言的语气再一次转折,“陈刚不知怎么,知道我发现了,便私下 找我谈心,说那次没干。我说,干就干了嘛,你哪个月不干掉一个小姑娘。可这次, 陈刚发了毒誓,我干过她,走到马路上,马上被汽车撞死,他说,老板,林惠敏肯 定仍是处女,因为她是处女,所以,我就没干她,我怕她缠住我,没完没了。就用 手在她比里摸了摸,插了插,真的,老板,你可以去检验。” 廖言又说:“然后,陈刚总结了林惠敏的特点,每个女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其他 人的特点,在大部分时间里,林惠敏肯定是传统的,但是,你只要设法给她喝下两 听青岛啤酒,她马上就变得前卫了,陈刚说,那一次,完全是林惠敏牵着他的手, 强行拉他去‘空中巴比伦’,并且,主动要求作爱。但事后,见了陈刚却变得视如 陌人,奇怪吧,萨老师,剧作家,世界上没有一个在情爱、性爱上完全相同的女人, 男人也一样,是吧?所以,许多成功的男人要不断地一个又一个地去征服女人,而 每一个女人,都是一种以前从未领略过的不同的风光,是吗?萨老师。” “是啊,奇怪。”萨悟空松了一口气,廖言真是这方面的专家。 “林惠敏是还没启封的原装的货,她是‘空中巴比伦’里的公主,她是‘绿岛 三温暖’留给萨老师最好的礼物。”廖言在这方面无疑是一个高手。 而萨悟空也认为林惠敏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是,生活中的变数实在太大,后来,有关林惠敏的故事,发生了一次又次戏 剧性的变化,居然使得萨悟空很难有请林惠敏“喝两听青岛啤酒”的机会;有关收 购“绿岛三温暖”酒店的事件也迷雾重重、一波三折。 但尽管如此,那年春夏,在“绿岛三温暖”酒店、在“空中巴比伦”酒吧里, 也确实如萨悟空预感到的那样,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与他密切关的风波和事件。 而那个一心想拜他为师、当作家的林惠敏,也被卷入一场风波中,载了一个不 小的跟斗,继而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但相隔不久后,林惠敏又以另一种姿态冒出来,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眼前,衍 绎了一个又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 且往下看吧。 “你这不是故、故意吊我的胃口吗?”李商着急了,结结巴巴地说:“你就说 说林惠敏后来怎么去做K 姐,怎么在K 房里取名为林惠敏子的,就可以了嘛。”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书怎么能这样写?怎么是我故意吊胃口呢?生活就是这 样安排的嘛,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命运,我不能取代上帝,重新安排别人的命 运。不过,”萨悟空说,“你可以想办法把林惠敏计划在2002年6 月推出的新书《 我的K 姐生涯》原稿骗来复印一份,然后,对照我告诉你的她的真实生活,写一本 书,肯定畅销,这样,就可以圆你的作家梦了。” “这、这,她还没脱稿,我怎么去骗?” “你这人真是,”萨悟空说,“两听青岛啤酒嘛。” “对,对啊,很便宜嘛,投入不多嘛。” “不对,”萨悟空说,“现在的林惠敏,行情看涨了,现在,那怕你请她到‘ 真锅’喝一杯咖啡,也要付出场费的。” “他妈的,那不成了小姐了嘛。” “就是小姐嘛,你们当记者的,不是也一样,跑到‘谭鱼头’‘老成都’‘黔 香亭’之类火锅店,不但又吃又喝,还要索去出场费嘛。现在,这是游戏规则嘛, 所谓国家税收可以逃,小姐的小费不能不给嘛,那个林惠敏当然也不能免俗。”萨 悟空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就这样说定了,什么时候搞到她的原稿,和我 联系。” 萨悟空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一个K 姐,摇身一变,成了当红作家,说明我们这 个时代,正在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奇迹,而奇迹总能吸引生活平庸的人。 第二章萨悟空是一个生活懒散的人,每天要睡到九点起床。九点半,才慢悠悠 地到巨鹿路、靠近常熟路口的南京军区空军招待所去上班。 一般,他都是步行去的。谭龙提了几次要派小车接送,被他一再谢绝。他和上 海这个素以生活节奏快的城市既同步又不同步。他有着他自己的节奏,有着自己独 特的风格,喜欢一个人悄没声息地独来独往、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独自居住在那幢俄罗斯式的塔型建筑一一上海展览旁边一排不引人瞩目的老 式的二层红砖楼房里。 他离家后,穿过延安中路,穿过展览中心对面的四明村,就到巨鹿路上了。 谭龙把集团总部迁入南空招待所,也是萨悟空的主意。 他对谭龙说,从风水学上讲,这是一块充满杀机的卧虎藏龙之地。当年,林立 果和南京空军司令江腾蛟在这里秘密训练他们的“敢死队”——“空军教导大队”, 在这里策划了颠复国家的纲领“571 ”工程纪要,计划从这里出发拦截毛泽东的专 列,暗杀毛泽东,这是中国当代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绝无仅有的事件。所以说,这 里有一股非同凡响的气势、是可以干大事业的地方。 “林立果他们最后不是以失败告终了吗?”谭龙被他说得心惊肉跳:“照你这 么说,这里是一块不祥之地啊!” “不!你说错了。”萨悟空素来以多谋善断著称,他说,“以中国古典哲学来 看,什么事情都是相反相成的,坏到头了就转好,就像股市里,利空出尽是利好, 霉气都让林立果他们带走了,我们就要借隐伏在这里的那么一股子肃杀之气,在充 满凶险的上海商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说到最后一句,他挥手在空中一劈,就把谭龙和他的企业集团总部劈进了南空 招待所。 他们化了几十万年租金,租下了一幢具有欧陆风格的三层小洋房。 萨悟空踏进这幢屋外种植着高大的雪松和妩媚的芭蕉的小洋房时,谭龙集团所 属各部门的员工已经上班一个多小时了。 萨悟空在公司里的薪酬最高,却是经获准不坐班的特聘兼职人员。他在所在剧 团里还领取一份微薄的生活补贴,到这里是全凭他自己混的功夫、上海人说的“捞 外快”。 他的办公室设在三楼,谭总办的套房外间。他名片上印的是:萨悟空著名剧作 家总裁高级特别助理。公司名片上的彩色标识,是一个手执金箍棒的猴子,这也是 他从自己的名字中延伸出来的。 他常对谭龙说:“你是唐僧,我是你的孙猴子,我要护你上改革开放的西天, 我要助你在上海滩、这个新冒险家乐园里闯荡,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他进了谭总办,没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他的办公桌和办公椅等于是虚设的), 而是径直推开里间的门。他急于想和谭龙谈谈,怎么把“绿岛三温暖”酒店吃下来, 还有关于药厂的“降压灵丹”和“减肥苗条霜”的问题,还有如何进一步投资卡拉 OK厅和迪科舞厅的问题,等等。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 手舞金箍棒的弄潮儿。 不料,刚一推开门,只听到里面啪地一几轻脆响亮的耳光声,只见公司下属药 厂的销售厂长身体毕直站在谭龙跟前,挨了耳光,还不敢移动半步。 这就是谭龙的威严,谭龙的特点。 谭龙的“左右开弓”在集团公司里是有名的,见萨悟空来了,他就放下了“弓”。 这个“唐僧”是很凶狠的,他身高一米八五,体重八十公斤,靠在市郊的一家 木器家具厂和一家铝合金型材厂起家,能在竞争激烈的上海市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并且在他那个系统里面创下十几家企业、一处坐落在郊外的有十几幢西班牙式小别 墅的渡假村和两家酒店的规模,成为他那个系统改革开放功一面旗帜,被评为劳动 模范,优秀党务工作者,全凭了他这股子狂暴的劲头。 他的拳头在行业里也有点名气的。有人胆敢拖欠他的货款或者违约,他会带着 一帮小兄弟打上门去,他曾骄傲地宣称:打遍上海无敌手。对下级也是这样,干好 了房子、车子、钱,要什么给什么;干坏了,拳头耳光就一起上。 但一看到萨悟空,谭龙马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老板皮椅上坐下,摆摆手, 让药厂厂长出去。他并不惧怕谁,他只是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的野蛮和粗俗。一心 想从里到外改变自己的形像。 因此,喜欢接交高层文化人士。他经系统主管领导的介绍,第一次设宴请萨悟 空共进午餐,就安排在上海高雅人士聚首的法式“红房子”西餐馆。一个以强悍、 铁腕著称的企业家,内心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个儒商。 而萨悟空在几个月里就给他献上了三条锦囊妙计,把他从市郊的土作坊一下提 升到繁华的都市产业上来。使他如同坠入云里雾里。 不到一年时间,就利用了银行数亿资金,建立了一个出租汽车公司,收购了两 家酒店,一爿药厂,正在洽谈中的,除了“绿岛三温暖”大酒店以外,还有一家紫 藤花园俱乐部和与一个台商共同投资拟在上海搞一家远东最大的迪斯科广场。 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使得原先身强力壮一条汉子,患上了偏头痛。 在办公桌抽屉里,放了一大堆洋参丸、青春宝、艾罗补脑汁之类。 下属药厂的销售厂长一走,他就用双手的大拇指抵住两边的太阳穴,用力摁, 嘴里咕哝:“头疼死了,疼死了。” 萨悟空说:“要使用得力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过去跟你打天下的小兄弟, 在郊区混混还可以,到市里面就不行了。” “是啊,是啊,让他们送礼送钱都找不到门,送不出去。你帮他们药厂的宣传 推广搞上去了,让他们再进一步,就什么也不会了,销售额一直上不去,操那,只 有两记耳光上去。” “关于‘抗压灵丹’列入公费保销药品名单这件事由我来办吧。”萨悟空说, “找到办事线索了。” “是吗?”谭龙的眉头舒展了说:“要多少费用,你尽管开口,先到财务去提 个五万十万现金出来吧。” 这事办起来再说吧,萨悟空顺势推荐了一个朋友,到新的收购的“美好人生” 酒店当经理,谭龙也一口答应。 最后,才谈到“绿岛三温暖”。谭龙仍然那句话:“你看着办吧,由你拍板, 不就三百万嘛。你能把那个‘抗压灵丹’列入公费名单,一年的纯利就增加三千万 啊。再加上‘减肥苗条霜’这个拳头产品,药厂就能给我一年搞一个亿利润,到那 时……” 哈哈,说到这里谭龙头也不疼了,他站起来,转到萨悟空跟前,重重拍了他一 下肩膀说:“你帮我好好策划、宣传一番,达到这个指标,我给你买一幢别墅,一 辆奔驰,再重奖一百万,再配上一个美女为你开车……哈哈哈……” 说到兴头上,冷不防,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象疯子一样 冲进来,转到谭龙的老板椅上,一屁股坐下。 她满脸泪水,胸部呼呼地起伏着。 “你怎么会事?!”谭龙愣在原地,望着她问:“你什么意思?” 萨悟空知道,这女人是原来为谭龙开车的女司机,听说也是他多年的老情人, 便扭头离开谭总办。 萨悟空除了谭龙,在总公司就只有一个熟人了,这个人也是唯一由他推荐安插 在总公司的。他闲着没事,便下到二楼的公司财务融资办公室去找他。 在门外,就听到里面男女嬉笑声。里面有两个美女,都是谭龙的“小蜜”。他 推门进去,见自已介绍进来的孙利,在教“小蜜”做台湾引进的K 房游戏。 原本是:“傻瓜傻瓜你傻瓜,傻瓜傻瓜他傻瓜,傻瓜傻瓜我傻瓜……” 他们翻译成了上海话,三人六手戏耍起来就更流畅、轻快,别有一番风情: “戆大戆大侬戆大,戆大戆大伊戆大,戆大戆大吾戆大……” 三人闹作一团。 萨悟空顿时有点不高兴了。他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游戏规则。老板的 “小蜜”更是碰不得的。这个孙利属于自己的人,更瞎搞不得。 “跟我上去,有事商量。”他把孙利带到谭总办对面的一间小卧室里。这是谭 龙专为萨悟空设置的一间休息室。整个设施就像宾馆的标准客房。 “怎么回事,对你说过多次,不要和这两个小姑娘多罗嗦,你就是不听。”萨 悟空打量着眼前这个细皮嫩肉、清秀英俊得像一个“相公”似的小青年。 陈利解释道:“晚上要请章行长到延安中路上的‘明宫’唱歌,她们劝酒的游 戏也不会,怎么让章行长尽兴呢?我只能临时教她们几招。” “反正,最后警告你一次,记住,什么女人你都可以碰,就是这两个小姑娘碰 不得。”萨悟空转过语气说,“最近,见到过荒野吗?” 荒野是一个诗人,是从西北部队转业到上海文化单位来的。在西部时,也号称 是几大西部诗人之一,专写一些所谓“大漠孤烟”“骠悍苍鹰”“通往塔里木的道 路”之类的大而无当的阳刚诗篇。 可到了上海就水土不服,几年下来,表面就染上了一股阴柔怪戾的商贾之气, 在社会上发起成立了一个“东方诗人企业家联谊俱乐部”:也即是企业家掏钱以提 高诗人的物质文明水平,诗人出诗以改善企业家的精神文明素质。诗人和企业家相 得益彰,交相生辉,一时间也把整个上海文艺界搅得红红火火,欣欣向荣。 荒野是一个特殊结巴,也就是说通常情况下是一个结巴,但在漂亮小姑娘跟前 就谈吐流利了。和男人说话,越丑越老越结巴,他自称是一个唯美的理想主义者。 但例外的是和萨悟空交流从不结巴,因为这两个人意趣相投。 就像在上海这一片野地里跑的两只兔子,相互嗅嗅气息,互认同类了,便扑朔 迷离地在阳光下一同奔跑了。 因此,荒野发起、组织什么有趣的集会,总是邀上萨悟空的。 一次,荒野组织了一个海边的诗人画家演员企业家南郊狂欢篝火晚会,在下榻 的南郊宾馆里出现了一个讨人喜欢的男服务员,他就是孙利。 当时他只有十七岁,父母是郊县的一个国营大企业工人,如果给他戴上一只女 人长波浪假发套,他那模样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绝色上海美女。他的可爱还远不 仅是外表。 在篝火晚会上,他人前马后为萨悟空和荒野跑腿、张罗,牵线,眨眼间,就把 与会的几十个诗人、画家、演员、记者、企业家,用一根友谊、情感之线,亲密无 间地串联成一个其乐融融的整体。 他管大小企业家都叫“大老板”,诗人,画家、记者也无不也是“大”的,而 叫男演员为“好哥哥”,称女演员则为“亲亲大姐姐”。 偌大的南郊海边的空地上,皓月当空,树影嶂嶂,篝火像两匹金黄色的绸缎, 仿佛是在孙利的煽动下,熊熊腊腊地飘舞起来,围绕着“孙利之火”,人人都唱起 了属于自己的歌。 荒野一点都不结巴地唱到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啊克拉玛依”,萨悟空唱起了 “走四方,路迢迢水茫茫,过了一山又一山……”,八十多岁的老画家柳山啸哼起 了“在法国塞纳河畔的日子”,女舞蹈演员周丽娜跳着“贵妃醉酒”,差点栽进篝 火堆,而南郊这个大型农业托拉斯企业的总裁杜明也即兴讴了一曲:我们年轻人, 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 孙利则像一个夜色中的“小巫师”穿梭其间,送鲜花、递美酒;又像个应运而 生的“精灵”,在一群时代的“天之骄子”中隐现出没,准备要把那个上海南郊的 狂欢之夜,带进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事后,萨悟空建议荒野把孙利带到上海去发展:“在南郊宾馆委屈他了,上海 滩才是他真正的舞台。” 荒野也当场拍板借调他到“东方诗人企业家联谊俱乐部”,他说:“这个小青 年有特殊的才华”。 他的老板杜明一口答应说:“没问题,这小家伙,是一个天生的社会活动家。” 可他后来的发展和变化,都远远超出了当初对他的估计和判断。谁也没料到, 没过几年后,孙利成了上海滩上一个了不起的新冒险家,一个暴发户,一个居坐在 西区金巴黎花园,拥有大量房产,豪华轿车,身边簇拥无数美女的亿万富翁。 当时“南郊托辣斯”总裁杜明只是把他作为一件礼物,把孙利捆在每位嘉宾一 大篓的柑桔中送给荒野的,他的内心的想法在临别时勾住荒野的肩脖流露出来: “别忘了,回上海后,在报纸上帮我吹嘘、吹嘘噢!” 这不是什么问题。荒野和萨悟空都有在上海大小报刊上呼风唤雨的能力。不久, 杜明作为上海郊区最有经营和改革能力的青年企业家兼党务工作者的形象,出现在 了世人面前。一步步青云直上。现在谭龙他们的集团公司都属杜明管辖。 萨悟空就是在杜明的背景下,进入谭龙集团的。而孙利进入上海东方俱乐部以 后几年里,干了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是为俱乐部募集了数百万赞助,荒野的助手,把这几百万赞助款中的一大半 用于各类艺术家的吃喝玩乐、交际应酬,乃至中饱私囊。很快东窗事发,荒野的助 手琅当入狱,侥幸脱身的荒野也从此在上海滩上销声匿迹。 当年,这个“东方俱乐部之案”在上海滩是赫赫有名的。而在俱乐部里真抓实 干的孙利却尚籍籍无名。 在荒野还未完全隐退之时,孙利曾从一家大企业集团拉来了五十万赞助款,筹 建了一家名为《游吟诗人》的文学刊物。 孙利时下的正式身份便是《游吟诗人》编辑部兼广告公关部主任。 这本杂志,萨悟空是看到几期的,诗风新潮兼传统,印制醒目又精良。但从不 知他们在何地何处办公。那孙利呢,像一个鬼魂似的,在上海滩上四出游荡。 一天,萨悟空在街上遇到孙利西装革履,提着一只德国产的精致的考克箱,在 人流中匆匆穿行,便一把抓住他:“你去哪里?” “嗯,不知道……啊,”孙利像在梦游时被人喝醒,说:“东方俱乐部啊。” “什么东方俱乐部!”萨悟空说,“哪里来的东方俱乐部,早就被国家取缔了。” “噢……”孙利仿佛如梦初醒,羞怯地笑笑,“我习惯了,以为它还在呢。” 萨悟空问:“你这一付正式打扮,究竟是去哪里?” 他对这个“小巫师”有一种强烈的好奇。 “去哪里?……”孙利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啊,就这样走啊走……” 看他那付神魂颠倒的模样,简直不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团穿行在上海大街小巷 里的灵魂的雾气,一俱躯壳和心智分离的走肉,一个美国科幻影片里的灵异。 于是,萨悟空就把他弄到南空招待所来了。他知道孙利的特殊才能,他知道这 里有他的用武之地。 此刻,萨悟空望着孙利,等着他回答。 “荒野……你问我荒野?”他陷入了一种十分苦恼的回忆中,“这个……荒野, 是谁呢?” “白痴!”萨悟空大笑起来,他非常喜欢看到孙利这付故意装戆的模样,他甚 至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完全适合这个时代的大智若愚,“荒野是你爹,你妈!他妈 的,浑得连爹妈都不记得了。” “噢……荒野,大恩人,”孙利似乎终于想起来,“他蒸发掉了,从上海滩, 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我已经几年没看到他,连他原先住的房子也被拆迁了。” 三月的阳光透过客房的窗玻璃照射进来,是那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透明、温 煦和清馨,人居然在朗朗的阳光下会像水蒸气一样被蒸发掉,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 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使萨悟空隐约感觉到有那么一丝恐怖潜伏在不远处。 孙利是没有这种心肝的,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融化在上海滩上的阳光和空气中。 他是靠细胞活着的人。 “不说荒野了,我知道他在哪里。” “在哪里?” “在国外。在悉尼,在夏威夷,在洪都拉斯,在阿拉斯加。” “他妈的,在胡扯!” “我猜想,她老婆、女儿不是在澳洲吗?” 这样猜,倒也有道理。荒野完全可能偷偷溜到澳洲的丛林里隐藏起来了。 “萨老师,”孙利换了个话题说:“你能不能给《美术世界报》的朋友打个电 话?” “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我想去采访一下柳山啸大师,听说今年他被列入世界名人录以后,明年有可 能获得诺贝尔美术奖。” “你他妈不要瞎搞,他得诺贝尔奖管你什么事?再说,凭你这种身份,能见到 柳大师吗?据说,他新娶的年轻太太,把他像国宝大熊猫一样珍藏、保管起来,除 了省级以上领导和国外名流,一般媒体记者要见他,也是很困难的。” “这,我有办法,这几天我专门读了一本写他年轻时在法国的留学生活的书, 许多重要的段落,我都能背出来了,我背几段给你听听吧……” “去你妈的,什么狗屁东西,我不听,你背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哎,有用!”孙利缠住萨悟空,一定要他打这个电话,“你让《美术世界报 》的朋友给我出一份采访介绍信,我不出三天,就搞定柳大师,你信不信?” 好吧好吧,萨悟空将信将疑给他拨了这个电话,他没料到这一拨,又拨出了文 苑上一件件奇趣异闻,拨出了上海滩上一个新的特殊的冒险家,一个以非常手法起 家的亿万富翁。 这天中午,萨悟空和谭龙到新收购的“深山老林”酒店共进午餐。 “操那,”在小车里,谭龙的火气仍很大,刚才这个女司机老情人闹得他心烦 意乱,“什么东西嘛,好聚好散嘛,像一条蚂蟥盯住不放了。” 在公司里,谭龙的许多秘密不违避两个人:一个是萨悟空,因为萨是外来的和 尚,和他没有利害冲突;同时他给予了萨超额的物质利益,他知道萨是一个明白人, 也就把萨视为知己。 另一个便是给他开了两年车的司机小党,在公司里小党被称为“打(党)弯 (委)司(书)机(记)”的。也就是第二把手,在外请客送礼都要经小党的手, 私下活动也不瞒小党,当然,小党是一个异常识趣、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他最大的 特点是忠心耿耿,能为老板上刀山、下油锅。一次谭龙在外打伤了人,小党自愿到 看守所去顶替老板拘留十五天。所以,谭龙把他视为心腹。 “多给点钱,”萨悟空说,“再给她安排个好工作,不就行了吗?” “这还用说吗?”谭龙说,“早就办了,她就是死不罢休!” “臭比娘子,”小党插言,“打断她的腿!” “她是打不怕,”谭龙说,“她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没挨过我的拳头,操那, 她是越打越缠得紧的一条毒蛇,非把我缠死不可。” “杀了她,把她脑袋割下来,”小党开玩笑说,“钱塘江涨潮时,把她尸体扔 进去,让潮水卷进东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一句玩笑话,使轿车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谭龙忽然刹住话头。萨悟空也不 愿多表示什么。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句玩笑话,后来引出了一段轰动上海的凶杀案, 而正红得发紫、即将被提拔到更高一级领导岗位上去的谭龙也由此被送上断头台。 那是后话了,那天谭龙绝没有这个念头的,那一阵,他的生意刚开始全面铺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起码有三百五十天在谈生意,一天至少谈三场,有时,一天 谈七、八场也有的。 萨悟空说他,你这是“杨六郎——空弹(谈)”,对有些骗吃骗的人,有什么 好多谈的。 他说,你这就不知道了,生意这东西,就是要多谈,上海闲话讲:谈发谈发嘛, 不谈不发,谈了就发,少谈少发,多谈多发嘛。 而谈生意谈成谈不成,到点了,都要进餐馆,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谭龙一 年谈下来,吃喝费用不下三、五十万,再加上下属企业和几家分公司的应酬费,一 年下来,要开支上百万。 他的如意算盘是,自己开一个酒店,肥水不外流,一年至少可以省下五、六十 万开支。同时,自己有酒店,招待上面来的人吃喝玩乐也方便,对外也更有气派。 可酒店一开,就是两家,又着手准备收购第三家,前来排队接洽的还有十几家, 好像收购酒店这辆车的刹车失了灵,会不停顿地收购下去似的。 在车上,谈到这些,谭龙又兴奋起来。他对萨悟空说:“怕什么?国家银行里 有的是钱,我们郊区有的是土地,抵押进去就行了。收购上它几十家,搞它个连锁 经营,是吧?” 萨悟空说:“还是步步为营吧,搞一家巩固一家,先搞它三家,积累经验,再 推而广之。” 可谭龙的冲势太足,精力于过旺盛,他坚持再搞几家娱乐场所。 他说:“以后定下规矩,中饭放在‘深山老林’,晚饭放在‘美好人生’,等 到K 房、酒吧、迪科舞厅搞起来,晚饭后进自己的K 房、酒吧、迪科舞厅,好好放 松放松乐一乐;明年,再进一步,搞一家‘新虹桥俱乐部’那种保龄球、桑拿浴… …哈哈,到那时候,萨老师,我们不但大把赚钱,为国家作贡献,自己也可以像模 像样做人啦!” 轿车拐一个弯,没开多远,就到了那家“深山老林”酒店。 这家酒店不大,靠近五星级宾馆希尔顿大酒店。它的显著的特点是整个门面是 一个突出在外的巨大的树洞,像一棵有几千年历史的老树的树根雕塑,十分招摇醒 目,甚至让路人望而生畏。进酒店就像钻进树洞,里面依然盘根错节,给人一种深 邃和神秘感。 当时上海也没有什么几家好的同类酒店,没有像如今的“鹭鹭”啊,“小南国” 啊,“美林阁”啊,甚至什么“咸亨”啊,“孔乙己”啊什么的。就在“深山老林” 不远处,那个广东厨师开的“花城”酒店,也只有小小的一开间门面,生意好到踏 破门槛、食客争位打破头的程度。 每次进入树洞门,萨悟空都会有一种进入“阿里巴巴四十大盗”洞窟的感觉。 当时,化五十万盘下这家酒店经营权的时候,他就对谭龙说:“操那,这棵根雕也 太贵了,钻在里头,就像红胡子坐山雕汪洋大盗。” “不贵不贵,”谭龙说,“就买它这一点,不是红眼睛绿眉毛,就别想在上海 滩上混了,” 而此刻,谭龙提着一块砖头状的“大哥大”,典着啤酒肚,摇晃着魁悟的身板, 确实有点像绿林中的大哥。 跟在后面的萨悟空细细的瘦高个、戴着一副金属秀郎架,阴晴不定的眼神,活 像一个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 再加上眼珠弹出,像牛蛋似地放射着凶光,下巴壳吸进去像被砍了一刀似的杀 气腾腾的司机小党。 这三人组合,完全像一伙明伙执仗的强盗杀进洞窟,把酒店里的经理和服务员 都吓得个半死。 “老板来了,老板来啦!老板你好!”在经理和服务员的一片恭维声中,三人 组合在酒店唯一的包房里大大冽冽地坐下来。 谭龙把“大哥大”啪地往桌上一放,自我感觉好极了,而上午那个女人给他带 来的不快,似乎早就烟消云散。 “萨老师,”谭龙拍着“大哥大”说,“过两天也给你配一个这家伙。” 不,不,萨悟空从这玩意儿一出现,就害怕这个提在手中沉甸甸的东西,他不 喜通过这样一块“砖头”和人对话,他一贯不喜欢在任何通讯工具里和另一个人说 长话,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喜欢刀对刀、枪对枪,面对面和人真切地交流。他不喜 欢脖子上挂的、手指上套的、一切“死”的身外之物,他常说,他喜欢一切有生命 的“鲜蹦活跳”的东西,喜欢花花草草。 “那今天,怎么也得奖励一下萨老师的。”谭龙说,“药厂的那个‘降压灵丹 ’列为公费药,了不得啊,这个关无论如何要攻下来。那个‘减肥苗条霜’再展开 一次宣传攻势,广告策划费用,由你说了算。” “我那两件事还没干成,先不谈奖励吧。”萨悟空知道,必须在这个对手面前 保持低调。 “不,不,”谭龙对站在身后恭候听命的酒店经理说,“给我去拿两条‘软中 华’来,记在今天的餐费里。” 他又顺手把萨悟空放在桌上的烟盒扔给小党说:“今后,萨老师的香烟要提高 两个档次,把你的‘双喜’烟可以扔掉了,萨老师还要到‘绿岛三温暖’卧底……” 说到这件事,谭龙不由得放声笑起来:“在那个上海‘台巴子’跟前,还有那里的 几个漂亮小姑娘跟前,也要掼掼派头的,是不是啊?” 谭龙是一个粗中有细,心思慎密的人。而萨悟空也是一个宠辱不惊,有张有弛 的角色。两人的相处,像足球场上的空档补位,都拿捏到恰到好处的份上。 在饭桌上,谭龙和萨悟空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两个人在改革开放头几年就吃 倒了胃口。“深山老林”是熟悉这一套的,所以一上菜,先就端来两只小紫砂锅炖 的甲鱼汤。吃饭对于他们来说己经不是品尝佳肴了,而是补充营养放在第一位。 谭龙顿顿陪人在酒店吃饭,大抵是看人家吃。而萨悟空是说的比吃得多。 喝完甲鱼汤,就挟几筷素莱、豆制品,然后,就是一小碗泡饭。无论什么级别、 档次的宴席,都是这一套。 他俩的兴趣都在别的方面。谭龙的目的是要把企业做大,有了业绩才能被一级 级往上提拔,而越往上就越能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也就越能满足自己各种做人的 欲望。他的思路是很明确的。 而萨悟空的状态就难以言喻了。多年来,他满脑子的莎士比亚、莫里哀、关汉 卿、樱桃园、易卜生、斯特林堡、田纳西、尤金。奥尼尔等等,等等。 后来,又塞进去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什么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最 后的一局》、欧仁。尤涅斯科的《椅子》《秃头歌女》、哈罗尔德。品特的《一间 屋》《生日晚会》以及卡夫卡的《城堡》《审判》《变形记》、约瑟夫。赫勒的《 第二十二条军规》等等,等等。 他的头脑就开始变得混乱不堪,人也变得怪诞和荒唐不经了。起先,他倒是没 被“奥赛罗”掐断脖子,也没被“张生翻墙找莺莺”乱了方寸,他还能在俄罗斯的 “樱桃园”里,见到“出走的娜拉”,还能“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搭乘“欲望 号街车”像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在“玻璃动物园”“里,期待”上帝的儿 女都有翅膀“。 但当他一旦踏进“城堡”、受到“审判”、卷入“诉淞”,被迫幻化成一只 “大甲壳虫”后,街上枯死的法国梧桐竟然抽出了翠绿的柳条和碇放白玉兰花,家 里的三五牌座钟敲了一点半后又连续两敲二十九下,老婆也像是一个“局外人”进 入邻居家睡觉,所到之处,都在施行“第二十二条军规”,到了这种地步,他己经 陷于彻底的混乱之中,已经完全脱离了火热的生活。 他在剧团里格格不入,被广大的上海市民视为陌生人,时代不需要这样的剧作 家。他自己也觉得像一条落落寡欢的“荒原狼”。 早上起来,往往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情可以干了,“是不是已 经走到了心灵的尽头?”每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会发问:我还是一个人吗?分明是 一座行将塌垮的危桥一一是精神到物质中间的正在发生地震的一个过渡地带,是路 上的一株长着荒诞果的法国梧桐,一个神经病人、疯子。 幸好,改革开放的大潮拯救了这个颓废的剧作家,他来到了谭龙身边,追随着 一批改革开放的先锋,在“新虹桥俱乐部”打保龄球,去“老锦江”桑拿浴池用俄 罗斯桦树皮条抽身做干蒸,在“浦江之夜”豪华酒店品尝“路易十三”白兰地,在 上海第一家KTV 包房“文艺沙龙俱乐部”里拥着K 姐引吭一曲“路边的野花不能采”, 最后下榻于皇家园林式宾馆“西郊414 ”,他真切地体验和感受到了“血总是热的”, 生活时时刻刻像一锅开水似地沸腾着,他为过去这种游离于第三次浪潮之外的生活 而感到羞耻,像当年上山下乡一样,重新投入到沸腾的生活中去,既使被沸水烫去 一层皮,也可算作脱胎换骨的改造吧。 如今的生活是多么丰富而又紧凑得像一出充满各种剧情和色彩的经典大戏。四 周的场景变幻莫测,纠葛和周旋于其中的角色,既有古今中外经典戏剧里人物的影 子,又有新的鲜明的时代特征。而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在这一幕崭新的“上海 游戏”里,萨悟空正在一次次探索过去从来未经历过的剧情和场境。 他是积习难改,把生活当成一场场戏来编剧和导演的。 “深山老林”酒店只是其中的一个舞台。坐在“深山老林”的包房里,面对的 主要演员就是谭龙。配角是司机小党,这个一脸煞气的家伙,最终会沦为一个现实 中真正的杀手,这在他也是始料不及的。至于诚惶诚恐的经理和不谙世事的女服务 员也只是几个“跑龙套”,或者,干脆说是道具也罢。 而晚上的第一幕,可以期待的背景,就要转移到“美好人生”大酒店去了。至 于第二第三幕,舞台还不知设在哪里呢。也许可以到“绿岛三温暖”、到那个“空 中巴比伦”酒吧里去“卧底”,去会一会那个想做作家的“桃花眼”林惠敏,也许 有机会灌上她“两听青岛啤酒”,然后牵着她的小手,把她带进某一家宾馆的客房 …… 这是一个天天要出现的悬念,这也就能不断激励着他,渴望进一步、再进一步 地探索生活。 随谭龙的轿车从“深山老林”回到南空招待所。谭龙放下萨悟空,便又驱车前 往“国际贵都大酒店”,下午在那里有一场和台商洽谈合作投资项目。 萨悟空一踏进那幢欧陆风格的小别墅,就被北京的一家大报和上海的几家报社 的记者朋友截住。 他们是萨悟空前几天就约定,前来参加商量公司下属药厂的新产品:减肥苗条 霜的的新闻发布会。 “萨老板享受回来啦!”这一批小兄弟和他有长期的协作关系,萨悟空经常为 他们提供各种装在马夹袋里的礼品,提供装在信封里的额外酬劳人民币,提供免费 的车辆和郊外渡假村的休闲、游乐。因此,萨悟空对他们是召之即来,来则撰稿, 稿必见报的。 过去,他们都叫萨悟空老师,如今改革开放了嘛,称下海的人为老板就更恰当 一点。再则,到这里来一次,等于在报社干一个月,萨悟空就赛过衣食父母了,当 然,他们个个显得欢喜雀跃、兴奋异常,跟在萨悟空身后,七嘴八舌上楼,进入装 修豪华的会客厅。 谭龙他们的行业系统,从最高领导杜明到下面分公司的经理、厂长,对萨悟空 在各类媒体一呼百应的神通钦佩不已。只有萨悟空自己心知肚明,这种“价值杠杆” 原理是谁都会玩的“小儿科”。不过,在萨悟空那里只是玩得比较驾轻就熟而己。 他在不久前就让北京那份大报,在头版刊出了“上海南郊的新行业新开拓”一 文,把杜明的政绩大大表彰了一番。杜明为此把萨悟空的双手握得发红、酸疼,最 后说,在我这里,你随便想办什么事——闲话一句。 让萨悟空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对“降压灵丹”的宣传。开始谭龙下属药厂来找 他的时候说,从上海一个著名老中医那里化了五万元买下了这药方,就拿不出宣传 费来了。那怎么向市场推广? 正巧,萨悟空的一个朋友,出任一张新创办的小报总编,报纸创刊庆典这一天, 他让药厂化几百元租借了国际饭店三楼国际厅,又化几百元预订来宾的饮食品,再 让药厂上级郊区公司送几十份自产的茶叶和鸡蛋来,作为来宾的礼品。他便对总编 朋友讲,到国际饭店办报社创刊庆典吧,你就不必化一分钱了,同时推出“降压灵 丹”就行了。 总编朋友何乐而为不呢?因为总编的大学新闻系同学都是上海大小传媒的领导, 都前来出席创刊庆典,很自然的把“降压灵丹”在上海所有媒体上免费大大地宣传 了一番。市医药公司立即向药厂全年订购数百万盒,药厂当年投产就赚了几百万利 润,并且销量逐年上升。当时,中国新闻社上海分社还把“降压灵丹”作为中国传 统医药的瑰宝向海外发了消息,海外数十家华文媒体也刊载了这则消息,“降压灵 丹”的海外市场也由此开辟。而这次推介活动只化了不到一千元钱。这简直是一个 奇迹。 萨悟空就此奠定了在杜明郊区企业系统功臣的地位。但他记得“不要吃老本, 要立新功”这句经典话语的。当“降压灵丹”忽然被有关部门排斥在公费保销药单 外的时候,萨悟空知道,又面临了一场新的战斗。 不过,此刻是为宣传另一只新药:减肥苗条霜,而召集的发布会。 都是自己人,也用不着讲什么客套话了。坐下后,萨悟空先是发烟,一人一包 软中华,档次和派头确实提高了,小兄弟都啧啧地称道:四十元钱一包啊,差不多 是半个月工资啊。 “小意思小意思,”萨悟空的口气也大了,然后是一人一箱十支苗条霜,药店 零售是六十元一支,“拿回去,作为样品,自己用,送人都可以。” 然后,拿出几只厚厚的大信封说:“产品统发稿和其他内容都在里面了。”其 他内容指的是几张“大团结”。 小兄弟们一个个都欣然地接过信封道:OK!没问题。 萨悟空对各报的文章篇幅和版面安排简单提了提要求后,便说那就这样吧,你 们各忙各的,各窜各的场子去吧,这年头“时间就是金钱”嘛,也不眈误你们“扒 分”了。 很快就结束了新闻发布会。 萨悟空是这幕戏的制片人和导演。他知道自己早已“走火入魔”,丧失了写此 类剧本的话语权,但充当这场大戏中的一个角色、混混腔势还是可以的。 这时候,只见谭龙匆匆从“国际贵都大酒店”赶回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性 感女郎紧跟在他身后。 那女人身材高挑,衣着朴素,却颇有几分姿色,进楼时与萨悟空一瞥之间,两 眼放电。萨悟空内心不由为之一动。但谭龙迅速把她带进特设客房。 萨悟空想,怎么回事?大白天公然把一个漂亮女人揿进棚里,这在谭龙是从未 有过的。 萨悟空坐在自己办公室沙发上,为这事纳闷,唉,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像上海 人,不像“鸡”也不像职业女性,萨悟空抽着烟、喝着茶,正揣摩着这个女人的身 份和谭龙的意图时,谭龙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操那娘比!”谭龙把门重重一关,开口就骂,“臭女人,狮子大开口了!” “怎么回事?” 谭龙哗地拉开手提皮包,从里面刷刷取出两沓一百元一扎的人民币,甩在萨悟 空跟前的茶几上。 “怎么啦?” “刚才在贵都咖啡厅和台湾的周先生见面,就是定牌加工高级运动鞋的项目, 台湾引进五条先进生产流水线设备,总共一百万美金,我们投厂房和辅助设施,各 占百分之五十股份,我方管生产,台方负责销售,很好的一个项目。全部细节都谈 拢了,就要签协议了,操他妈,突然,一直陪同周先生洽谈生意的这个女人,跳了 出来,自称是项目中介人,索要中介费,不给中介费,这个协议就不能签。” “她是中介人吗?” “说起来这件事复杂了,这个女人有多种身份,她是南方一个市引资办的工作 人员,在工作中搭识了周先生,看样子和周先生也有一手,像是他的情妇,她把周 先生和他的项目带到上海,目的就是要收取中介费。如果投在她们市里,她就很难 得到中介费了。” “那么,她是中介人罗。台巴子什么意思?” “操那,台巴子软档在她手里,不表态,推给我们介决。” “那按规定办事嘛。”萨悟空对她的第一眼有好感,又一贯怜香惜玉,“付中 介费就行了嘛。” “不行!”谭龙说,“经过讨价还价,还一口咬定要台方投资总额的百分之五, 开价太高。” “不就五万美金吗?” “她要按黑市1 比10的汇率,马上提取五十万现金。否则,就要黄掉这件事。” “她用什么方法黄呢?” “看样子,周先生有什么巴柄撑握在她手里。如果她想黄真能黄掉,操那,这 个女人烦吧?”谭龙说,“我马上想到你,人家都说你对付女人有办法,我就就把 她带回来了,对她说,到公司里去解决这事。” “谭总真看得起我,有什么好事情都找到我头上,”萨悟空笑起来,好像被注 射了一针兴奋剂,顿时感到来劲了,他站起来说:“你是什么意见呢?” “我的心理价位是,项目完全落实,包括签署正式合同,市里批准,台商设备 资金到位,最后……”谭龙伸出一巴掌,又翻了翻说,“不超过十万人民币。” “就是说,把送十万人民币给这个漂亮女人,然后,打发她走的好事,交给我?” 萨悟空说,“这好办。以后,再有这种差事,全都交给我好了。” “这两万,”谭龙指着茶几上的两沓钱说,“你先拿上,分几次给她,先把她 稳在上海市区,我已经对她介绍过你,说这事由你全权操办,你现在就去把她处置 一下。今晚我就带周先生到南郊渡假村边上看厂址,争取明后天在那里签掉正式合 同。” “好啊,有钱还怕办不了这事,”萨悟空收起茶几上的两沓钱说,“我们来个 分而治之吧。” 谭龙交待完后,往嘴里塞了几颗洋参丸,又匆匆赶赴国际贵都大酒店会周先生 去了,临走时说:“晚饭在‘美好人生’碰头。” 萨悟空对这个活很有兴趣,他把两万元钱又掏出来,分了四份,分别装进四个 口袋里。他以往很少和圈子外的女人打交道,不过,他想,不管是圈子内外,女人 的本性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一点, 他便信心十足地去敲了敲特设客房的门。 “请进。”客房里传出的声音是有礼貌的,听口音是江苏靠北一带的普通话。 萨悟空随之推门进去,“你好。” “你好。”见她端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房间里飘忽着摩尔烟甜淡的香味。茶 几上的烟缸里堆积着一堆烟蒂,烟缸边丢弃着一个空烟盒。 萨悟空眼神平淡、收敛地望着她,果然是一个相貌不俗的女人,可惜容颜间, 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风尘气或者说苍桑感,他在另一只单人沙发上稳稳地坐下,并 恭恭敬敬地递上自己的名片。 “听谭总说,你是剧作家?”她看着名片说,“哦,还是著名剧作家啊,我叫 李梅丽,你叫我小李好了。” “小李,看上去气质不错,哪里人啊?” “江苏扬州,我在大学里学的也是文科。” “噢,那我们是同行了,自古扬州出美女,这话在你身上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你,怎么会到南方去的?去了好几年吧,一个外乡人能混到市政府引资办,也不容 易啊。” “是不容易,”李梅丽叹口气说,“大学毕业第三年就去了,已经两年多了, 可以说饱经风霜,什么事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言难尽,这个年头,坏人 太多了。” “哎~是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嘛,那有什么办法呢?”萨悟空掏出中华烟 来,递给她一支,又替她点着,慢条斯理地说,“尤其像你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 孩子,一个人独闯江湖,个中的难言之隐,我是完全理解的。” “你是剧作家嘛,当然应该最理解人的。” “当然,当然,”萨悟空说,“请你相信我,从内心讲,我是很愿意帮你一把 的。” “你想想,为这个项目,我付出了多大代价?从市政府辞职,带走项目,我是 冒了很大风险的,几个月里,带着周先生跑了好几个城市。总算,他看中了上海这 个投资环境,据说你们谭总的企业在上海政策最优惠,引资奖励又最高,我就是冲 着这点来的,”李梅丽深吸了一口烟,她显得很疲惫,“你看,开始都说得很漂亮, 但一谈到实质性问题,就又出毛病了吧,你们谭总也吞吞吐吐的,说什么再研究研 究啊……我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不会吧,你放心,这件事谭总全权交给我来办了,”萨悟空见李梅丽夹烟两 根手指细长、秀丽,吸烟掸烟灰的动作优雅迷人,尽管眉宇间透出心力憔瘁的神态, 但说到激动时,一对明眸仍闪射出咄咄逼人的光亮来,不由得把心往她身上偏过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放到两人间的茶几,随之,又打破原先的安排,从另一个 口袋又摸出一沓放上去,“这一万元钱,你先拿上,在上海化费大,见到什么漂亮 的衣服,尽管去买,不要考虑什么价钱。有空我陪你到‘迪生’、‘美美’帮你选 购,那两家有不少世界名牌专卖店,像你这么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再用世界名牌 包装一下,就是绝代佳人了。” “这钱是什么意思呢?”李梅丽问,“算中介费吗?” “不,”萨悟空说,“算是在上海生活开销的一部分吧。” “要签收条吗?” “不,你记住,我们是白条公司,随便什么费用,在账上一做,就走掉了,在 上海,我们政策用得最活。我们公司最高领导有段名言:有的事只干不说,有的事 只说不干,有的事不说不干,有的事又说又干。”接着,萨悟空又把这段话注释一 番,最后说,“比如,给你钱化这样的好事吧,我是只干不对外说的,悄悄的,去 买你的世界名牌吧。你以后要记住,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好事情都是悄悄的,比如 给领导送钱送礼,比如组织部门找你谈话,提升你的职务,都是悄悄通知的。而敲 锣打鼓大都不是好事情,比如以前的上山下乡支援边疆什么的,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作为初次接触的礼物送给你。” “萨老师真聪敏,”李梅丽终于露出舒展的笑容说:“你真会说,真有意思。 不愧为是一个剧作家。” “不,我现在己经不是什么剧作家了,我的灵魂已经被抽走,剧作家的血是热 的,我的心却是冷的,和你一样,我是男人,经历过许多风浪,深知江湖险恶;你 是女孩,那么年轻,就背井离乡,出来闯荡,更不容易,”萨悟空一脸坦诚地说, “我们都是出来混世界的,相互之间,能帮则帮,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萨悟空说到这里,像触动了她内心的创伤,李梅丽眼圈红了,先是抖动着长长 的眼睫毛,接着是泪珠刷刷地冒出来,她呆呆地望着萨悟空,颤动着肩膀,竭力忍 着,终于全身颤抖,忍不住了,“哇”地一声,转身扑到床上,双手拼命捶打床铺, 号淘大哭。 “不要哭,不要哭,”萨悟空欠了欠身,想站起来,上前慰劝,又止住了,他 坐在沙发上,控制住自己,却也很动情地说,“不要伤心,你这一哭,把我的心也 要哭碎了。” 听萨悟空这么说,李梅丽哭得更凶了,你堤岸决口似地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 的,似乎每一浪里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断肠的故事,那哭声是凄惨而又怆楚,其中一 定蕴含着无比的悲恸,仿佛在向上苍诉说一个漂亮女人苦难的历程。 至此,萨悟空心里的天平,完全偏向了她。这个来自扬州的女人,勾起他强烈 的兴趣和欲望,他决心要化一点功夫,探索这个女人背后所有的故事。他想,眼下 最好的选择,是让她尽情渲泄,哭吧,亲爱的,哭个够吧,这于她抑或是一种快意 的释放,是一种生命的转折。 而她猛地转过身来,在她新的生活前面,将出现一个新的男人,这个新的上海 的男人,就是原黑色幽默剧作家——萨悟空。她将和这颗多情的种子,在上海这个 浪漫的春天,共同孕育出一片烂漫的风光。 正当萨悟空静静地坐在客房的单人沙发上,抽着烟,想入非非的时候,李梅丽 在床上停止了抽泣。萨悟空见她,脸和整个身子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又等了一会 儿,仍不见她动弹,怎么回事?又等了片刻,她还是不动,像死去了一样。 萨悟空便站起来,摄手摄脚走到床边上,只听到李梅丽发出了低沉的鼾声, “你睡了?”她睡了,鼾声又渐渐响起了,“你是不是累了?” “我累了,”她支支吾吾梦呓般地咕哝着:“我……累,几天几夜没……睡了 ……” “那你睡吧,”萨悟空跪到床边,帮她脱去皮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悬在床沿 的双腿,搬到床上,然后在床上摆正她的身体,“睡吧,”萨悟空又轻手轻脚地把 枕头垫塞进她脑后,“睡了就好。”他又拉开被子,慢悠悠地盖在她身上,“好好 地睡一觉吧。” “哦,哦……谢谢,谢…谢……”开始,她嘴里还含糊地嘟哝:“你……是个 ……好人……你不要……走……” “我不走,不走,”睡吧,亲爱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萨悟空想,生活中 充满了意外,一个扬州女人下南方,又跟着一个台巴子,到上海冒险,最终落到我 的生活里。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 李梅丽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任他摆布。她已经完全陷于深沉的睡梦中。 萨悟空又在客房的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李梅丽丝毫没有睡醒的迹象。他便离 开客房。 他在楼下,碰到谭龙的两个小蜜,她们向他告状说,孙利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一下午都没来公司,打了他十几个呼机,也不回电,晚上还要一起去请章行长唱卡 拉OK,可他人却失踪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来无踪,去无影的,”萨悟空笑道,“你们也不要去管他 了,反正,没有他在场,章行长会更高兴的。” 萨悟空知道,孙利自有他区别于常人的生命活动的轨迹,也许此刻,他正在搞 定那个明年将获诺贝尔美术奖的油画大师柳山啸呢。 萨悟空忽然悟到,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在这个时道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尤其对像孙利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上海的精灵来说,既使,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 装在展览中心的塔尖上,萨悟空也不会感到惊讶。 ※※※※ ※不过,孙利这会儿确实是在活动。他在午饭后,先到《美术世界报》,找到 萨悟空上午替他联系好的人物专访版面编辑,他要求那位编辑替他开一份介绍信, 介绍他去采访油画大师柳山啸。 那位编辑看了他的名片说:“你是跑诗人条线的记者嘛,怎么想到要去采访美 术界的人物呢?” 孙利随口说:“上海的老画家陈坚强是柳山啸的学生,多次要求我去探望一次 柳大师,我想趁这个机会采访他,顺便给贵报写一篇人物专访。” “你能见上柳大师吗?”那位编辑听了他无瑕可击的从容应答,仍将信将疑地 说:“只有中央大报,或者境外的记者,经预约获准后,才可能拜见到他,象我们 这样的上海的专业媒体记者要采访他也是很困难的。你行吗?” “没问题。”孙利很轻松地说:“我和柳大师在南郊篝火晚会上一起跳过舞、 唱过歌,唱的是柳大师年轻时最爱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浆在法国塞纳河上》,我们 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 孙利又把出席三、四年前的那次篝火晚会的荒野、萨悟空、周丽娜等文艺界著 名人士,一个个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说到那个近年在荧屏上演“贵妃格格”的芭 蕾舞演员、正红火得一塌糊涂的丽娜,孙利说,怎么给她全身涂郑明明修正液,那 口气就像在谈自己家里人一样。 那位《美术世界报》的编辑先是瞠目结舌,渐渐地像中了邪似地,不由得彻底 服帖对方,爽快地给他开了一份采访介绍信。临别时,还送他到车站,一再拜托他 :“这篇人物专访一定要给我们报社发,我们一定把标题做大,放在头版最显著的 位置,稿费从优。” 离开《美术世界报》后,孙利直奔上海画坛权威陈坚强府上,他怀揣着《美术 世界报》的采访介绍信打上门去。 陈坚强也是七十高龄的老画家了,但他又是柳山啸的学生。而柳山啸近年来不 断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声望迅速膨胀,被列入各种世界名人录里,已是国际级 的大师了。陈坚强梦寝以求地想着能有一天去拜见大师,亲近大师,目睹大师的风 彩,给自己的艺术殿堂增添一分光彩。苦于没有好的机会。这是行当里面的规矩。 就像一个信徒不能随便去晋见教皇—样。 现在,终于机会来了,《游吟诗人》编辑部主任孙利先生,持有盖着上海美术 界权威报刊《美术世界报》大红印章的采访大师介绍信,主动上门来求教:“陈老 您好,悉获您老是柳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所以,这次我受《美术世界报》的委托, 去采访柳大师之前,专程来拜访您,请您指点一番,怎么写好这篇人物专访。” 孙利取出一本介绍柳山啸年轻时留法生活的传记《柳山啸在塞纳河畔的日子》, 打开扉页,指着空白处说,“敬请陈老在这本书上,给学生题个字。” “岂敢,岂敢,”陈坚强赶紧取笔,在空页上题写:柳老青年时代的风采,值 得学生永远仰慕,陈坚强拜书。 然后,陈坚强对孙利回忆起年轻时在上海,如何受到柳老的提携,以及柳老的 许多鲜为人知的趣闻轶事。 在孙利临走前,陈坚强又取出两听装桢考究的产于台湾阿里山麓“一叶原”品 牌的乌龙金萱茶出来说:“这是台湾一位大老板的赠品,自己也不舍得品尝,请小 孙转献给柳老,以表弟子一份微簿的心意。” 话说孙利提着礼品,离开陈府,立马杀往柳山啸大师暂栖的西郊贵宾馆。 那年孙利大约二十一岁,早已脱去在南郊宾馆做服务员时的稚气,肤色依然像 江南女子般娇嫩,但秀丽的眉目间已有一股子都市男性的俊朗,倘把他搬上银屏, 外貌可以超过韶华褪尽的“四大天王”,并可与当下出尽风头的国内娱乐圈“四大 小生”一争高下。他唯一没变的是神态和表情,这个家伙、如果可以称他为“人” 的话,那这个人好像始终不在现实中,他永远像是处在某种梦幻里。抑或这个人, 号称是人,其实完全是一个幻象。 现在,他终于象一片影子一样,飘忽到了安保戒备森严的西郊贵宾馆大门口。 他理所当然地昂首进去,即刻被警卫拦下:“干什么的!” “记者采访!”他从胸袋里刷地掏出《游吟诗人》的记者证,头也不回地直往 里冲。贵宾馆的警卫可不买你这个记者账,这里接待过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的元首, 中国最高领导人,他们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什么样的记者没到见过?“美国广 播公司”的《纽约时报》的路透社、法新社的等等,等等,人家还是金头发、蓝眼 晴呢,凭你这么个黑头发、乳臭未干的普通小记者,竟敢不跟大爷我打个招呼擅自 往里冲。操,就算有采访任务也不照样不让你进,怎么样?两个持AK47型手提冲锋 枪的武装警卫冲过去拦住他,差点把枪托砸在他小屁股上。 可是,这回是警卫看走了眼,孙利不是什么普通小记者,放在现在,可以用 “神奇”两字来形容,米罗仅指导一帮小伙子打进几个球而已,而日后孙利可是把 一批“大人物”踢得晕头转向,人民币像开了闸门的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朝他身上 席卷而来。他可没把两个身高马大的小警卫放在眼里。 “站住,不要动!”孙利转身,马上拿出威势来,“什么东西!我是游吟编辑 部主任,受世界报的委托,有极其重要的采访任务,眈误了我采访柳山啸,你们可 要犯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 两个警卫果然被唬住,因为他们见识再广,也确实未曾听到过什么“游吟”这 个词,而且人家还是“主任”,说不定是新设定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保密部门,再加 上那个“世界报”,从地理上讲那可包括五大洲四大洋啊,两个警卫呆若木鸡了。 这时,惊动了正巡视到大门口的警卫部长,部长经验果然老到,他稍瞥了孙利 一眼后便说:“对不起,记者同志,根据柳老的接待规格,要采访,必须先通报。” 这怎么难得到“神奇记者”孙利呢?“通报吧,给美林阿姨打个电话,说《美 术世界报》的记者小孙来了。” 所谓美林阿姨者,乃是柳山啸大师在八十八岁高龄时新娶的五十多岁的太太。 孙利早就刺探到这个情报:柳大师的一切行动,都要受制于这个美林阿姨。而美林 阿姨的称谓,只有关系最亲近的那一层次的人士,才有资格如此称呼。而孙利流畅、 敏捷的反应,无疑使警卫部长感觉到了来者的身价和份量。他不得不提起门卫室的 内线电话,拨通柳大师专线:“喂,这里是警卫处,请问有一位《美术世界报》记 者,叫孙利的是否预约了采访柳老大师?” “谁是孙利呀!”电话那头传来一位中年女性响亮、高亢而又清晰的声音, “没有没有,柳老正忙着接待欧洲艺术电视台记者采访呢!” 警卫部长正想放下话筒那瞬间,只见孙利用闪电般利落的动作,接过了他手中 的话筒:“喂,美林阿姨啊,你忘了吗?陈坚强老师让我送两听乌龙茶来孝敬柳老, 我还带来了他的一封亲笔信呢。” 对方即刻作出了反应:“喔……是陈先生托的人呀,”因为陈坚强在美术界也 不是等闲之辈,除开师生关系之外,以陈坚强的社会地位,柳山海也不可待慢的, 美林阿姨终于松口,“好吧,那就把信送进来吧。” 孙利顾不上和门卫多说半句废话,便一阵风似地直抵柳山啸大师栖居的宾馆小 别墅。 孙利昂然地踏上台阶,推开落地窗,只见柳山啸大师端坐在广敞的客厅里侧沙 发中央,一边是翻译,一边是一位二十几岁的金发女郎记者,正在提问。翻译的一 边灯光师举着摄象照明,金发女郎一边录音师手执长臂话筒伸向柳老和金发女郎之 间,而客厅中央,摄象机聚焦着这样场面,导演和摄象师显得格外紧张和忙碌。 谁也没注意到孙利的出现,美林阿姨收下两听乌龙茶后,转身进了里间,而孙 利便悄无声息地在客厅不引大瞩目的一角坐下。 欧洲艺术电视台的采访在继续,采访到了柳大师的年轻时代,话题进入了巴黎, 金发女郎忽然提及:“大师,你在巴黎街头,是怎么搭识你第一个异国情人的?” 那是六、七十年前的往事啦,柳大师仰首眯起了昏花的双眼,他是无论怎么也 想不起香谢里榭大街上的那一次邂逅,也可以说艳遇吧。 大师像一切老人一样,是非常愿意谈谈年轻时代风流倜傥的故事,这对一个真 正的艺术家而言,是艺术生涯中一抹奇异的色彩,这段录象,以后在欧洲播放,也 可以大大丰富国际级大师的生命形象,可是……可是……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脑子里一片白雾状的虚空…… 采访陷于尴尬的停顿中,摄制组全体成员都在焦急地等待,这真真叫急死人的 事情。客厅里静极了,空气也仿佛凝固成了胶着状。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样一个有关大师风流史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卡壳的关键 时刻,一个明亮、悦耳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那天,早春三月的巴黎街头阳光灿 烂,大师披了一件引人瞩目的红色大衣,引吸了无数法国女孩的目光,一个金发碧 眼、丰满性感的巴黎姑娘,大胆地走到大师跟前,勇敢地对大师说:”可爱的中国 艺术家,我们能认识一下吗?‘,于是,大师回答:“可以啊,浪漫的巴黎姑娘’, 就这样,大师迅速挽着那金发姑娘的蛮腰,而那位对大师一见钟情的法国姑娘,把 她的小脑袋搁在大师宽阔的肩上,俩人共同去攀登埃费尔铁塔,在这座举世闻名的 观光塔上,大师为他的第一国异国情人,画了一张名垂艺术史的人物肖象:埃费尔 铁塔上的异国情人……” 当然,毫无疑问,这就是孙利,在那个关键时刻,他从客厅的角落里站起来, 他像一个优秀的演员毫不怯场地走到大师和摄象师之间,他那样从容不迫地背诵着、 娓娓动人地叙述着大师在巴黎的日子,他围绕着大师,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举止 是何等的洒脱而又沉静,仿佛把在场的人全都带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巴黎。 陈旧的岁月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乃至他们的 心灵,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他似乎使展了某种魔力,使得录象师 的长臂话简,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渐渐地伸到了他的面前,灯光师高举的灯具也 慢慢地罩到了他头部的上方,而导演就像被某个神灵牵动着的木偶,默不作声地举 起手势,指挥摄象师悄悄地移动摄象机,把镜头对准这个、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 的“天外来客”。 这简直是一个天才,才能创造出来的情节,没人敢唐突地打破这个奇妙的场景, 除了任其自然发展,难道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 他恰如其份地回答了金发女记者敏感的题问,他打通了柳大师阻塞思绪和话路, 他免去了翻译的口舌,他让导演的人物传记片连贯地摄录而不必浪费胶片,随后, 他趁在场所有人尚未醒悟之时,俯在柳大师身边,不知咕噜了几句话什么话,采访 便顺畅地继续进行。 而此时孙利也顺理成章地蹲跪在大师的膝下,双臂轻轻搭在柳大师的腿上。在 法国女记者继续提问的过程中,孙利时不时地低声提示大师,大师回答采访的言语 顿时流畅起来,说到得意地时,不禁抚摸起孙利脑袋上柔密的黑发,以示宠爱。 孙利呢,干脆常把脑袋也贴到柳大师的腿上,这当儿,孙利则像一只乖巧、可 爱的宠物、又像一个帝王跟前受宠的弄臣、更像一个蜷伏在柳大师膝下的小孙儿, 在老爷爷跟前童稚无忌了。 欧洲艺术电视台顺利地结束采访后,孙利己经和柳大师熟捻到浑如一家了。当 晚他就留在西郊迎宾馆,和柳大师一起款待远道而来的法国客人。 ※※※※ ※当孙利在西郊迎宾馆厮混时,萨悟空独自离开南空招待所。他沿着常熟路, 走到静安宾馆旁边的法式面包房,他进去买了两袋刚出炉的奶油羊角小面包。然后 又到一家食品店,买了一听荷兰炼乳。 他提着这些食品回特设客房,见李梅丽的睡得死死的。他把羊角面包放在客房 的电烤炉边,把荷兰炼乳放在矮柜的热水瓶旁。他是一个善于体贴女人的上海男人。 他也是一个在异性眼里的性情中人。 他坐在客房的单人沙发上发呆,期待着床上这个睡梦中的女人醒来。醒来以后 将会怎么样呢?这种男女之间的故事,对萨悟空这样一个娱乐圈里的人来说,当然 是不陌生的。但是舞台、情节、演对手戏的角色是新鲜的,也是从前未曾经历过的。 因此,对萨悟空还是有吸引力的。这个扬州女人在上海的冒险经历,很独特, 也使他产生强烈的好奇。从外表和气质上看,李梅丽也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 萨悟空像一个猎人,面对他的猎物,产生了种种猜测。她为什么会离开扬州去 南方的呢?她是通过什么手段钻进市引资办的呢?这期间,她经历过一些什么样的 男人呢?她和那个将近六十岁的台巴子周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自己对她究竟能 帮到什么程度呢?谭龙会怎么想呢?…… 床上的李梅丽在睡梦中又抽泣起来,那是一种伤心欲绝的梦中的泣恸,萨悟空 的心又一次为之颤抖。 他便取出笔,在纸上留言:梅丽:睡醒后,洗个澡。把羊角面包放进电烤炉热 又热,冲一杯炼乳,权作晚餐。晚上,我还有公干,如果有时间,我会再来看你。 安心休息吧,一切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具名:你诚挚的朋友萨悟空字。 萨悟空看天色已黑,而李梅丽仍睡得很沉,便离开特色客房。 从南空招待所到“美好人生”大酒店这段路不长,没有公交车可乘,萨悟空也 不叫出租车,那时,尽管在谭龙公司可以报销车马费,但他还没叫出租的习惯。他 随下班的人流慢悠悠地步行去“美好人生”。 拐两个弯,就转到了一条偏静的街上。“美好人生”大酒店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条街很安静,来往的行人过客明显减少,街的两边矗立着一株株高大、茂盛 的法国梧桐,稠密的行道树里侧的围墙和栏栅里,是沿街的小花园和一幢幢造型别 致的颇具欧陆风情的小洋房。 这些建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建筑,都是那个时代、混迹于上海滩上的 中外冒险家留下的遗址。由于年代的久远,大都显得很破旧了,整条街就很像是一 个旧时代的废墟,弥漫着没落和颓废的陈腐气息,象征着一个业己消逝的殖民时代。 但在城市灰蒙蒙的夜雾中,那一幢幢如舰艇般在雾海里沉浮的建筑群落中,间 或会出现一两幢经过重新装修、外表翻新、贵丽堂皇的小别墅,显得特别醒目耀眼。 据说,每幢花园别墅的身价都在五百万元以上,有这种购买实力,成为这里新 主人的买主,一定是一个至少身价数千万以上的、新上海这个冒险家乐园里幸运的 冒险家。它们的新居所就像是这座城市的云山雾海里航行的旗舰,正昂然地在大上 海如墨的夜色中,不为常人所知地在劈波斩浪,驰向他们暴富的彼岸。这条街上的 住户少,夜归人自然也少。街上处处显示出一种高人一等的宁静和安谧。 “美好人生”大酒店选址在这条路上,是一个错误。这里既少客流又缺人气, 几乎没有什么商店。当初是谭龙急于收购,而信贷科长程大力又第一个把他引到这 里。至于,所谓的高参萨悟空他更是对经营酒店一窍不通,只会在那里,用他惯用 的一套装神弄鬼,他见酒店座落在一条开口宽敞的弄堂进深八十米处,进酒店的两 扇厅门又很窄,便胡诌道:“哦,瞧弄堂口像嘴巴,张得这么大,财源滚滚而来; 厅堂门像口袋又收得这么紧,一点一滴都不外流,风水好啊!” 里面倒有大堂有包房有酒吧,还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再加上厨师、女服务员等 等,什么也不缺。收购程序也很简单:签个合同,换个法人代表,就等于换了老板。 至于收购款,则由程大力他们银行贷给谭龙公司,贷款从谭龙公司账上划到原 “美好人生”法人账上,再转划归还到程大力他们银行,谁也没见到的上百万元钱, 就这样兜了一圈子,便像变戏法一样,把“美好人生”大酒店轻巧地划到了谭龙公 司们旗下。 从表面看,程大力他们银行真够帮忙的,信贷科长程大力也很够朋友,把一家 中等规模的酒店,在几张纸片上涂抹一下,就到谭龙公司里去了。 其实,这里面包藏着一个巨大祸心,此时,当萨悟空推开酒店窄窄厅堂门扇时, 从里面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打斗声,祸因就由此暴露出来。 正是晚饭时间,大堂里进餐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却有两拨人,从两个方向,在 围攻萨悟空推荐给谭龙的酒店经理吴星华。酒店里的厨师、杂工、收银员、服务员 都冲了过去,在为他们的经理护驾,劝阻气势汹汹的围攻者。 吴星华是萨悟空剧团里一位女编剧的弟弟,从上海一家名牌大学毕业后,考入 波特曼丽嘉大酒店,从事餐营管理多年。他和他姐姐一样瘦弱,书生气十足,被两 拨粗暴、野蛮的民工似的大汉夹在中间,拎过来提过去,像一只斗败的小公鸡,蜷 缩在当中无所适从。 萨悟空见状,只得挺身而出,挡上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不 要打人嘛”萨悟空虽然也不擅长此道,但他像颓废艺术家一样的长长的头发、粗黑 的眉毛,腔调是有点唬人的,他对收银员说:“给徐汇公安分局治安科张科长挂个 电话,说他兄弟在这里碰到点事了,赶快派一个排全副武装的武警过来……” 女收银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萨悟空是因为长期和一帮演戏的人相处, 编台词又是他的职业习惯,他即兴胡扯了这么一个段子,不明端里的人当然是要被 蒙住的,可也就是这派胡言,当即就镇住了这两拨闹事的人。 “坐下坐下,”萨悟空舞台调度能力还是有的,他让服务员给他们泡茶,“说 吧,心平气和一点,有什么事大家客客气气谈嘛。不要伤了和气。” 原来一拨是江苏南通一家装璜公司的,“美好人生”大酒店二年前的装修款, 还欠了三十万没付清。另一拨是郊外的一个副食品供应公司,说原来的老板欠了他 们十几万货款,今天推明天,拖了一年多,听说新换的老板有实力,就来催讨旧债。 这可是萨悟空没料到的,他当即给谭龙和“老娘舅”信贷科长程大力都挂了电 话。不一会儿,他俩都匆匆赶到。 谭龙很恼火,他说:“这不是给我们吃‘药’吗!不行!我们不管,这个账不 能算在我们头上,谁欠谁还。”话是可以这么说,可转让合同里没注明这一条。谭 龙心里明白这件事棘手了。 程大力很尴尬,他让两拨人先回去,他说:“你们不要担心,银行的人都到了, 还付不出你们区区几十万?” 两拨债主被程大力哄走后,谭龙和程大力钻进包房商谈如何解决这两件事。 萨悟空从留用的女收银员口中获悉,原来的法人,和程大力有亲戚关系。在这 笔交易中,程大力是得了不少好处的。“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萨悟空想怪不 得程大力这么起劲,看他怎么来收场了。 萨悟空不想掺乎在里头,他让厨房给他做一碗鳝丝面来,和受了莫大委屈的经 理吴星华,坐在大堂角落里,边吃边和他聊聊,下一步准备怎么经营酒店。 小吴从前管理的餐营部门,档次是五星级的,从未碰到过这种阵势,他餐厅里 的客人大都是有钱有地位有教养的,连陪同这些中外豪客的小姐,在上海外表也是 第一流的,而且,都会说几句英语或者日语。他私下和不少这类小姐保持着密切的 往来。 他说,这些小姐会经常把客人带到他经营的餐厅里来,让他斩一刀。当然,对 这些小姐是要适当给点好处费的。 “这没问题。”萨悟空说,“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把酒店营业 额搞上去,给点回扣,也是应该的。现在各行各业都是一样的。” 不一会儿,包房里传出笑声,看来事件己顺利化解,谭龙把萨悟空和小吴叫进 包房。 “小吴啊,你从明天起就不用担心客源了,”谭龙说,“还是程科长有办法, 明天有两家招待大户,给我酒店各先打十五万支票进来,他们是一家大的房产商, 一家建筑承包商,也是大力他们银行的客户,一年招待费都不下百万,光这两家客 户,就要撑死你了,小吴就把菜肴、酒水、服务、管理搞上去,保证客人来了,吃 得满意,玩得开心,就可以了。” “我补充—点,”程大力憨厚地笑着,他说,“那两家老板带客户来消费,有 多少账上扣多少,多扣一点也没关系。可是,他们自己家里人来这里聚聚,就不要 收钱了。” “这规矩,我懂。”吴星华说,“这是餐营业里的游戏规则嘛。” 萨悟空心里感叹不已:从前,憋在家里“等待戈多”,狗屁不懂,还以为自己 很深沉,连XO和VSOP都区分不清,还以为自己很高雅,属于上流社会。 自从进入谭龙公司,投身到改革开放的火热生活中后,大大开阔了视野,知道 社会上还有许多善良的老百姓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白道黑道,亲眼目睹4999元一瓶的 “路易十三”可以当啤酒喝的。 而在西郊迎宾馆里的八角亭水上餐厅进餐时,脑袋大纯白的荷花竞相绽放,天 鹅和成双成对的鸳鸯,在四周游弋,在似有似无的江南丝竹声中,端上来三尺长的 腰形盘,盘里上百只八两以上的阳澄湖野生清水大闸蟹,配以几十种名贵中药和花 卉,组成的“将军与美女”药缮,连几个摄像的东洋鬼子都惊得瞠目结舌,而我们 这里却讪笑对方:小意思、小意思啦。 当时,萨悟空只能专拣雄蟹的膏来吃,而且整夜兴奋得睡不着觉,同宿在西郊 迎宾馆的荒野总结道:“吃得好,睡不着,到处跑,找人嫖。” 他想,天天这样滋补,“秃头歌女”也会长发披肩,欧仁。尤涅斯科也用不着 担心,这世界上的钟,敲了一点半后,又恐怖地敲上二十九下,再去写什么荒诞派 戏剧,纯洁的天鹅和色彩绚烂的鸳鸯在戏弄着高雅的荷花,一切都笼罩在歌舞升平 之中,人,还发什么神经呢? 程大力又提前退席了,作为信贷科长,他还有好几个饭局,必须到到场,去应 酬一番,他临走时说:“萨老师,我们命苦啊,行长一句话,我们跑断腿。哪天, 一起到‘绿岛三温暖’廖言那里,我们好好聚聚,喝个痛快。” 他一走,谭龙马上说:“大大的狡猾,萨老师,你看得懂吗?” “什么?”萨悟空己经学会了孙利那一套一一装戆,“我看不懂。” 谭龙也不多解释了,他只是交待萨悟空:“廖言那个‘绿岛三温暖’里,肯定 还有不少花头,你不要轻易松口,和他签合同。” “花头是肯定有的,”萨悟空己经准备帮廖言—手,他说,“现在,就看谁能 花过谁了,上海滩上,又有谁能花过你谭龙、谭老总呢!” “哎,萨老师,你可不要给我戴高帽子,”谭龙心情不错地说,“上海文艺界 谁不知道,黑色幽默剧团的大编剧,是鼎鼎有名的花魁王子,什么时候找两个女明 星来,我们一起花一花,怎么样?” 提到这码事,萨悟空想到还在南空招待所公司特设客房里的扬州女人李梅丽, 他便请示谭龙:“下午你带来的这个女的,怎么弄?” “我不管了,”谭龙笑眯眯地说,“反正,尺寸也放给你了,只要把她摆平、 搞定、搞得她舒服,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就看你的本事了。” 就要你谭龙这句话,萨悟空想,在公司的特设客房里,谁还敢把他怎么样。 谭龙是一个工作狂。在“美好人生”大酒店和萨悟空总结了一天的工作后,已 经十点多了,他还要驱车,到国际贵都大酒店接台商周先生。他要带周先生当夜赶 往七十多公里外的南郊渡假村,明天一早再去看合资项目的厂址。他是从来不想回 家看看老婆的企业家。 离开‘美好人生’大酒店,萨悟空选择回南空招待所。他仍然选择步行。 萨悟空喜欢步行,喜欢独自一个人步行。和人在一起他有一种孤独感,独自一 人他往往会很充实。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跑啊跑,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人生 所有的苦恼。 尤其是在夜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他会陷落到某种幻觉中,好像潜入 一个四通八达,既无进口又无出口的迷宫,又像行走在无比无垠、深不可测的山谷 里。街道两边星星点点的灯光,可望而不可即,好像是缥渺的大海里闪砾的渔火, 给他以无限的慰籍。路上擦肩而过的夜行人,会引发他无穷的联想。 记得小的时候,也许是七十年代的一个深夜吧,空旷而灯火暗淡的人民大道上, 有一个人,背靠在灯柱上,吹单簧管,他吹的是一支西班牙民歌《重归苏莲托》, 当时萨悟空己经在街上走到精疲力尽,远远地听到夜空中传来的吹奏声,在他耳畔 无疑是一种天籁,他顿时觉得天空放射出灿烂的霞光,五彩缤纷,他记得人仿佛像 一只鸽子一样飘飞起来,落在吹奏人的身边,久久不能离去,几十年过去,这情景 仍像一个童话里的故事,迥荡在他生命的旋律中。 他不喜欢上海喧嚣的白天,人们一个个都像“大象穿针眼”一样,徒劳地在为 生存而挣斗。他喜欢上海的夜晚,那是为人享受自己而准备的一个个神秘莫测的夜 晚,注定要创造出各种各样生命的奇迹来。 在独自行走时,他可以陷于冥想,夜空湛蓝而又深远,夜空下的城市和人,都 显得何其渺小,一天又要过去,它再不会重来,人人都判了死刑,都是缓期执行, 这条高贵的街上,昔日不可一世的冒险家,都围坐在上帝身边吃糖果吧,而近几年, 竞相在上海滩冒险的人,谁也逃脱不了这个命运。上帝是公平的。人们将看着他们 一个个老去,步履蹒跚,最后一个个消亡。 此刻,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行人。马路上的车辆也不多。天气不冷又不热, 街边的法国梧桐己碇露出鹅黄的嫩叶,三月,对他来说是一个奇妙的月份。他出生 在三月,据说出生在这个月份里的人天性浪漫。而在以往的日子,到了三月,在他 身上多次出现动心的故事。他知道自己愈来愈趋于宿命。 你得到的,不是你想得到的。你想得到的,它永远躲在一个不为你所知的地方。 既然她出现了,那就好好呵护它。这是萨悟空的可爱之处,也是他的弱点。 萨悟空在谭龙公司那幢欧陆风格的小洋楼外驻足,他手里提着一袋在常熟路上 买的早熟的大草莓,另一只手执一捧进口的紫罗兰色百合花,他抬头望见,三楼朝 西的特设客房窗户的灯亮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谢上帝的安排。 楼下值班的老头是杜明的丈人,退休后在家休息了十几年,却被谭龙高薪回聘 到公司专值夜班,而杜明的两个小舅,也被谭龙收罗在总公司,领一份不菲的工资 而不必上班。这是谭龙的高明之处。他既是一个精明、强悍的企业家,又深谙为官 之道。他的逐级升迁是指日可待的。 值班老头并没有阻止,也没盘问,只是盯着萨悟空上楼的背影,叹口气,然后 摇摇头,转身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自言道,这社会风气呀,都被这些人搞坏了。 客房的门虚掩着,萨悟空轻叩一下,房门就呀地闪开。客房里所有的灯都被打 开着,亮得象戏剧舞台,却不见人,咦,她到哪里去了?萨悟空赶紧进去。 “嗨……”李梅丽突然从门背后闪出,她打量着萨悟空手里的百合和草莓,格 格格地笑起。李梅丽的精神和气色好多了,脸颊红扑扑的,满含着喜悦的眼睛就更 明亮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浴波和洗发液清冽泌人的香气,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 人,充满一种成熟女性诱人的魅力。 萨悟空把草莓放在茶几上,见茶几上泡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荷兰炼乳。 “我知道你会来,我站在窗前等啊等,我一直守望着,我先是看到你的影子, 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看着你慢慢地走近,”李梅丽边说边走拢来,她接过萨悟空手 中的花,抱在胸前,她把脸凑到洋百合上,“好香啊……” 萨悟空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两包细枝的摩尔烟,搁在茶几上。 李梅丽捧着花,把花束挡在脸上,转身到卫生间。她顺手带上卫生间的门。她 在卫生间里许久没有出来。 “小李,”萨悟空用平和的语气对着卫生间说,“把草莓洗一洗。” 李梅丽这才出来,她已经重新化妆过,她把百合插在广口的冷开水瓶里,放到 茶几上,默不作声地提着草莓,进卫生间去洗。 她端着洗净的草莓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萨悟空见她长长翘起的眼睫毛上,挂 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把草莓放在茶几上,仍然不作声,她端起一杯炼乳,放到萨 悟空手中。然后,她在萨悟空跟前蹲下来,双臂伏在萨悟空的膝上。她仰起脸,看 着萨悟空一口口地喝炼乳。萨悟空喝了两口,便放下杯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便站起来,抬脚跨坐到萨悟空腿上,她伸手到茶几上,挑了一只最大的草莓,放 到萨悟空的嘴边。 “这只草莓像一颗心。”萨悟空说。 “我的心。”李梅丽说。 萨悟空咬一口大草莓,李梅丽把草莓仍往他嘴里塞,他又咬了一口,李梅丽还 往里塞,他又咬一口,直到吃完:“吃下了,你的心。” 萨悟空也挑了一只心状的大草莓,放到李梅丽的嘴边,说:“这算是我的心。” 李梅丽张大嘴,一口把它吞进去,三下两下就咽下去。她说:“我也吃掉了你 的心。” 李梅丽双臂环往萨悟空的颈项,把脑袋斜依在他肩上,手从两边轻灵地摩挲着 他的脖子、脸颊和耳垂。 萨悟空也悠悠地抚摸看她黑密的长发,她的瘦削的肩膀,她的柔软的后背。 客房里灯光通明,空气中散发着洋百合幽郁、典雅的香气。 整幢楼,没有一丝声息,可以听见常熟路上夜行货车驰过的声音。 萨悟空和李梅丽都是懂事的人,他们久久地不出声,用手指,用砰砰跃动的心, 来交流相互倾心的甜情蜜意。 渐渐地,李梅丽端起脸蛋,萨悟空的手自然地托上她后脑勺,她的嘴贴到他的 嘴上,这是一种成熟的贴,不轻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却包含着一种持久深重的内 容。嘴唇间的缝隙是慢慢地开启,带着草莓酸甜味儿的舌尖是微微渐渐地外吐,在 相互的舌尖接触的瞬间,不由得都抱紧对方,李梅丽将她的舌抵开萨悟空的嘴唇, 深深地插入他的口中,她的舌又卷翘起来,用舌尖把萨悟空口腔的各个角落,反复 地舔摩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萨悟空也像她一样,用舌尖把她嘴里的各个角落,吮吸、舔摩了一遍又 一遍。李梅丽先是坐在萨悟空怀里,接着,俩人又站起来,继续着炽烈的交流,这 种行动多于言语的强烈的交流,给双方都带来一种波涛欲涌的期待和冲动。 李梅丽把萨悟空一步步拥向卫生间。他们紧紧吻着。李梅丽用手解开萨悟空的 外裤皮带,萨悟空自己脱去毛衣,她又扣开他的衬衫钮扣,帮他揭掉衬衣,褪下他 的内裤。萨悟空也一件件帮着她全部脱去内衣内裤胸罩,然后,把她托起,抱进浴 缸里。 他们把热水和凉水笼头都开到最大,卫生间顿时蒸气弥漫。他们先是站在浴缸 拥抱、接吻。然后,又躺下来。 李梅丽转过身来,趴到萨悟空身上,她用手抚摸、捏擦萨悟空的脚丫,接着, 脸凑上去,用舌尖舔他的脚趾、脚背、脚心,先舔一只,再舔一只,从脚板往上, 舔小腿、膝盖、大腿、崛起的那东西以及腹部,又转过身,从胸部、颈脖、下巴、 脸、天亭、脑门……又搂抱着萨悟空在水中翻侧过来,从脚后跟起,一直舔到后脑 勺,一丝不苟,全身无一处遗漏。 在李梅丽努力示爱的过程中,萨悟空也没闲着,他双手不停地按摩着李梅丽的 下腹部,她的大腿内侧,她的乳房,她耸立、坚挺的乳头,乃至她全身的每一个部 位。 这个相互在浴缸里的亲昵、抚爱的过程,俩人全身心地投入、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除了哼哼唧唧以外,几乎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在这种时候,任 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几乎同时感觉到该走到下一步了,便放掉浴缸里的水,相互擦干全身,回 到客房,上床前,萨悟空拉上窗帘,而李梅丽打开电视机,并调高音量。 他们作爱了。开始时,他们俩相互搂抱、在床上翻滚,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像 搂抱着什么珍贵、娇嫩的东西,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碎了。 这回是由萨悟空主动,重复李梅丽在浴缸里做过的整套动作,在萨悟空的亲吻 下,李梅丽像一条抛在旱地上的水蛇,止不住地猛烈地在床上转辗翻侧地扭动着她 光洁柔软的肢体,当萨悟空在她大腿中间吮吸并啧含住那突起的部位时,李梅丽像 被电击似抽搐、惊挛、尖叫,下身直愣愣挺起来,像在做体操中的一个动作。这道 程序,又费去了他们不少时间。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繁复的前奏,这是一个层层递进而又步步深入的过程,这是 一个漫漫漾开而又渐渐掀起的情欲浪潮,这两人都把握得很恰当,做得很精致。 萨悟空终于进入了李梅丽的身体。起初,一推—挺,是那样徐缓有致,有如一 台老式柴油机刚起动时,活塞在溢满机油的缸套里迟缓地一推一抽,保持着慢三步 的节奏,这便有点像那支划船曲了:“伐球~伐球~”,也有点像在微波荡漾的溪 流里翻卷着的浪花,一扬一扬的;接着,又变换成跳“伦巴”舞似的,但只是其中 一个的臀和胯部左右摆动、摇晃着,这又产生别一种滋味和感受。主打造型是,萨 悟空不时地在上面时深时浅一起一落地做着俯卧撑,而李梅丽呢,在他身下时快时 慢一挺一伏地做着减肥操。他俩的兴致是那样地高涨,而欲念又控制得那样地有节 律,于是性的欢悦和激昂便久久地持续不竭。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仅仅只有一次对话:李梅丽说:你那个是弯弯的、翘到了 我心里。萨悟空说:你那个是紧紧的,咬住了我的心尖。 这在萨悟空多年的性交往中是很难得的一遇,他甚至觉得这样的过程,可以无 休止地绵延不绝地持续下去,而再也望不到那个喷发的尽头。而李梅丽也一定是很 少经历过如此绵长而又醇厚的性纠葛,和她从前的习惯完全不同,她从没在任何一 个男人身下,产生过那种一波接一波地叠起的快感,而且似乎没完没了,总觉得还 有一个更销魂的瞬间在后面出现。 终于,李梅丽的习惯萌动了,她把嘴凑到萨悟空耳边说:“我要上来了,我想 爬到你身上面来……”萨悟空以为她想变换一种姿势,便抱住她顺势翻了个个。 李梅丽骑在萨悟空的胯上,人俯下来,双手撑在他肩上,忽然之间,臀部家陀 螺似地转动起来,愈转愈快,继而挺紧着跃动,愈跃愈激烈,忽又趴下来,楚痛、 凄历地尖叫着:快快,抓住我的奶,我来了,我要放了,啊……我放啦…… 萨悟空从来没遇到过这一种性伙伴,他也禁不住狂呼起来:喔、喔喔……一股 激流喷涌而出,两人死死地紧抱在一起,大汗淋沥,颤抖不止,许久许久……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李梅丽枕在萨悟空的肩上,他们俩光着身子靠在床背上 吸烟,他们仍处在兴奋中。李梅丽开始对萨悟空叙述自己的故事,她说:我第一个 丈夫是医生,我大学毕业第二年就嫁给他。他是当地医院的副院长,大我十几岁。 他教我作爱的时候,总让我在他身上,他躺在那里象个老爷似的不动,让我不停地 动,他使我形成了这么个习惯: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达到高潮。他说,这是“女上 位”,极个别的例子,他说国外性学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你的院长还不错嘛,他培养了你这么个特殊人物。” 他是一个畜生。他是一个性变态。他从结婚后就开始折磨我。他在床上把我当 作一个玩具。他让我不停地动,不断地摇,不止地转,他靠在枕头叠被子上,像躺 靠在沙发上一样,还嘲笑我、戏弄我。还告诉我,在医院办公室,让女护士也怎么 干的。结婚才一年多,他就对我厌倦了。他开始在外面和药厂的销售人员鬼混,天 天喝得烂醉如泥回家。他混得肚皮像孕妇,腰有你两个粗,满嘴烟酒臭,倒在床上, 屁股对着我,发出像杀猪一样的鼾声。 更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他要安排我和他们医院的上级主管领导睡觉,他说,这 样他就可以提拔到大医院当院长,他就有更大的权力,让我享受更好的生活。 我想到他就呕心…… 萨悟空侧过脸,用嘴封住她的嘴,用舌舔尽她眼角的泪水,他细长、灵巧的手 指上下移动,抚摸她颤抖的身体。他们又相互温存了一番。 “台湾商人大都不是好东西!”李梅丽在萨悟空怀里冷丁又冒了这么一句, “他们到大陆来,就是赚钱、玩女人两件事。” “你指的是周先生?” 他从台湾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两份女人的名单,一份是深圳的,一份是上海的。 都是他台湾朋友以前认识的,他说是两副牌,又说是把接力棒传给他。我是前几天 才发现,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到上海来。男人大概都是一样的,是吗? “又一样,又不一样。一样很容易,不一样很困难。” “你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李梅丽俯贴在萨悟空身上,磨蹭几下,脸对着他 的脸说,“我感到你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没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是一个艺术 家,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好象都包含着什么,你的草莓、你的乳炼、你的 紫罗兰色的百合花,好象都经过精心安排,你把女人当艺术来对待的,是吗?我和 你作爱是一生中最成功、最好的一次。” “你也是不一样的,你是独一无二的。”萨悟空确实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俯贴在身上,每一次细微的蠕动,都给他一种维妙的快感,好像写了一部表现得 淋沥尽致的剧本后,又补充、完善着每一处细节,“一样很容易,是常见的,不一 样很困难,是……难得一遇的……” “也是短暂的,”李梅丽伶俐、乖巧地说,“这我懂,萨……老师,我不喜欢 叫你的名字,悟空,孙悟空,猴子,又象和尚的名字……花和尚……” 她格格笑起来,笑声显得空荡荡,有几份凄清……她的身体也作出了某种奇异 的反应。 “不管怎么,”萨悟空许诺,“你一百个放心,我会帮你的,我不是生意人, 我会尽力保护你应得的利益,那怕和谭龙公司翻脸,我也要帮你的,大不了走人… …” “不说,不要说,不说这件事,”在萨悟空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李梅丽不断 用手来封堵他的嘴,“我和你好,决不为这件事,我发誓,我从心里喜欢你,我要 你要你要你……” 他俩又在床上翻天复地,无休无止地纠缠、厮搏,呼喊着,直到天亮。 萨悟空不得不离去了,李梅丽也真正累了,人象一汪清水展瘫在铺上,眼睛也 挣不开了。她迷迷糊糊地对正要离去的萨悟空说:“我会告诉你的,萨……我有一 个秘密,周先生坏透了,我最终会告诉你的……我要让他破产……” 萨悟空头重脚轻,脑子一片空白,他没有听懂李梅丽的话,说得是什么意思, 他想,这对他来说,重要吗?不重要。周先生,管他什么事,这个台巴子……他也 完全迷糊了。 于是,他就像街边法国梧桐上、去年蓬蓬松松的种子飞絮,在春风中荡漾、飘 飘忽忽,轻盈地回到自己在展览中心旁边的巢穴,蒙头大睡。 第三章一觉睡到中午,太阳照到了床上,萨悟空才匆匆去谭龙公司,走在路上, 人飘飘然的,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公司里的男职工一个个都是西装革履,可萨 悟空连一套像样的职业装都没有。 萨悟空象许多自以为艺术家的人一样,习惯穿非正规的休闲服饰。他的一条土 黄色宽松裤上有八只口袋。他从不用皮夹,钱都胡乱放在各个口袋里。他的摩托罗 拉寻呼机也放在口袋里。后来他有了手机也放在口袋里,他最讨厌把呼机手机之类 挂在皮带上,这像个什么样子?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曾认识这样一位朋友,腰带上挂满了呼机手机钥匙串对讲机手铐等等,萨悟 空问他,你他妈的,挂那么重,就像非州原始部落里的土著,腰间坠满各种叮叮当 当的金属挂件,在街上跳土风舞,不累吗?他说不累习惯了,挂上去显示了身份, 有使命感,心里踏实。 原来如此,自己是因为没有使命感,又不像商人,又不像剧作家,又吃不准自 己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总之,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早已失去了身份,所以 在身上佩带任何东西,都让他感到不舒服。而放在口袋里的,他都视为是身外之物。 他常说,恋人不恋物,这是一种境界。 现在,那个身外之物一一寻呼机在他裤子口袋里,叽叽呱呱地又叫起来。一路 上叫个不止,他知道这又是“绿岛三温暖”的老板廖言。自从第一次去他那里以后, 过去好几天了。 萨悟空是很想再去的,那个想当作家的林惠敏,那个在电话里一次次引诱他、 约他去“好地方”玩的“台巴子”廖言,那个荡漾着色情气氛的“空中巴伦”酒吧, 都在勾引、诱惑着他,可他这几天太忙了。 空中掉下个扬州美女“李妹妹”,把他几乎要耗尽虚脱了。他每天下午都要陪 她到“迪生”“美美”买衣服,逛淮海路、南京路、陕西路,还到西郊公园去看了 一次猴子。晚上,在特设客房里,夜夜搏杀到天亮仍意犹未尽。老天爷,这是一种 什么样的日子啊,几天下来,俩人都明显消瘦变形了。 谭龙从郊外基地回来,在办公室见了他,像不认识似的,老是不怀好意地冲着 他笑,但他只字不题其中含义。 萨悟空告诉他,钱都化在李梅丽身上了。 “很好。”谭龙也没有意见,几天工夫,他和周先生的项目合同已经签掉,送 到外资委去报批了。他还表扬萨悟空:“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投入不多嘛。” “不是说十万吗?”萨悟空开始为李梅丽争利益,“你再给我几万。” “那不行!”谭龙的脸色刹时间变得很难看,“这种女人, 和鸡差不多,你 化二万,已经到顶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萨悟空也对他翻脸,“她怎么是鸡!人家不管怎么说, 也是大学本科生,以前也算是国家干部,人家从政府部门辞职,千里迢迢把项目带 过来,个人冒了这么大风险,你总不能让人家两头都落空吧?再说,根据招商引资 的规定,也应该给人家百分之五的奖励,企业得讲点信誉嘛。你这么不守信用,以 后,谁还敢和你合作?” 谭龙先是愣了一下,他们交往以来,从没红过一次脸,这回,看萨悟空是动真 格了,谭龙也觉得是一个问题,必须缓和一下,萨悟空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要派大 用场的人,再考虑到其他种种,不能因小失大,他马上转脸哈哈大笑,走到萨悟空 身前,抱了抱他,说:“哎,萨老师,你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好吧好吧,我们说 话算数,你先再到财务那里取叁万,剩下五万,到合同生效、台方设备到位,一次 付清,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萨悟空知道这是谭龙的底线,再争也是徒劳的,他只能暗 暗为李梅丽叫苦,他也知道生意场上通常都是这样的:过河拆桥。要不就很难生存、 立足和发展。自己刚才也有些失态,传出去,是为了一个女人,弄得一本三正经, 像真的一样,和谭龙闹翻,也未免有点可笑。不过,自己生性如此,爱美人胜过爱 金钱,也是无可救药的,他便自我解嘲道,“这都是你挑我的好事嘛。” 说着,两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刚才刹那间的不 快都烟消云散。 谭龙仍然要求萨悟空把手头几件事抓紧,经费上可以“先斩后奏”,有闲时, 还是要到“绿岛三温暖”卧底,“那里面的小姑娘还是很漂亮的嘛”。 他是一个企业扩张狂,回市区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跑项目谈项目,在上海西区 租下一幢小别墅,计划搞一家设有KTV包房的会员制高级会所,又在上海西区找 到一个废旧仓库,足足有四、五千平方米面积,他准备和另一个台商合作,筹建一 个远东地区最大的迪斯科广场:“你不一起去看看?将来都是上海滩上最好玩的地 方。” 谭龙确实是一个能干的人,萨悟空跟着他,在上海滩上,颠过来,倒过去,常 常颠得晕头转向,时时会感到很厌倦,可他却能日复一日、谈呀谈地乐此不疲,从 不厌倦。日子久了,萨悟空学会一套偷懒的办法。有兴趣的地方和人,就跟着他去 混混。没兴致,就推说有这个事那个事去不了:“不了,还有不少正经活要干,再 说,好玩的地方也太多了,反正都是要把钱和人都交上去的,已经忙不过来了,再 去怕受不了。” “那好吧,”谭龙把一串钥匙交给他说,“这是那家大仓库的钥匙,你有空就 去里里外外看一看风水,搞一家远东地区最大的迪科广场能不能发。” 见鬼,平时萨悟空多次对谭龙胡诌,看过明朝刘伯温和台湾白云山人的风水书, 自己从未信过,一个在上海滩这样卧虎藏龙的江湖上厮混的人,没有一、二套巫术 哄哄人,是混不下去的,而谭龙常把它当回事的,他只得敷衍道:“好吧,有空我 会去看,这几天实在是忙。” 这几天,萨悟空的事儿确实多,除了李梅丽外,还得宣传减肥苗条霜,还得为 降压灵丹攻关,还有就是这会儿口袋里,仍在嘟嘟嘟地响个不停的“台巴子”廖言。 他的意图,萨悟空是很清楚的。程大力他们在“美好人生”里出的“花头”,在 “绿岛三温暖”里也少不了,有了前车之鉴,要再想斩谭龙的“冲头”,也不是那 么容易,就看这个“积木”怎么搭了,自己也不能过份吃里扒外,只有“骑驴看唱 本——走着瞧”了。 他给廖言回电,电话里约定,晚上到他那里吃饭,他想干脆把李梅丽也带上去。 下午,台商周先生约李梅丽,到锦沧文华大酒店喝咖啡。李梅丽说,她和这个 台巴子也该结结账了。 萨悟空不表示什么意见,他想这是她个人的事,他无意干涉。李梅丽要他送。 “你不提,我也要送的,”在出租车上萨悟空说,“我是你的护花使者,我怕 你独自去,把自己弄丢了,路上被人劫走了,给台把子霸占了。” “人丢了,心不会丢,人劫走,心劫不走,”李梅丽侧身抱住他,贴着他的耳 朵说,“你,霸占了我的心。” “有那么严重?”萨悟空对她开玩笑说,“我能钻到你的心里,就不是萨悟空, 而成孙悟空了。” “就是,你就是,” 她拉着萨悟空的手,放到她胸脯上紧按住,说:“最近, 我这里一直隐隐作疼,都是因为你,想到你,我就心疼。” 他把李梅丽送到锦沧文华大酒店门口,临分手时嘱咐她,会谈结束后,打他寻 呼机,他在“绿岛三温暖”,晚上一起在那里吃饭。 萨悟空看着她进入旋转门,便独自沿着南京西路往西走,他在铜仁路往南拐, 再往前去,走不了多远,就可以到“绿岛三温暖”了。他看寻呼机上的时间还早。 下午二、三点钟的阳光又那么好,人像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的金色玻璃罩里,上帝打 下的追光时时跟随他身后,在这种状态下漫步街头,是不敢抱怨命运的,反而会使 人坠落到想入非非的幻觉中。他并不急于去“绿岛三温暖”,在这样的街上,漫无 目标地走一走,也是蛮好的。 他不知从哪里拐了一角拐,忽然走到了一条全然陌生的街上,街边的行道树, 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树种,树干的铭牌上写着:“菩提”两字,“菩提本无树,明镜 亦非台”,他心里一下子冒出一对偈子:何人栽街边,我是否安泰? 萨悟空陷于极大的惶惑中,他摸不着口袋里寻呼机了,明明刚才还看了时间的, 怎么忽然一下会不见了呢?他从这个口袋摸到那个口袋,口袋里所有的钱也没了, 奇怪,只剩下一串钥匙。他觉得这串钥匙也很陌生,决不是公司和家里的,那是谁 的?怎么会到自己口袋里来的呢?喔……他突然想起来,这是谭龙给他的,一座废 旧仓库的钥匙,谭龙让他有空去看看那里的风水,适合不适合建一处迪科广场。 想清了这点,他心里也稍稍踏实了一些。那一座废旧仓库不就在前面嘛。真所 谓无巧不成书啊。于是,他便走到废旧仓库前。看门的老头,是一个荣退军人,披 着一件五十年代从朝鲜战场上虏来的美式薄呢军大衣,他只有一条腿,斜卧在仓库 门边藤榻上,眯着沾满眼屎的眼睛在晒太阳。他见萨悟空像见到一个熟人似的,头 也没抬地问:“来了。” “来了,”萨悟空也顺口答:“来看看。” 老头说:“来找死。” “什么?”萨悟空意识到这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征兆,便客气地请教,“您老人 家有何高见?” 老头便哼哼唧唧地唱道:“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太阳啊,地上见鬼影呀, 仓库里边开大会,全城都到齐呀……就差主持你一个,会议就开幕呀……” 萨悟空也算是一个参惮高手了,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这个熟悉的调门里,一 派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这老汉点的是哪门化,萨悟空俯就着身子,凑近他,见他 一脸痴颠,满眼迷糊,嘴角淌下长长一挂哈拉水,已经呼呼入睡,便以为他刚才是 一番梦呓,也就释然。 萨悟空用钥匙打开仓库外生锈的大挂锁,拉开沉重的库房门,脚刚跨进去,迎 面扑来一股呛人的腐朽、霉烂的气味,这个仓库肯定空关很久了,人进去,就被一 团森森阴气包围,像进入另一个世界。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传来无数 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有大队人马在里头操练。 萨悟空站在原地好几分钟,眼睛才适应环境,他见到有少量的天光,漏进墙上 的小气窗,像一支支明晃晃的剑,在灰蒙蒙的空间摇曳,还依稀能辨别四处堆积着 东一片、西一簇的杂物、破烂,在半明不暗中呈现各种奇异怪状的形态,屋顶上垂 挂下来一大片蜘蛛网,悬在半空,一只巨大的黑蜘蛛就在他晃荡,蜘蛛倒是一个喜 兆,可四处又传来吱吱呀呀乡各种各样莫名的啸叫,是什么东西呢?令人毛骨悚然, 整个仓库就像美国恐怖电影《猛鬼街》的一个场景。 萨悟空站在门里,始终迈不开步子,他寻思一番后,便在门边找到一处电闸, 他用力扳下电闸,千余平方米的场地上,绝大部分白炽灯可能都坏了,开始仅亮了 十几支日光灯管,但也能看清大概状况,这是一间双层的大库房,近处的墙边,竖 立着、躺倒着许多废弃的木质园筒;而远处,黑影嶂嶂,像潜藏着什么摄人心魄的 奥秘。 他忽然见到,灯光惊动了成百上千只老鼠,在地上成群结队地四处疯狂窜行, 卷扬起阵阵尘埃,搅得仓库一片混沌,散发出浓烈的腥味儿,呛人肺腑,它们变换 着各种队形和组合,奔东袭西,暴发出轰轰隆隆的威势来,领头鼠足足有一尺多长, 像黄鼠狼那么大,直窜到他跟前,恶狠狠地逼视着他,毫无惧色,从来没见到过那 么大那么多的老鼠,萨悟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他听见看门老汉在身后狞笑:“全上海的老鼠在这里开大会,选举你当 他们的主持人……嘿……哈哈……” 他回头,却并不见那老汉人影,而仓库门不知怎么被呀地一声合上,倏尔间, 灯光不知被谁切换,原来以为损坏的白炽灯哗地全都亮了,而原 先的日 光灯管 却一下 子全熄灭。 由于冷色调变成了暖色调,阴冷的库房也转换成黄橙橙的、 温情的空间。 先是铺地席卷的老鼠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库房里静静的,甚至可以听到檐 下燕子的呢喃,屋角上蝙蝠吱吱的低吟。 恍然间,墙边的木桶一只只晃动着,躺倒的,也慢慢地站立起来,在那里调皮 地悠转着;而坚着的,也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地挪移着位置,桶盖不知怎的一个个 被掀开,露出一只只嘻皮笑脸的脑袋,有的陌生、有的似曾相识,有个酷似谭龙、 有个则象廖言,还有阿思还有孙利还有章行长还有顾远东还有林惠敏……还有剧团 里的女伶、K房里的小姐,发廊里敲背的洗头妹,开什么玩笑?他们发疯啦? 这有什么好玩?人脸渐渐变模糊,愈看愈看不分明,而且都在摇头,都在旋转, 连带着那一个个木桶,象跳起了前卫的迪斯科舞,原来是他们躲在里面恶作剧,他 们倒是会找地方寻欢作乐,他妈的,把老子吓得个半死。 萨悟空还没缓过神来,木桶渐渐地多起来,整个仓库里,四处都冒出木桶来, 愈来愈多,比刚才的老鼠还多。而且,一个个木桶都在摇晃、在旋转、在蹦蹦跳跳, 跳着那该死的迪斯科,还摇头、还晃脑,还冲着他嘻皮笑脸,吐舌头、丢飞吻,这 太恶心了,还要从四面八方向着他合围过来,这太恐怖了。 我的妈呀,萨悟空被木桶挤压到墙根前。木桶象有灵气似的,还会飞、还会飘, 什么北漂呀海漂的,从半空中向他扑来,挤得他几乎再没有立椎之地、藏身之处。 萨悟空这才害怕起来,他像一头被宰杀的公猪似地拼命嚎叫:来人呀,救命啊! 这一叫,灯光又被突然切换,白炽灯齐刷刷地一同灭了,而原先的那十几支日 光灯管卜卜卜地跳亮,木桶亦随之消失。 老鼠却开始在四下里蠢蠢跃动,它们可能结束了全体会议,形成了什么决议, 从各个洞穴、各个部门、各个角落汇集拢来,朝着萨悟空蜷缩的墙角逼近。看那样 子,它们把他视为异己视为入侵的敌人,要对他来一个围而歼之,它们吱吱地鸣叫 着,在群鼠们愤怒而尖利的啸叫声中,萨悟空惊吓得胆魄俱裂,这种声势浩大的合 围气焰凶狠、咄咄逼人,大有把他吞而食之、不留点滴残渣毛发之势。 萨悟空只有垂死挣扎、最后一搏,他再一次呼喊:救命啊,救救我吧,上帝! 这一次,又有了反应:灯光全灭,远处的嶂嶂黑影像《猛鬼街》里的灵异,一 片片舞动着,朝他席卷过来,那熄灭的灯泡又像一团团磷火,腊腊地在空气里飘忽、 燃烧,膨胀,老鼠是一只只夺命逃窜,消失殆尽。而仓库像要被熊熊的磷火点燃… … 逃命要紧,萨悟空想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的,他拣起地上一根铁棒,在火光和 烈焰中,铁棒变得金光闪闪,他胡乱地挥舞着他的“金箍棒”,嘴上声嘶力竭地嚷 嚷着:杀、杀、杀……为自己壮胆。 那些鬼魅嶂嶂的黑影,在他亡命似的自卫反击下,纷纷退让,他终于凭着置于 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杀出了鬼魅的重围,又凭着敏锐的直觉,找到了仓库那两扇自 说自话关上的门。 他用铁棒砸开库门,夺路而出。 外面的太阳真好,世界依旧,那看门老汉拄着拐杖,尽责地守在门边,见了狼 狈不堪的萨悟空,他惊奇地问:“咦,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进去的?” “怎么,我们公司租下了这一间仓库。”萨悟空对他晃了晃手中的仓库钥匙, 他确实忘了,怎么进去的,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只依稀记得进门见到的蜘蛛,那不是开门见“喜”吗?还有成群结队的老鼠, 那是它们的重仓,“鼠建良仓”嘛,可见这里是聚财之地,这两条必须转告谭龙: 风水很好,在这里搞一家迪科广场,必定大发。 街上哪来菩提?分明是上海街头常见的行道树:法国梧桐。在三月的街边,吐 露着鹅黄色的嫩叶。口袋里的钱也一分不少,而那一只“摩托罗拉”又叽里呱啦地 呼叫起来,廖言这狗东西,像一个催命鬼似的,又在召唤了。 萨悟空往前没走多远,咦,那不是“绿岛三温暖”吗?原来,刚才还以为迷路 了呢,这真真叫,大白天活见鬼。他看寻呼机上的时间,也差不多可以去了。先得 让廖言把甲鱼煲给熬上,对,再放些当归、鱼翅、燕窝之类,不吃白不吃,现在正 是吃这个大户的最佳时机,也让随后要来的李梅丽补一补元气。 萨悟空一踏进“绿岛三温暖”的门庭,就对着服务员大呼小叫:“老板老板呢, 叫你们老板出来!”他想章行长也是这么着的,神气啊。他妈的,“老子在城里下 馆子从来不掏钱”,想到这一句台词,他不禁笑出了声。 “喔,兄弟来了!”廖言闻声,从楼上冲下来,他“兄弟兄弟”的,从楼上叫 下楼,一直叫到他身边,拥抱他,上下打量着他,说:“不对啊,几天不见,怎么 清秀了许多,人,也年轻多了,怎么回事啊?” “累啊,”萨悟空挣脱他,在椅子上坐下,说:“工作辛苦嘛,人怎么不瘦?” “不对,”廖言又搭到他肩上,凑近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一脸诡笑地说, “有艳遇,碰到好事情了,这逃不出我的眼光,怪不得抽不开身,怎么呼你也不到, 不行,你这是重色轻友啊,今天得罚你。” “罚就免了吧,”萨悟空说,“没见我身体亏得历害,你炖点什么好东西,给 我补补。” “那还用说。”廖言当即叫来厨师,两个野生马蹄甲鱼炖新鲜生晒参,先煲一 碗银耳燕窝汤出来,“操那,给我们兄弟加点油,打起炮来,更有劲。” “兄弟,”廖言接着坐近萨悟空郑重其事地低声说,“楼上,我还有一档客人, 他们也是来洽谈盘我酒店的,待会儿上去,你不能露出半点口封,帮我翘翘边。” “好吧。”萨悟空想,他这个“绿岛三温暖”倒是蛮热门的。 于是,萨悟空跟廖言上楼,进入标着“琴声如诉”的包间。他对“琴声如诉” 这四个字有点眼熟。他想起这是法国女作玛格利特。杜拉的一个中篇小说的篇名, 他还记得那篇小说是讲一个精神空虚的贵妇,在酒吧里与第三者交往中,绝望的恋 情以及微妙和无奈的心理状态。他对这一点也有充分体验,李梅丽和那个台巴子不 知谈得怎么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这是锦沧文华大酒店底层右侧的酒吧里常见的画面:一个五、六十岁的中、老 年港、台商人,一个面容姣好、衣着时髦的年轻女性,相对而坐。他们很少动桌上 叫的饮料,而为一件什么事,男的压低着嗓门解释,而女的则情绪激动地提高着说 话的音量。 吧台边,站着一名一袭黑衣的菲律宾女歌手,她正用英语唱着一曲迥肠荡气的 爱情歌曲《人鬼情未了》主题歌。这种情调,与在坐的客人,基本上没什么关系。 “你自己看着办吧,”李梅丽就是这样对周先生说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 结束,剩下的只是一笔交易,既然是交易,你就要兑现承诺的费用。” “哎,小梅丽啊,”周先生虽然将近六十,但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 他穿着一件浅粉红色的“鳄鱼”T恤,本白色休闲裤,一副青春年少的装束,而且, 言语间情感丰富,他说:“人嘛,不能太绝情,不能把钱看得太重啦,不管怎么说, 也相处半年多了嘛,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能逼得我太紧了,人总得讲 点感情的嘛。” 他们围绕“金钱和感情”问题,已经展开了几个小时的交锋。 “以前我太傻了,还有点相信你,现在,我总算把你看穿,我只是你发泄欲望 的玩具。你我之间已经毫无感情可言,就剩下钱了,你到底给不给!” “你也要为我想想,”周先生一脸苦恼,几乎是在哀求她,“这半年,我们到 东到西,和你一起吃喝住宾馆,就开销掉几十万,这次和谭先生他们公司签约,合 同外没有十几万,也是拿不下来的,我现在手头紧的,你开口就要那么大一笔钱, 不是要逼死人啦……” “这我不管,到东到西,主要还不是为了你的项目、你的生意,这笔账怎么能 算到我身上?至于和谭龙公司签合同,没有我牵线,你也不会那么顺利,你送谭龙 的那个纯金打火机,也就七、八万,我不是不知道,你在你们那个开夜总会的同乡 马财雄那里,不是还有八十万股金吗?我听萨先生说,你们台湾人在上海申请夜总 会执照是很难办的,你干脆抽三十万出来,给我!” “钱、钱、钱!”周先生火上来,“你这个女人,怎么像一个冷血动物,说一 下午,离不开一个钱字。” “对,我就是冷血动物,”李梅丽毫不示弱地提高嗓音,“你们合同己经签掉, 按原来说好的,百分之五,你最少给三十万,如果你今天不拿出来,不要怪我李梅 丽不客气!” “丢你老母黑!”周先生发威了,“台湾竹联帮的哥们,见了我,也要买账, 你这臭女人,能把我怎么样!” “畜生!你敢骂我!”李梅丽站起来,“我马上去告诉萨先生,你那五条流水 线都是二手货,不到五十万美金,你这个骗子,我要你明白,大陆的钱也不是这么 好赚的!”说完,就朝外走。 这对周先生来说是一条杀手锏,他在合同上是以一百万美金的设备报价的,也 就是说,他的项目一投产,产品没销,他的资产立马翻倍升值。现在拿三十万人民 币出来摆平李梅丽,这笔账还是划算的。他开软档了,马上扑到李梅丽跟前,在酒 吧门外拖住她说:“我的小梅丽,我的小姑奶奶,坐下坐下,我们一家人的事情, 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李梅丽仍坚持要兑现,周先生只得带她去找马财雄。 “先生,对不起,”酒巴收银跟出来说,“你们账单还没付。” “埋单吧,”李梅丽笑起来,“脱裤子吧。” 周先生尴尬地解开裤腰上的皮带扣,他的皮带就是皮夹子,他的钱都一百美金 一百美金地卷起来,塞在皮带夹层里的,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轮到他埋单时,就 对他说:可以脱裤子了。 正当周先生在锦沧文华大酒店的酒吧外“脱裤子”的时候,萨悟空也随廖言走 进了“琴声如诉”包间。 包房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年纪不小了,很有派头。女的年纪不大,二十五、 六岁的一个少妇吧。他们见到萨悟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像追星族目睹明星 风采一样,争相和萨悟空握手。 “今天,你们终于见到大艺术家的风采了吧。”廖言在一边继续煽情,“他们 等了你两天了,都想看看这个写《上海游戏》的天才人物,究竟长得像个什么样子。” 对于这类超常规热情,萨悟空早过了大惊小怪、受宠若惊的层次,他已经经历 过多次被人故意捧到大师级别的场面。对于谙熟上海滩上各类游戏的萨悟空来说, 立即意识到廖言又在里面玩了什么花招。他极为平和地客套道:“幸会,幸会。” 那男的姓秦,原来是部队文工团搞戏剧创作的,转业后也下了海,担任一个文 化娱乐公司总经理,仍挂靠在上海某部队。 那女的是他副手,叫金小云,丈夫是专拍广告片的导演,在上海滩也小有名气, 说起来也算半个圈子里的人吧。 秦总和萨悟空谈起《上海游戏》眉飞色舞,他说:“那个南京西路上,春天的 雨夜,简直是人生苦闷的一个象征,谁进入这一幕场景,都会灵魂出窍,幸亏出现 几个女鬼,一个个都象《聊斋》里的狐狸精似的,使得男主角在绝望中获得拯救… …写得太精彩了,我至今还能背出大幕启动时,那一段幕外音……”说着他不由得 站起来,像一个话剧演员似的诵读起那一段:“这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至今还 记得那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我在南京西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孩……” 他的女副手吃惊地望着他,说:“我们秦总从来没那么动感情过。” 金小云又转脸用敬慕的眼神注视着萨悟空。 这是一个长得白净、秀丽的上海少妇,看上去人很正气。但刚才握手时,萨悟 空觉得她的手心湿渌渌的,一个老中医对他说,这往往是女人在动情时的征候。 萨悟空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他对秦总的表演还是满意的,可如今创作《上海 游戏》时的心境是再也没有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当时过于单纯、幼稚和滥情,像一 个青春期迟到的男孩,其实,在他面前的世界,不仅仅是一个“雨夜”,他是再也 不会写这样的荒诞剧了,他觉得他所面临的现实和自己的内心,早就远远超出了这 类荒诞的格局。 “好了,好了,坐下坐下,秦总真是一个情种,”廖言摆摆手,请他坐下, “戏是戏,生活是生活,戏是不能当饭吃的,让我们萨老师先喝碗汤,补一补。” 他让服务员把刚熬热的一盅银耳燕窝汤端到萨悟空面前。他说:“到了这里, 都是自己人,想吃什么点什么,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秦总对萨悟空说:“以后我们盘下廖老板这个酒店,萨老师可得像现在一样, 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常来捧场啊。” 金小云在一边也婉委地对他说:“以后许多事情上,还要请萨老师多帮忙了。” “当然当然,这酒店市口好,人气旺,生意也兴隆,能发大财,你们也算是有 眼光的。”萨悟空开始为廖言服务,敷衍着他们,帮什么忙?我只能给你们帮倒忙。 廖言和他们商谈酒店转让价格和付款方式的时候,萨悟空他心里却在惦记着李 梅丽,怎么到现在还不打他的呼机。 此时,李梅丽跟着周先生到了上海西区一幢外籍人士聚居的公寓楼里。接待她 的是周先生他们那帮台湾人圈子里的大哥马财雄。 在上海经商的台湾人和其他地方的中国人一样,有一种拉帮结伙的习惯。一人 开酒店,圈子里的吃喝全到他酒店;一人开夜总会,圈子里的娱乐活动全安排到他 那里进行。或者几个朋友合资参股搞一个场所,选中一人牵头经营。 马财雄就是这样一个牵头人,他有将近一米九十高,在台湾商人中不多见,满 脸横肉,一头嬉皮士般的长发,看上去像一个杀手。他在西区开的那家夜总会,经 营得很成功,在上海这一行当里享有盛名。 李梅丽是不知底细的,他早已经通过周先生牵线,在和谭龙探讨、合作经营远 东规模最大的迪科广场项目。现在,也正是急需资金的关键时候。李梅丽却上门来 抽股金,他心里很窝火。这不牵一发而动全局,动摇军心嘛,操他妈的,如果在台 湾,早就把这臭婊子收拾掉了。可在大陆不能啊,不能因小失大啊。其实,马财雄 是一个外粗内细、颇有心计谋略的人。 而说话又像太监似的轻声细气。 “梅丽呀,”马财雄想试着再劝一次,“你不看周先生的面子,就赏我大哥一 次脸吧,你也算个自己人了,也知道,我们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可怜巴巴的, 抽了那么几百万,在上海赌一把的,你要这三十万,也完全应该,可就不要选在这 种时候嘛,到明年,不,我打保票,最多半年,我和周先生两个项目上去了,给你 这笔钱算二分利,到年底,……四十万,怎么样?” “不,我不相信你们这些人,我今晚就要见到现钱。”李梅丽口气坚决,没有 丝毫商量余地,“否则,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马财雄的一个绰号“小赌王”、也来自台湾的马仔,突然 拔出拳头,对准李梅丽的脸部、胸部,连续猛击数拳,马财雄和周先生扑上来挡都 来不及。李梅丽被打掉两只门牙、嘴和鼻子大量淌血,半边脸肿起来,人当场昏厥。 “哎呀,出大事啦!”马财雄和周先生赶紧把李梅丽送往医院急救。 在“绿岛三温暖”那边,已经酒过三巡,两扎生啤已经干掉,接下来决定要换 干红了。廖言为萨悟空熬的野生马蹄甲鱼煲却刚端上来。萨悟空对着热气腾腾的紫 砂锅发愣,喝了几口汤就停下,怎么搞的?怎么还不来?他不时抚摸着口袋里的寻 呼机,一支支地抽烟,他心神不宁了。 他压根没注意到林惠敏已经几次推开包房门探头探脑张望,也没理睬廖言一次 次地暗示:是否要让林惠敏上座来陪陪。 而坐在一旁的金小玉 则不断地在和他套近乎,他实在拿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有酒店转让,要有也只有两本烂剧本,一个书呆子,值不了几个钱。 他不知道,他确实还是一个书呆子,眼下这场戏的戏中戏里,其实,他是一个 居于舞台中心的主要角色。 这时寻呼机终于响了,一看显示的是徐汇区的电话号码,他赶紧跑到楼下账台 回电,大出他意外的、来电人居然是几年来杳无音讯的诗人、老朋友荒野。 “嗨哎……是你这个家伙啊,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们大陆上的文人现在都在搞什么?”口气还一点没变,结而不巴,对方告 诉他,从澳洲回来才十几天,他的寻呼机号是孙利转告的,今天下午,他刚和孙利 一起从广州回来,有些情况,想当面交流交流。 “那就来吧。”萨悟空让荒野立即打的到“绿岛三温暖”来,“喝你钟爱的甲 鱼汤。” 坐在收银台里的林惠敏抬头问他:“是谁啊?” “我的朋友,也是个作家。”萨悟空顺口告诉她,“刚从国外回来,你又多了 一个老师。” “真的?” “真的。”萨悟空随口说,“他来了,你也上来,我把他介绍给你。” 其实,林惠敏一开始就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她徒有外表,缺少女性的 魅力,她非但不解风情,而且,言谈举止有点傻呼呼。男女之间有什么异常情况发 生,往往第一眼就决定了。 这阵子,萨悟空的心完全放在了那个风情万钟的扬州女人身上,可以说深陷进 去了。李梅丽肯定脱不开身,要不早该到了。那也该来电话说明,也许不便来电, 总有什么原因。不要多想了,神魂颠倒的,像什么样子?喝酒吧。 “来,”他回到包房,坐下后,举起酒盅说,“我敬你们一圈。” 廖言说:“魂回来了。” “我有一个好朋友,从国外回来了,”萨悟空说,“他马上就到,他是个诗人, 也是个能人,早几年在上海,搞了一个东方诗人企业家联谊俱乐部,搞得天翻地复, 有的发财,有的坐牢,他自己跟老婆、女儿跑到澳洲隐居了两年,现在看看风头过 去,又杀回来了。” “噢……荒野嘛,大名鼎鼎,我知道,”廖言兴奋起来,“萨老师在这里,名 人一个个跟着来了。” “我也见过他,”秦总说,“参加过他组织的一个联谊活动。” 说着,荒野就到了。他是由林惠敏引上来的。他衣着变了,从前老是一身部队 便装,背着一个黄书包,像文革中的军宣队员,如今鸟枪换炮了:“鳄鱼”夹克, 宽松裤,弄得象归国华侨。说话却还是老样子,和廖言、秦总客套结结巴巴,招呼 金小玉倒蛮流畅。 他坐到萨悟空边上。萨悟空让林惠敏坐在他身边。 “惊……蜇……刚……过……”他站着举起手中酒杯,一开口,就语惊四坐, “牛……鬼……蛇神,纷纷……出笼……了……” “对,对,”廖言被这话激发起来,也站起来抢跑道,“为牛鬼蛇神纷纷出笼 干杯!” 一瓶干红立即见底了。廖言再要上,荒野建议该换白的了。从黄的换到红的, 从红的进入白的,这个色彩变幻的过程,预示着剧情将渐入佳境。 白的是五粮液,酒香醇厚,弥漫席间。包间的灯光也显得明亮起来。 酒令是必不可少,先是老虎、杠子、鸡:“老虎老虎杠子、扛子杠子鸡……” ;接着,又是“大西瓜小西瓜”的,胡闹得不可开交。 萨悟空和秦总提议可以唱卡拉OK了,于是,就打开电视机,放上影碟。 荒野从前的拿好好戏是“啊,克拉玛依”或者是“怀念战友”“花儿为什么这 样红”之类,可这回他却邀请林惠敏和他共唱一支罗大佑的“恋曲1990”,他的意 思是要跟上时代潮流,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唱歌时也不结巴,而且声情并茂, 脸对着林惠敏,眼晴里含情脉脉,大有勾引小姑娘的意图。 这也是他这次重出江湖的显著变化。从前搞俱乐部的时候,他常会对属下约法 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准调戏妇女。他说,这是自己从部队带来的好作风。 看来,荒野变化蛮大,进步也很快。 萨悟空则和金小玉唱“榕树下”:“路边一棵榕树下是我见你的地方晴朗的天 空凉爽风还有醉人的绿草香和你绕过小路弯弯情人山坡见夕阳晚霞照在你身上情话 绵绵说不完啊…… 你可想起榕树下你可想起绿草香……“ 萨悟空完全是唱给李梅丽听的…… 在黄红白三色酒类的作用下,萨悟空也血流加快,头重脚轻,目迷五色,暂时 缓和了对李梅丽的思念,而转向身边的金小玉,他也不管金小玉的护花使者秦总是 什么心情,甚至边唱边拉住金小玉湿渌渌的手,继而又把她拢到自己怀里,踏着音 乐轻松的节奏,在包房里跳起舞来。边舞边对金小玉说,请她老公拍一个减肥苗条 霜的广告宣传片,你那么苗条,就让你当广告片里的明星模特出出名,让你老公呢 赚点钱,怎么样? 金小玉自然说好。于是,舞就跳得更投入了。他们就此约定,过两天还是到这 里来,谈谈如何拍这个广告片。让秦总当灯泡,亮在一边去吧。如今这个年头,男 女打成一片,兄弟姊妹齐欢唱,谁顾得上谁啊。 而秦总似乎也不在意,他和廖言在桌边,脑袋凑着脑袋,低声地密谋着什么。 只有两个文人如此好色,搂着女人,醉意蒙胧,双双对对,舞个没完,唱个不休。 酒也喝了,拳也划了,歌也唱了,夜也深了,李梅丽还是没出现。这彪人马便 拉到“空中巴比伦”酒吧,该喝喝牛奶咖啡了。 生活真是如此美好啊,JBL 音响里播送着靡靡之音,两个老外,一男一女,坐 在吧台上热吻,转身又下来搂抱在一起,贴紧下身,疯狂地跳起“伦巴特”,也印 证了这样醉死梦生的日子是不分国界的。 “还是国内好啊,”荒野告诉萨悟空,在墨尔本的情景:清早,太太去流水线 上岗,他牵着女儿的小手,沿着草地和林荫,到超市,化一澳元买一包万宝路和两 袋薯条,转回清寂无人的林荫道,坐在路边木凳上晒太阳,女儿吃薯条,他吸烟。 一天天就这样打发日子。荒野说,像我这样在国内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么能到餐 厅里去洗盘子呢? 当然当然,天下谁人不识君,你是著名的西部戈壁滩诗人嘛,什么“啊,戈壁, 阳刚的男人,准葛尔的雄鹰”、还有“北方的河,流向塔里木”我的一颗“悠悠寸 草心”之类的名篇佳句,李白也不过如此了,在国内,你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嘛, 你可以给唐明皇唱颂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高力士进K房,让他给你付小费, 请杨贵妃跳伦巴,她的那两只大波,在你怀里摇啊摇的,多么令人陶醉啊。 “兄……弟……”荒野把在金小玉跟前摇摇晃晃的萨悟空按在车厢座里,他告 诉萨悟空,回大陆几天,他就感受到了热气腾腾的生活,这才叫火热的战斗生活啊, 就像当年“告别黄浦江,高歌进新疆”,一到吐鲁番车站,高音喇叭里就传来浓烈 的异域情调:“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 雪融化灌农庄……” 荒野边跳边舞,郑重地向他披露,戈壁从来就没变过良田,我们砍掉了几百万 亩胡杨林啊,那几千年的老树啊,砍起来真够刺激,这才叫改变历史呢,后来,到 天安门广场前,去朝拜毛主席,想起来就热血沸腾,这次一回到祖国大地,热浪就 扑面而来,那象墨尔本这么冷冷清清,简直象在墓地里一样,孙利把我带到广州, 这次我真开了眼界,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走,荒老师,搭飞广州的班机,”孙利刚见到荒野第-句话,就是拉上他, 好象仍在东方联谊俱乐部,好象从来没和荒野分开过一天,“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 在飞机上,孙利才告诉他,全国渡假胜地老总会议在广州新落成的五星级丹顶 鹤宾馆召开,他已经代表中国画家的泰斗柳大师和北京主管副部长通了电话,作为 柳大师的全权特命代表和以《游吟诗人》编辑主任的身份参与会议。并且,他临行 前,已经替荒野印了一盒名片,荒野现在的身份是《游吟诗人》高级海外顾问,兼 驻澳洲办事处主任。 荒野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任命,惊得瞠目结舌。孙利可是十分认真的,他阐明了 参与这次会议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荒野还没来得及领会其中的精神, 飞机已经在广州莲花机场降落。 孙利用尽剩的几十元钱打的,直扑座落在珠江畔的丹顶鹤大酒店。荒野取出皮 夹里几百澳元,说是到宾馆得兑换一些了。 “不用,不用,”孙利胸有成竹地说,“荒老师,我们搞活动,什么时候往外 掏过钱?这一次也一样。肯定可以满载而归的。” 在宾馆特设的会务办公室里,两个接待小姐不理解孙利的身份和这次会议有什 么关系,拒绝孙利在签到薄上签名。荒野急得话都说不出,脑门直淌汗。 孙利像没事一样,掼出了浪头:“把你们负责的王司长叫来。”他像是熟门熟 路的,报出了王司长的名字。王司长匆匆赶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也刚接 到副部长的电话,立马把他和荒野安排进一套豪华套房里,说是便于他们开展工作, 都是大诗人嘛,要有一个好的创作环境。接待标准超过了与会的老总们。 孙利在套房外间客厅里,用双手对搓了几下手心,又来回踱了几步,说:“不 好意思,不好意思,应该为会议作点贡献。” 他便坐下,往会务组拨了个电话,了解到会议要从明天开始正式安排就餐,今 天可以自由活动。他瞟-眼话机旁茶几玻璃下压着的广州十大著名企业的地址、联 系电话,随手就拨了其中一家羊城制药集团,他在电话里直接指名要找负责任的第 一把手,告诉接线员是北京某某部的会务处前来接洽参观取经事宜。 厂长在电话里受宠若惊,孙利告诉他,把厂里小车都派过来接人,小车不够, 可以去借可以去租,参观结束后,晚餐安排十桌就行了,礼品嘛也适当准备一些, 这些老总级别都很高,接待规格要用最高标准,将来会把你们厂的先进经验,带到 五湖四海,各个风景点,随着旅游业的发展,你们药厂也会兴旺起来。 厂长在电话里连声OKOK. 挂了电话,他又立即给王司长去电话,说明了他的安 排,王司长正愁着这么应付这帮报了到的老总们,会议的经费里又没有富裕的金额 另立项目,在这种时候,孙利的提议,无疑是给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于是,在孙利 的指示下,王司长忙前奔后,召集老总们等候在宾馆大堂里。 孙利则让荒野不用忙,先洗个澡,到楼下美容院吹个风,既然指挥了王司长, 自己的实际级别,也要相应提高,诗人嘛,是有高贵性的,怎么能放低标准,看轻 自己呢? 等他和荒野人清气爽,从容不迫走出美容院,制药集团的公关经理已经找了一 大圈“孙主任”了。 他亳不谦让地和荒野、王司长坐进一辆大奔驰,让老总们坐在什么奥迪、丰田、 桑塔那,甚至小夏利里,尾随着他,几十辆小车浩浩荡荡发往制药集团。 在车间参观时,孙利俨然像半个东道主,和王司长、制药集团老总,三人行作 一堆,走在队伍前列,谈笑风生。 很快就进入气派宏大的宴会厅,规格果然不低,生猛海鲜一样不缺,甚至每桌 都上了一只澳洲大龙虾。酒也不是一般的茅台,而是国宴贡品,俗称“国庆茅台”。 “荒老师,你在墨尔本,也未必能尝到这种特级专供出口的龙虾。” “当……当然,你……进步快,差不多,也靠……上,特……级了……”荒野 有点酸,他忌妒自己的学生了。 孙利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现在他已经成了柳大师身边不可缺少的人,也可以说 是生活秘书吧,和柳大师在一起,经常要应付一些国际级的交流,而且是艺术—— 这个社会最高层面的交流。 在交流、接待时,孙利往往都是充当编剧和导演的重要角色。欧洲—流的艺术 电视台著名女记者,那次就非常欣赏他良好的镜头感以及洒脱的举止,聪慧、通灵 的谈吐,当然,还有东方宋玉般的客貌。 据孙利事后透露,当天夜里,他就被那位金发女郎勾引到宾馆,共沐鸳鸯浴, 在床上被她一夜强奸三次。他说,在这面,我绝对是爱国主义者,外国女人都有狐 臭,而且和她们作一次爱,鸡巴要疼半个月,受不了。 像导演今天这种那么俗气、一点艺术气息都没有的场面,对孙利来说,是小菜 一碟。开始敬酒时,孙利仿佛理所应当地和集团老板一起,一桌桌地轮过去,集团 老板一手握酒杯,一手拿着名片盒,他也一手拿酒杯,一手拿名片盒,老板和客人 交换名片的时候,他也和一个个老总交换名片。这时,他己经完全像个东道主了。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一圈下来后,他对荒野说:“以前毛主席教导过我们, 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的。” 宴席上,所有老总都夸他年轻有为,才貌双全。知道他不仅是副部长的熟人, 而且是享誉世界的柳大师的生活秘书,柳大师的一切活动、尽在他把握之中后,纷 纷攻他的关,和他套近乎,拉关系,正式邀请他和柳大师能赏光,到他们五星级渡 假村、到他们旅游胜地的GM超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包房投宿,免收一切费用。因为有 柳大师光临栖息过的地方,等于像被菩萨开过光一样,提高了它的无形资产,增加 了它的文化内涵,老总们都深谙此道的。 总之,这一次广州丹顶鹤宾馆之行,正如孙利在去的飞机上预言的,空手而去, 满载而归。不仅是制药集团送了一大堆滋补壮阳的保健品,同时,给了《游吟诗人 》十万元广告赞助的现金支票;会议上,当然照例有高级进口名牌皮包、鳄鱼T恤 和意大利老人头皮鞋发放,更重要的是全国各地的老总都向他发出了邀请,孙利认 为,这是他从上海走向全国的一个开端,所以,这次会议对孙利来说具有里程碑式 的意义。 说到孙利的辉煌,荒野竟抱着萨悟空呜呜地放声痛哭起来,没想到离开大陆才 几年功夫,国内形势竟然发展得那么快,孙利已上了欧洲艺术电视台的荧屏,澳洲 大龙虾也搬上了餐桌,酒吧上升到了“空中巴比伦”,而茅台也喝到了“国庆”级 别,想想自己还发什么“出国热”的毛病,在墨尔本的林荫道上虚度年华,你看看, 那两个老外,可以当我们的面,模拟作爱,世界己经开放到这种程度,一刹眼老母 鸡统统变成了鸭子,你萨悟空的口袋里也装上了“摩托罗拉”,台湾老板请你喝甲 鱼汤,这在从前办得到吗?这小姑娘叫林惠敏是吗?她对我说要当作家,我看她要 不了几年,也可以上电视台去当什么坐家的对吗?以前,在外地人家不是都说我们 是“做鞋”(作协)的吗?让这小姑娘去做鞋子再合适不过了,你看我们现在都穿 上阿迪达斯老人头了,工场间就让给他们吧,嗯……兄弟?我想把她带回到我的工 场间去,教教她这门手艺,反正我老婆在澳洲的流水线上加夜班,十天半月也回不 来,你不会不批准吧…… 去去去,萨悟空挣脱口吐白沫的荒野,到吧台旁边,拦腰抱住坐在吧凳上的金 小玉,秦总凑在他耳边说,她刚生了儿子,才满月,人是很传统的哦。萨悟空把脸 斜贴在金小玉的背上满怀深情地说:“传统好,传统靠得住,就象小玉的背。” 金小玉则把双手抱住脑袋,又把脑袋搁在吧台上,好象睡着了一般。 荒野高高地站到了车厢座位子上,他开始给林惠敏朗诵壮丽的西部诗篇:在九 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 林惠敏则像一个纯真无瑕的孩子,瞪大着那对桃花眼,欣赏荒野那粗旷、豪放 的西部人的嘹亮的嗓门,时时顿脚击掌,连声叫好,就像时下歌迷会上,坐在台下 的追星族。 秦总也醉得历害,他臂胳勾住廖言的颈脖用威胁的口气说:“他们喝醉了,你 是老板,你是法人代表,你腐触了他们,把他们拉下水,你是要承担全部法律责任 的。” “你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上校团长?”廖言一把甩开他,怒斥道,“混蛋, 我是优秀民营企业家,十佳个体户代表,得过国家颁发的餐营百花奖,正宗的奖状 都挂在墙上,你睁大狗眼看看,邓爷爷的政策保护我的,你别想到我这里搞军管… …” 他们俩你推我搡,闹到最后撕打起来。 萨悟空醒过来时,见自己正搂抱住餐厅经理陈刚,他问:“人呢,他们人都到 哪里去了?” 陈刚说,林惠敏送荒野老师回家了。 “那么,金小玉、秦总他们呢?” 回答是金小玉的老公来把他们接走了。 哦,曲终人散,萨悟空望着“空中巴比伦”酒吧里晃动的彩泡,内心怅然若失, 可不是还有李梅丽吗?对,他一下了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她怎么会 一点音讯也没有,这是不正常的,他蓦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梅丽这会儿仍躺在西区一家中心医院急诊室里,她早已苏醒过来,医生也为 她作了创口处理,现在,她只是头有点晕,医生说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她胸脯乳房 深处隐隐的刺疼加剧,她还以为是萨悟空引起的,但她现在不想,她不能去想这件 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她生活的秩序,周先生仍守在她身边,马财 雄刚走,临走前他承诺:明天上午就送三十万过来。 经过这番血与火的较量,李梅丽终于争得了她应得的一份成果,可是,两颗门 牙掉了,再也装不上去。她是不愿这副模样去见萨先生的,她和萨先生的三天三夜 是疯狂的,对她来说也是美好的,是如血般鲜艳、甜蜜的草莓,是一杯纯白、清冽 的热气腾腾的荷兰炼乳,是那精致、小巧、可口宜人的法式羊角小面包,也是那一 簇紫罗兰色百合花优雅、馥郁的芬芳,既使就此分手,天各一方,她一点都不后悔, 从前经历过的男人一个个在她面前列队而过,都是市侩、都是商人、俗物,交往时 间越长,留下的憎恶越多,比较起来和萨先生接触的时间是最短的,但却像一支狂 热的上海恋曲、一首隽永、凝重的小诗,对,一首只有三行的短诗,她想,她一定 会永远铭记在心,终生不忘。想起在床上在浴缸里的疯狂和放肆,这在过去是从未 有过,连想都不敢想象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竟会做出一系列如此大胆、反常的举 动,其实前夫从没教过她,她是因为不好意思,在萨先生面前编了一套故事,可萨 先生是那么地善解人意,和她是那样地投缘契合,和她真正铸造了一段令人销魂的 故事,想想就会血流加快,这也许是我,一个漂亮女人一生中最有诗意最刺激最有 创造性的七十二小时了。 啊,萨先生,此时,一定在“绿岛三温暖”等待她,他一定急死了,萨先生, 我不能来见你,今夜不能,明天不能,明天我要回去,我要回家乡去,回到爸爸妈 妈身边去,我累了,我累极了,我要在家里养伤,镶好门牙,我该好好想想,这几 年的路走得对不对,我该好好想一想,人应该怎么活下去,也许,再不会和他见面 了,也许,再见不到萨先生了…… 想到这些,李梅丽的泪水盈满眼眶,守候在旁的周先生唯恐出意外,焦虑地问 :“小梅丽,你怎么啦,有话说出来吧。” 她让周先生立即到谭龙公司的特设客房里取回她的全都物品,并到附近上海宾 馆开一间标房,然后,到医院接她。 这时,廖言从餐厅走下酒吧的台阶,他脸上也和萨悟空一样,挂着酒醉后的萧 索和落莫的神情。廖言说:“时间还早,在深圳,夜生活还刚刚开始,我们到外面 去兜兜吧。” “好吧。”萨悟空随他走出“绿岛三温暖”。 抬头仰望,下弦月当空,星光闪烁,早春时节,清凉的夜风吹来,萨悟空伸直 双臂,深深吐了一口气,像要把刚才乌七八糟东西全都吐尽似的。 廖言招了一辆出租车,他刚钻进后座,就忽然想起什么,他对廖言说:“先到 谭龙公司去拐一拐。”他想,李梅丽说不定回特设客房了。他让司机快开,他被这 个念头紧紧抓住,双手扳住前座,恨不得插翅飞进南空招待所。 出租车拐到小洋楼门前,他也顾不上对廖言解释什么,一头冲上三楼。他见客 房里没有亮光,心里就一沉。他急不可耐地取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边嘴上叫:“梅 丽梅丽!”一边按亮电灯。他见到房间里一片杂乱,李梅丽的行李物品全都不见了, 糟了她走了,她离开了,她不告而辞,萨悟空一屁股坐到地上。 怎么会呢?不可能!别出什么事了,再出什么事也该通知我嘛,不是说好的吗? 萨悟空心里一阵阵绞疼,他觉得全身的骨架被抽走,人瘫软下来,这是很久没有的 事情了,我是怎么啦?我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而茶几上,那一束紫罗兰色的百合花依然插在他俩特意买来的水晶花瓶里,花 骨朵儿开得正旺,并且散发出迷人的幽香,这是她,她还在,在空气中,在上海的 夜色里,在我心里,她没走,她不会走,她会回来的,她会来找我的…… 唉,真奇怪,这不合情理,这不符合游戏规则,萨悟空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裤档 里,拳头重重地击在大腿上,我一定爱上了她,真的爱上了她。 “喂!你在干什么!”廖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到了他身后,大喝道,“哎,你 这个人倒蛮有劲的,一个人跑上来自言自语,在构思剧本啊、在念台词……喔…… 剧作家的灵感上来,也是蛮吓人的。” 萨悟空慢慢站起来,瞥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便关灯,拉上门。 到了楼下,杜明的老丈人告诉他,刚才台湾人周先生来取走了她的行李,说是 住宾馆去了。 是吗?这给萨悟空心头沉重一击。他感到一阵胸闷。 萨悟空二话不说,拉上廖言,笑道:“走,我们找地方去玩玩。” 第四章太阳散漫地从西面撒进来,房顶的老虎窗上有两只野娇凤叽叽喳喳叫个 不休,它们从主人的鸟笼里逃生,飞临他的屋顶,在他屋顶的开启着的木质窗棂上, 跳来跳去,好不快活。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很相配,它们倒是红男绿女闹春 光,无忧无虑,不亦乐乎。 “摩托罗拉”在他的被窝里卟卟卟地震动,要不是谭龙和廖言不停地呼他,萨 悟空还会一直睡下去,就算醒着,他也不想马上起来。 昨天下午,萨悟空收到一份从扬州发来的电报,电文很简短:“萨,对不起, 我突然病了,很重,不愿连累你,只能选择回家,我是爱你的,我们也许还会见面, 梅丽。” 这对萨悟空来说,不啻是心头闷闷一击,也是一个难解的谜,对于她的不告而 辞,有几种可能,一是如她在电文里所说,萨悟空是愿意相信这一点的,这也不是 完全没有可能。 但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隐情。对他和梅丽之间的事,他不能直捷了当去向谭龙 或台湾人周思同打听,谭龙随口说过一句:她老家有急事,回扬州去了。他们肯定 知道得更多,当然,他知道他们不会告诉他的。 他又不知道,梅丽在扬州的具体住址,要不,他倒是有可能直奔扬州去找她, 探明这件事的真相。 这是为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么做?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难以启口 的故事,这对他来说,可能会是一个长久的谜。 开始,他还心存幻想,他一到谭龙公司后,就会先去打开特设客房的门,他站 在那一束依旧鲜活的紫罗兰色的进口百合花前,会久久地凝望,百合花依旧散发着 迷人的幽香,可梅丽却不见了。 她的出现,她的消失,有如闪电划过,这过程是那么地短暂,甚至不如一束鲜 百合的花期,百年合好,怎么会只有三天?他实在想不通。 可他仍然呆想着,梅丽会像头天晚上一样,从门背后突然闪出:“嗨~哎”地, 给他一个惊喜,然后,紧紧相拥在一起。 但当他收到电报以后,这种妄念也就旋即幻灭。怅然之余,他想起年轻时唱过 的一支伤感的歌:“人们在享受着生活,时而欢乐,时而忧愁……” 生活,大约就是这样的。与异性朋友分手,对萨悟空来说,己经不第一次了, 也不是最短暂的一次。可能在性这方面,是最好的一次。 这足以使他长久地存放在心里,也会长久地思念这个突如其来的漂亮的扬州女 人。也许某一天,正像她在电文里所说的,我们还会见面。 可依着他的人生经验来判断,萨悟空宁肯相信:往后这样的故事将会越来越少, 而多的是三天前的那个夜里,和廖言在在锦沧文华的阅婷迪科舞厅、在老锦江碧丽 宫里,以及最后在靠近进贤路上那家小红灯酒吧里发生的种种故事。 出租车从常熟路、华山路、一直开到南京西路。廖言说:“先到锦沧文华大酒 店的阅婷看看,听说那里的小姐很妖的。” 阅婷迪科舞厅在大堂东侧,从中国银行一家分理所旁的侧门进去。门票是外汇 兑换券六十元,按黑市价折换成人民币,也就是将近一百元。由外籍人士经营。门 庭便显示出相当的富贵气,迎宾小姐身材高挑,模样俏丽。 廖言一进门就四下里张望,他像一条猎犬似的,还用鼻子抽气闻闻,摇摇头说 :“气味不对,不会有什么戏唱。”舞池里客人不多,旁边沙发座上的客人也不多, 大多是外籍人士。一个长着魔鬼身材、衣着前卫的菲律宾女歌手,却在用英语,唱 着一支忧郁的怀旧歌曲。 既然化钱进来了,就坐一会儿吧。服务小姐把免费提供的橙汁端上来,廖言便 杀进舞池,和一个胖嘟嘟的洋妞对扭。 萨悟空一路上就对自己不断说,要拎得起,放得下。这会儿,他己经缓过神来。 他也习惯地用目光往四处搜索,他见到一侧有两个上海小姐,十八、九岁,眼 神对着自己瞟。小姐的外貌是一流的,也许这里面有戏。当时,萨悟空还不懂,下 一步应该怎么进行。 廖言己经贴到洋妞身上,俩人搭成一团,在欢快地摇摆。 萨悟空喜欢冒险,两位小姐挑衅的目光,激励着他,使得他跃跃欲试。他鬼使 神差地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朝她俩勾了勾,作一个示意过来的动作。 小姐爽利地站起来,握着饮料杯,步履轻捷地走到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她们 中的一位,笑吟吟地像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一般用港台腔的国语问:“先生从哪里来?” “印度尼西亚。”这种游戏,萨悟空是无师自通,他的脸黑,一般适宜充当热 带国度归侨这类角色。而且,这个国家华侨富裕,可讨小姐欢心。 “哇~”小姐果然惊讶,又指廖言问:“哪一位呢?” “他是我的马仔。”嗨,这句台词不准确,马仔是港台巴子习惯使用的词。 这时,廖言见状过来,他坐下后,交流就变得职业化了。他开门见山:“小姐, 怎么收费?” 萨悟空还觉得他唐突,但小姐倒很坦然,说:“先替我们买门票,小费嘛,先 生看着办吧。” “跟我们开房间去,”廖言更进一步了,“谈一个尺寸。” “不,对不起,”小姐也不生气,但拒绝,她们说:“不好意思,我们只陪跳 舞。” 廖言脸一沉,说:“跳舞,谁要你们陪,你们没看到,刚才我和那个荷兰妞贴 得那么紧,都没付费。” 小姐见谈不拢,便起身,还很礼貌地说:“那么,失陪了。” “这种模子,不到位的,”廖言说,“没什么意思。” 萨悟空倒觉得蛮有意思。廖言便拉上他,走到下台休息的菲律宾女歌手身边。 经过一番搭讪,知道她英文名字叫珍妮,便用三脚猫英语和她调情,廖言说她的歌 声能杀人,他比划着要倒在她脚下;萨悟空则说她的形体像一根园润的钢丝,这是 他在海明威的文章里看到的比喻,海明威十八岁那年,在一个下等酒吧里,遇见一 位黑种女人,他说她的身材像一根钢丝,海明威当夜就把童贞交给了她。这是萨悟 空见到的描写女人体形的最精采的一个比喻,它不落俗套,而且,形神俱备,妙不 可言。他比划着对珍妮说,你是这样一根细细的钢丝啊,会把男人缠死的。 他俩约珍妮下班后宵夜,珍妮一口答应:OK. 珍妮上台继续演唱时,廖言觉得 这里没意思,便又拉萨悟空说:“走,换地方。” 出去,上了出租车后,萨悟空说:“今夜要开洋荤了。” 廖言笑起来:“你真是一个外行,这类菲律宾舞厅歌手走遍了全世界,见到的 世面多了,应付而已,欢场上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当真的。” 出租车沿着陕西路南行,廖言决定去锦江碧丽宫:“听说那里很混乱,鸡很多。” 于是,出租车就径直驰到锦江南楼。碧丽宫的门票人民币五十元,廖言一路埋 单。进入碧丽宫,果然鸟烟瘴气。 吧台在左侧,沿吧台挤满男男女女。舞池居中,里面插满像一根根蜡烛似的舞 客。四周的沙发座,灯光昏暗,更是人影绰绰,浑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酒 精、烟气和一种人的糜烂、堕落的气息。 他俩刚挤到舞池边,舞池上方的灯光,忽地灭了,音乐也轻柔起来,预示着舞 池进入了慢步贴面阶段。 “好好好。”廖言连声称好,他受到了感染,仿佛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像一 只发情的公鸡,撇下萨悟空,以冲刺的速度,钻进舞池,贴上一位性感的小姐,像 墨磨砚台般,死洋怪气地磨蹭开了,随即,又张开怀抱,把小姐的颈脖围拢在他的 胳膊弯间,而那小姐呢,自然抬手搭在他的胯上,象一对无限柔曼的老情人纠葛着。 他妈的,这个快四十岁的家伙,像一个小青年似的。萨悟空却没有出手成招的 功力,又年长了他两岁,也就提不起仿效的兴致来。他转身挤到吧台前,背靠吧台, 观赏起这幅新上海的一景。 以他的眼光看,这里有那么几类人:欧美人士、港台商人、上海个体小老板以 及依附于他们的各种行当的小姐。 因为他们到得较晚,绝大多数小姐都有了归属。他身体两边的吧凳上就坐着这 样的两个小姐。她们穿着黑色的薄呢超短裙,低胸衫。趴开的大腿间,露出缕空的 小内裤,而裸出大半截乳房,任凭身后拥着的先生玩耍。从口音上听出,那两位先 生均系港台客,而小姐则是上海腔。两位港台客对挤在他们中间的欢场王老五萨悟 空显然不满。萨悟空则有意不挪动表示不屑。 不一会儿,高潮到了,舞厅里放起狂飙的“伦巴特”音乐,整个舞厅响起一片 喧嚣的怪叫声。萨悟空见廖言把舞伴抱了起来,一条腿插入她裤裆间,开始胡闹。 而身边其中一个喝多了的巴子,居然揭开身前小姐的超短裙,褪下她的小内裤, 把小姐往上提了一把,用自己下体贴上去。 这时,四周一片混乱,除了贴近的具备职业性敏锐观察力的萨悟空,谁也不会 注意到这种细节。那个巴子节奏感很强,他双手按着小姐的肚皮,往前后插,随着 “伦巴特”欢快的节律,一耸一耸地,甚至还要往左往右一晃一晃地,倒也合拍, 仿佛跳着一曲作爱伦巴特。 这支舞曲结束,廖言走到他跟前,他轻轻告诉廖言刚才身旁的一幕。 “是吗?操那,他比我还要玩得好,”廖言颇为不服气,他拉上萨悟空,说: “走!” 廖言找到一个身穿黑夹克的小矮个,对他切切察察地耳语一番,对方也对他如 此这般地耳语一番。廖言回身对萨悟空说:“我们走吧。” 他妈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弄得神神鬼鬼的。 走出碧丽宫,廖言才告诉萨悟空:“小日本,便衣,我兄弟,他说,这种事多 了,什么时候刮台风就抓,不刮风不抓,抓也抓不完,要全抓起来,还得多造几所 监狱。” 谁知道廖言的话真假,反正,全上海有那么一点的人,都是他的兄弟。 不过,廖言在舞池里获得了一条线索,附近有一家通宵酒吧,里面有戏。萨悟 空看寻呼机,时间快到半夜二点了。“还早,”廖言似乎意犹未尽,“今天不弄到 位,誓不罢休。” 萨悟空说一句:“奉陪到底。” 廖言马上招来出租车,一个拐弯,就到了那家传说“有戏”的酒吧。 这一带是当时的上海,小酒吧最集中的地方。这间酒吧附近全是居民区,悄悄 缩在一个角落里,不引人注目。只有门边悬挂的一个红色小灯箱上,几个英文字母 :BAR ,标志着它的存在。 廖言推门而入,萨悟空跟进。迎上来的老板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浓妆,一 袭黑衣。“两位是……”老板娘操上海口音,她言词谨慎地探问,“喝点什么?” 廖言说:“我们是朋友介绍来的。” “哪位朋友。” “西区小日本。”廖言显然在胡诌。 “哪位小日本……” “你们的常客嘛。” 萨悟空感到象地下党在对联络暗号—样,煞是有趣。 这时,吧台暗处冒出两个年轻貌端的吧女,其中一个说:“噢~~喏,可能就 是那个,从日本打工回来的小徐。” “对对,小徐小徐。”廖言干脆瞎混腔势了。 居然也给他冒准,抑或是吧女急于做交易,管它那么多,做这一行,总得冒点 风险的。 “那就上楼吧,”老板娘开了口,两个吧女便上来,簇拥着廖言和萨悟空上楼。 楼上格局很小,两盏豆大的灯光,分别投射在两个分割开而又相互见不到的空 间里。室温很高,空气中有一股暧昧的异味,是这类酒吧常有的气息。 两位吧女先卸掉外套,里面是短衫、超短裙。接着,便是拥抱,是紧紧贴上的 那一种,顺口又问:“上什么酒?” “不喝了吧。”萨悟空说,“今天已经喝到位了,来两杯鲜果汁吧。” “我来一扎生啤。”廖言这样吩咐,“再加两瓶矿水。” 吧女端上饮品后,双方谈妥价格,廖言抢先挑了一个“丰满”型的,萨悟空倒 乐于接受另一个“钢丝”型。 在廖言那边是说干就干,没有什么前奏或者序曲,上来就是你脱我内裤,我抽 你腰上的皮带,然后,坐着的廖言就把她抱上身,叉开她的双腿,在狭小的车厢座 里,咕咚咕咯的,就好比火车的制动轮开始滚动。 在这方面,萨悟空是一个新手,他居然先端起口杯,和小姐碰一碰,还很绅士 地请教小姐大名、芳龄、何方人士之类。他甚至联想到了契柯夫的一个短篇小说: 一群颓废的莫斯科大学生逛妓院,其中一个似乎这样对妓女说:“娜嘉,你为什么 要干这种事?你跟我走吧,脱离这个肮脏的地方吧。”然而,被娜嘉们好一阵嘲笑, 于是他就沦入痛苦万状之中。 吧女倒没有嘲笑萨悟空,答复流利,说她叫沈琴,十九岁,上海人。沈琴是坐 在他腿上,双臂套住他的颈脖,脸贴在耳朵上回答他提问的。接着,又主动和他接 吻,用手插进他的衬衫,抚摸他的胸脯。虽然年不大,却动作娴熟、老到,十分职 业化。并且,相当敬业。在有了这个前奏后,便说:“我们做吧,速决速战。” 见萨悟空还在迟疑着,她又说:“最近风声很紧的,做完了,大家坐着,聊聊 天,就是来查,也没事。” 可就在这种时候,萨悟空却想到了李梅丽,又想她说的“风声很紧的”,什么 意思?便一下子阳痿了。他沮丧地说:“我太紧张了,太紧张。” 沈琴倒很善解人意似的,她一边揉着萨悟空,一边说:“没关系,我也紧张, 也害怕的,被捉住,不得了,要送劳动教养的。” 这一说,萨悟空真的更紧张了,他是怎么也不行了,反而难受起来。他说: “箅了,算了吧,我们坐好,说说话,就算了。” 那边,廖言己经完事,隔着档板在笑,他说:“萨老师,哎呀,你也太谦虚了, 要说话,在什么地方不好说,这里就是动真刀真枪的地方。” 被廖言这一说,萨悟空兴趣全无了,他问廖言:“你好了没有。我们走吧。” “我在消毒。”廖言说,“等一下,我擦一擦,好,走吧。” 嗨,这家伙,胡说什么呀。 到了酒吧外,廖言才告诉他,刚才叫的一扎啤酒,等于是酒精,用于消毒的。 廖言还要和他进一步交流体会。他摆摆手,心情糟透了,玩得不好,丝毫没有 缓解他的心病,相反,陷于更大的失落中。人的情感这种东西,没有不好,陷得太 深也不好。萨悟空是熟悉人的这种困难的困境的。他想,应该调正一下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走在陕西北路上,夜风阵阵吹来,萨悟空不禁打了个寒颤。 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他和廖言像鬼魂似地在游荡。他觉得自己的体能乃至心力,已 经消耗殆尽。像被抽空了,他让廖言自己打的回家,别管他了,“反正,我走几步, 就到家了。”他说,“我走回去吧。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走到陕西北路和威海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站在马路 中间的一片三角型花园边,手一摸口袋,顿时愣住了:糟了,开家门的钥匙不见了, 丢了,丢在哪儿了呢?谭龙公司、特设客房、出租车、废旧仓库、绿岛三温暖、琴 声如诉包房、空中巴比伦酒吧、阅婷迪科舞厅、碧丽宫、小红灯酒吧……沈琴…… 是谁呢?他脑子开始发昏,他怎么也记不清、他的钥匙到底掉在哪里了。他再不可 能找回钥匙,没有人会在这样的黑夜里,为他开一扇门,他想,我回不去了。他茫 然无措地站在十字街头,今夜睡哪里呢?他一时不知向何处去为好。 ………… 那一夜的心情,直到三天后的下午,就是此刻,躺在床上萨悟空还没完全缓过 神来。不过,要好多了。他决定要彻底摒弃这种幼稚的不健康的情绪。像头顶老虎 窗上那两只欢天喜地的娇凤一样热爱生活、热爱阳光。 他从娇凤身上获得了起床、外出的理由,他又走到了展览中心外的人行道上。 街边的法国梧桐已经悄悄挂满了嫩叶,一年又一年,也太快了,人们除了抓紧生活, 像老虎窗上的娇风一样追逐快乐,追逐阳光下的新生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 活下去的理由呢? 好吧,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萨悟空,好好干吧,“卧底”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这样鼓励着自己,踏进了“绿岛三温暖”大酒店。 还没到营业时间,酒店底层的大堂里很安静。只有林惠敏坐在收银台后面看书。 她没注意到萨悟空转进收银台,已悄悄站在她身后。 萨悟空见她很投入地在看荒野的诗集《西部爱情诗抄》,便凑上去,读了几句 :“你倩影婷立,在骆驼草丛,向我微笑,你脉脉含情,,从那戈壁小径,向我慢 慢走近……” “哦唷哇……”把林惠敏惊吓得不轻,她跳起来,把诗集扔在地上。 萨悟空弯腰替她拣起来,塞进她手里,说:“跟着荒老师好好学学。” “我不喜欢诗,我不学写诗,”林惠敏说,“我要学写小说。”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做作家,都要从诗人起步的,举几个例子,南京的苏童, 福州的北村,还有孙甘露啊韩东啊等等、等等,都是从写诗开始的,这也是一种流 行时尚嘛,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就得赶这种时髦,否则,怎么能进步呢。再说,跟 着荒老师,有吃有穿还能当作家,既抓了物质文明,又抓了精神文明,这样的好事 情,到哪里去找呢,嗯?” 说到这里,林惠敏的脸刷地红了,她勾下脑袋,冒了一句:“我跟他没有什么 特别关系。” “这就不好了,”萨悟空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怎么能没有特别的关系呢? 只有有了特别的关系,才能做特别的事,也才能做特别的人,也就是做作家了。” “我不跟你说了……”林惠敏一脸正色,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你不要拿我开 玩笑。” 萨悟空也觉得自己的发挥,找错了对象,人家小姑娘又没喝下两听青岛啤酒, 在这种情形下,怎么能随便为朋友说话呢?不过,这会儿,他心情调正得很好,也 就丝意没在意。 “好吧好吧,以后有机会,我来教教你。”萨悟空说着便离开收银台。 “你过来,”林惠敏在他身后说,“我告诉你几件事……” 萨悟空又折回。林惠敏凑近他,放低声音,切切察察,把廖言这几天和程大力、 金小玉、秦总等人一系列的活动都向他报告了,最后,她关切地告戒萨悟空:“你 要当心哦,廖言很坏,他会给你吃药的,记住了吗?” “记住,记住了。”萨悟空对她用关照小孩的口气来说话,很感动,也感觉到 了她的可爱,她实在还是一个小女孩,萨悟空也实在是没料到,她后来会变成K 姐、 变成当红流行女作家,这样一个一百八十度、又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 有的人,做了一个梦,这样的梦,后来居然实现了,这样的人不多,但确实是 有的,例如:像林惠敏。 “你不要忘了。”她最后说。 “忘了什么?” “教我的事……”她提醒。 萨悟空不禁开怀大笑。 这时,廖言、程大力、金小玉、秦总-行匆匆进来。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廖言不解地问,“这么高兴?” “没什么没什么。”萨悟空一边和这一行人招呼,一边跟着他们上楼。 一个个仍旧往“琴声如诉”包房里鱼贯而入。因为这间包房里有沙发,有卡拉 OK设备。还有用玛格利特。杜拉的中篇小说《琴声如诉》取的包房名,对萨悟空来 说,这似乎还有某种别的什么意味。 围绕着转让和收购“绿岛三温暖”酒店,出现了几种方案。今天,银行方面派 出了信贷科长程大力来协调各种关系。 秦总和金小玉他们的文化娱乐公司仅仅只有几间办公室,一支时装表演队,根 本没有这个资金实力支付收购费用,他们也指望银行贷款。 程大力是倾向谭龙公司的,他一再让萨悟空表态:“萨老师,谭总让你当全权 代表,你今天就用一用这个权,把这块板拍掉算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是啊是啊,”廖言在一边旁腔,“萨老师来做这里的老板。” 金小玉很迫切想自己来经营这个酒店的,据她说,她二十岁就到深训帮香港舅 舅打理过一家海鲜酒楼,她完全有这个经营能力。因此,秦总又提议,是不是由谭 龙公司和他们合作收购,一起管理,共担风险。 程大力的怂恿,秦总的引导,这段时间里,廖言不经意流露的种种诱惑,尤其 是金小玉,她殷殷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萨悟空,里面似乎包含着很多内容。 焦点便一下子集中到了萨悟空身上,“美好人生”大酒店的教训,谭龙的提示, 以及刚才林惠敏所说他们背后频繁的活动,一定在设计一个什么阴谋,使得他拿不 定主意。他只能含糊其词:“看吧,再说吧。” 众人对他的表态都很失望。程大力和廖言干脆跑到楼下大堂里去唱卡拉OK. 萨 悟空只能和秦总谈谈他们时装表演队的事情。为了安抚金小玉,他又让她把老公叫 来,商量一下如何拍减肥苗条霜的广告片。 不一会儿,廖言又进包房对萨悟空说:“上次你让我帮忙,搞定你们药厂那个 什么降压灵丹的事,刚才我跟那个主管领导通了电话,约他今晚来这里吃饭。” “就是那一位‘基围虾’?” “不要瞎说,人家原来是大学教授,”廖言对他透露,“他女儿在美国留学, 你们可以巧妙地承诺,赞助她女儿一点学费,这件事就十拿九稳了。” 金小玉的老公何兰也很快赶到,这是一个时尚青年,毕业于艺术院校摄影专业, 也久闻萨悟空其人,对他表示出一定的敬重。 他和萨悟空很快就构思出一个广告片文案。根据广告情节,在选择广告模特时, 他提了舞蹈兼影视红星周丽娜,同时配以两个男角色。这在萨悟空都没异议。商量 费用的时候,何兰力争周丽娜要以当时最高标准支付。这给萨悟空留下了想象空间。 他测算下来,广告模特、胶片制作、导摄灯光等演职人员费用,加在一起,自己还 可以大赚一把,便和何兰当即拍板OK了。 萨悟空又和谭龙通了电话,向他汇报在这里“卧底”情况和正在办理的几件事 情。谭龙表示满意,并派人给他送来一大笔费用,同时转告他“你那个小白脸孙利 失踪了好长时间了”。萨悟空笑了,对他说:“你就不支付他工资,也不要把他当 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来对待。” 上海,对孙利来说,是一个梦。孙利对上海,也是一个梦、一团雾、一个谜, 除了上帝,谁又有能力掌握人的命运呢? 这会儿,孙利正携着柳大师在周游全国的风景名胜地呢。所到之处,都是四星 级以上宾馆老总,使用接送国宾的高级豪华轿车,亲赴机场迎候。住进总统包房, 享受国宾待遇。费用当然由接待方全包了。临走,还得给孙利这一份厚礼。至于, 孙利嘛,只要让柳大师涂一幅题明赠与老总的书画,就行了。孙利几次在电话里告 诉萨悟空:“很简单一件事。” 是很简单。可也只有像孙利这样的天才演员,才能如天马行空,胜任这样一个 角色。 晚餐时,萨悟空破例使用了一个皮包,里面塞满一万元一沓的人民币。这是拍 摄广告片和活动领导的费用。他让金小玉、程大力、秦总他们留下,说:“你们单 开一桌,菜随便上,由我埋单。晚上,到新虹桥俱乐部打保龄球,到衡山宾馆洗桑 那,也由我埋单,今天不好意思啊,请让我也当一回老板。” 他们听了,一致鼓掌,称赞萨悟空有气派,那像廖言,就只能吃他一顿饭,人 家萨老师,要么不弄,一弄就是全套系列服务。是啊,有钱,人真神气。萨悟空拍 拍皮包,他想,人的底气,就全在这里面了吗?他责备自己:怎么,你又冒傻气了? 由他和廖言接待领导。 在夜色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领导准时到达。 他从下专车、到进酒店、到进“书香亭”包房,到端坐下。可以说,在一晃间 就完成了。因为他有时会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不便和过多普通人遭遇,引起非议。 这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领导,做人也很不容易的。 廖言介绍了萨悟空,领导倒是很尊重艺术家,欠身和萨悟空紧紧握了一把手, 说自己年轻时,在大学里也演过话剧《年轻一代》林育生这个角色,现在忙于公务, 荒废了年轻时的爱好,他说:“想想还是搞艺术的好啊,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 那像我们这些人,整天开不完的会,身不由己啊。” 萨悟空称他部长,他忙打断说:“不要叫这个长、那个长,这里没有部长,只 有在机关里有部长,称方教授、或者方先生都可以。”他显得很平易,也很日常。 于是,在酒席间,廖言和萨悟空都以“方教授”称呼他。 他果然对基围虾有着特殊的偏爱。廖言足足上了两斤、经过精心挑选、大小均 匀、个头适中基围虾,装在精良的瓷盘里,配以高档的佐料,居然,大部分都进了 他的嘴。他吃基围虾的本事很大,不用手帮忙,筷子一夹,横进嘴里,两面一翻, 整张壳就从嘴里吐出,而肉呢,乃在筷上,沾上佐料,一下就进嘴了。他岂止动作 灵巧,而且,毫不出声,可以称得上是吃相高雅了。 “基围虾”供贷商廖言看来和他很熟,酒喝到一半,就把话题转到药厂的降压 灵丹上。他说萨悟空在这个厂子兼职深入生活,计划要创作一部像《血总是热的》 一样的主旋律话剧,自然要关心这厂里的生产。 “这只药,我知道,”方教授反应很快,他说:“是根据上海一个着名老中医 的祖传秘方,经科学配方,加工制作的,疗效不错。前几年,在解放、文汇上做过 大量宣传,许多老艺术家都用这只药,不能公费保销,我也感到不合理。” 他的反应之好,是萨悟空没料到的。 他接着建议:“许多老干部都患有心血管病,药厂应该组织资深医生,上门为 老干部服务,就使用降压灵丹,你看看,会有什么效果。” 萨悟空心领神会,不得不叹服领导同志的水平。 方教授的措施是一条接一条:“然后,一方面让老干部给我写信反映,我把来 信批复下去,另一方面药厂给主管部门再打一份报告……事情不就很快解决了?” “好!”萨悟空站起来满满敬了方教授一杯酒,他说:“药厂得好好感谢你了。” “不,”方教授也谦逊地站起来回饮一杯酒,他说:“为基层单位服务,这是 我理应做的工作。今天认识了,就是朋友了,我这个人,官是要做的,朋友也是要 的,而这个感谢,记住,是万万不能搞的!” 方教授是一个听话听音的顶尖聪敏的人。而且,把话说得圆兜圆转,处处留有 余音,回味无穷。 他离去后,萨悟空对廖言说:“今天他话放得已经很清楚了,看来,他女儿的 留学费用问题,是万万不能贸然行事的。” “那当然,”廖言说,“最近传说他的职位有可能往上变动,在这种关键辰光, 我们作为朋友,决不能给他替麻烦。” “事情办成,就先谢你吧,”萨悟空说,“今天,你给我开两张餐费发票,价 格往上抬吧,都算我的。” “这都是小事,”廖言说,“你尽快把我这家酒店盘下来,我就感谢不尽了, 你不知道,现在银行逼得我多紧,几笔贷款都到期了,我拿什么去还?我老婆和我 闹离婚,在深圳守着她的那家酒店不回来,我只有卖掉这家酒店抵债,这一招了。” 萨悟空见他说得可怜,就和他摊底牌:“谭龙对你和银行之间的债务关系有怀 疑,他要查清以后,才会接你这一摊。” 廖言果然心虚,他叹口气,满脸绝望地说:“那我只有去跳黄浦江了。” “这样吧,”萨悟空看不下,廖言毕竟对他不错,他得替廖言想了个办法, “明天,我再去杜明他们系统,找一家和谭龙差不多实力的公司,来收购你的酒店, 反正,他们从郊区杀入市区,见酒店就想收购,多收一家,也没什么关系。而且, 可以让他们聘金小玉做经理,这样就皆大欢喜,怎么样?” “嗨!好好,高,还是你萨老师神通广大,”廖言很快就兴奋了,他凑近萨悟 空卖乖地说,“据我知道,这个金小玉和老公关系不好,注意,她对你很有意思… …” “不要瞎说,”金小玉对萨悟空没有很强的吸引力,他说,“我的私心是,我 帮她搞定,以后在这里吃喝、活动就方便了。” 廖言不知是什么意图,转眼就把萨悟空和他私下商定的计划透露给金小玉。这 以后的一系列活动中,她置秦总于不顾,像蚂蟥一样吸住了萨悟空。 半夜,活动散伙时,秦总赌气独自走了。廖言和程大力像商量好似的,也各自 分道扬镳。就剩下金小玉和萨悟空站在空旷的衡山路、肇嘉滨路口。 “什么意思?”萨悟空觉得好像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非将他和 金小玉合到一起似的,人,也真是奇怪,该走到一起的,你想躲也躲不开。 其实,金小玉这个女人,也有不少可爱之处,她外表也挺秀丽,尽管在深圳混 过几年,却没有一丝江湖气;而且,对男性处处显示出一种婉委和体贴,她一心一 意想经营一家酒店,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萨老师,”金小玉不会卖弄风情,她努力靠近萨悟空说,“你一定得帮帮我 的忙。” “我会的,我己经说过,”萨悟空感受到了一个成熟女性逼近的气息,“我会 尽力去办的。” 金小玉建议到肇嘉滨路中间的林荫道里走一走。 时间太晚了,但萨悟空没说出口,他只是说:“你不累吗?” “我不累,我在深圳过惯夜生活了。”她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用眼神来作 某种表示,“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面对这种明摆着的情况,萨悟空很难把门关死。于是,他俩徜徉在肇嘉滨路中 间、寂寥无人的林荫道上,早春后半夜树丛间的空气,清冽得像从冰山上流下的雪 水,荡沁着人的肺腑。白天睡足的萨悟空,感到此时是一天中精神最振奋的时刻, 夜空湛蓝,春风习习,真是良辰美景,又有佳人相陪,如此这般地倚靠着,却没能 激发起萨悟空的欲望,怎么回事?也许是上一次,相隔太近。而在上一次的发疯中, 消耗太多,元气尚未恢复吧。 他们多半是在沉默中行进。看这情况,很难有什么作为了,萨悟空便提议: “我打的送你回家吧。” “那么晚了,”金小玉说,“我自己打的回去吧。” “这不行,没有这种规矩。” 他坚持把金小王送到了田林新村的家门口。 下车后,双方都产生一种犹豫,最后,还是萨悟空挥挥手说:“上去吧,你儿 子等着你呢,我们明天见。” 萨悟空夹着一大包钱回家,他让出租车停靠在延安中路上,这是他的习惯。他 必须走几百公尺。这是他享受自己内心的一种方式。一个人走走,多自在。 天快亮了,牛奶车,环卫车,送菜车己在街上行驰。 他想,今天的收获真不小,钱也赚到手了,派头也掼过了,谭龙公司的两件事, 也都有进展,又为廖言设计了一条出路,要感谢老虎窗上那两只美丽的娇凤,是它 们激扬起他的热情、鼓舞看他,再次投入生活的潮流。 而且,意外的是冒出了一个金小玉,他不知道这件事会有一个什么结果。 他又想到李梅丽,一个女人,也许要有那么一点风尘气,才会更有魅力,更诱 人,才会产生,人们常说的那种万钟风情。而金小玉显然没有,她显得太干净了些, 水至清,则无鱼,他在心中胡乱引伸一句:人至清,则无味。对了,金小玉是一种 缺少味道的女人,尽管,她长得还算是好的,但吸引男人的、不仅仅是女人的一张 皮,还有皮背后的一股气,可以称之为气韵吧。写作,也一样,气韵所至,文字就 会飞扬起来,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胡思乱想,直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 知道了为止。 第五章第二天中午,金小玉约萨悟空在陕西路上的红房子西餐馆见面。 萨悟空在西餐馆门口,见到到金小玉时,眼前一亮,她穿着一套浅蓝色的进口 薄呢套装裙,一双和套装颜色相配的精致的皮鞋,发型吹做一新,脸上略施脂粉, 整体形象显得清丽瞩目。 坐下后,金小玉打开手里的皮包,从里面取出钱夹,放在桌上,第一句话就说 :“昨天不好意让萨老师破费了,今天说好了,我请萨老师。” “没什么没什么,”萨悟空说,“我这是公费。今天也还是我来吧,反正,我 可以保销。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让女同胞来替我埋单呢。” 不,金小玉非常坚决,她说:“那就让萨老师给我一次机会。”在点菜时,她 也不点柠檬荷国鸡、炸小牛排之类的一般菜,而把法国牡蛎之类名贵的品种统统点 上。并且,要了一瓶昂贵的法国进口红酒,看那种气派,像是要和萨悟空决一死战。 萨悟空开始感受到这个看似平淡的女人的另外一面。 果然,她推出了一个方案:请萨悟空找一家郊区的大国营企业,为秦总公司担 保,由秦总公司向程大力他们银行贷款三百万,这样其实就把廖言的债务转移到秦 总公司和郊区那家国营企业头上,而“绿岛三温暖”就由她来经营。 她说,她有把握控制住秦总,也有信心在一年里归还贷款,同时,她说:“我 让你萨老师在酒店里占有百分之十五的干股。” 设想很不错,空手套白狼,萨悟空往后一靠,点上香烟,他吸了一口烟,重新 打量着她,他开始欣赏起对座这个精明、利索的上海女人。 仔细观察,她至少有一天一夜没睡了,脸颊明显消瘦,失血,眼圈泛青,但在 表述自己雄心勃勃的想法时,双眼冒出象两把“张小泉”剪刀一样锐利的光芒来, 仿佛在刷刷地绞开笼罩在她前面的一切障碍,斗志盎然,没有流露出一丝倦意。 “这个干股嘛,就算了。”萨悟空修改了一下她的设想,“你让别人平白无故 担保,是不现实的,可以让他们和秦总的公司合作管理,由你出面承包经营,你同 样可以达到控制‘绿岛三温暖’的目的。你说是吧?” “对,可以,萨先生想得真周到,这就全靠你萨先生来安排了,”金小玉妩媚 地一笑,她举起酒杯,和萨悟空碰了一下,仰嘴喝了一大口红酒,脸颊飞红,风情 也渐露头角,她是白兰地啊,后劲十足,金小玉继续发动攻势,她说:“干股是不 能少的,我决不能亏待了你萨先生,这送干股,在香港在深圳,都很流行的。再说, 我接管酒店经营后,也离不开你萨先生,还要仰仗你萨先生多多捧场和指点了。” 萨悟空很喜欢被眼前这个女人一轮接一轮地进攻,虽然自己不是什么英雄,他 总算有点理解,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句老话的意思了,他呵呵笑着,仗着酒性, 他开始不正经地说:“有你金小玉这么漂亮、能干的女人,我还要什么干股?” “萨老师真会说笑话,人家都说文艺界的男人都很风流,说你萨老师是一个风 流才子……” “谁说的?我充其量是一个风流傻子,专为漂亮小姐打义工。” “我不算漂亮,也不年轻了,文艺界漂亮小妞多得是,萨老师也不一定看得上 我……” “谁说的?你是风韵别致,独俱一格,你是看似平淡,渐显峥嵘的温柔杀手。 任何男人都会慢慢死在你的刀下……怪不得秦总……” “你不要提他,”金小玉打断萨悟空,“说实话,他对我有心,我对他无意, 再说,他是有这个心,没有这个胆,我呢,也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如果,我真 正喜欢一个男人,我会从各方面照顾他,我会把心交给他,其实,我不是那么功利 的,在上海女人里,我是属于痴情的那一种。” 好,萨悟空说:“在上海男人中,我也属于多情的那一种,我们可以做一次情 感实验,我们可以比一比,究竟谁用情多一点,来吧,为现在,还谈感情的女人和 男人干杯!” “我和我那老公就没有什么感情,”金小玉进一步披露心事,她说:“我们儿 子还不到六个月,已经分房分床了,他在外瞎混,我不管,我的事,他说也不干涉。 我现在是自由的,就像你一样。男女之间,只要有一份好的感情,就足够了,我没 有任何附带条件,我也根本就不指望其他的。” 说得好,再干一杯!这又是一次特殊的经历,是在谈生意中捎带上的感情历险, 是象一笔交易似的、一切都谈好了,才去实行的感情游戏,萨悟空被吊起了兴致,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干掉了那瓶法国红酒,他还要再上一瓶,被金小玉制止: “不能再喝了,你酒量不行,看你脸多红,你下午还有不少事呢……” “不,管它那么多了,下午,哪里也不去了,没有什么生活,比让美人陪在身 边,吃吃法国大菜,喝喝白兰地,更好的了……”萨悟空没吃过早餐,又没吃几口 菜,是醉了,他硬要再上一瓶。 “听话,”金小玉转到他身边,强按住他,那模样己经像两口子了,“服务员, 埋单!” 金小玉在“红房子”房口叫了一辆出租,她把萨悟空扶上车。她对司机说: “到波特曼。” 她在车上说:“你不能这付样子去见人,我们先到波特曼转一圈。” 她把萨悟空带到波特曼裙楼的二层。萨悟空见有一家香港人开的酒吧,他又建 议进去喝一杯。金小玉很有主见地说不了,她说:“你等会儿就去‘三温暖’,有 人等你拍广告片呢。” 她把萨悟空带进一家进口服饰专卖店,她径直走到一排开架的男式T恤前,取 下—件淡黄色的真丝T恤,说:“看,你穿这件,很青春的。” 萨悟空看标价八百多,而且是外币兑换券,黑市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一千二, “太贵了,”萨悟空说,“不值那么多。” 金小玉提着T恤,就到收银台前付费,萨悟空拦都拦不住,她毫不犹豫地从皮 夹里取出九张-百元的兑换券付了账。 至此,完成了一个上海女人对一个上海男人、第一轮的征服战。 萨悟空和金小玉在波特曼前分手,金小玉吊着的神经终于松弛,说要回去睡一 觉。萨悟空则也先回家,应金小玉的要求,换上她买的T恤,又提上一个大皮包, 里面装了好几万元钱,兴匆匆地到“绿岛三温暖”去拍减肥苗条霜的广告片。 他在酒店门前,正遇廖言背着皮包,提着密码箱,一副准备外出旅行的样子。 见到萨悟空,他忙说:“你来了,我在账台上给你留了一封信,我下午班机,到深 圳去处理一下财务上的事。麻烦你在这里帮我照顾几天,当几天老板。”说着,他 从西装内侧口袋抽出一沓钱塞进萨悟空手中:“这是这几天的开支,” 他又勾住萨悟空颈脖诡笑着说:“在空中巴比伦里把金小玉搞掉,比在外面宾 馆开房间更有诗意……” 最后,他拍了一下萨悟空的肩膀说:“兄弟,这里的事全拜托你了。” 他就这样钻进出租车走了。 给萨悟空留下许多悬念。他妈的,就当几天老板吧。 金小玉的老公何兰和他带来的摄象、灯光师已经到了。他们已经在“绿岛三温 暖”二楼的“空中巴比伦”酒吧里,布置好了灯光、布景和其他环境效果。 萨悟空赶到时,何兰第一句话就是:“萨老师,费用带来了吗?” 萨悟空拍拍皮包说:“都在里面了,现金支付。” 他说:“那几个演员拍完,就要拿钱的。现在艺术圈里的人都是这个规矩。” 说着周丽娜也到了。她是由一辆白色林肯轿车送来的。 林惠敏激动地冲上楼告诉萨悟空:“是一个师哥送她来的。” 萨悟空早几年就认识周丽娜了,他还拉着她的手,在南郊的篝火边,跳过一曲 秧歌舞。当时,她刚出道,还乡气未脱,稚气可掬的。近两年,在几部流行的“才 子佳、帝王将相”片中扮演皇后、妃子,经各种传媒反复渲染,也就自然拉出了明 星的架式。 前一阵,孙利在电话里说:“我把丽娜搞定了。”不知真假。这个周丽娜,是 很热门的女人,现在又进步到国家级明星了,一般这种级别的明星,都是非港台或 海外富翁莫属的。孙利算什么角色?说白了是一个靠拉广告、赞助起家的“跑龙套”。 在上海滩上是不入流的小人物—个。据萨悟空所知,围在周丽娜身旁的港台商人, 作家记者不乏其人,萨悟空的一位朋友,也是颇有名气的剧作家,就是周丽娜众多 护花使者中的一个。比较起来,孙利没任何优势可言。除非出奇迹。 不过,萨悟空宁肯相信是真的,因为孙利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的特异 功能,就在于:把假的搞成真的,而把真的搞成假的,像一个混迹上海滩的百变金 刚,让人真假难辨。 他在那次电话里还说,最近在投资搞房地产,萨悟空还很外行地问了他一句: “房产开发,要投巨资,你哪里的资金?” 他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他说:“萨老师,你和荒老师一样,都落伍了,搞房 地产要的不是钱、是关系。当然,关系就是钱。”他说全国各地,还有不少港台老 板,都把钱送到他面前,求他合作,一起开发房产。现在,他正发愁呢。 萨悟空问:“发什么愁?” “送上门来这么多钱,来不及化啊!”他用很认真的口气说“有机会,请你和 荒老师帮帮忙。” “帮什么?” “帮我一起化钱啊!” 他妈的,这小子太狂妄了,明明是在叉人嘛。 他见萨悟空没反应,便在电话里接着用讨好的口气说:“萨老师,你永远是我 的老师,不管怎么,我也算是一个文艺界的人,以后可以赞助你们出书排戏,你们 不是有一个话剧叫《英国来的情人》吗?我给你个五万、十万,你给我排出来。” “那好啊。”这是萨悟空-位朋友在搞的项目。 “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说,“要让丽娜担纲那个女情人一角。” “她行吗?”萨悟空生气了,“人家剧中的人物是一个女留学生,白种人,她 周丽娜才读了几天书,有这种气质吗?小黑皮一个。” “怎么不行,”孙利说,“我化了上万元钱,使用了几百瓶郑明明修正液,把 她全身上下漂白了,你见到她,就会明白,现在她就象一个白雪公主了。” 不妨把孙利这个人和他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神话来看。 或者说,他是一个创造神话的人。 周丽娜上楼来了,她的肤色果然白多了,像上了一层白瓷,她哗地抖去黑丝绒 的长披风,动作也有几分“贵妃娘娘”的气派了。何兰连忙上前殷勤地接住,他正 要给萨悟空作介绍,周丽娜说:“萨老师,是熟人了。孙利常说到你。” 她倒是坦率。何兰的脸色就难看了。 “听说,这次拍广告,萨老师还是老板哟,”周丽娜嘴巴倒是蛮甜,“可得多 多关照哦!” “我怎么能关照你,”萨悟空说,“关照你的人不要太多哦,林肯轿车帅小伙。” “谁呀?帅小伙,不就是孙利,”周丽娜说,“你的学生嘛。开了辆破车,说 什么也要送,我没让他上来。” 嗨,口气多大,快超过孙利了。萨悟空不想和她多费口舌,把她让给何兰去对 付,心理上也算有了一个平衡点。 他提着皮包独自钻进“琴声如诉”包房,现在,他一看到上海那帮和艺术沾上 点边的人,就头疼。你想想,连孙利都自诩为文艺界的人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还是当几天酒店老板再说吧。 不一会儿,两位男演员也来了。一位是演技不错也有点小名声的中年影视演员, 他在广告中扮演吹嘘苗条霜好处的医生;另一位是艺术系在读的学生,他在广告里 充当周丽娜的男朋友。 何兰他们开始在“空中巴比伦”里折腾。廖言去了深圳,酒店经理陈刚便带着 林惠敏等一批酒店人员,大惊小怪地上楼来围观。萨悟空这个临时老板也不管那么 多。他对拍广告片对现在流行的艺术都没有兴趣,他坐镇在此的唯一目的,就是拍 摄结束时,给他们发钱。 林惠敏不时跑进包房向他报告拍摄情况,她告诉萨悟空,那个艺术系的男生是 一个美男子,比周丽娜男朋友还要帅。 “你看中他了?”还是和林惠敏捣捣浆糊好,“等会儿,我帮你牵线。” “萨老师,就喜欢拿我开玩笑,”林惠敏说,“我不喜欢小白脸,我喜欢象你 萨老师这样有才气的男人。” “我有什么才气?”萨悟空拍拍桌上的皮包说,“财气倒是不少。” “钱,我也喜欢,才气我也喜欢,我就喜欢这两样东西。” 见到林惠敏第一眼,倒还有点感觉,越到后来就越隔膜,简直可以说是一个乏 味的人,这个女孩,后来竟成为流行一时的女作家,使萨悟空大跌眼镜。 多年来,萨悟空在无聊的时候,才会逗逗她。有一次,也是因为逗她,一不小 心,把自己逗进去了几个月,这是后话了。 说到她的日本名字,也完全起源于一次逗乐,当时,在一间日本式装祯的K房 里,为了寻几个南方来的大款的开心,说介绍三个日本K姐陪他们唱歌,介绍前面 两个稍懂日语的小姐:一位叫西比样子,一位叫三刀草子,当介绍到林惠敏时,就 随口说她叫:林惠敏子。 谁能料到林惠敏子这个别出心裁的雅号,将会成为给她带来巨大名声的畅销书 《我的K姐生涯》的笔名呢?这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太多了。 在广告拍摄完后,就冒出一个萨悟空意想不到的人,缠住了他。 广告片终于折腾完了,萨悟空穿着金小玉买的谈黄色高级名牌真丝T恤,抽中 华烟、喝乌龙茶,大腿跷二腿地背靠沙发,林惠敏说他像一个美籍华人,但他自我 感觉像一个老板似的、他把一沓沓装着钱的信封,扔在跟前的茶几上,让那帮搞艺 术的人,一个一个进“琴声如诉”包房里来领赏。 想想也不公平,那两位男演员,同样出镜,一人才三百,而那位“贵妃娘娘” 居然是他们的一百倍:三万。不就是给郑明明的修正液漂了一下吗?操他妈,萨悟 空想尽快把“艺术圈”打发走,可以安排下一步活动。 可就有那么一位,在别人统统开拔以后,他还是留下来,他死皮赖脸地站在 “琴声如诉”的门口,探头探脑,不时往里张望。他模样色迷迷的,像是在等张曼 玉、林忆莲或者舒淇什么,在探她们的班似的。 “什么意思?”萨悟空绝对没有“相公癖”,但这位艺术系的男生,也长得太 过份了……那个…过份“嗲”…了。我他妈前世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女人,要不怎 么这辈子尽遇到这样的男子呢?而且,往往都要和他们结下不解之缘。 他想起多年前在北方一个电影厂招待所改剧本,和他合作的导演,见了面就死 死拥抱他,当晚就把他按在门背后,用北方胡子扎他的南方脸,要不是吐了对方一 身的酸水,非被那位名声卓著的导演、压在身下强奸了不可。 莫非自己内里确乎涌动着那么一股女性的阴柔之气,不经意中诱惑了男人吗? 想到这里,萨悟空不由得心里一动,下意识抬头对他一笑。 他见萨悟空冲他和颜悦色,便讪讪推门而入。 “嘿、嘿嘿,萨老师,我是艺术表演系的,我叫高中旭,我久仰你的大名……” 他的表演,让萨悟空联想到清宫里的李莲英,招招手,中止了他的表演,请他坐到 沙发上。萨悟空不欣赏这类表演,他宁肯在想象中,看《城堡》里的K,在城堡外 的小旅社里,和副城守的儿子,认真地装模作样。他也宁肯看神不守舍、整日满嘴 梦呓的孙利、给周丽娜全身涂抹郑明明修正液。这种表演,还有点时代特征,还有 点创意。萨悟空请他抽中华烟,喝台湾乌龙茶。 他把香烟放在鼻子上闻闻,说:“好烟好烟,”才把烟点上,吸一口,又说: “萨老师,你一定要允许我把话说完,我从何兰那里知道是你主持拍这个广告片, 就到我们学校图书馆,专门找到你的全部著作,连夜看了一遍,你的《逃往塔里木 》你的《中国规则》你的《上海游戏》是经典、是第一流的作品……” “好了好了!”萨悟空拍拍他肩膀,坚决制止他往下说,“你还能在图书馆找 到,我自己早把它们扔了,一堆垃圾,现在,我从事主旋律了,伦巴特,懂吗?就 是男人女人抱在一起,晃来晃去的那种,我们这个时代的伦巴特,我过去的那堆垃 圾,充其量是三流作品……” “不,”高中旭激忿、动容地说,“我不同意这种评价,萨老师,我今天见到 你,我更加觉得你是第一流的,你浑身上下漾溢着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气质,我一 定要跟你学,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他说着双手抱拳,两眼冒泪,辑拜而下…… 哈哈哈,萨悟空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地笑过了,他对艺术院校表演系的学生是太 熟悉了,社会能给予他们的、就是这么一套,而他们在学校里学的也就是这种莫里 哀式的过度夸张。萨悟空的一个朋友是他们的老师,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导演,他 不久前在学校里编导了一部叫《谁杀了皇后》的戏,他驾驭舞台上的一帮男女弟子 如在牵动一帮木偶,他们一个个空心人似的过度夸张的表演,完全吸干了导演的才 艺和灵气,在萨悟空的眼里,看到的是戏背后的另一场荒诞的戏。 甚至,连过去一度醉心的荒诞剧,萨悟空也不感兴趣了。他觉得,不必羞羞答 答,还是伴着主旋律舞蹈好,至少可以抽中华烟,喝甲鱼汤,拍拍身边的钱包,气 壮如牛,靠在沙发上,像一个真正的老板似的,看着别人表演。不过,他还是喜欢 高中旭的姿态,人嘛,对好话都不会有多大意见,他由衷地对高中旭说:“小高, 对你说句心里话,我的东西,真正是第三流的,你千万不能跟我学。” “不,萨老师,我坚持认为,你是第一流的,要不,在八十年代,怎么会那么 出名呢?” “这你又不懂了,正因为是第三流的,才出了点小名。你要记住,无论是什种 类的艺术,真正第一流的人和作品,都不会出名的,你不能想象《红楼梦》《金瓶 梅》《西厢记》《聊斋》,在它们那个时代会出名、会受到朝野追捧。我给你举一 个现实的例子,前些年,上海出过一批吉他歌手,当时获一等奖、二等奖的那几个 歌手,弹唱得真好,我带他们在南京五台山体育馆演出,他们弹唱美国西部乡村歌 曲,台下听众中,有几个美国女留学生,听完后冲到台上,拥抱他们,嘴上评价: 万林古特。而这几位后来都湮没了、籍籍无名;后来出了大名的是那个勉强获得三 等奖的歌手,他唱得很一般,但他会做人,会把和有关方面及媒体的公共关系,搞 成一流,他出滋带、出专辑,开个人演唱会,至今还活跃在中央电视台和各地演出 舞台上,所以,你要记住,要成功和出名,就必须做成第三流,将来你进入演艺圈, 千万要争取进入第三流的行列,假如你是第一流,不但出不了名,还可能被人活活 宰了,你信不信?如果你真要跟我学,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高中旭是眨巴着精明迷人的眼睛似懂非懂地作憨态可掬的深思状。而萨悟空像 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听众,信口雌黄,乱放厥词。无论他说什么,高中旭都是一付乖 巧且惹人爱的顶礼膜拜的虔诚表情。 萨悟空看出,他具备一个天才演员的基本素质,可以成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 “于连”。萨悟空冒出了担任他“导演”,并且,为他编写一个脚本的淘气的念头。 想到这点,萨悟空情绪高涨,他打开皮包,从里面刷刷地抽出一千元钱,扔到茶几 上,对他说:“小高,拿上!” “不不,”高中旭惊恐地作连连后退状,“我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拿老师的钱。” “拿上!这本来就是你的钱,是被我扣克下来的,懂吗?”萨悟空拍拍皮包说, “你们拍这个广告,上面给的费用,我只化了不到一半,我把一大半都策划走了, 你这么出色的演技,才拿这么点钱,是我的心太黑,现在良心发现,给你添几张, 你就拿上吧。在其他事情上,可以谦虚一点,和钱这位朋友,可不能太谦虚了,拿 上吧。” 高中旭捧着钱,当即热泪盈眶,他竟抽抽答答,结结巴巴,说道:“萨老师, 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怕在您老面前丢脸,实话告诉你,我真是一个穷光旦, 我家有七个孩子,我是老大,我到上海上学,家里最多一月寄百元钱,有时就没有, 我每天吃饭都发愁,再说,学我们这行的,外表最重要,你看我寒碜的模样,从不 知名牌是什么样,上海是个花花世界,我都不敢往静安寺去,一到那里,我两腿打 颤,今天遇到你萨老师,看你萨老师既是一个大艺术家,又那么阔气,我刀山火海 也得跟上你,说什么也要在上海混出像你一般的人模人样来。” 这段台词出自肺腑、念得声情并茂,使萨悟空联想到《轶闻报》记者李商,这 小子,听说最近混到作家班去了,作家还有个班,这也可算是一个特色了。就不知 道,他是否窃取了林惠敏子《我的K姐生涯》的原稿,要不在这里让高中旭朗读一 下,也许,会增加“绿岛三温暖”的客流量。像高中旭这么一个“于连”原型式的 人物,吸引白领小姐、金丝小鸟和那些中年富婆是没什么问题的。 萨悟空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紊乱了。经管酒店绝对不合适,得给谭龙挂个电话, 请示一下老板。谭龙回电告之:让他放开手脚干,实在累了,可以带个漂亮小妞, 到南郊西班牙式的渡假村,去休息几天,权当渡临时蜜月。他那里的KTV高级会 所和远东最大的迪科广场正紧锣密鼓运筹着,择日便可闪亮登场,届时,幸运的上 海人,都可以到那里圆一圆他们梦寝以求的新上海梦。 那是怎样的一个高级会所呢?在老殖民主义者遗留下的优雅的西区、一个沿街 拐角上的一幢隐没在茂密的香樟树丛里的三层欧陆式洋房里,穿过花园小径,进入 幽秘的紫藤花架长廊,两个百里挑一的上海美女,身着露背袒胸的夜礼服,挽着你 的胳膊,脑袋靠在你肩上,叫你声声“大哥大哥”,把你带进一间间灯光醉人的包 房,里面不但有XO,还有更多来自五湖四海的美眉,张开怀抱,在迎候着…… 那是怎样的一个迪科广场呢?数千平米的空间里,彩光摇曳,人头攒动,现代 音响震耳欲聋,无数前卫男女,在里面疯狂地羊癫狂发作似地抽搐、晃动、摇摆, 大老板谭龙和他的台湾合伙人马财雄,坐在最高层的包间里,日日宴请各路英雄豪 杰、社会贤达名流蜂拥而至,连日本的“姿三四郎”也携带着他的电视主持人太太, 和萨悟空一起狂饮海内根啤酒…… 不对,不对了,这不对,人,是不可能有超验的,莫非脑子出了毛病?梦也是 不能提前的,这可是触犯天条,要遭雷击的呀。谭龙并没在电话说这些吧?萨悟空 的思绪被搞得更混乱了,就像那天冒冒失失地钻进那座废旧仓库里去的情形差不多 了,全上海的老鼠怎么会集中开大会?木桶又怎么可以随便飞起来呢?世界怎么可 以变得怎么快,人,都来不及歇口气,转眼,一切都面目皆非了,这太可怕了,还 是回到现实中,面对高中旭吧。 “今天,你就留下,和我一起吃晚饭,”萨悟空想金小玉恐怕至少得睡到明天, 她的事,放到明天再办吧。他说:“现在,我也是这里的老板,你可以叫几个要好 的同学来,到这里大吃大喝,唱唱卡拉OK,当然是女同学,这你是懂的。” “懂懂,”高中旭说,“我班上的同学都是傻比,我到另一所学校的模特进修 班,去叫几个女模特来,有两个是我的东北老乡,和我关系特好,平时我穷,今天 跟上萨老师,有钱了,我打的去,运上三个过来。不过,萨老师,她们都挺高的, 都有一米八零左右了,合适吧?” “合适,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萨悟空想起“浦江之夜”的顾远东,还有一个 专给模特画象的画家,他们能行,我们为什么不行?他又抽了一百元递给高中旭: “给你,来回打的的钱!” 高中旭离开后,萨悟空到楼下,安排晚上的接待,他见经理陈钢、厨师长和林 惠敏几个头拢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他走近后,惊动了他们,林惠敏掩饰不住地慌 乱,这使萨悟空觉得奇怪,但他压根就不懂酒店里的一套蹊巧,完全是自以为是地 在那里当什么老板。 他从陈钢那里取来楼上空中巴比伦酒吧的酒橱钥匙,打开酒橱,“晚上喝什么 呢?”人头马VSOP,那太低档了,路易十三倒没有,廖言这家伙到底玩不过顾远东, 哎,有两瓶拿坡伦XO,黑乎乎的瓶子,倒蛮典雅,就是它们了,管他呢,模特儿, 自己个子总比顾远东要高出一截,和模特也没差几公分,拿出点信心来,模特又怎 么样?人,又不是树,人,是靠精神,如今在加上人民币,才雄纠纠、气昂昂地挺 立起来的,今晚,在模特跟前,就该当一回拿坡伦了:军队拉到战场上,打起来再 说。 他捧着两瓶拿坡伦XO转到二楼包房前,“书香亭”是进不得的,现在的“书” 是臭不可闻了,还书香呢。“琴声如诉”也不合适,现在谁还象杜拉在《情人》中 冒这种傻气,在轮渡上勾到了那么一个大款,不“吃大款、用大款,然后消灭大款”, 却跟着母亲、哥哥回什么巴黎去,有钱,全世界都是“巴黎”,淘汰! 看来,只有“蒙娜丽莎”包间了,这个据说其实是男性的蒙娜丽莎的笑倒是神 秘难测,谁知她笑什么来着?这个挂在包房墙上的女人,嘴角始终含蓄地挂着那么 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还有点意思。 当萨悟空在“蒙娜丽莎”包间安排停当,高中旭也运着他的三位模特小妹到了。 乖乖,不得了,三位模特个个像旗杆、像玉树临风,迈着训练有素的优雅猫步, 笑吟吟地上楼来。 萨悟空见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赶紧退入包房。他深吸口气想,这个拿坡伦 难当了。幸好,有高中旭一路上的调教,她们一进包房,就对萨悟空表现出异乎寻 常的热情。围着他“萨老师萨老师”的叫得亲热。 高中旭把一个叫欧阳明丽的模特安排在萨悟空身边。萨悟空又让高中旭坐到自 己另一边,免得夹在两根法式长棍面包中间做三明治,显得不自在。 “路上,已经说了,我再给你们正式介绍一遍,萨老师,上海著名剧作家,也 是个大老板,在上海,神通广大,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你们进修结业后,想留上 海发展,进时装表演队,就找他,等于为自己找了一家保险公司,”高中旭普通话 发音标准,嗓音园润、富于磁性,吐词清晰,他是站着,双手比划着,表情生动, 富有感染力,他甚至说到,“你们想成为世界名模吗?萨老师可以为你们开劈一条 通往法国巴黎、通往国际T型舞台的广阔的道路!” 看来这小子,在上海滩再混上几年,也可以赶上孙利了。 经他这一番渲染,萨悟空自我感觉居然也好起来,他让服务员泡上庐山云雾茶, 换换口味,先给它来个云里雾里再说。现在好,说什么也不犯法。虽然这三个模特, 看上去也不像初出茅庐,但也不能让这小子无轨电车开得太远了,萨悟空很快调正 到位,他决定要把握一下导演基调。 “和国际接轨嘛,放在第二步。首先,第一步要在国内打开局面,站住脚跟。 上海的时装表演队嘛,我倒是认识一家,前几天,还和他们的老总,在这里吃饭, 等会儿,我给他挂个电话,让他来这里,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创造一个机会。小高的 朋友嘛,也都是我的朋友。”萨悟空开始是目不斜视,说着说着,渐渐转过脸来问 身边的欧阳明丽,“你说,是吧?” “对、对头”欧阳明丽在三位模特中长得最靓丽最性感,可眉头老是郁积着愁 绪,语音低沉、嘶哑,说话结巴,她说:“最重要,是解决,眼前,问题。” 她大概眼前有问题。 这是一个问题模特。萨悟空理解了高中旭的安排意图,现代交际场合,先生接 近小姐往往从“帮困扶贫”开始。萨悟空是不满意这种程序的,但也只能入乡随俗。 他便在冲茶、布菜、斟酒时,对欧阳明丽多了一份格外的关照。 萨悟空让厨房上了基围虾、甲鱼、青蟹、贵鱼、大王蛇等等,当时“绿岛三温 暖”里最上品的菜肴,有一种“吃人家吃冤家”的腔调,头一天当酒店老板,又是 宴请模特儿,不拿出一点气派来,怎么行? 当他取出拿坡伦XO时,高中旭发出阵阵惊叹,问:“这得多少钱一瓶啊?” “不贵的,”萨悟空口气野豁豁地说,“就千把元钱吧。” 高中旭说:“我们一年的生活费啊。” 于是,那几个学生模特也一个个发出惊呼:“哇~~” 席间的气氛随之高涨。高中旭不断向身边的两个模特灌酒。萨悟空则重点对准 欧阳明丽,他自己喝,而劝她少喝酒、多吃菜:“我听你嗓音都哑了。一人出门在 外,保重身体最要紧。” 欧阳明丽被萨悟空的甜言蜜语感动,却反而多喝起来,她说:“这么,好的酒, 今天,又和,你萨,萨老师,在一起,我们,喝个,尽兴。” “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萨悟空轻声问她:“能告诉我吗?” 欧阳明丽眼圈红了,她断断续续告诉萨悟空家里父母离婚,她和弟弟跟着母亲, 经济很困难,到上海进修,每学期学费要几千元,这学期已经上了一个多月课,学 费至今没付,这几天老师天天催,咋办哟? “这事好办,”萨悟空凑近她轻声说,“我给你付掉。” 欧阳明丽先是一怔,凝视端详他一番,然后象要确认:“是……吗?” “这是件小事,我可以帮你一把,可以办到的。”萨悟空又重复一遍,他举杯 说,“来,干杯!OK了!” “干、杯!”欧阳明丽的情绪明显起了变化,喝着喝着,她也醉了,难以自持, 不由得在园桌下慢慢伸出了手,先是悄悄搁在萨悟空的手上,以示感谢。 而萨悟空也适度的抚摸一下她的手背,表示懂了。他没有、也觉得不该再有什 么进一步的动作,他知道把握分寸,就像从前写剧本一样,情节的设置,心理的演 变,都需要有一个内在的节奏,推进过快,处理不当,便会构成一处败笔,他们很 自然地说说笑笑,干一次杯,在园桌下碰一次手,像是在做着什么小孩的游戏,那 是相互间一种意味深长的试探,就像墙上蒙娜丽莎挂在嘴角上的微笑,随着干杯的 次数增加,他们己经开始用力揉起对方的手心手背手腕,其他人好象已经不存在, 萨悟空己经叫她明丽明丽了。 她呢,吃吃地笑,变得奶声奶气地娇嗔道:“萨、萨……老师” 他们俩,逐渐达形成了一种男女间妙不可言的默契。 包间的灯光也显得格外明亮眩目。蒙娜丽莎摇摇晃晃,像要从墙上下来。 两人的情绪是异乎寻常,一杯接一杯的干着。仿佛把全世界都抛到了脑后。 两瓶拿坡伦XO很快就瓶底朝天,又上了几扎生啤。 高中旭那边两个模特,也己经和他一样目无旁人,打打闹闹,笑作一团。他们 拉开椅子,绊倒椅子,将盘碟、残骨虾壳扫落一地,开始唱卡拉OK. 萨悟空中午喝, 晚上又喝,实在招架不住了,他头晕目眩地斜躺倒沙发上,不知怎么被欧阳明丽拉 起来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人像消化在空气中,变得像棉絮一样轻盈, 柔曼,在包房里,飘呀飘,像是要飞起来,却被欧阳明丽搂在了怀里,他控制不住 地不停地笑,像一串持续不断的铃当声,也可能像一只老公鸭呷呷呷恬噪。 我们这是在跳舞吗?是啊是啊,我们在跳两步的舞,那就是两个人紧贴在一起, 化作一个人似的,他的脑袋根本就没有支撑,像被剔去了骨头,斜倚在她的肩上, 又趴到她的胸前,这就是顾远东说的“吃奶”吗?那分明是携着女神飘飘欲仙,在 太空升腾、摇曳、飞行。蒙娜丽莎也来到了他们身边,随他们一起飘忽,随他们旋 转,随他们翩翩起舞。包房也像地震似地晃动着…… “萨老师!”林惠敏忽然冲进包间,她一脸的怒气冲冲,好像老板娘似的,拉 着萨悟空那件高档的真丝长袖T恤说:“秦总他们要过来!” “谁啊谁啊……”萨悟空口齿不清、含混不明地问:“你说……谁是情种?” “萨老师萨老师,你这人怎么搞的,”这个小姑娘居然教训起人来,“廖总一 走,你就胡闹、瞎搞。” “操你妈,滚!”萨悟空一拳打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出包房。 林惠敏吓得双手捧着脸往外逃。 欢乐的场面被她破坏,人们像从梦中惊醒。灯光也蓦然暗淡。 高中旭扶起倒地的椅子,欧阳明丽靠在沙发上,困惑不解地望着萨悟空背影, 另外两个模特,仍然神志不清地坐在椅子上。而萨悟空双手衩腰、站在包房门口, 见到秦总和金小玉上楼来。 金小玉走到萨悟空跟前,迅速摸了一下他的脸腮,平静地说:“又喝醉了。” 他把秦总和金小玉让进包房,包房里的空气顿时有点尴尬。 萨悟空便把模特们介绍给秦总,他让她们站起来,让秦总看看:“怎么样?比 你们时装表演队的强多了吧。” 秦总说:“强多了强多了,到底是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尖子,又经过专业培训, 人年轻,又长得漂亮。” 金小玉也说:“喔唷,这几个小姑娘确实都不错。” 空气又缓和了。萨悟空让服务员把桌子收拾干净。他对秦总说:“你给她们安 排一些演出,让她们赚点钱嘛。” 秦总说:“可以可以,我的队,每天晚上要窜四、五个场子,我带着她们,忙 都忙不过来。” 萨悟空马上又想到高中旭,他对秦总说:“那就让小高也去帮帮忙,他带这帮 小姑娘最合适了。” “秦总!”高中旭喜出望外,他立即殷切地表示:“我还可以主持,还可以表 演。我不怕累,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干。” 秦总像萨悟空-样,很快就看上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一切都似乎出人意料的顺利,像是事前就安排好一样。 唯有欧阳明丽的情绪呈现出一些旁人难以查觉的微妙变幻。她眼睛不敢直盯着 萨悟空,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感受到了一边的金小玉,似乎和萨悟空之间有什么瓜 葛。 金小玉呢是老到得多,她坐在一边,根本就没有动什么声色,欧阳明丽不自然 的表情,早落在她眼里,金小玉在深圳的那几年,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做生意的人, 那一天不喝几杯花酒,她完全明白其中的奥妙,小姑娘虽然年轻漂亮,但那会有什 么手腕。男人,只不过在逢场作戏而己。 金小玉在傍晚时,接到廖言从深圳打来的电话,让她到“绿岛三温暖”帮忙, 和萨悟空一起管理,最好是在这几天里搞定收购转让的事,那样,酒店就归她了。 晚饭后,她即给账台上的林惠敏挂了电话,早几天她己经用一支唇膏一瓶香水之类 的小恩小惠收买了这个乳嗅未干的小姑娘。林惠敏马上向她报告:萨悟空在这里的 所作所为,她便拉上秦总过来了。 此刻,她先是支持秦总,承诺收下这几模特进他们的时装表演队,对高中旭, 她更表示应该由他带队,她说:“靓男倩女嘛,拉出去表演,更受欢迎。” 高中旭和那两个模特乖乖地顺从了她,叫她“金姐金姐”的。欧阳明丽则愈加 感觉到这个上海女人无形中给她带来压抑。 她很快就控制了包房里的局面。她甚至当即作出决定:“秦总,干脆,你和小 高带着她们,和另一支队汇合,到接下来几家宾馆去,让他们负责的经理看看,从 明天起,就开始演出、表演。小高他们也可以先熟悉一下表演的场地,早作准备, 早赚钱,一天演三场,一场二十元,一个月也有一、二千元收入,对吧?” “对,对,”高中旭己经被她牵着走了,他急不可耐地站起来,说走就要走, “金姐说得对,在上海这个地方,赚钱不容易,要抓住机会。” 萨悟空醉得最厉害,他开始说了几句后,头脑又昏昏沉沉了,后来就没在听他 们的热烈讨论,直到他们都站起来,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怎么快, 要走了?” 他终于记起了欧阳明丽,拦住她说:“别走别走,到空中巴比伦去,喝杯雀巢 咖啡,加奶。” “萨老师,”高中旭走到他跟前,对他解释一番,他说:“今天再次谢谢你了, 明天,我再来看你。” 金小玉也走到他跟前,她说:“你这人真是,人家急着办正事,你却还要在这 里瞎搞,你也可以回家去,好好休息了。” 欧阳明丽眼巴巴地望着萨悟空,不知怎么好。 萨悟空仍坚持送他们一行到酒店大门外,他趁金小玉不注意,迅速对欧阳明丽 说:“明天见面再说。” 他们都走了。他仍呆呆地站在酒店门前,又陷于不知如何是好的心境中,街上 的夜风,把萨悟空吹醒了几分。热闹过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想:“短的是欢乐, 长的是磨难”,这是谁说的?还不是你自己在说。 金小玉让他赶快进去:“小心着凉,会感冒的。” 于是,俩人又上楼,一起进了空中巴比伦酒吧。 他们在幽暗的车厢里坐下,金小玉让服务员端来两杯热咖啡。 俩人相对而坐,她说:“今天玩得开兴吧?” “开兴,”萨悟空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当然开心。” 和金小玉的故事,还没正式开始,一切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停留在外围,项目 还处在起步阶段,还没有实质性投入,萨悟空也并没有对她承诺过什么,因此,对 她的含蓄指责,也就没有什么可负疚的。 金小玉始终让你现实、理智地对待生活,对待男女之间的感情,因此,萨悟空 很难一下子产生冲动。这种女人。 金小玉也不深入说下去,转而把廖言来电的事告诉他。 “这家伙动什么脑筋,对我说,让我管,又对你说,要你管,什么意思嘛?” “你这人、这么聪敏,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又不明白了,”金小玉对萨悟 空说话的口气,开始有了变化,是一种贤内助的口气,“就是要你协助我,把这家 酒店管下来。” “我知道了,是这样,”萨悟空说,“过两天,我就把这件事搞定。你放心, 我说到,就能办到的。” 金小玉转过来,坐到他身边,双手搁在他肩上说:“你那么有把握?” “那当然。”萨悟空爱在女人面前说大话,不过,对杜明他们的企业系统里的 事,他确实有几分把握。因为,杜明也多次说过,在他管豁范围内,有什么事办不 成找他:闲话一句。他还没使用过杜明这句圣旨呢。倒是孙利,打着他的旗号,据 说,正和杜明他们在搞成批的住宅小区开发。 “你真好。”金小玉从侧面双手勾住了萨悟空的颈项,她把嘴贴在萨悟空脸腮 上亲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过一会儿,她又进来,她对吧台里的两个服务员说:“今天提早下班,你们都 可以回去了。”她对萨悟空说:“我刚才下去,叫陈刚他们都下班回家,我们留下, 再商量一下明天营业上的事。” 看来,金小玉确实能干,她按步就班,把一拨拨人都打发走,她开始实施自己 的计划,也就是,要对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发动第二轮进攻。她舞动着一个 上海女人锋利而不失温情的屠刀,开始宰割端坐在车厢座里的这只骄傲的公鸡。 她是那样地从容不迫,看着酒店员工-个个离去,最后,她就从里面关上酒店 大门,熄掉楼下的灯。上楼后,又关上楼上的灯。 从街上看,“绿岛三温暖”陷于一片黑暗,停止了一切营业。其实不然,空中 巴比伦酒吧里的灯光依然灿烂,不但吧台上的工作灯没熄,酒吧廊间的灯,全被她 打开。空调的温度被她调节到最高,酒吧里暖意融融。 在四面八方的黑夜包围之中,长长的空中巴比伦酒吧就像一艘华光闪烁的夜航 船,正在扬帆起锚。在这艘夜航船上,只有一位女船长和一位男水手。那位雄心勃 勃的女船长,把一盆怀旧抒情的磁带塞进放音机里,一个熟悉的乡村音乐歌手、在 令人迥肠荡气的旋律中、唱起了一支忧郁的爱情歌曲,在空中巴比伦里营造出了一 种令人恍惚的氛围。 萨悟空静默地坐在车厢座里,牛奶和咖啡的浓香弥漫在四周,金小玉悄然走到 他跟前,萨悟空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一场戏,好象早就安排好了,是无法避免, 这场戏,就在他第一次见到、第一次踏进空中巴比伦酒吧的一刹那间,就在冥冥之 中安排好了,他已经预感到这场戏终将出现,它是注定要出现的,是命中注定的, 是一步一步地展开,一步一步地推进,是摆脱不了的,是一种宿命。 于是,金小玉对萨悟空来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了,而是一个命中注定要 出现的女人,一个宿命的女人。 人,任何人,再犟,也犟不过命。该出现的终要出现,该消失的,必将消失。 萨悟空把金小玉搂到怀里。 水手双臂托着女船长,他站起来,走到吧台前,他把她放到吧台上,他想,这 里是空中巴比伦的中心位置,天堂的中心。他解开她衬衫纽扣,女船长自己卸去身 上所有的饰物。萨悟空登上吧凳,攀上吧台,也就在攀登巴比伦,攀上了它的中心。 伊甸园里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这样赤身裸体,就是这样地纠葛在一起。 吧台晃动着,像遇到了风浪,一浪一浪地击拍着那艘夜航船。悬挂着的串灯也 晃动起来,谁持彩练当空舞?可这并不影响夜航船咣当咣当地有节奏地前行。也并 不影响女船长把握着男水手的舵锚,悠悠摇荡。是那样地逍遥、那样地自在。 直至吧台剧烈地震动,仿佛海上掀起更大的风浪,酒橱也被摇撼,浪头击碎了 酒杯,咣啷啷地掀翻了茶壶,“不去管它”女船长仍按既的姿势,不变地行进,她 是坚定不移,朝着原先制定的目标,把男水手拖到耗尽最后一滴精髓,彻底瘫软在 吧台上。女船长才轻轻移开他,翻身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落在吧凳上,又落到甲板 上。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套、裙子、内裤、胸罩。 金小玉一件件穿戴好,她很快恢复了原状。她走到原先坐的车厢座边,举起茶 几上的瓷杯,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奶咖。她仿佛更平静了。她默不作声地走回到吧 台旁边,从地上捡起萨悟空的内裤、背心、长裤,还有中午在波特曼二层裙楼专卖 店里、化了将近九百元外币兑换券买的那一件淡黄色真丝长袖T恤。她把这一件衣 物搁在裸体的萨悟空身上,用一种命令的口气道:“起来,穿好。” “哦,我再躺一会儿,我不起来……” “听话,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不,我像在做梦,在一条夜航船上,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我想把这个梦再 做下去,人,真奇怪,你没这个感觉吗?让我再做一会儿,这个梦,那怕再做一会 儿……” “好了,你这个书呆子,”金小玉拍了一下他赤裸的胸脯说:“不要再做什么 梦了,起来谈谈现实问题,怎么找担保,怎么签合同,怎么经营绿岛三温暖酒店。” “好吧,”萨悟空长长叹了口气,他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也只能这 样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 你还想怎么样呢? 第六章谭龙的轿车停在萨悟空家对面街上,他从车里打电话上去,让他赶快下 来。谭龙在电话里说,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 萨悟空一钻进车里,谭龙就告诉他,自己要被提拔了,而且是被提拔到一个重 要的位置上。组织部门已经找他谈过话了。 “这不错嘛。”萨悟空说,“钱赚得越多越好,官做得越大越好。兄弟们可以 沾更多的光。” 谭龙接着说,他以前的那个女情人,这段时间对他越缠越紧,逼他离婚,和她 结婚,否则,要么到上面去举报,要么同归于尽。怎么办? 老板,你碰到难题了,这是温莎公爵式的江山与美人的问题,是许多大人物都 要碰到的历史性课题。萨悟空知道不能说这些,谭龙不想谈什么历史,他要的是最 最现实的方案:眼下怎么办?萨悟空说:“稳住她,慢慢化解她,这是最佳方案。” “看样子,稳不住,”谭龙忧心忡忡,“操那,这女人像发疯一样。” “只有消灭她,”司机小党杀气腾腾地插话,“把她从地球上消灭掉。” “这不行,”萨悟空坚决反对,“你小党不要在这里胡说,本来是小事,被你 这一搞就搞大了。” “怎么不行?你萨老师读书人不懂的,又不要我们自己动手,”小党不服气, 谭龙手底下一帮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小兄弟,从来看不起萨悟空的,认为他是一个混 吃混喝光为卖嘴巴皮的家伙,他说:“我到外面黑道上打听过了,一万无一条腿, 十万元钱,操他妈,割掉她的脑袋。就是这个行情。” “这也不行的!”萨悟空也从来看不起谭龙手底下这一帮土流氓,他说,“你 小党知道个屁,所谓黑道里的大流氓,十有八九都是线人,你他妈的,找他们,等 于去送死,谭总,千万不能这么干的。还是得想出一个万全之计来。” “什么方法都用过了,求她,给她钱、房子、送她到大学进修外语,出资给她 开一家公司,”谭龙还是比较器重萨悟空,他进一步和萨悟空探讨:“我对她说, 嫁给我有什么好?天天守空房,我还要在外面搞花头,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她还 是死咬住不松口,你说奇怪吧?” “她心理上有病,钻牛角尖,人都是这样,钻在自己设置的套子里,不可自拔, 人人都是套中人,”萨悟空颇懂人的心理,他终于想出一条妙计说:“这样吧,谭 总,你不是说过,她要求你和她一起出国定居吗?你就答应她,尽快先把她送出去, 说你把上海的事处理好随后去,让她换一个环境,也许会逐渐改变她的想法……” “这倒是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谭龙松了口气后,便把话题转到工作上, 他告诉萨悟空药厂的销售情况、出租车公司、和台商的合资项目都进展顺利,最近 又加入了房产开发,总公司的事业兴旺、蒸蒸日上。他最得意的娱乐业两个项目也 即将开张,他说:“萨老师,你是立了一大功的,你先忙你这一摊子,宣传啊,还 有卧底啊,到高级会所、迪科广场起来,你就过来,你喜欢玩,就天天在那里玩好 了……”说到这里,大家都高兴得笑起来。 “谭龙,是一个模子!”李商插话道,“他就是死在这个女人手里,要不他也 算是上海滩上的一条好汉了,哎,你快说说,后来,他是怎么搞的,真的会去割那 个女人的脑袋。” “他妈的,你管它那么多事情!”萨悟空不想提到这个结局,他说,“人该死, 在劫难逃,你这一插话,把我的步骤都打乱了,现在不能告诉你了,吊吊你的胃口, 你还是去找林惠敏,把她的K姐生涯提前披露出来,为你们《轶闻报》抢一个先机, 制造一个卖点。我不想在谭龙的事上和你多费什么口舌,我事情还多呢,绿岛三温 暖要搞定,还有那个模特欧阳明丽……” 眼睛一眨,又回到了那时,他随后接到李商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提供了一个情 报,说孙利和一个香港老板正在策划搞“上海小姐”选评,孙利想把周丽娜推到上 海头牌花魁的位置。李商的意思是,要萨悟空把他撮合给孙利,像这等香艳、热闹 的好事,李商是不甘错过机会的。 不过,萨悟空却不想掺和,他历来认为深山出美女,美女在民间,而公众场面 上制造出来的、充其量是一个人工打造的偶象,只供观赏,不实用的。所谓明星或 者名流之辈,大抵是“盛名之下,其实难苻”的。 有一年,一位大腕级的影视女明星到上海,在他朋友家落脚,他赶去瞻仰,正 巧女明星外出购物,他上卫生间时,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异味,朋友指着泡在浴缸 里的连衫裙说,这是她裙子散发的气息,至少要几天才会消除,人也就别见为妙了。 千万别信《轶闻报》之类的传媒,什么事都要自己亲历过才能知道。 此时, 萨悟空正站在静安公园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三月末了,气候适 宜,傍晚的公园里景象迷人,一边是簇簇艳红怒放的茶花,一边是流金般的迎春花。 他把约见模特欧阳明丽的地点定在这里,说明他还是脱不开文人习气,总想让现实 中的价值法则和花前月下有机地融为一体。在上海这个钢筋混泥土世界里,人为制 造一个虚幻的人文景象。 他是和谭龙在“深山老林”酒店共进的午餐,席间,谭龙要把台商周思同送他 的纯金打火机转送给萨悟空,他没接受,他建议谭龙把打火机上交给纪委,他说: “老板,现在你要火烛小心了,不要因小失大。只要保住鸡,蛋是不愁下的。”谭 龙听懂了他的意思,决定照办。 和谭龙分手后,他一个电话,约来了杜明系统下一家和谭龙实力相当的郊区企 业集团老总,在绿岛三温暖酒店里,经过一下午洽谈,就签署了担保贷款、共同经 营的合同协议。 当然,这里面也有金小玉的一份功力,那位从郊区上来的老总,很欣赏金小玉 的魅力,当场拍板,一俟手续办妥,即刻聘用金小玉为绿岛三温暖承包法人代表兼 总经理。看他们俩进入了相见恨晚、猩猩惜猩猩的佳境,萨悟空乐得顺水推舟,借 故暂辞,让金小玉趁热打铁,成全他们各自的一番好事。 萨悟空是一个写剧本写坏脑子的人,往往既现实又不现实,明明和金小玉联手, 可以借助绿岛三温暖这个舞台,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上,像廖 言他们一样,掏金发大财。可是,他放弃了,他觉得金小玉这个人太现实。她把人 的情感,这一样最妙不可言的东西,算计得毫厘不差,这太可怕。 萨悟空还是积习难改,不惑之年的人了,还陶醉于种种想入非非,比如像此刻, 他就像一个忧郁、多情的浪漫诗人,在游人稀落的静安公园、那一排高大茂密的法 国梧桐树下,来回地漫步,颇有些“少年维特之烦闹”,焦虑地等待着模特欧阳明 丽。 他想,人,应该是一座桥,连接着精神和物质,人,只是两种不同空间的一个 过渡,一个中间地带,一种实验,一种探索,一种可能性。人的生活应该是站在这 样的一座桥上,观赏艳红的茶花和金黄色绚烂的迎春花,以及让春风吹拂,听法国 梧桐的绿叶在耳畔竦竦作响,超凡脱俗,浑然欲仙,在这样的情景下,期待着佳人 的到来。这大约才是一个艺术家真正的生活。 他的这种痴迷是完全脱离现实的,现实是在他身后那一幢高耸入云的漠无表情 的钢筋混泥土结构的百乐门大酒店,现实是在酒店的某一间客房里,他的一位曾是 著名校园诗人的朋友,一边在数着美金和人民币、一边在嘲笑诗人的愚蠢、软弱和 可笑。他的当影视演员的妻子,修着金色的指甲,怀抱着宠物犬,出入声色犬马的 金角度夜总会,享受着生活的靡华和奢侈。现实是马路对面的涂着金黄色粉墙的静 安寺里香烟缭绕,钟鼓鼎鸣,失意者的膜拜、祈求平安或者发财,以及得意者的布 施、祷告红运长存。 在南京西路的车水马龙和喧嚣的市声中,寻觅所谓超俗的诗性,一定是头脑出 了毛病,一定是一个疯子。萨悟空就是处于这么一种癫疯状态。这种和时代精神格 格不入的人,最好是拔着他的头发,把他甩出我们这一块如火如荼的热土。 而萨悟空俨然独立于世,翘首期盼着。 欧阳明丽终于出现在静安公园大门口了,她穿得很普通,平底鞋、洋红的短袖 胶质衫、本白的棉布宽松裤,但她高挑的形体极其匀称、步履优雅非凡,一步步朝 他走来。 那条碎石铺就的林荫道,像她的T型舞台,她是这一座T型舞台上唯一的演员, 她也是林荫道上、这一片都市里的自然景观中唯一的模特儿。她简直可以说是在春 风中荡漾,像河岸边一株婀娜多姿的杨柳,风姿绰约,飘摇而来,在她的身后是满 天的霞光,她像披着一身嫣红的彩霞,从天而降的,渐渐地渐渐地走近,她笑吟吟 地,满面纯净,一扫昨夜的愁绪。 “萨、萨…老师,好!”欧阳明丽是有点结巴的,但这种口吃,更增添了她几 分娇憨和媚态。她细长的明眸、小巧的鼻子、微微凹陷的嘴又微微厥起的两片性感 的嘴唇,组合得恰到好处,这个上帝创造的尤物,可以迷死全世界的男人。 “你好啊,”萨悟空被她外表的魅力完全镇摄住,他认真地说,“我不好呀, 怎么能好得起来?见到你,我都不想活了。” “啊~为,什么呀?”欧阳明丽真吃惊了,问,“出,什么,事啦?” “咋天晚上,我是一个瞎子,我什么也没看清,你瞧,现在,在夕阳照耀下, 在法国梧桐树荫丛中,你简直像天使,从晚霞中降落到静安公园,你太美了,在你 面前,像我这么丑陋的人,还有什么脸活着。” 欧丽明丽吃吃地捂嘴,她笑弯了腰。 “真的,不开玩笑,”萨悟空继续一本正经地指着一地残落的红茶花说,“看, 在你面前,它们也只有血流满地、死路一条。” “不,”欧阳明丽伸手勾住萨悟空的胳膊说,“男人,长到,像萨,老师这样, 就可以了,高中旭,太靓,就靠,不住了。” 萨悟空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他差不多要完全打消心原先安排的意图。他小心翼 翼和她并肩行走,在他心里滋生出另外一种感觉,他怕亵渎了这样一种不合时宜的 感觉。 被欧阳明丽挽着,和她一起在静安公园倚靠在一起走着,被来往的男游客羡慕 地盯着,被火红的晚霞映照着,萨悟空的感觉到这是人生得意的一刻。 他们在公园里兜了一圈,萨悟空还是按原定的计划,打的把她带到“美好人生” 大酒店。 这是他的根据地,酒店经理吴星华是他安插的亲信,萨悟空提前打电话关照过, 吴经理把他们引进一间七绕八弯的位置隐秘的酒店小包房里。他凑近萨悟空,用上 海话轻轻说:“这里是世外桃源,没有任何人打扰。” 这个吴星华,他把五星级服务标准,带到了“美好人生”大酒店。可在萨悟空 此刻的心目中,欧阳明丽是GM,是超五星级,在上海还没有,将来一定会有,一部 分先富的人、一定会把在上海的享受打造到极致,而让绝大部分人望而兴叹,这种 “美好人生”,萨悟空是可以预见的。 吴星华向他汇报了酒店的经营情况,除了银行方面介绍来的两家建筑承包商, 他们给酒店带来了稳定的营业收入以外,酒店正按他的思路主要经营晚餐和宵夜, 他熟悉的一流小姐,不断把中外“巴子”带到这里消费,一餐动辄数千元,酒店营 业额直线上升,但除去小姐回扣,净利润不高。萨悟空说不错了,在这样的冷僻地 段,能不赔本保持赢利,己经在谭龙那里交待得过去了。美好人生美好人生,只要 自己人生美好了就可以,要想尽善尽美是办不到的。 “当然当然,你们先坐一会儿,”小吴心领神会,他乖巧地说,“今夜,萨老 师的人生就是美好的。我会帮你准备一点道具。” 吴星华退出包房后,欧阳明丽问萨悟空,你们用上海话说了那么多“蛮(美) 好蛮好”是什么意思。萨悟空说:“经理说你长得蛮好,是五星级的,我说你是蛮 好上还要加GM,是超五星级的。” “萨,老师,就会对我夸,夸,夸……” “除了夸奖,除了赞美,除了对你唱颂歌,在你这样的天使面前,我真不知道, 还有其他什么更好的办法。” “其实,萨,老师,不用多想,办法,”包房空调里排出的暖风,吹开了这一 朵怒放的玖瑰,欧阳明丽脸颊绯红,她稍有些扭怩,但直言不讳地憋出一句:“昨 晚,就很……好……” 现场的气氛马上凝重,俩人相视间,便有一种化不开的冲动,似乎顷刻涌出, 暴发在即。 这并没有出乎萨悟空意料之外,但他只是不想让事情进展得太快,他要控制住 节奏,就像写一首优美的抒情诗,诗人的快乐主要是在、产生电光一闪的灵感、和 进入梦幻般的意境中,到渐渐地落笔化为文字,这样一个过程中。 就像非洲原始丛林中的一头猎豹,四蹄驭空,风驰电掣般窜越草莽荆丛,直扑 徜徉在野外的小鹿,那个过程才是最最激动人心和赏心悦目的,最终那头猎豹的利 齿扎进小鹿的喉管,鲜血殷殷淌下……已经不重要了,这结局也太血腥和残忍,所 以,不是所有的结局都是可取的,重要的是前面这样一个过程。 是啊,在静安公园里,萨悟空甚至己经想放弃最后的结果。他想,任何结果都 是对某种梦想的亵渎,任何结果,都会彻底打碎人实际需要的这一个虚拟境界。他 是习惯地把她带往“美好人生”,直到带进这一间幽密的包房,至此,萨悟空仍然 还没拿定主意。这几乎是,实还是虚、生或者死的选择了。 “昨晚的,洋酒?拿波伦XO?”因此,他只能这样佯问道。他试图冲淡现场的 气氛,他说:“这里可能没有,我让经理上一瓶法国干红。” 萨悟空在尽量拖延时间,同时也在创造一波三折、峰迥路转的剧情效果。 “昨晚的,一切,真的,很好,”欧阳明丽还是陶醉在这么一句话里,在她这 个年纪的女孩,容易坠入情欲的迷幻中,昨夜的场景,对可能她是一个梦幻,其实, 是不真实的,并不完全代表她现实的心愿,她只是被一时的冲动,蒙住了心窍,她 还有梦,梦还未醒,她还没有被完全污染。 是啊,昨晚,当然很好,俩人在餐桌下,象两个小孩“过家家”,你碰一下我 的手背,我摸一下你的手心,引而不发,又意味无穷,后来呢?仍然是在酒精虚拟 的幻觉过程中相拥相舞,因为没到达终点,所以有更致命的诱惑。 这种诱惑像一个魔鬼,它抓住了萨悟空的半爿心灵,而另外半爿灵魂,是要放 弃到达这一个终点。而这种放弃,在现实中是靠不住的,不堪一击。 欧阳明丽对萨悟空伸出双手,萨悟空像被强大的滋场吸引,也自然抬起双手, 当手和手相碰的一刹那,电光闪烁,满屋通明,当手掌和手掌合在一起的时候,俩 人就像接通电流,阴极和阳极撞击,心跳和血流加速,当手心和手心捏成一团,俩 人便也就化成了两片云,不由自主升腾。萨悟空和欧阳明丽同时从从椅子上起来, 俩人面对面相对而立,渐渐,渐渐地靠拢,以至合成一片。欧阳明丽慢慢地把嘴凑 近,她微闭上眼,萨悟空也不由得把嘴凑上去,当嘴唇和嘴唇紧紧贴在一起,萨悟 空还有什么选择吗? 现实的力量,基本的欲念,可以粉碎人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亚当和夏娃,就 是这样被逐出伊甸园。萨悟空可以例外吗? 他像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玻璃罩中,和外界隔绝,他像把自己和欧阳明丽笼罩在 一层似有似无的光环里,这个玻璃罩、这个光环,只有他能看到、能感觉到,别人 看不到,也不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是着了迷、中了邪,欲仙欲死去吧。 萨悟空是清楚下一步的,只要一抬腿就迈过去了,这是一个期待、一个悬念, 这是一个剧情渐渐演化到高潮的过程。不出意外,今晚必将进入高潮。 但偏偏出了意外,我们永远生活在意外之中。 有人在轻轻敲门。那一道光环刹时消失。 “这是萨老师献给你的一片心意。”吴星华送进来一大捧红玖瑰,把它放在欧 阳明丽手中,说完,他就往外退。 “从来,没有人,送给我,那么多,玖瑰。”欧是阳明丽把玖瑰搂在怀里,感 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孙利忽然破门而入,他象从天而降的一个妖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透明的玻璃罩也荡然无存。 “我闻到你的气味了,我从深山老林,从绿岛三温暖,一直追踪到这里,吴经 理还想瞒我,怎么能瞒得住我呢?我是上海丛林里的一条狐狸……” “好了!总算没在《游吟诗人》白干,”他还要说下去,被萨悟空毫不客气地 打断,“你就是上海这片丛林里的一条狐狸,你窜到这里,究竟有什么事?” “两件大事。”他告诉萨悟空,一件就是评选“上海小姐”,他找到一个香港 赞助商,出资数百万,冠军亚军季军的皇冠都铸造好了,全是十八K金、镶钻石的, 金碧辉煌,放在他公司展示厅里,媒体记者也发动起来了,不日要在全市全国范围 内大造声势,这在上海解放四十几年历史上是首次“选美”,肯定会在世界范围内 造成极大的轰动效应,他说着,拿出一份烫金的大红聘书说:“这次评选”上海小 姐“的评审委员都是上海各界第一流的名人,想到萨老师也是一方面的代表,所以, 想请你也担任评委。” “这个主意不错,也蛮好白相,选美这桶浆糊,也只有你孙利这个捣浆糊的高 手来捣,才能上不起泡,下不沾底,中间不起疙瘩。不过,我早就对外宣布,在我 这一行里,我是第三流也不够格,是不入流的,因此,谨辞你的重聘,你还是另外 去找第一流的评委。顺便,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有公司、还有展示厅了?” “萨老师,你真是孤陋寡闻,”萨悟空的嘲弄,无损于他毫发,孙利是刀枪不 刀的,他也学会了反唇相讥:“我孙利是上海房产开发商里的后起之秀,在房产界, 名气不要太响噢,西区XX路上的小别墅,就是我引资开发的,光这一项,就赚了上 亿,我的奥菲斯设在那条路上一幢洋房里,办公设施都是美厨的,电脑、复印、打 印、传真一系列自动化办公用具也都是从国外引进的……” “你这条狐狸也是我和荒野人郊外引进的!”萨悟空没好气地笑着抢白他, “你终于发大财了,上次不是在电话里说,要让我帮你化钱吗?”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孙利一点都不生气,他终于把萨悟空套住,“荒野老 师,还有你萨老师,我不请请你们是说不过去的,反正,你这里还没上菜,走,外 面两个大包房,今晚我按最高规格全包下了。”他从毕挺西装口袋掏出一张现金支 票,递到吴星华手里:“两万,不够,再开一张。我的客人都在外面,走吧。” 萨悟空终于目睹了孙利的牛皮,孙利的大手笔,他一言既出,就骑虎难下了: “好吧,你先出去,我们马上到。” 孙利退出小包房。萨悟空问吴星华:“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气派不小,劳斯莱斯加长房车,白色林肯,”吴星华说:“上海各大媒体记 者都到场了,还有欧洲艺术电视台的女记者阿芒。奥黛特,好几个文艺界的前辈名 人、影视明星周丽娜,还有一个气度不凡的港巴子。一大帮人。” “我箅什么呢?”萨悟空问自己,“他这么追着我,总是有缘故的。这个家伙 从来是弹无虚发的。” “我看也是,”吴星华说,“今天这个场子,也是冲着你,才拉到这里的。” 奇怪,萨悟空取出香烟,“那我先走,去安排他们。”吴星华也退了出去。 萨悟空完全回到了现实中,他点着香烟把脸转向欧阳明丽,抱歉地说:“真对 不起,本来,我是单独请你的,现在你看,一片闹哄哄,这就是上海。” “没,关系,”欧阳明丽双手搭在萨悟空肩上说,“我喜欢,上海,喜欢,萨 ……” “萨,萨……也喜你,”这个老家伙,在比他小许多的东北女孩面前,也弄得 肉麻当兴趣起来,他被这个结巴的女模特搞得神魂颠倒,遏止不住张开双臂,紧紧 拥抱了她,又亲吻了她,说:“走吧,你也见识一下外面这个大场面吧。” 萨悟空携带欧阳明丽一走进两桌连台的宽敞、豪华的大包房,引起一片轰动。 这一批跑流行时尚新闻条线的记者大多认识萨悟空,早些年,萨悟空的荒诞剧 《上海游戏》上演时,他们都采访过他。 九十年代萨悟空的《上海游戏》就不流行了,所谓“你唱罢来我登场”,生活 不会停滞,它永远是各色人等表演的舞台,时下他们又转向采访新登台的孙利之类 的新角色。 他们永远走在时代前列,追逐新的时尚新的流行新的潮流,他们是一批时代的 弄潮儿。他们采访的舞台剧目从《于无声处》《血总是热的》到《还珠格格》《射 雕英雄传》到“日流”“韩流”到帝王将相到才子佳人,到今天孙利的“上海小姐”, 他们搭乘在这班时代列车上,永远欢天喜地、兴高彩烈、载歌载舞收取时代给予的 “红包”,他们的笔名也取得越来越稀奇古怪:开始是“时代先锋”“中山装”之 类,现在己经深入发展到“小李飞刀”“上海格格”“榨菜肉丝”“香蕉派”“欢 场寻迹”等等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 眼下,他们又被时代宠儿孙利吸引,一古脑儿涌到“美好人生”这个舞台上, 欧洲艺术电视台著名的法国女记者阿芒。奥黛特,也不辞辛劳,从塞纳河畔赶到黄 浦江边,来淌这一脚浑水,使萨悟空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时代气息扑面而来,真是叫 人热血沸腾啊。 “嗨,老阿哥,噱头不是一点点啊!”他们发出一片惊呼,当然不是针对“过 气”人物萨悟空的,而是针对随萨悟空出场的模特欧阳明丽。 他们外表的包装都是上海最时髦,因此像一沓五颜六色的纸片从四方围贴上来, 使萨悟空从又领略到昔日的“光荣和梦想”。 可是,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光彩照人的欧阳明丽,不顾礼仪地向她发出一连串 的提问:“小姐,来自哪里?芳龄、身高、体重、三围……”“小姐,是否来参与 这次选美,是否有信心力拔头筹、小姐与萨先生是什么关系,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同 居的……你们的爱巢筑在哪里?你们……” 这批久经沙场的“流记”(社会上对跑娱乐圈的记者爱称“娱记”,对跑流行 时尚条线的记者,就简称“流记”了)都曾采访过成龙、王菲、刘德华、张艺谋、 巩俐、金庸、郑明明、川崎调料、谭鱼头火锅、统一方便面……什么大场面没经历 过?他们暴风骤雨般的提问,不要说初出茅庐的结巴模特欧阳明丽,她早已惊吓得 面无人色,连沙场老将萨悟空也难以抵挡了,他预计接下来,他们将会提出他的阴 茎有多长,作爱的时间和高潮的次数了,他必须适时给予迎头痛击。 “搞什么搞?不要搞七廿三、乌搞百叶结!”生姜到底是老的辣,萨悟空一脸 正色地拉过孙利来,“操那,你搞什么明堂经?” “朋友、朋友们,”孙利连忙拦住“流记”们,打圆场,“萨老师和他的女朋 友是客人、是客串的……” “什么女朋友!”萨悟空打断他,他抱拳对各位“流记”说,“各位朋友,都 是自己人,兄弟今天误打误撞,碰巧冲了你们场子,不具备评审资格,该小姐也不 参与评选,实在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到这里捣一把浆糊,大家彼此彼此,不要误会 了,实在抱歉、抱歉……” “噢~~”记者们仍心存不甘,私下里切切察察、交头接耳:“操那,这只老 棺材,噱头好来,啥地方去骗了一个模特儿,跑到这里出风头……”“哎~你不要 说,这个小姑娘长得是嗲,一级棒、酷毙了……”…… 孙利把萨悟空和欧阳明丽引到主宾席上,孙利的“干爹”柳大师自然居中,法 国女记者奥黛特陪伴其侧,还有几个常在电视新闻里露面的艺术权威芳芳、京京、 玉大爷等,侪侪一堂。萨悟空为了避开“流记”的锐利锋芒,只得充当主宾。 萨悟空和欧阳明丽刚坐下,杜明和谭龙也匆匆赶到。他们被安排在萨悟空旁边, 谭龙说:“小孙来电说,是你要我请杜明同志一起到场的。”对孙利的这种惯技, 萨悟空无话可说。他含糊着谭龙,倒要看孙利究竟演的哪一出戏。 孙利主持宴席,先请领导杜明讲话,老艺术家讲话,他代表柳大师讲话,都围 绕这次富于创意的评选“上海小姐”活动展开,孙利把这次评选提高到了提升上海 这个国际大都市的整体形象的高度,孙利强调这次评选出的前三名新时代“上海小 姐”,将作为上海的形象代言人,孙利特别介绍了,那位气度不凡的港商,他说: “钱大宏先生是国际著作金融家,一贯热心赞助内地的公益事业,不仅这次活动, 由钱先生美港国际财务公司慷慨解囊伍百万港币,鼎诚相助;在此还要报告大家一 个好消息,钱大宏先生将投数亿巨资在南郊、建造一条直通市区的高空缆车,以周 丽娜成名影片《宋朝娘娘》命名,叫‘娘娘高空缆车’……” 孙利把宴会厅的气氛推到了高潮,南郊领导杜明和港商钱大宏紧紧握手,“流 记”们一致鼓掌。整个场面倒是像模像样。可见孙利组织这类活动己经驾轻就熟。 主宾席上老中轻三代,各类品种倒也一应俱全。领导杜明一贯“尊重知识,尊 重人材”,他和几位著名老艺术家每年都在重要会议上见面,也算熟人,交谈很是 契合。 财大气粗的港商钱大宏和明星周丽娜也很投入地在沟通。丽娜—口一个“大宏 大宏”,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看来孙利正在办“转让”手续,而周丽娜摘 取“上海小姐”头牌花魁的皇冠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法国女记者奥黛特见了欧阳明丽,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她用娴熟的汉语惊叹: “东方大美人。”她第二句就直捷了当提出:“我正受法国模特公司委托在物色新 人,我可以介绍你到巴黎时装界发展。” “你是她的情人,”她又转向萨悟空,“还是监护人?” “不,经纪人,”萨悟空原来就想会一会这位来自塞纳河畔的金发女郎,在这 之前,他不仅知道她把孙利勾到宾馆客房里寻欢作乐。而且,《轶闻报》的李商也 无数次提到过这位欧洲艺术电视台的奥黛特。他说,她刚到中国不久就和他搭上。 他们常常半夜离开酒吧,站在淮海中路马路中间长时间地浪漫地接吻,她非常欣赏 李商猎取中国文艺界名流种种轶闻趣事及隐秘动向的高超技能,她的职业也正需要 这方面的信息和线索,于是,她俘虏了李商,就等于免费聘用了一位忠实的信息提 供者,李商说,他介绍了许多上海文艺界名人给奥黛特,说她对非主流的文人尤其 感兴趣。萨悟空受教育那么多年,在大事大非上警惕性是很高的,他当即站在国家 安全的高度告戒李商:“这个女人有问题,你要小心,不要被利用了。”但在一方 面,萨悟空又颇为欣赏奥黛特对生活的浪漫态度。同时,考虑到这也许是欧阳明丽 的一个绝佳机会,便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与此同时,我和她,跟你和孙利的关系 差不多。” 她对萨悟空的坦率产生好感,称赞:“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在你们法国,这也许是一个浪漫的故事,可是在中国,这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萨悟空这样说时,“不,萨……”欧阳明丽在餐桌下握住他的手,转对奥黛特说, “是,浪漫……” 萨悟空继续说:“如果可能,我希望奥黛特小姐来结束这个荒唐故事,给欧阳 明丽小姐一个真正的浪漫故事。” “萨、萨、萨……”欧阳明丽可爱地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故事还没开始,己经 在谈结束了,大幕刚启动,就出现尾声,她不知道这正是一个剧作家的职业思路和 习惯,她唯有用指甲重重地掐萨悟空的手背。 “你是小孩,”萨悟空觉得手背上的皮肤被她抓破,在淌血了,但他仍柔声细 气地对她说,“你不懂,这是你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乖乖听着。”他和奥黛特交 换了联系方式,并当即约定,让欧阳明丽明天就去宾馆和她谈具体事宜。 在机会面前,不能有丝毫迟疑,也不能感情用事。萨悟空具备这种非常清醒和 现实的头脑。 他用最快的方式为欧阳明丽捕捉住了这个良机后,又把注意力转向宴席。他见 孙利正在抓紧融洽钱大宏和杜明的关系,这在上海叫做搭“积木”,就像儿童玩的 积木游戏,把各种形状和不同色彩的木块,巧妙而艺术地凑合在一起,组成童话般 的宫殿和城堡,组合成一种憧憬、一个梦想。 这是孙利的拿手好戏,也是孙利特色。萨悟空听到他们甚至已经谈到将在南郊 投巨资共同开发高档别墅和高尔夫球场的问题。 一边事业性很强的谭龙也被吸引,参与进去。这就是孙利速度,他正在创造一 个新的神话、一个新的海上梦幻。 第七章搭乘孙利的白色林肯轿车,行驰在上海密如蜘网的大街小巷,就像行驰 在一座迷宫里。你不知它从哪里进去,又从哪里出来。上海这本书,外人很难读懂。 一般人,没有孙利这种特殊才能,是会迷失在这一座浩如烟海的八卦阵里的。 比如像自命不凡的萨悟空,就始终搞不清楚,几年前,还在南郊宾馆当服务员 的孙利,怎么会摇身一变,就成了亿万富翁,威风凛凛地驾驶着这一辆引人瞩目的 高级轿车,载着他四出巡游。 孙利说,他这辆型号的白色林肯车是上海唯一的一辆,“我看不懂,”在豪客 孙利面前,萨悟空只能像个乡巴佬一样,老老实实说:“不过,你孙利在上海,确 实是独一无二的。” 不,不,孙利还是很谦虚,他给萨悟空介绍了几个亿万富翁俱乐部里的朋友, 一个是上海东郊新高峰集团的总裁陈永康,几年前,还在南码头,踏着黄鱼车运木 材,到川沙去加工家具,那辆黄鱼车的钱还是借来的,现在不是拥有二十几家中外 合资和独资民营企业、三家宾馆、身价十几亿的东郊首富了吗? 北郊的“老爷叔”听说过吗?原来是民办小学老师,只有一条右手,可捞的钱 比两条手的人还多,他光向希望工程就捐助了上千万;再有,西郊贩牛仔裤起家的 郑小勇,最近几年,和他一样,购买了三千张股票认购证,孙利说他自己申购到新 股后一抛了之,只赚了区区三千多万,而那个郑勇呢?股市两次回落到300 多点, 他都满仓进货,再加一比十透支打进,到1300点上方逃顶抛出,转眼账号上的资金 就上了十亿。 “上海滩上的金钱,就像黄浦江里的水,永远赚不完。”孙利这样总结道, “而像你萨老师这样的书呆子,和黄浦江水没有缘分的,将来有一天,你把我写到 你的剧本里,也许可以赚几张小钞票。” 这是坐在林肯轿车里,经常可以听到的训戒。它确实使萨悟空迷惘了一阵。 搭乘在这样高级的轿车里,感觉不到外面这座城市的喧嚣和骚动,而是像置身 在另外一维空间里。孙利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握住手机,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 断打进打出电话,他的每一个电话的含金量都很高,通话对像都是各地高官、商贾 巨头、集团总裁或者各界名流。他边打电话,边对萨悟空抱怨:“实在没办法,百 万有百万的朋友,千万有千万的朋友,账号上的资金上了亿,各种各样朋友自动找 上门来,实在是穷于应付啊。” 不过,他把话又说回来,“这些朋友,都是我的一种资源,每个人都是一座金 矿,就看你怎么去开采了。”在“时间就是金钱”的时代,错过一位朋友,错过一 个电话、错过一条信息,就有可能意味着失去一笔巨大的财富。 萨悟空深感现在到了学生给老师上课的时代。 孙利驾车的技术高超、反应敏捷,几乎不存在安全问题。坐在孙利旁边,萨悟 空觉得车行驰得很平稳,这是林肯和孙利结合在一起的平稳,就像波音飞机在万米 以上高空飞行一样,和坐在客厅的进口真皮沙发上也没什么区别。倘说有什么危机, 概率很小,也潜伏在很遥远的地方,谁还顾得上那么多。 孙利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他说要让提携他出道的萨老师,共享他创造的财富, 他没有食言,作为一个事业成功人士,他还能屈尊亲自当司机驾车,给予了萨悟空 部长级规格的待遇,也实属不易。后座上法国籍的女记者奥黛特自然是林肯车上的 常客,这辆车几乎成了中外合资采访车。 可是,另一位乘客欧阳明丽却完全是沾了萨悟空的光。她父亲在东北大兴安岭 森林里伐木时,她跟在父亲身后捡蘑菇,回家时,只能搭乘林间叮叮当当的马拉扒 犁,而在前不久,她还在为几千元的进修费发愁,转眼就乘坐在上百万的豪华轿车 里,亿万富翁为她驾车,上海著名剧作家为她设计前程,法国女记者为她开辟前景, 出入孙利千万巨资打造的豪宅金巴黎花园,和各种高级场所…… 这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是像在做梦,在离开“美好人生”大酒店那一夜, 她和萨悟空跟孙利、奥黛特—起,回到孙利在西郊五房两厅的复式豪宅里,当她的 双脚踩在两寸厚的波斯地毯上,她产生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要比那个“拿坡伦 XO”之夜,要比任何一处T型舞台,更让她感到眩晕。 这种眩晕是致命的,她告诉萨悟空,就好比小时候做的一个梦,在大兴安岭的 坡岗上,顽皮的她,爬上一棵高高的白桦树,她攀到了白桦的树稍尖,然后是双脚 临空,纵身一跃,悬于上不碰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产生的眩晕。 她只能紧紧倚靠在萨悟空身上,才不至于晕倒。接下来是在进口的TOTO按摩浴 缸里,使用昂贵的法国沐浴露,浸泡在满池芬芳的泡沫中,接受湍急的人造矿水冲 击全身的肌肤,这情景恍如进入好兰坞电影中的一个角色。她哭了,她对萨悟空结 结巴巴地说:“萨、萨……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想,哭……” “那就哭吧,”萨悟空这样对她说,“前些年,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经历,我 也想哭,我白天在一个‘水上餐厅’用餐,天鹅和鸳鸯在餐厅四周游弋,今人销魂 的音乐从四面八方的荷花池中冉冉升起,我被打动,直到晚上,我偷偷钻在被窝里 痛哭一场。你哭过了,你也就懂得生活了。生活并不象你想象中那样,它远远要超 出你的想象,就如一句犹太谚语: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你见得多了,你震惊 了,你哭了,你也就长大了,小欧阳,哭吧,好好哭一场。” 我们都活在一个不真实的现实中,就如“庄生梦蝶”一样虚渺,萨悟空的想象 莫明其妙,但现实只提供给他一种选择:那就是他和欧阳明丽从浴间里出来,披着 柔软的真丝睡衣,坐在意大利进口的沙发上,和一切高雅的成功人士一样,到客厅 里聆听莫扎特的音乐,观看背投电视里卫星转播的境外电视节目,和奥黛特、孙利 一起继续喝酒。 这回,又碰到了“路易十三”这位“4999”老兄,它不单在价格上,使你发悚, 你喝了它就会在你体内产生微妙的变化,它像会产生一条神奇、无形的线,从你的 喉咙口一直延伸到你的脐下,让你跃跃欲试,更容易让你坠入某种迷梦,这也许是 金钱加酒精的魔力。 干杯,一杯又一杯。这似乎还不够,奥黛特又取出一筒圆罐,里面塑料封装着 一块褐色的类似烟叶的物品,“大麻”她问萨悟空,“剧作家,来一点吧?”她说, 这是她在香港化了一千元港币在黑市上买的这一盎司南美大麻,她说,在欧洲许多 艺术家都借助它来刺激灵感,许多议员和政界上层人士都普遍吸食大麻,“怎么样, 试一点吧!” 萨悟空是在外籍朋友那里抽过大麻香烟的,也许因人而宜,他并没觉得有什么 特别刺激。 奥黛特说:“这是纯的、纯大麻,不是掺在烟丝中的那种。”她又取出一件铜 制的器具,类似象中国的水烟筒,不过,要小巧精致,塞装大麻的烟口连着水筒, 她点着后,深吸一口,那大麻燃起的烟雾便被吸进水筒,水筒上有一个豆大的孔眼, 她先用水按住,待大麻烟气积蓄充分后,她用鼻子凑近孔眼,深深地吸吞进去,然 后把那一股大麻烟气,憋含在胸中,她仰首靠在沙发背上,微上眼,进入陶醉状态, 渐渐地吐出那一股烟气,她说:“舒服啊,人象要飘起来……”她一再怂恿萨悟空 试一试。 萨悟空胆怯了,他让孙利先试,奥黛特说,孙利不用吸,他整个人就是大麻做 的。“这是个绝妙的比喻,”萨悟空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他一生都在虚无缥渺中, 直到死,直到化成一股蓝烟,他也没清醒过: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试,”奥黛特把烟嘴塞到萨悟空嘴边,它会让你进入另外一个境界, 你会失去你的双腿、你的身体,你们佛学里说的臭皮囊,你的灵魂会从躯壳里飞出 来,跑到空气里,你会看到你的灵魂、是那么优美地在空中跳芭蕾,你还会看到一 些别的东西,你会看到塞纳河,你会在香榭里榭大街上空飘浮,你能飞上埃费尔铁 塔顶尖,你还能进入M.普鲁斯特完全封闭的房间,“吸吧吸吧,吸了就有一切……” 萨悟空像被一个念着咒语的巫婆催眠着,他含着奥黛特刚含过的烟嘴,“用力, 吸。”萨悟空深深吸一口,又一口……再对着水筒上的孔眼猛吸,一般沁人的烟气 直逼体内,渐渐渗透到四肢,直抵指尖,乃至每一颗细胞,烟气仿佛在细胞里膨涨 起来,在心中跃动,在血管里窜行,紧接着仿佛要把整个人从沙发上冉冉托举、悬 空…… 萨悟空先是感到从未有过的空渺,他想抓住什么,他握住了身边欧阳明丽的手, 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在摇晃,47寸索尼背投电视里的影象也变得模糊并且晃动着, 欧阳明丽双手套住他的颈项,依附在他身上,像一团棉絮,很快也一同随之飘浮起 来,像进入宇宙飞船的太空仓,四周的影象渐渐远去、慢慢消逝,客厅也不复存在 …… “你们可以做爱了……”这是奥黛特的声音,她像在很远的地方、在云端里, 又像在身边、贴着你的脸耳语,“现在,就是现在,就在这里……作爱吧……” 萨悟空的真丝睡衣自动从身上滑落,另有一只无形的手褪去怀里欧阳明丽的睡 衣,人像两条飘浮在的真空鱼缸里大白鲨,萨悟空捧住她的脸,见到的却像是碧眼 金发的奥黛特,“萨、萨……我,喜欢……”声音却分明是那个结结巴巴的模特儿, “你见到了什么?”奥黛特生涩的汉语音又出现,“我……怎么,见是你……” “是我,萨,你的,明丽……”“我奥黛特,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好吗?” 很好,他分不清是奥黛特还是欧阳明丽,很好……他有一种反常的快感,我实 在是受不了了,他既想笑又想哭,哦——很好……萨悟空己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 何方了。 他坐在孙利驾驶的轿车里也常常会产生这种吸食了大麻后的瞬间感觉。 孙利把他另一辆更加豪华的加长劳斯莱斯房车慷慨地拨给港商钱大宏使用,他 在萨悟空面前也不违言,他把周丽娜也一同拨给钱大宏使用。 当然,这是一笔交易,一种投资,任何投资都是要有回报率的,作为回报,钱 大宏为他从海外融集了数百万美金,并承诺,还将继续从海外融得更大数额的资金。 他告诉萨悟空,他用这笔外汇中的一部分,为周丽娜在衡山路附近购置了两套 高级住宅、注册了一家艺术投资公司。当评选“上海小姐”的活动,进行到中途时, 被上面来的一纸公文,说是“不符合国情”予以制止,孙利和钱大宏都觉得有愧于 周丽娜,为了补偿,便将她的身份改到南美某国去,让她成为一个外籍华人。 “这是她在上海的梦想之一,我帮她实现了这个梦,”他强调:“不管怎么说, 她跟了我一场,我可不能亏了丽娜,你说是吧?” “当然当然,”萨悟空觉得孙利把人和物都价值化,达到了化境,他终究一度 担任过《游吟诗人》的编辑部主任,他似乎诗性尚存,对女性抱有一份特殊的温情, 这又比当下许多男人都要讲情义,他不把女人当工具,在使用过后,就随手丢弃。 他尽可能满足她们的欲望,她们的梦想。 孙利随后引伸到后座的两个女人身上,他为了照顾她们的情面,不让她们听懂, 他上海话对萨悟空说,你让奥黛特把欧阳明丽弄到巴黎去发展是对的,说不定,她 在巴黎—炮打响,傍上一个法国高官也有可能,到时候,对你萨老师大大有利,你 和我一样,对女人也很讲情义,又充分开掘了漂亮女人的价值。 “他妈的,你这话,说得不对,”萨悟空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伤及了自己的面 子,“我可没把欧阳明丽作为一种在国外的长期投资,也压根没想到要获取投资收 益。” “这说明你萨老师比我高尚。”孙利的词典里没有类条目,他以为成功就是一 切,他用林肯车载着萨悟空到处跑,是为了搞定人和搞定项目,把自己这一块“蛋 糕”做得大了还要大。 林肯车行驰在南郊空旷的公路上,车速加到了120 码,仍平滑如飞。孙利说, 想当年,我在这条公路上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县城上中学,又骑着它到南郊宾馆 上班。现在,林肯车转眼就到达了毗邻南郊宾馆的南郊渡假村。 今天,萨悟空把欧阳明丽放在奥黛特那里,自己跟孙利、钱大宏和周丽娜一起, 到渡假村和谭龙探讨开同开发房地产和“娘娘高空缆车”项目。数月前,在“美好 人生”大酒店宴会上,他己和杜明达成口头意向,杜明指示谭龙来具体实施这些项 目。萨悟空是在谭龙和孙利共同要求下才过来的。 这些日子,他和欧阳明丽一起都是在金巴黎花园里渡过的。孙利像一只绿头苍 蝇,终日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盘旋,偶尔回来落脚,把家当作暂住的宾馆。他把豪宅 扔给萨悟空,就不闻不问,载着欧洲艺术电视台记者奥黛特,四出风风火火地采访 艺术兼做生意,被流行时尚记者誉为中外合壁的“艺术商人”,在上海的艺、商两 圈,一时传为佳话。 奥黛特也己经帮欧阳明丽办妥赴巴黎签约的一切手续,不日她即将动身赴法, 走上世界级的T型舞台。在临行前的这些日子,她对萨悟空更加难舍难分,除了跟 奥黛特学习简单的法语会话以外,天天和萨悟空在一起,要不是谭龙催促他来此共 同谋划这两个项目,萨悟空是不会离开金巴黎花园,离开欧阳明丽的。 南郊渡假村由二十余幢西班牙大屋顶式的小别墅组成,它座落在僻远的海边, 四周绿树葱笼,知了在浓密的树荫叽叽地叫个不休。 谭龙在1 号别墅大客厅迎接他们。看上去他情绪很好,他把孙利、钱大宏和周 丽娜分别安排,让他们先住下休息。 “萨老师,”他搭住萨悟空的肩膀说,“我们到外面兜-圈。” 这是一个环境优雅的疗养胜地,每一幢别墅的造型、外观和色彩各不相同,门 前都栽种着芭蕉、棕榈和夹竹桃,屋后被浓密的香樟树覆盖,谭龙他们企业集团许 多重要的商务谈判都安排在这里进行。 “这地方好,安静,没有噪音,”萨悟空说,“以后有机会,住到这里来,享 享清福,看看书,写写剧本。” “你还会来?你和我一样,没有这个福气,你扔不下上海,”谭龙张开双臂, 伸伸懒腰,显得很轻松,他告诉萨悟空,那个缠住他的女人被他弄到美国去了, “现在,我可以放手搞了。” 萨悟空问他,什么时候变动职务。他说要到年末,因此,想抓紧把手头几个项 目落实掉,也算是政绩吧。他向萨悟空透露一个情况:“据香港方面反馈过来的信 息,钱大宏这人可能有金融诈骗嫌疑,他在境外拖欠了好几家银行资金,杜明同志 要我对他保持警惕。” “我看这个人也有点野豁豁,搞什么娘娘高空缆车,听起来就很玄,”萨悟空 问:“那么,这次怎么和他们谈呢?” 谭龙诡笑一下,说:“把他现有的资金,先填进我们合作开发的房产项目,拖 住他,再看看,这人倒底有没有噱头。那个高空缆车嘛,管它搞成搞不成,报上去 也算一个项目,我们心里有数,和他捣捣浆糊算了。” 接着,谭龙说了和台商周思同的合资项目,他说进口的流水线己经在安装了, 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告诉萨悟空:“你那个李梅丽啊,听说上次突然消失,是被 一个台巴子打伤的,门牙都掉了两颗,听说伤得很重,只能回家休养。” “是吗?”这件事,虽然发生不久,可对萨悟空来说,好像己经是上一辈子的 事情了,这期间,像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但经谭龙一提,它猛地从记忆中跃出来, 仍给了萨悟空狠狠一击,他产生对李梅丽的欠疚,情绪激动起来,“他妈的,这些 人怎么这么坏!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萨老师,你就别管了,没人知道她的近况,”谭龙说,“据说,给了她几十 万补偿,也算交待得过去了。” “我记得……”萨悟空仍有些气愤,他竭力回忆着,“李梅丽对我说过多次, 周思同那个项目里的流水线,是有问题的……” “你啊……”谭龙拍了拍他肩膀说,“你以为我那么傻吗?他的流水线报价有 水份,我早就怀疑,让它进来再说,花头大家都会搞,再说,生意嘛,哪一桩没有 水份?走,那几个台商都在这里,你千万别动声色。” 俩人沿着别墅间的林荫道转了一圈,把问题都沟通了,一起走进一幢外墙天蓝 色的门楣上标着“逍遥”两字的别墅。 “哦~~兄弟!”人高马大的马财雄和身着粉红T恤的周思同还有他们的马仔 “小赌王”一起涌出来围住萨悟空,他们和萨悟空在多次饭局上招过面。 马财雄虽然看上去粗壮,也算是台大国文系毕业,颇通文墨,对萨悟空有着一 份特别的亲热,他和萨悟空相互搂拍了一阵。 马财雄把萨悟空拉到一边,他说:“迪科广场就要开张,选歌手啦,模特表演 啦,还要请萨老师多指点。” 说心里话,撇除李梅丽这个因素,萨悟空对这几位台商还是心存好感的。他们 在台湾也不算成功人士,就说马财雄吧,也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台湾炒地皮失败, 炒股票失手,把一份好端端的教师职业也丢了,怀揣了朋友资助的几万美金到上海 闯业,大胆承包一家宾馆21楼的娱乐厅,引进了旖旎的台北娱乐风情,引起不小轰 动,一炮打响,赚了数百万。他又把赚的钱大部分用于公关,总算和谭龙合作、搞 定了一个更大的项目,但还得靠朋友凑股金维持,他们几个台湾老乡抱成团,在上 海滩上跌打滚爬,都很讲义气,也很不容易。 “我有一个梦想,”他对萨悟空说过多次,“要把迪科广场搞成远东地区最有 特色最红火的娱乐场所。” 萨悟空每每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就产生羞愧,梦想,这个词离他实在太远,他 对尚有梦想的人,都脱帽鞠躬、表示尊重。但他自己一旦坠落梦想,就会陷于一片 迷雾之中,他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座“城堡”,像一座森严的宫殿,巍巍矗立在他面 前,挡住他的去路,又拦住他的退路,“城堡”高大的围墙,进而把他团团围住, 使他既找不到路又找不到门,忽而呢,它又退到地平线上,像海市蜃楼,可望而不 可即,他是怎么走,也无法靠近的,有人又指示他,必须进入,别无其他选择。这 就使他陷于无法自的困顿中。他只能放弃他的这种格格不入的梦想,投身到现实潮 流中,予以自我解脱。 还是马财雄的梦想好,具体而又实在,马上可以兑现。他说:“那没问题,模 特表演队马上可以拉一支到你那里,上海的舞厅歌手,你要多少有多少,回上海后, 我介绍一个叫高中旭的东北小伙子给你,他学表演的,可以担当你们那里的艺术总 监。” 到晚餐结束,该谈的都谈好,这帮人就开始忙碌着安排节日。周丽娜是一到渡 假村就钻进为她和钱大宏单独安排的一幢别墅,不见人影,连饭菜也是派专人送去 的。很自然,钱大宏随之而去。 饭后,周思同则翻着花名册,不断给在上海的小姐打电话,一个接一个,终于 被他约定了一个,他让对方别怕路程远,爱是没有距离的,马上打的过来,费用加 倍。 谭龙则在马财雄和他的马仔陪同下进入棋牌室打麻将。 剩下不赌不嫖的孙利,他对萨悟空说:“走,我们开车出去兜兜风。” “干什么、去哪里?”萨悟空对他的心血来潮觉得不可思议,方园几十里都是 农田,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点上,他也是一个奇怪的人,在富人中不多见,从不参赌,也不嫖娼,女人 是沾边的,但往往处于被动地位,他是被奥黛特勾引到宾馆客房里的,影视明星周 丽娜也是被他的外表和出手惊人的大方吸引,采取主动攻势,傍上他的。 他呢,与女人相处,和别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始终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就像他和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样,既置身于其中、又游离于之外的 状态,有时,萨悟空实在弄不懂,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就看这会儿,人们都各就各位散去,他忽然变得神不守舍,在“逍遥”别墅客 厅里转来转去,像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起初,萨悟空给对他开玩笑:“不去看看周丽娜?”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周丽娜是谁,或者这个周丽娜好象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什么密 切关系,他抬眼诧异地瞥一眼萨悟空,漫不经心地说:“看她,看她干什么?” 他不俱备常人普遍有的情感。他走到门庭外,对茫茫夜色望了一眼,他似乎看 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什么东西,他又像在倾听什么,外面树丛里有夜鸟哀婉啼鸣,很 远处也可以隐约听到些许无可名状的夜声时高时低的波动,他一定是听到了冥冥之 中勾魂的召唤,他决心很大,再次对站在身旁的萨悟空说:“走,开车出去兜兜。” 说走,自顾自地往门外停泊着的林肯车走去。 萨悟空想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开往海边,尽管上海的海边,一片烂泥,一片芦 苇荡,没什么好看的。但让仲夏夜的海风吹拂,听听风中的芦苇刷刷摇动的响声, 遐想着远处的惊涛骇浪,也许会有点意思,便就上了他的车。 开始坐他的车,萨悟空也担惊受怕,生怕这个灵魂时不时出窍的家伙,又是打 手机,又是谈生意的,会把车开上人行道,和电线杆相撞,或者钻进公交车的肚子 里去,坐的次数多了,就渐渐消除这种担心。 萨悟空明显感觉到这个家伙、一定存在超人的第六感觉,方向盘在他手里,就 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常常离开前面的车,只有几十公分距离,冷丁刹住了。“我就 是车,车就是我,我在,车在,我不在,车也就不在了。”有一次,他像说什么禅 言一样,对萨悟空说了这么一段稀里糊涂的话,萨悟空也没在意。 当时,他突然把林肯车开到绿岛三温暖酒店外,他停车对萨悟空说:“你不是 想进去看看吗?” 真奇怪,萨悟空内心确实惦记过这里的事,但因为终日和欧阳明丽厮混在一起, 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同时,谭龙也明确表,廖言和银行之间有问题,这家酒店碰不 得,你也不必再去卧底。而金小玉又彻底搞定了萨悟空介绍的那家郊区企业集团的 总裁,没谈几天,就和廖言签下了转让合同,她又要周旋那位总裁,又要经营管理 酒店,够忙的了,尽管如此,金小玉还是几乎天天要和萨悟空通电话,每次都邀请 他去吃饭、宵夜、到空中巴比伦喝一杯。他都借故推辞。金小玉通过高中旭获悉了 他的活动,她在电话里屡次提到:什么模特呀,T型舞台呀,东北小妞呀,你现在 活络,整天猫步走走……把萨悟空说得不好意思为止。 这些日子来,他不得不常想到她,毕竟在萨悟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 在“红房子”西餐馆请他吃法国牡蛎、喝昂贵的法国干红,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替他 买过一件上千元的T恤;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用这样商业化的手段搞定他、对他 发动如此凌厉的攻势,把他放倒在酒吧的长条吧台上…… 金小玉绝对不是一个虚无的形像,她就像上海的淮海路和南京路一样,具体而 又实在地存在在那里,她是有着极其现实的磁性,在不远处始终牢牢地吸引着他。 想到她,萨悟空同时也会联想到一艘在大海中出没的灯火灿烂的夜航船,如果生活 中没有了那样的一条夜航船,人将会失去任何依傍、陷入无比虚空的汪洋中、茫然 无措。所以,他不得不把她和与她相关的一系列想象挂牵在心上。 但他决不会对别人说,更没有告诉孙利,这个家伙是通灵的,他一定是先知门 外站哨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萨悟空下车后,又转身不解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去吧,”他己经启动车子,也不作解释,只说,“你要车,就来电,我来接 你。”说着,驾车消失在街上如潮的车流中。 萨悟空在绿岛三温暖门口,被从里面匆匆出来的林惠敏拦住。 “快,快,”她拉着萨悟空就走,“快离开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怎么啦,”他边跟着她边问,“出什么事啦?” 林惠敏把他带进酒店不远处一条弄堂里,她站在弄堂的铁门一个阴暗处,忽然 抱住萨悟空的腰,呜呜哭泣。 “我,出事了,”她说,“金小玉要去报案。” 萨悟空脱开身,扳起她的脸问:“说吧,出什么事。” 林惠敏仍又双手缠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胸上说:“我们飞单,被金小玉查到了。” 她告诉萨悟空,经理陈钢、她,还有厨师长三人联手,趁酒店转让,混乱之际,这 几个月来,每天开“鸳鸯联”收费单据,或有上联没有下联存根,到厨房出菜后, 销掉上联,这就叫飞单,这样每天贪污数百元,累计好几万了。 “你倒蛮聪敏蛮能干,魄力也蛮大,”萨悟空笑了,问:“你拿了多少?” “八、九千,”林惠敏说,“都是陈刚想出来的花头,我吓都吓死了……” 好吧,好吧,萨悟空答应帮她忙,去跟金小玉说情:“你是小孩子,是被陈刚、 厨师长他们拉下水的。” “不,”林惠敏对他说了实话,“是我和陈刚一起想出来的,我想,廖老板太 坏,这里好多小姑娘都受他骗、被他搞掉,再说,他也钱多,趁他不注意,就捞掉 他一点。” “好吧,”萨悟空说着就脱开她,“我们去酒店,我会帮你的,你会没事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荒野老师的学生嘛,也是未来的大作家嘛,我不帮你,被金小玉 送进监狱,未来文坛上就少了一个天才,太可惜了。” “不,我不是荒野老师的学生,我是你的学生,你第一天到三温暖就说过,你 不能赖账……”林惠敏仍拉住他衣袖不松手,“再说,你对廖老板说过,你很喜欢 我的……” “我对他说过吗?这个廖言……”萨悟空笑起来,“大概说过,说了就忘了, 真该死,不过,我是说,你太小,这要等待,等待你慢慢长大,让人等得心焦啊, 廖言倒是表扬过你,说你是一个伟大的处女,一般,我是不敢和处女接触的,你还 是处女吗?” 林惠敏勾着脑袋,就是不吱声。她似乎心事重重,逐渐松开了手。 萨悟空搭着她的背,边走边说:“不要马上回答,想好了,再回答,过三个月, 半年,一年以后,再回答,也可以,当面不好意思,来电,在电话里回答,也可以 的。” 在接近绿岛三温暖时,林惠敏忽然停住脚步,不走了。 “怎么,”萨悟空回头问,“不敢回去了?” 不,不是不敢,有你在,我怕什么,我是不想再去了,我在那里做了一年,我 看得多了,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象中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奇怪,这个世界上的人, 一个个都很奇怪,我不想再出现在那里了,我要走了,我再不会踏进这家酒店一步 …… 林惠敏是躲在背光的暗处说这一番话的,她边说边往后退几步,她完全退到了 暗处,萨悟空分辨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了,也很难理解她究竟想干什么,便愣在原地, 她见萨悟空没走掉,还在听她诉说,她又说道:“我走了,我永远不会再去,我不 愿见到这家酒店里任何一个人,他们不会来找我,金小玉也不会来找我,是吗?你 会拦住她的,是吗?萨老师,其实,金小玉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对你最好,我 都知道,她其实也很不容易,你去看她吧,她天天盼看你,我真的走了,走了……” 说完,林惠敏转身,她先慢慢走几步,然后,加快了步伐,萨悟空一直望着她 细细长长的背影,见她摇摇晃晃地远去,越走越快,她是对着最前方的一盏橙黄色 的街灯走去,越走越快,渐渐地,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在目力能及的最远端, 能看见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吧霓虹灯,闪射着眩目的彩光。在高处,插入云雾的五星 级宾馆希尔顿大酒店一间间方格状的客房里亮着灯火,半边夜空,也被它照亮,明 晃晃的。 再见不到林惠敏的的影子了。后来,再见到她时,林惠敏就成了林惠敏子,成 了一家KTV包房里的陪侍小姐。 萨悟空似乎若有所思,他转身,就进了绿岛三温暖。 这会儿,大概过了晚餐高峰时间,楼下仅有一对客人在用餐,金小玉穿着一身 藏青职业套裙装,匆匆从楼上下来,她一眼见到萨悟空,便脸露惊喜,招招手,自 己又返身上楼,萨悟空跟她走进空寂的巴比伦酒吧,只有离开它,才会发现它的奇 异,置身其中,它就显得平淡。也许,是人的感觉在起作用。萨悟空在车厢座边坐 下。 “总算来了。”金小玉摸了他一下脸腮,说:“胡子拉茬。”金小玉的手心里 传递出一种母性的关爱。她在对面座上坐下。 “知道吧,”金小玉问,“这里发生的事?” 萨悟空问是不是陈刚他们贪污营业款的事。 “这是一件事。”金小玉简要复述了一遍。她说:“这件事不难处理,退陪, 走人,大家私了,否则报案,刚才,那个收银的小林吓坏了,她跑了,其实,我倒 不会为难她……” “她还是很帮你的,她走了,就算了,她岁数还小,就不要再追究她了,”萨 悟空在履行自己的承诺,“反正,前半段是廖言的账,到你这里也没多少钱,是吧?” “你倒会做好人,见一个帮一个,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把她的账一笔勾销。 还有,你那个东北小妞嘛,逢场作戏也就算了,弄得像真的一样,还真把她弄到法 国去,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收买了那个高中旭,他什么都告诉你了。不过,她去法国,是她 的运气,她具备这个条件,和我没多大关系。” “你就会怜香惜玉,我这块玉,就没人惜,唉……”金小玉叹口气,“许多事 情,难以预料。” “你太要强,”萨悟空说,“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经营一家酒店,把 男人都可以累死,不要说一个女人了,应付方方面面的人和事,我知道,你很不容 易,我是很理解你的苦衷的,所以,你看,我尽最大努力帮了你……” “是的,我知道,我很感激你,”金小玉把手伸出去,重重按在萨悟空的手背 上,“我知道,你尽力了,要不是你帮忙,我也不可能承包这家酒店,只是,我心 里,很矛盾……这你明白吗?” “我,应该是…明白一点的吧……”萨悟空把香烟空壳捏掉,他一时难以理清 纠缠在这里面的情感关系,“前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我,还是, 不出现为好吧。” 金小玉迅速站起来,转身走进吧台,从酒橱底下抽出两条中华牌香烟,返身放 到萨悟空面前的茶几上,她又勾着脑袋,匆匆转进吧台,用高脚杯倒了满满两杯红 葡萄酒,放在茶几上,这才回到萨悟空身边坐下,她一边拆香烟,一边说:“你是 一个聪敏人。” “说句心里话,有时,有许多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金小玉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给萨悟空一支,帮他点上,自己吸一支,萨悟空 给她点烟时,见她眼眶里噙着两颗泪珠。 “又碰到什么事了?”萨悟空要用餐巾纸帮她擦。 “没什么……”她拨开萨悟空的手,自己用餐巾纸擦了擦,她朝萨悟空举起酒 吧,“我们喝一杯……” “干杯!祝你事业顺利!”萨悟空喝了一大口。 金小玉仰脖,咕嘟咕嘟,把满满一杯都喝了下去。 “你到底怎么啦?”萨悟空扳过她肩膀问:“你说吧,能帮得上忙,我还是会 帮的。” “算了,”她又一次拨开萨悟空的手说,“我自找的事,我自己来解决。” “我想……”萨悟空想起谭龙在电话里多次提到廖言和银行间的债务问题,他 说,幸亏没收购,要不就会陷进一个上千万的债务泥潭里,他说,“不会是廖言的 债务转嫁到你们头上吧?” “你怎么知道、你大概早就知道了吧?” “原先知道一点,不多,谁知道,他向银行借了那么多。” “他这家酒店其实不值一百五十万,现在以三百万高价转让,这也就算了。可 是去年,他又以这家酒店作为抵押,借了七百多万,到深圳投资,他说亏光了,只 有把这家酒店交给银行,银行怕坏账,就和廖言联手来骗别人上当,谁成了这里的 法人代表,谁就从法律上得承担另外七百万债务,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圈套,” 金小玉说,“他和程大力他们事前都隐瞒了这笔债务。你看,事情烦吧?” “烦,这些家伙,都很狡猾,”萨悟空说,“那你怎么办呢?” “有什么办法?要么,他们不追索前面的债务,要不,就得和他们打一场官司,” 金小玉说,“我己经通过在司法部门工作的亲戚了解到,廖言和程大力他们之间事 多着呢,廖言在深圳根本就没投资那么多,也没亏,他是把财产转移了,而程大力 他们中有人拿了廖言的好处,想把这件事嫁祸给别人了事,没那么容易,我要跟他 们斗一斗,看鹿死谁手,我准备跟他们打一场官司,我还准备了充分的材料,我要 举报他们……” 她越说情绪越激昂,越说她的形像越模糊,说到后来,萨悟空光听到她的声音, 一点都感觉不到身边有一个女人存在。他不喜欢这一类女人。在这个男人逐鹿的世 界里,你瞎搅乎干什么?你就好好做一个女人,寻觅一种适合自己的浪漫、温情的 生活,你是可以过得很好的,他想,这也就是和金小玉的关系,只能是那么短暂的 一瞬吧。 既使身处“空中巴比伦”里,也不会增添什么,也不会有其他的内容。 这时,楼下电话上来,金小玉接了电话说,她尴尬地说,那个总裁要过来。萨 悟空就顺势说,没关系,没关系,那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那一夜,好像又坐上了孙利的林肯轿车,那一夜,好像他是坐在后座,他挤在 奥黛特和欧阳明丽中间,这还是孙利建议的,你们挤得紧一点。他说,他要飙车了, 你坐到后面去,后座安全一点。 你胡闹什么?他是一个疯子,他把车驶上沪青平公路,转到七宝,又飞 快地 到了九亭,他先是把车速加到120 码,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吧,公路上,夜行车稀少, 他不断加速,140 ,160 ,他没有什么具体目标,只是朝着松江方向飞驰。 奥黛特很年轻,又很疯狂,她一定又吸食了南美大麻,她在车里顿脚击掌,连 连叫好。欧阳明丽更年轻,她在孙利那里喝了半瓶“路易十三”,也许,这会儿, 她正攀到了大兴安岭上那一株白桦树的树梢尖,她已经双脚站在树梢尖上,也许, 她正想纵身一跃,她“萨,萨,萨……”地结巴着,也吃吃地笑个不止。 萨悟空既没有喝“路易十三”,也没有吸食南美大麻,夹在中外两个漂亮女人 中间,等于喝了“路易十三”和吸食了大麻。 这就象《海上花列传》开篇里描写的花也怜侬:“也不知花也怜侬如何到了梦 中,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雾赶的滚了去,举首-望,已 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渺苍茫无边无际的花 海……目眩神摇……身子越发乱撞乱磕的,登时闯空了一脚,便从那花缝里陷溺下 去,竟跌在花海中了。” …… …… 林肯轿车己加速到180 码,在海边乡间的三级沥青公路上跳腾着飞窜,像一艘 临空跃起的气垫船。 “减,快减速!”萨悟空惊呼道:“你他妈的,找死啊!” 奥黛特斜倒在萨悟空怀里,萨悟空钻入欧阳明丽胸襟前那道深深的乳沟间。只 有孙利是平稳的,他双手牢牢捏住方向盘,纹丝不动,眼睛愣愣地直视着前方。他 仍踩着油门,在加速再加速。 “萨老师胆那么小,还玩什么《上海游戏》?还在南京西路的雨夜里,去寻找 一个个女鬼、一个个幽魂?我生在这里的一间茅草棚里,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在烂 泥塘边挖蟛蟹,在稻田里摸黄鳝,在海滩上割芦苇,我闭着眼晴开车,也可以摸回 自己的老家……嘿嘿……嘿嘿……” 孙利从来没对萨悟空说过那么多话,从来不会像一个“寻根”作家,对家乡嗟 叹如此“思古”之幽情,他在最后竟发出了几声狞笑,让萨悟空觉得恐惧,毛骨悚 然。 林肯车的车速,加到了200 码以上,它可能到了车速的极限,整个车身在格格 作响,每一个部件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在这种乡间的三级公路上,像一头怪兽, 跳跃着、奔腾着、震荡着,发出了低沉,暴戾的嘶鸣,似乎在向无边无际的黑夜宣 告:我要解体啦,我要毁灭! 萨悟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任何一种突发事件里,人的头脑,都是处于一片 空白的,就象在冥冥之中,有一只套着乳胶手套的尖利的手,散发着福尔马林亲切 无比的气息,插进你的太阳穴,掏空了你的脑白质。然后,你能做的:就是乖乖地 等待命运的裁决。 在莘松公路上的那一夜,萨悟空是想到一句话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亦风流”, 况且,还是中外两个女鬼,比在《上海游戏》里更胜出一筹了。 可是,这一回,在南郊海边的公路上,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想,也没有用。 孙利把油门踩到了底,这一回,林肯车真的飞起来啦,它发出了一连串轻脆、 悦耳的笑声,以及沉重而有力度的咆哮,紧接着是一声巨响,一片冲天的火光,就 像有人在施放节日的礼花,映红了南郊海边的半爿夜空。 一个人,想回自己的老家,总该有那么一种喜庆的场面出现。 我们除了向他表示由衷的祝贺,还能做什么呢? 第八章萨悟空相信,人是有预感的。他让小党把车停靠在淮海中路、汾阳路的 拐角上,“我就在这里下,”他对谭龙说:“你们先去紫藤花园,我再晚一点时间 过来,我带几个朋友一起过来玩。”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坐在谭龙的车里,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感觉是从来没 有过的。他感到这辆黑色的奥迪轿车里有一个阴森森的气息,直逼他的骨髓。而且, 又隐约闻到一股尸体糜烂的恶臭。尽管,车里散发着茉莉花型的清香剂,他仍能透 过茉莉花香闻到似乎从另外一维空间传递过来的令人绝望的气息。 他赶紧下车,重重地合上车门。他站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围墙外,看着黑色的奥 迪轿车缓缓地沿着汾阳路朝南行驶,他甚至感到,这辆他曾搭乘过无数次的黑色轿 车成了一个不祥之物,一台出缤的灵车。 司机小党,今天给他的感觉更坏,第一次见到这个家伙,见他的下巴壳,像被 人用刀削去了一大块,那张大嘴似乎替代了下巴的位置,萨悟空就想,从面相上看, 这就是一个倒霉鬼,他们剧团里有一个编剧的下巴壳,正相反,是俗话说的抄下巴, 长长的,还往上翻翘起来,就象《大明英烈传》绣象画里的朱元璋的下巴壳,说句 玩笑话,像他的这种别致的下巴壳,假如天上掉一个金元宝下来,也能被他的下巴 接住的。 刚才,他蓦然产生一种错觉:小党那取代下巴的嘴,恍然间成了美国恐怖片《 吸血鬼》里的血盆大口,有一种人,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子煞气,这种人性格暴戾, 容易犯罪,在这种人身边,时时要提防着一点。 他看谭龙这些日子也表现异常,马上就要升职,流行说:升官、发财、换老婆, 是中年人的三大喜事,可他脸上一点都没有喜悦的表情,反而表现得很凝重,这大 约是更高一级领导的神态,他提前显示出来了吧,萨悟空宁肯朝乐观的方面考虑。 身旁围墙里,上海音乐学院夜自修的学生,在拉着小提琴《梁祝》协奏曲,悠 扬的琴声划过夜空,飘忽在如此高雅、温馨的汾阳路上,人们还有什么理由悲观呢? 身后的淮海中路灯火又那么灿烂,陕西南路街口上“巴黎的春天”上方七彩缤 纷的霓虹灯,又闪烁着如此迷人的光焰,一双双中国的、外国的情侣,相依相偎地 荡漾在人行道上,夜上海也如此这般地亮堂起来了,人们还有什么理由滋生这种阴 暗的心理呢? 尤其是萨悟空,他在不久前的那个夏天,在南郊海边公路上,刚刚经历了一场 生死劫,陈利死了,他却意外地活着。应该为此庆幸才对。 当孙利踩大油门,林肯车沿着旷无人迹的黑色公路,像一支白色的利箭,对着 前方一望无际的世界,射入茫无边涯的孙利的仲夏夜之梦。 当他发出最后一声:乜一一欢呼的时候,在林肯车飞向迎面而来的一辆四吨油 罐车时,靠萨悟空一侧的车门,像有鬼似的自动弹开,萨悟空便从车门里,斜斜地 飞出去,掉在一片茂盛的向日葵地里,半人高的向日葵齐刷刷地倒下,被他压在身 下。 他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他还渐渐撑起双手,望着两车相撞时产生的壮丽景观, 他甚至习惯地在头脑里搜索合适的词句,应该如何来描写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他既没有恐惧、没有怜悯,也没有庆幸,直到坐上交警的警车,警车呼啸着直奔县 城医院,他仍感到,自己不管在哪里,都是安全的。这也可能是陈利的灵对他最后 的照顾,陈利对他说过多次:萨老师,你以后要把我的一生写出来。既然托付别人 了,就不能随意把人家带到没有文学的天国里去,让人家失落地下岗。是吧? 事实上,是警车把他运载到县城医院,急诊的外科大夫用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 听了又听,然后,摇摇头,再使用电击医疗器具,猛击他的心脏,切开气管,把皮 管插进去,他像是国外有的报刊上记载的状况:从自己的躯壳里像一只调皮的猴子、 一跃跳出来,站在旁边,看着手忙脚乱在抢救他的大夫和护士,他还听到剪刀、摄 子、针筒在手术盘上叮当叮当的声音,他听到了主持大夫说:“总算又过来了……” 过来了?从哪里过来?他还为这句话,费了不少心思。 接着,谭龙他们出现了,谭龙坚决把他转到第一流的市级医院,并且,把医院 领导和主治医生请到“美好人生”的豪华包间里,进行一次特殊的院外会诊,效果 不错,萨悟空被破格送进设施精良的单间高干病房,尽管这样,萨悟空还是在市级 医院里躺了很长时间。 他是在病床上和欧阳明丽告别的。在认识她之初,这个模特儿,还像大兴安岭 上一棵自然本色的白桦树。几个月过去,她已经脱胎换骨。那天傍晚,在静安公园 的法国梧桐树荫下,她的衣着,是那么廉价、简朴,就已经显示出不同凡响的仪表。 而现在,她轻轻推开病房门,简直可以说光彩照人,在一身法国香奈尔黑色夏装包 裹中的欧阳明丽,已经完全显示着国际级时装模特儿的风姿了。 萨悟空清楚地记得,原先她柔滑的肌肤散发出一种桦树皮的芬芳,是令人心旷 神恰的那种原野上的气息,他把脑袋埋在她乳沟间,就仿佛置身在大兴安岭密密的 丛林里。这一切,不复存在,它将永久地消失,人类,总得不断进步,难道你企图 阻止人类豪迈的前进步伐吗?难道你还想停留在大兴安岭山岗上、那种原始状态吗? 唯一没变的是她的结巴,“萨,萨,萨……”这是她的创造,从来没有一个女 人对萨悟空用过这种爱称,“我是,喜欢,你的,并且,永远永远……” “不要说,永远,”全身被纱布包扎着的萨悟空发现,她人还没离开上海,她 还没到欧洲,她的语法己经开始倒装,“忘记我,人的生命,就像驾着一辆马车, 途经一个又一个驿站,最后,就像孙利说的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老家,用不着什 么探索呀,寻找呀,它自己就到达了,并且,是光焰万丈、冲天而起、无比辉煌, 随之便消失,什么也没留下,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过了我这一站,就再也回不 来,就像过了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十九岁一样。长久地滞留在一个驿站里,这是在 普希金那里,一个俄罗斯的古老传说。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是巴黎的一个签约模特, 因为你天生的口吃,这是奥黛特说的,你的生涩的法语也萨、萨、萨的变得富于特 色和东方的韵味,也一定会迷倒全欧洲的鬼佬……” “你坏,萨,你就只会,夸、夸、夸我……连我的结、结巴,也夸、夸……” 欧阳明丽坐在病床边,把脸贴在萨悟空的脸上,“我会,记得,你,永远……” “好,”萨悟空终于在病榻上,发出了第一阵由衷的笑声:“现在,我真的, 只能夸、夸、夸你了,你没见,我的下身也扎满了纱布,本定约好,临走前,三天 三夜不下床的,你看现在,我是心有余,而鞭长莫及了……” 欧阳明丽俯身趴在病床上,把脑袋埋在他的下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使萨悟 空感到从未有过的眩晕,它是那样地陌生而又遥远,使他陷于无依无旁的虚空之中, 连纱布底下的鸡巴想硬也硬不起来了。 萨悟空就这样遗憾地和欧阳明丽分了手。分手以后,决不回头。这是萨悟空的 一条人生准则,也是他的一个人生经验。 男人和女人的邂逅,与其说是缘份,不如说,是被上帝的一道光环套住,只要 其中有一人,走出这一圈子,光环便立即消逝,回头再看,竟是俗男凡女,什么都 没有的寻常和普通,此一时彼一时,分手以后,决不回头。 萨悟空看着欧阳明丽离开病房,渐渐合上门,她走了,萨悟空相信,她不会再 回头,祝福她,前程美好,他的眼眶里竞渗出两颗透明的泪珠来。 但也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李梅丽,她是不辞而别的,那一圈光环,上帝都还 来不及回收,因此,它就像常言道:留下了一条光明的尾巴:想象。 也不完全是想象。这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室外的阳光很好,萨悟空己经除去了 全身的纱布,他觉得无比轻快,像换了一个人,劫后余生的他,渴望重新投入生活。 高干病房设在一幢小洋楼里,楼外有假山、有小溪、有名花异草、是一座林木 葱笼的花园。 他就独自到楼外的花园小径上漫步,正当他闲观花园一边铁栅栏外忙进忙出的 医务人员,和候诊大厅里其他病员的时候,忽然之间,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颀长的 身影,李梅丽,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错的,就是她。萨悟空飞 步冲过去,叫喊:“梅丽、梅丽!” 她的背影还迟疑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很快又闪进挂号候诊的人群。一定是她, 萨悟空赶紧绕过小洋楼,跑到候症大厅,四下里寻找了很久,就再也没能找到她的 影子。 什么意思呢?她一定从什么渠道获悉他遭到了严重车祸,她一定趁来上海之际, 想到医院探望他,那为什么又不上病房里来见一面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已 经到了嘛,何必又匆匆离开呢?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缘故,但萨悟空百思不得 其解。这是为什么? 他出院后,即给台商马财雄挂了电话,从而证实他没看错,马先生说,是他告 诉李梅丽你出车祸了,住那家医院,住什么病房,都告诉她了,她说要去探望你的, 马先生还说,梅丽也是到上海就诊治病的,他们仅通了一次电话,马先生也没见到 她本人。 她生病了、生什么病?病一定不轻,否则没有必要到上海来就医。可从她背影 上看,没显著变化,她穿戴依旧很入时,这一天还格外靓丽,身材也依旧姣好如初, 行走的速度也很快、很精神的样子,那她还迟疑什么呢?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给我留下一个谜?勾引起我苦苦的思念? 萨悟空仿佛又回到了春天,回到巨鹿路上的南空招待所,回到那一幢欧陆式的小洋 楼,回到那一间特设客房里,他似乎又见到梅丽从门背后天真灿漫地闪出来,他又 闻到那一束紫罗兰色的洋百合花幽郁的芳香。 有些东西会消失,有些东西会长久地保留在记忆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 会有值得保留、值得珍视的东西。是的,不管在什么年代,不管在什么时候。 萨悟空沿着汾阳路往南,一直走到普希金那一尊铜象前,他默默地在铜象站了 一会儿,想了很多,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了。他不仅想到了普希金的《驿 站长》、想到他的爱情诗、想到他的寓言《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还想到契柯夫 的《樱桃园》、他的小说《一间带阁楼的房子》《草原》,还有《新娘》中的娜嘉, 萨悟空还记得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句:“……依她看来,她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萨悟空由此伤感起来,他凭直觉感到,李梅丽,和娜嘉多么相似,她也再也不会回 来了。可是,记忆却不会消失,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那样生活。 可有的东西,它消失,也就消失了,比如,那一辆白色的林肯轿车,也不知它 怎么来的(据说是在海口郊外一个农家大院里买来的),又这样轰然一声消失了, 也没什么可惜。还有那个孙利,现在,谁还记得他呢?他仅仅是上海这一片“丛林” 里一只小小的狐狸,他死了,也就死了。 还有一个金小玉,她倒是一次次到医院来探望萨悟空。她的到来,并不能给萨 悟空心理上带来什么慰籍,每次她都要唠唠叨叨地谈她的“绿岛三温暖”她的“空 中巴比伦”酒吧、什么菜肴啦酒水啦送果盘啦优惠打折啦等等,一个女人和生意沾 上边,还有什么情趣可言?还有就是和廖言、程大力他们的官司,也打得如火如荼, 就像一只母鸡勇斗两只公鸡,没完没了,场面是很精彩的,却使萨悟空感到头疼, 她和廖言都在拉他出庭出证,都被他拒绝,“官司的事,不要来找我”萨悟空把门 关死,“这辈子,我最讨厌的事,就是上法院,在那里,你们什么都得不到,唯一 能得到的是人和人相互之间的仇视、怨恨和失望。” 他也因此和金小玉之间的内心距离越拉越远。如今,也很少再想起她。 人是有气味的,就像野外的小动物,凑在一起,相互闻闻,气味相投,便厮混 到一块,在草丛出没,在阳光下嬉耍了。 萨悟空沿着汾阳路折回到复兴中路,他见李商、高中旭己经等在路口上,他们 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下午他就和他们约定,带他们到谭龙新投资创办的一家会 员制高级会所紫藤花园俱乐部去玩。 他对李商说:“怎么样?林惠敏子新著《我的K姐生涯》内容剌探到没有?” “唉,这个女人狡猾……” “我记得她还是很老实的。” “老实什么?现在出了一点小名,就更自以为是了,前几天,我和一位小说编 辑,请她到衡山路欧登喝茶,临走时,你知道,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她说,哎,把来回打的费用给我结一结。”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萨悟空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道上的规矩嘛,你们 怎么一点都不懂?陪喝茶嘛至少一百,还要加五十打的费,陪吃饭嘛,至少也是这 个数,进K房嘛至少两百,出台到位呢,就要三百以上了,一般八百一千封顶,这 都是有行情的嘛,这还用她提出?游戏规则,要自觉遵守的,否则,你还在江湖上 混个屁啊?”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作家!” “作家,又怎么样?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人吗?”萨悟空说,“我觉得, 林惠敏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我甚至觉得,她就是苏青第二,该怎么就怎么,和 其他人比较,她一点都不虚伪。难道,你以为自己就比她高尚吗?什么时候,我把 你的底牌揭一揭,我看,你比她还不如呢。” “不、不、不,”李商是专揭别人,却又最怕别人脱他裤子的这一类人,“你 既然把她说得那么好,我也不想揭她的短,写这篇文章了。” “你呀,好吧,她的K姐生活,还是让她自己去写,不过,我告诉你李商一个 秘密,那天我们在紫藤花园俱乐部里,我是见到林惠敏的,那时,你还不认识她, 所以,我也没告诉你。” …… …… “萨老师,”高中旭似乎摸透了萨悟空的弱点,他见萨悟空脸色阴沉,心思重 重,便即刻讨好地介绍身边的漂亮女孩说,“黄蔚,上海人,我对你在电话里说过 多次了,长得漂亮吧?中学英语老师,你看,她气质也很好的。她很想到远东迪科 广场去唱歌,她的英语歌曲唱得很好。” 嗯,萨悟空瞥了她一眼,的确不错,可是,萨悟空反应平淡,这一年,经历的 事太多了,从春天到秋天,他想起了一种叫“反熵”的理论,运用到自己头上,大 致意思是一个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就像仓库里堆积着这么一点货,取尽了,就再没 有了。 现在,萨悟空觉到自己就处于这么一个状态,他内心空荡荡的,既便刚才在普 希金铜象前站了一会儿,也没能获得足够的力量,也不能改变这种致命的虚空状态, 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到多年前,上海有一个女作家王安忆,曾经 在《新民晚报》上写过这样一篇短文,她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这样问过自己。 而我,已经四十岁的人了,还在这样拷问自己。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好吧,不错,没问题,走吧,”萨悟空信口答应着,人,如果对什么都不感 兴趣了,那他活着,也就是多余的了。很久以来,萨悟空内心就存在这么一种厌世 的情绪,很像郁达夫在《沉沦》里表现的那种生活基调,也像日本作家太宰治写过 的一本书,叫《丧失为人资格》,他想自己也差不多了,一个如此好色的男人,对 漂亮女人也不感兴趣了,这很危险,这是一个走向死亡边缘的信号,是孙利“回老 家”去的先兆。 上海音乐学院方向又传来一阵阵小提琴演奏声,听不清是什么曲子,但在秋天 宁静的夜晚,它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悠然地飘落到耳侧,仿佛是空中降落的 天籁,显示着这个世界上还有美妙的东西,拨动着他积满尘埃的心弦。 这一段路,是旧上海的法租界,处处透出一股异域风情,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街上的行人不多,气候是那么凉爽宜人,人,有什么理由不活着呢?活吧,活着总 比不活、好那么一点点,萨悟空是这样调节、鼓励着自己的,想到这里,街边橙黄 色的灯光也显得柔和温情了些,所有这一些细微的变化,稍稍缓解了萨悟空紧张的 心理。 “啊,生活多么美好!”萨悟空言不由衷地出一声感叹,由于刚才他的沉默, 影响了身边几位的情绪,他们都比他年轻,可不能将自己的这种不健康的颓废情绪 传染给小青年,你不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继续在心里和自己对话, “黄蔚长得很洋气啊,你家里有外国血统吗?” 经他这么一说,空气就活跃了。小青年们也都七嘴八舌说开了。 “看,紫藤花园到了,”萨悟空对黄蔚说,“等会儿,我听你唱几支英语歌, 顺便,我就把你推荐给远东迪料广场的马老板。” 这是谭龙集团公司的一个会员制高级会所,主要是用于款待领导和重要客户的。 这是一幢颇有气派的花园洋房。它座落在一条偏静的街角上。大门的围墙上,有两 盏古色古香的青铜座灯,投射出高贵的亮色,小楼被两棵高大的香樟遮掩着,窗帘 里面隐秘着微弱的灯光,楼外,没有招摇的霓虹灯,一切都显得深藏不露。 大门里的两个安保是认识萨悟空的。他们除了对他表示敬重以外,仍使用手里 的对讲机,向里面发出来客信号。 进入大门,是一条长廊,长廊上覆盖着密密匝匝的紫薇藤蔓,两边紫藤的主干 有胳膊粗,显示年代的久长,也许是这幢洋房旧主人栽种的。紫藤花园也由此得名。 长廊幽暗,只有在的尽头门庭前,闪着一盏乳白色的圆球灯。灯光下,可见站 着两名身着黑丝绒夜礼服的迎宾小姐。给来客造成一种梦幻般的气氛。 萨悟空似乎找到感觉,他觉得这一幕情景,好象曾经出现过,曾经出现在他以 前写的剧本里,他有些恍惚,他善于为自己营造这一类氛围。人,有梦,总不错。 至少,可以获得暂时的解脱。他们走到门庭前。 “欢迎光临!”两个高挑的迎宾挽住萨悟空和李商的胳膊,亲热地把他们引进 客厅。 客厅左右两侧的走廊边,都是一间间KTV包房。萨悟空知道,每一间包房都 代表了一个不同国家的风情。比如什么雅典呀罗马呀马尼拉呀,如此等等,让来宾 不出国门,即能享受到异国风光和它乡情调。这是台商马财雄他们为谭龙设计的。 据说,是从台北引进的格局。 萨悟空让服务小姐把同行的几位安排进了底层一间包房后,自己便上楼寻找谭 龙他们。 他刚拐入二楼走廊,迎面撞见一位身着日本和服的小姐,从洗手间出来,两手 还在系扎腰上的裙带,她抬头时,萨悟空看,这不是林惠敏吗? “嗨哎,真是巧遇,”萨悟空拦住企图躲避的林惠敏,对她说:“怎么回事? 转到这里来做日本人了?” 看上去她长大了,脱去了以往的稚气,有人说过,在上海,最多只要三个月, 可以完全改变一个小姑娘。从上次在绿岛三温暖外分别,到现在,也只有四、五个 月,林惠敏看上去成熟多了,她到底还小,肤色又白净,除了嘴唇涂得殷红以外, 脸上倒还没有多少风尘气。林惠敏对这次不期而遇,没有心理准备,她仍处于慌乱 中,她胀红了脸,支吾了半晌,说:“你不要对人家说……” “对谁、说什么?”萨悟空并不感到意外,他对从事这一行的小姐,从来就没 有什么歧视,在他眼里,女人都是水做,不管做哪一行,都一样。从历史上看,反 而在这一行里,涌现出的不少载入史册的特殊女性,远的有李师师、陈圆圆,近的 有小凤仙、董XX等等,她们进入这一行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像舆论所遣责的那么 简单。 “你不要告诉荒野老师,不要让金小玉、廖言他们知道,不要对以前我认识的 所有人说,我在做小姐。” “好吧,”萨悟空想,林惠敏曾经说过,她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只有掌握 了钱柜的人,才会对别人说教: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作为像林惠敏这种经历的 小姑娘,要活得滋润,很难作别的选择。萨悟空笑着对她说,“好好做你的小姐吧, 生活丰富多彩,有了经历,以后,还是可以当作家的。” “是吗?”她半信半疑问:“你在安慰我。” “不,我说的是心里话,”萨悟空用认真的口气说:“一天结识两位先生,一 年下来,就可以看到七百多张不同的嘴脸,他们在你们面前,往往跟在公司、在办 公室里不同,他们隐秘的一面,他们真正的灵魂,往往在这种场合,暴露无遗,你 得记住他们在包房里的言谈举止,以后会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好小说来的。” “是吗?”林惠敏显然没有听进去,她惊魂未定,她急于想摆脱,看来,她对 眼下担当的这一个角色还没适应,她拨开萨悟空,说:“谢谢你,萨老师,我要去 了,我不能站在这里多说话,他们在等我……” 萨悟空只能让开,看着她穿着那一套不合体的和服、扭扭晃晃地踩着碎步冲进 一间包房,他像看到了一幕很有意味的场景,他想什么时候可以写进自己的剧本里。 他再没去找过她,他也没有再去打扰她,让她就这样自然地生活吧,该走什么路都 是命里注定的,他也没告诉荒野,没对其他任何有关的人说,小姑娘还走要面子的, 让她保留一点面子吧。 几天后,有一个晚上,萨悟空忽然接到林惠敏来电,她在电话里非常突兀地说 :“萨老师,我想回答你以前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萨悟空己经全忘了。 “就是,关于,你问我,是不是处女……” “噢~~”萨悟空笑起来,当时,纯粹是逗她的,没有其他含义,他想到廖言 说的有关“两听青岛啤酒”的故事,觉得,女人,在这种事上,确实是各各不同的。 “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见萨悟空没反应,林惠敏就直接回答了,她说, “现在,我可以来找你了吧。” 后来,林惠敏来了,他们断断续续相处了一阵。后来,不知怎么,又分手了, 渐渐又断了相互之间的音讯。这是一个平平谈谈的故事萨悟空不愿多提这件事。小 姑娘还是要面子的。 他回头看到马财雄正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直对他笑。 “兄弟,”马财雄招手让他过去,“你还有一封信在我这里。” 信?谁写的、怎么会在他那里?萨悟空连忙过去,谭龙他们一行都在走廊尽头 的一间大包房里。 马财雄从皮包里取出信,悄悄塞进他手里。 “谁写来的?”信封上没有落款,署名的笔迹也不熟悉,“奇怪。” “拆开看吧,难得啊,”马财雄说,“也许是一封情书呢,我都羡慕死了,这 年头还有鸿雁传书。” 萨悟空急忙拆开,匆匆浏览一遍,是李梅丽写的,她果然出事了,她得了重病 ……萨悟空心头一沉,整个包房里的人都开始取笑他,连周思同也加入了取笑的行 列:“萨老师是一个高人啊,我千里迢迢运来的花,被你不动声色地轻巧摘走……” “那里,那里,”萨悟空心里不是滋味,他把信塞进口袋,转移话题,说, “我是搞后勤的,今天,为我们马老板物色了一个艺术总监,还有一位漂亮的上海 小姐,一个唱英语歌曲的女歌星,怎么样,想不想欣赏一下!” 自然获得热烈反应。于是,萨悟空下楼去把黄蔚一行叫上楼。 当他们围着黄蔚的时候,萨悟空悄悄溜出去,他躲进一间没客人的小包房,打 开李梅丽的信,信不长,但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了,现在谁还写这种信?他仔细看起 来:亲爱的萨:你好! 首先祝你大难不死,重新获得康复。 你心里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不辞而别,这件事的细节,我不想对你说了。 正如我给你的电报里写的,本来我想我们还会见面,我会来找你,我时刻期待着再 见的这一天,待到重逢时,我会把这一切详细告诉你。 可是很不幸,再不会有这一天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夜晚, 我贴在你身上时,多次对你说,我心疼,我还让你用手按住我的乳房说,是这里这 里,其实,这是双重的,当时那一刻,我的的确确产生一种爱,爱得心疼,另外, 我的肌体里,同时在孽生一种可怕的癌细胞,它己经在扩展,在吞蚀着我脆弱的生 命,我回到家乡,经检查,是乳腺癌,已经是晚期了。 真可怕,我一下垮了,生活,对我马上就要划上了句号。想想这几年拚命争夺 的这一切,对我已经毫无意义。这半年来,我经历了从彻底绝望,到重新燃起一丝 生活的希望,作一次最后的挣扎,这样一个过程。其中,家人的鼓励和期待是一个 因素,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和你热烈相处的几天几夜,我们之间, 虽然没有过长远的承诺,但这短暂的燃烧,是何等的炽烈,何等的真诚,何等刻骨 铭心,让我无法忘怀。 真的,我是爱你的,深深地爱着那一刻的,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束紫罗兰色的 洋百合永远将散发醉人的芳香,直到我生命的终了……为此,我要感谢你,真诚的 感谢。 当我听到你出车祸,便从胸科医院房床上拔掉吊针,到你住院处探视,我见到 了你,我见你还好,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散步,完全恢复了健康,心里感到莫大安 慰。但我们不能见面,这个故事己经结束,让它留在那个春天,留在百合花永远永 远的芬芳中……不要来找我,我己结束在上海的治疗,回老家去了……再见,亲爱 的! 永远爱你的梅丽萨悟空心头涌动着一股酸楚,呜咽着,很久没有过了……这种 内心深处的涌动。人,还是有真挚情感的,就好比各种线路,现在都深埋到地底下 去了。 人,在贪婪的本性驱使下,疯狂而匆忙地追求流行时尚、快餐文化、物质享受 和短暂的官感剌激,已经把心灵消蚀,将情感忽略,但这些基本的东西,千秋万代, 都不会变,永远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 他想起德国哲学者本雅明描述过的一个形象、确切的比喻:人类正在把他们最 好的东西象垃圾一样,一一抛弃,而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拣垃圾者,在人们熟睡的 时候,在黑夜里,勾着脑袋、弯着腰,去捡回那些被人类丢弃的好东西。 萨悟空有两种形象,一种是在现实中吃喝玩乐、醉死梦生,一种是只有他自己 能看见的形象:一个捡垃圾者。他愿意做这样一个“捡垃圾者”。 这个形象,就浮现在在那里,有时竟看得那样分明,此刻,它像一个幽灵,就 在这一间静寂的包房里飘忽,就在一批寻欢作乐的人的身边游荡,就在穿着袒胸露 背的夜礼服和花花绿绿的日本和服的小姐们之间穿梭,就在这一幢纸醉金迷、穷奢 极侈的小洋楼里出没,就在爬满紫藤的花架上空升腾、舞蹈,就在那两株名贵的香 樟树枝叶间闪烁着它迷人的光芒、伸展着它的天使般的翅膀在盘旋、翱翔…… 这个形象,也许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梦。这个梦,是不需要兑现的,只要 牢牢记住就够了,它千秋万代存在,只要你有特殊的眼睛,就能见到,它时时刻刻 与你同在。 他知道,他前一个形象迟早要破碎的,这个形象,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天 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经受不了时间的考验,它的消逝、乃至毁灭,是迟早的事情 ;他有这种预感,毁灭,正在临近,就像那一辆白色的林肯轿车,砰嘭一声、火光 冲天,毁于一旦。 刚才在大包房里,他仔细观察坐在沙发角上的谭龙,发现他的印堂发黑,始终 铁着脸,一言不发。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他肯定面临非常严重的事态,他会出什 么事呢? 萨悟空走出小包房,对站在门外的女服务员说,你过一会儿进去告诉谭总,说 萨老师有急事走了。 萨悟空决定先走一步,他想,到外面走走,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他要想一 想,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尾声这天夜里,萨悟空独自坐在一家装璜简单的小酒店里。 这会儿,他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这家小酒店是姊妹俩开的,店名叫姊妹花酒 苑。他和老板娘姐姐关系不错,有时,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调调情,他对姐姐说: “什么时候,我灵感上来了,为你们姊妹俩写一个剧本,剧名就叫《海上两姊妹》。” “好啊,”姐姐将近三十岁,未婚,颇有几分姿色,被一个大款包着,这家酒 苑就是那位大款出资为她开的。妹妹长得更俏丽,有一个在南方经商的丈夫,她常 带一些迷恋她的客户,到这里开销,被她玩耍于股掌之中,故事一个接一个,都被 萨悟空看在眼里。 萨悟空还能想到自己的老本行,说明情况正在好转。 这段日子,谭龙那里也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出事的迹象。看来是自己神经过敏, 是一种宿命论在作怪。远东迪科广场生意火爆,成了沪上一大热点。总经理马财雄 几乎天天挂电话来,让他去玩:“把你文艺界的兄弟们全叫上,给我们远东增添一 些光彩。” 他介绍过去的高中旭,把演出一摊子搞得有声有色。那个黄蔚由于长着一双惊 人美丽的大眼晴和惠特尼。休斯顿风格的演唱,没多少日子,已经在那里红得“爆 棚”。 据说,她演唱时,台下送花篮的大款不计其数,演唱结束时,停泊在外,抢着 接送她的豪华轿车有十几部。黄蔚为此非常感激他的推荐。 一天下午,邀请他到锦沧文华大酒店喝茶,他又帮黄蔚在大报上宣传了一番, 几天后,日本和新加坡的娱乐公司先后跟她联系,争着要和她签约。 一切好像都很顺利。 前几天,萨悟空还在姊妹花酒苑请林惠敏喝了几听青岛啤酒,故事虽然平淡, 毕竟有一种秋天这个季节特有的宁静和安谧的氛围。也算不坏。 下午,又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荒野来电。自从春天在绿岛三温暖聚会后, 他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孙利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回,他又好像从地下突然 冒出来,在电话里大声喊叫:“兄弟,赶快过来,抢人民币的好机会来了,我现在 在海口炒地皮,已经几个亿赚到手啦,你过来办一个咨询公司,我打几百万到你账 号上,让你发笔咨询财……快、快,今天晚上就飞过来,我在五指山宾馆等你,过 了这一个村,就再没下一个店啦……” 萨悟空被他被他充满激情的煽动,说动了心,他走在路上,还在考虑:是不是 该换一个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不过,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蹊巧的事,使得萨悟空在姊妹花酒苑坐到现在, 仍在反复掂量这件事。 这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被人跟踪了。一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对他说:“朋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怎么回事?”萨悟空有些猝不及防。从长相上看,这人很象是维持秩序部门 的工作人员。 萨悟空脑子一转,想自己没有什么大事,值得惊动他们,便也坦然地说:“好 吧。”他还存有一种好奇。 萨悟空把他带到了姊妹花酒苑。 “倒杯水就可以了。”他进门就说不吃饭,坐下后就开门见山说:“是你的一 个朋友委托我来转告你,最近你要注意-点,少去南空招待所,也最好别到远东迪 科广场去。” “为什么?”萨悟空问,“有人要出事、谭龙?” “这你就不要多问。反正,听进去,没错的。” “好吧。还有一个问题,委托你来转告我的朋友是谁?” “这你也不要多问。”说着,他起身就走,回头又扔下—句:“记住。不要到 处去打听,对你没好处。” 萨悟空倒被一下子唬住。他坐在姊妹花里想了一阵,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 其无,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当即去民航售票处,买了一张第二天中午,直飞海 口的机票。他妈的,老子远走高飞。 他想,上海的故事可以结束了,至少,这一场戏,可以落幕了。 萨悟空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如果他觉得真值得,豁上命,他也会上的。只是 他活了四十年,还没见到一件事,值得他豁出去的。 那天夜里,他最后决定到远东迪科广场去,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事“砍头 只当风吹帽”,萨悟空诗性大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管怎么样,和谭 龙朋友一场,人家对自己也不薄,不说两肋插刀吧,去看一眼,总没错。和他道别, 也是应该的,那又有什么呢? 于是,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远东迪科广场。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弯弯绕”, 载着他在上海西区兜圈子,说这条路不能大转弯,那条路又是单行道,转到后来, 他这个“老上海”也被带进了迷魂阵。 就像回到那个春天的下午,街上见不到车辆和过客,行人道上栽种着菩提树, 萨悟空像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座废旧仓库当然是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有如 一架波音777 飞机造型的全透明的庞大建筑。 出租车司机把他放下后,一溜烟跑了。他抬头望去,远东迪科广场六个金红色 的霓虹灯管大字,在机头熠熠闪光,他看到谭龙和马财雄他们在头等仓豪宴宾客, 一群上海美女,打扮得像古装戏里的嫔妃,有如彩云般萦绕在豪客们的四周,“哥 俩好啊、五魁首啊、七七七啊……”他甚至听到了谭龙划拳的口令,这种灯红酒绿 的欢庆场面,也不像是什么凶兆。他妈的,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在开老子的玩笑。 萨悟空穿过马路走到远东迪科广场门口,被一群男、女“吊模”(即拉皮条者) 围住:“先生,小姐要吗?”“先生,要我陪你吗?” “去去去,不看看人头,你以为我是巴子?”萨悟空像赶苍蝇一样驱走他们, 径直走到飞机的舷梯口。 看门的老头换上了藏青色华达呢长大衣,也像和国际接了轨,见了萨悟空,他 便操着时下娱乐厅堂里流行的称谓:“阿哥,来白相啦!” 萨悟空知道,在谭龙那里,他的脸就是一张通行证,门票像贴在额头上。他大 大咧咧地摆摆手,穿过如织的人流,钻入迪科广场正厅。 整个舞厅像处于巴西狂欢节的狂潮中,美国引进的高倍斯音响震耳欲聋,地动 山摇,阶梯式舞厅格局上,一层层男男女女全都像“玖瑰秀”演唱组合,在羊颠疯 般的抽搐、狂呼、乱蹦乱跳。这里是一群红发日流少女在摇曳着长发,那里是一帮 黄发的韩流少男在摆动着精瘦的脑壳,三三两两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也混杂其间 摇头晃脑,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来自异国的香水气味,以及发自内心深处的各种人 等的血腥的欲望。 黄蔚站在高高的演歌台上,在她的脚下摆满了各种鲜花,她就像一个凌空飞升 的花仙子,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捧场的追星族,挥动着森林般的手臂。 黄蔚流星如炽的目光,远远就扫见了他,给了他一个性感的飞吻,并随即宣布 要唱一支香港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她说,要把这支歌献给她最最亲爱的萨 老师,引起台下她的膜拜者一阵骚乱,黄蔚像一个骄傲的公主,根本不理这个茬, 她我行我素,用惠特尼。休斯顿的唱腔,唱道:我一见你就笑\ 你那翩翩风采美妙 \和你在一起\我永远没烦闹…… 边唱边向他丢媚眼,在这种气氛下,萨悟空也有些晕乎,也快要腾云驾雾,摇 摇欲坠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高中旭,连忙扶住他,说:“萨老师,萨老 师,去看看我的俄罗斯少女时装表演队……” 他见另一处T型舞台上,一队身着三点式泳装的金发女模特,在向观众显示她 们青春靓丽的美妙肢体和欢快澎湃的异域舞姿,黑人歌手“哇啦哇啦”梳着三十九 根小辨子,也在一边摇摆,他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为其助兴。 “萨、萨、萨……”没想到的是欧阳明丽又从身边冒出来,萨悟空伸手去挽她 的蜂腰,“走,我们跳舞去。” “好啊,”她也不结巴了,原来不是她,是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主持人燕燕。这 是一个错觉,他以为全世界只有欧阳明丽一个模特,萨悟空知道这是自己中了荒诞 戏剧的毒太深了。他忙对燕燕打招呼:“你不是到老成都吃火锅去了吗?”“萨先 生,”燕燕挽住萨悟空说,“我明天要离开上海,到海南岛拍外景,今天,是最后 一夜,我们去跳最后一个舞吧。” 他和燕燕在最小的一个圆型舞池里,跳的是那种最激情的“伦巴特”,舞池似 乎随他们一起摆动,整个远东迪科广场也在伦巴特舞曲中飞扬起来。 “不管你走到哪里,”萨悟空开始说胡话,“我也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嗨哎~~”燕燕在他怀里惊呼,“萨先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情了!” 总之,生活是美好的,萨悟空并没放弃去和老朋友兼老板谭龙道别,他没有理 由怀疑,在这样一个盛大的节日里,有人会走向他的末日。他攀上一层层台阶,穿 过长长的紫藤花廊,迈入最高一层被香樟掩荫的豪华包间,他见谭龙正在和朋友干 杯,那酒杯里装的是像鲜血-样的干红,他正要跨入包间,忽然听到身后一片骚乱, 他赶紧往下看,只见舞厅的四个出入口,冲进一批穿便服和穿制服的人,其中穿便 服的都在厉声喝叫:“大家不要乱,我们是特警!” 萨悟空惊呆了,他分明记得,这个场面早就在他的视野中映现过,早就在他的 预感中彩排过,神秘的陌生男人也提醒过,该出现的,它是一定要出现的,就象毛 泽东曾经说的: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也只能随它去了。 这是一场好戏,至此,萨悟空就完全进入旁观者的角色,他转身想去和谭龙探 讨下一幕的剧情该怎么安排,包间里正在上演的这一幕,才是这场戏真正的高潮: 两个便衣走到谭龙跟前,一个打开锃亮的镀铬手铐,一个出示逮捕证,对谭龙说: “你被捕了。” 萨悟空还是走进包间,他瞥了眼谭龙正在签名的逮捕证,罪名一栏上分明写着 :故意杀人。谭龙签完名,抬头正碰到萨悟空的视线,他对他平静地笑笑,什么也 没说,跟两个便衣走了。 第二天中午,萨悟空在虹桥机场候机厅,又见到意外的一幕:那个口气很大、 气度不凡的港商钱大宏,戴着手铐,被两个公安人员押着,从专用通道出来。 后来,萨悟空从海口打电话给上海的朋友,才知道,这家伙是一个国际金融诈 骗犯。而周丽娜早和他分手,到玻利维亚定居。有时,也回上海,客串一些文艺界 的活动。 萨悟空登上飞机的舷梯,他坐在距舱门口第一排靠走廊的座位上。此时,他内 心很安宁。他从重要的朋友那里获悉,不久前,谭龙让司机小党动手,用锋利的牛 角刀把那个女人的脑袋割了下来,用汽车把她那具无头尸体扔进涨潮的钱塘江,原 以为钱塘潮水会把这具无头女尸卷入东海,飘到太平洋,永远消声匿迹。可是,他 们错了,钱塘潮水反卷回来,把它抛上了堤岸,几天后,就查明了死者的身份。那 个女人,生前还给家人留了一盘录音磁带,她在磁带上留言:哪天,我失踪了,你 们就去找谭龙。这个故意杀人案很快就告破。谭龙在劫难逃。 萨悟空不愿再想到这一幕。他想,我应该开始—种新的生活。荒野在召唤。他 怀揣着一颗平和的心。旅客陆续登机,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咦~”燕燕很惊奇,“你怎么也在这架飞机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 “什么呀!” “不管你走到哪里,”萨悟空说,“我都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燕燕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她给萨悟空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到三亚找我。” 萨悟空没去找她。他知道,飞机上的话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他也没找到那个 另外的人。 不过,据说他和荒野在炒地皮上,大大赚了一票。要不是最后在海甸岛买进一 千亩草滩,在“头部”被套,现在也可以算是一个亿万富翁了。 多年后,萨悟空从一个知情人那里获悉了谭龙最后的一刻。 当狱警在死囚室给他照相,验明正身时,谭龙还问拍摄的警察:“你的相机是 奥林巴斯Z00M105 型的吧?”法警夸奖他,有眼光。在执刑场上,他还对执法刑官 说:“执行完,别忘了用铁勾,在我脑袋窟窿眼里掏一掏。” 据说,那样死得快,可以减少片刻的痛苦。 谭龙这一段最后的故事传得很广,有人竟还连声称道:一条好汉。 可是,萨悟空却不以为然。他回忆起,谭龙对他的最后一笑,那笑意分明是空 空的,没有任何内容。有一个从外地离休回沪养老的监狱长,在街边公园和萨悟空 下象棋的时候,告诉他:“人在宣判死刑时,他的魂,就就先走一步,到执行时, 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了。我一生见过成千上万死囚,没有一个例外。我相信, 人是有灵魂的。” “不知道,”萨悟空没有和前监狱长探讨人的灵魂问题,他回忆起,戴着手铐 的谭龙的背影,他记得,谭龙那一米八几的魁武身架,像一片剪纸一样,在空气中 飘行,他是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带走,仿佛就像老监狱长说的,他早己是一具空壳, 他的灵魂己经先走一步了。 多年以后,一个春天的上午。 萨悟空记得,去和一个女人约会。他打的到郊外,不知怎么,撞见了一座古刹。 古刹名曰:了空寺。 这座寺院似乎和自己有着什么因缘,他便走进门庭。 “施主,前来履约,善哉善哉,”一位僧人出现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喃喃诵 念道:“尘缘未了,迷津难渡,魔障缠身,岂容自溺,恩仇情怨,转眼皆空,是非 曲直,莫衷一时,功名利禄,置之度外,及身抽身,切记切记。” 萨悟空不觉心里一动,但他返身见到了相约的女人,便又欣然迎上前去,把僧 人的偈语扔到脑后。可是,他怎么也走不到那女人的跟前。情急之下,便醒了过来。 ------ 翠微居 回目录 回虚阁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