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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萨沙(4)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她头脑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人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划一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九点十分,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如不是她任性这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来不及了。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是为了同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新开头。他想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总之是不想见就不见,想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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