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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主任(4)


  四川路上的夜晚是要平凡和实惠得多,灯光是有一处照一处,过日于的灯光。那酒楼的饭也是家常的,虽是油烟气重了些,却很入口。玻璃窗上蒙了人的哈气,有点模糊。窗里倒显得暖暖融融的,滋生着一些同情。李主任松开王琦瑶,让她坐回位子上,说他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给王琦瑶住。他会经常去看她,假如她觉得寂寞,可以有时让母亲陪她,当然,他也会替她请个小大姐。她要愿意,可以去读大学,不读也不要紧,反正不做女博士。说到此处,两人又微笑,想起上一回的情景。王琦瑶听他说完,本已是严丝密缝,挑不出错的,可总也不好一口就答应。想了想说,要回去问问父母。这文学生气的话,又叫李主任笑了,伸过手抚摸下她的头,说:我就是你的父母。这话却把王琦瑶的泪说下来,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辛酸,一下子溢满了胸口。李主任沉默着,却是比王琦瑶还懂得她这辛酸是从哪里来。这一类的眼泪,他不知见过有多少,虽都是一挥而去,可光是沉淀下来的,也有一层底了,略有波澜也会泛起。当年他年轻气盛,什么都可在手里握成燕粉。经历变了,他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个巨手中,随时可成燕粉,这只巨手就叫命运。因此,王琦瑶的眼泪就像也是为他流的,触动他的心。王琦瑶哭了一阵不哭了,擦干了眼泪,眼圈红红的,瞳仁却是清澈见底,能映出人影来。神情反是轻松些,也坚决些,好像完成了一个告别的仪式,从此就开始新的阶段,轻装上阵了。她问,什么时候能住过去呢?李主任倒有些意外,本以为她还须再够线一番,不料竟是干脆的。他迟疑说,任何时候。王琦瑶就说,明天呢?这一来李主任就被动了,因那房子只是说说的,并未真的租好,只能说还得等几天,这才缓住了王琦瑶。

  以后的几天,李主任几乎天天同她一起,吃饭或者看京剧。李主任虽是南方人,却因在北平呆过,就迷上了京剧,家乡的越剧却是不能听,一听就起腻,电影也是要起腻。京剧里最迷的是旦角戏,而且只迷男旦,不迷坤旦。他以为男旦是比女人还女人。因是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而女人自己却是看不懂女人,坤旦演的是女人的形,男旦演的却是女人的神。这也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也是局外人清的道理。他讨厌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也是讨厌其中的女人,这是自以为女人的女人,张扬的全是女人的浅薄,哪有京剧里的男旦领会得深啊!有时他想,他倘若是个男旦,会塑造出世上最美的女人。女人的美决不是女人自己觉得的那一点,恰恰是她不觉得,甚至会以为是丑的那一点。男旦所表现的女人,其实又不是女人,而是对女人的理想,他的动与静,梁与笑,都是对女人的解释,是像教科书一样,可供学习的。李主任的喜欢京剧,也是由喜欢女人出发的;而他的喜欢女人,则又是像京剧一样,是一桩审美活动。王琦瑶是好莱坞培养大的一代人,听到京剧的锣鼓点子就头痛的。可如今也学会约束自己的喜恶,陪着李主任看京剧,渐渐也看出一些乐趣,有几句评语还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对上话来的样子。一周之后,李主任便带王琦瑶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在静安寺,百乐门斜对面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的短弄里,有并排几幢公寓式楼房,名叫爱丽丝公寓。李主任租的是底楼,很大的客厅,两个朝南的房间,可做卧室和书房,另有朝北的一间给娘姨住。细细的抽水地板打着棕色蜡,发出幽光。家具是花梨木的,欧洲的式样。窗帘挂好了,还有些桌布,沙发巾,花瓶什么的小物件空着,等着王琦瑶闲来无事地去侍弄。给她留一份持家的快乐似的。衣柜也是空的,让她一件一件去填满,同时也填满时间。首饰盒空着,是要填李主任的钱的。王琦瑶走过去时,只觉得这个公寓的大和空。在里面走动,便感到自己的小和飘,无着无落似的。她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因是底楼,又拉着纱帘,再加上阴天,公寓里暗沉沉的,有些看不清,待到开了灯,却是夜晚的光复了。王琦瑶走到卧室,见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卜方悬了一盏灯,这情景就好像似曾相识,心里忽就有了一股陈年老事的感觉,是往下掉的。她转过身就去别的房间看,却去不了。李主任就在她身后,将她抱住,拥着她往床边走。她略略挣了几下,便倒在了床上。屋里是黑的,只有窗外传进的鸟叫,才告诉她这是个白昼的下午。李主任将她的头发揉乱,脸上的脂粉也乱了,然后开始解她的衣扣。她静静地由着他解,还配合地脱出衣袖。她想,这一刻迟早会来临。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一刻可说是正当其时。她觉得这一刻谁都不如李主任有权利,交给谁也不如交给李主任理所当然。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归宿。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顶的石灰气味,有些刺鼻的凉意。在那最后的时刻真正来临之前,她还来得及有一点点惋惜,她想她婚服倒是穿了两次,一次在片场,二次在决赛的舞台,可真正该穿婚服了,却没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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