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 /黄永玉  

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



近读海粟先生记张伯驹先生文,有大风海涛、悲怆过莫名之感。张先生绝塞生还,事出侥幸,亦是他谑也。余生也晚,然前贤文章轶事,亦有幸涉猎,故于伯驹先生行趾极生兴趣.乃知今世有如斯大妙人实千秋江山之福祉也。文化之与文化人,文化人之与家国极大极深之微妙关系存焉。人自幼及长及衰,天道也。既无从迎接,亦无可逃避。血肉之躯,纵一世英明.修养百端,乃至老来,语言喑嗟,思路重迭,自勿须愧惭?向人之理因人人皆步此归途也。豪言壮语已失,拳打脚踢难做。惟一可行者,约三数同龄,嚅嗫掌故,回味药墟经卷,打算日子而已。惜此中动静尚不谅于少壮,当今内涵风骚当更难得回旋寸尺。耻辱、荣耀、奖赏、惩责,早已颠倒翻转。张铁生为金状元,时传祥成香元帅。
老先生身处风口,自筑险境,伯驹先生焉能不倒也,倒也。梁思成、林徽因二位焉能不倒也,倒也。
余弱冠即知世上有张伯驹先生,知北京有余叔岩,稍长知故宫有杜牧张好好卷、展子虔游春图稀世名迹,知中国有盐业银行。人事诸般,均与张先生结下美缘瓜葛。大见识、大手笔,博闻风雅,慷慨大方,京华之张伯驹,言之口舌莲花生矣。
四害伏法,伯驹先生及碌碌众生得活。月入八十元与潘素夫人相依为命。某日余偕妻儿赴西郊莫斯科餐厅小作牙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手巾一方,将抹上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中缓缓隐去。余目送此庄严背影,不忍它移。半月后,惊闻伯驹先生逝世。人生常有如此巧机缘,不足怪也。余曾对小儿女云:张先生一生喜爱人间美好事物,尝尽世上甜酸苦辣,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居然喝此蹩脚红菜汤,真大忍人也。老人读书与今人有别,修德与游玩亦与今人有别,古法也。余辈他年接触张先生学问时,当知今日邂逅之意义。
夫人国画家音乐家潘素系余同行。老人手中之面包,即为其带回者。情深若是,发人哀思。
壬申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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