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81
八月中秋是个大节庆,孟氏不想在这种时候惊吓乡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
这天下山。
下山前,试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觉得一个尼姑进了村,也够醒目了。尤其
像她这样的尼姑,也不丑,又藏不尽头上蓄发,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烦
了。
想了想,穿农妇粗衣最佳,可一时也不易得。于是,她就试着向尼中女佣借一
身布衣。想了半天借口,只勉强寻到一个:日后要练武功,看穿你们这种便装是否
更利落。不想,一位女佣倒慨然答应。
八月十七正午时候,孟氏就穿了这身女佣服装,用膏药贴住脸上的美人痣,从
容走出山门,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别。
这一次,不到一个时辰就临近了康庄。只是,她并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绕了
一段田间小路,又过几处庄稼地,藏进了一片枣树林。从这片枣树林望过去,百步
之外就是康宅正门前那道巨大的影壁。康宅的前门,开在村子的最南头,可遥望
凤山。风水上为了聚气,在大门对面立了那道影壁。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一切形制。不过,她还是经过大半年的寻思,才
谋得这样一个线路。因为心宅渐渐冷寂平静后,她已经不想蒙混着进入康宅了。既
然脱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见见自家的六儿,在宅外见分明更从
容,也更干净吧。
六儿毕竟是男娃,屋里关不住他,宅院里也不够他奔跑。奶妈常带他到康宅之
外,跑跑跳跳,护他玩耍淘气。有时也到这边的田亩枣林间,掐野花,逮蚂蚱。孟
氏得闲时,也与他们一道出来。这一切情形,孟氏当然也是熟知的。
所以,思来想去,她选定了隐藏在这片枣林中,死守着,等候六儿出来。在这
安静地界,也便于向奶妈说清真相的。
现在,已经顺顺当当来到这片枣林中了,但望过去,影壁那厢却是一片冷清。
已是午后了,还不见有多少人影走动。
那老东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佣若暗中跟了来,也该跑进康家报
讯去了。
下山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时回头观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处。再说,
她现在行动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谁能轻易跟随得上。
耐心等吧。
六儿从五岁起,已送入家馆识字读书。有塾师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来玩耍
的。
可死死等到天色将晚,也未能如愿。孟氏也不气恼,起身撤出枣林,从容踏上
返回凤山的大路。
哪那么巧呀,头一天就见着?
回到尼庵时,月色正好,山门依然留着。她也不甚疲累。吃了斋饭,洗漱过,
恬然入睡。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许感动了上苍吧,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六儿。
那天康宅前门依旧冷清,只是偶尔有村人走过。后来,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驶
过来,但并未停在前门。这样华丽的车马,只能是往康家,为何不停?孟氏这才记
起:康家前门平时不大开,主客都走东边的旁门。
守住旁门,也许能更容易等到六儿吧?可旁门开在街巷里,附近实在不好藏身
的。她也只能继续守候在枣林中,六儿总有来前面玩耍的时候。
这天守到后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松弛一下,起身走动走动,就见从影
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
好像是一个眼熟的身影!
孟氏不由得一惊,忙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奶妈崔嫂!
但六儿呢,怎么不见六儿?
崔嫂走出影壁不远,就站住了,转身望着后面,又不断招手:六儿在后面跟着,
一定在后面跟着。
可他就那样被影壁遮挡着,久久不肯走出来!
六儿在影壁底下玩什么呢?
孟氏真想冲过去。为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没放弃。现在到底等来
了,与她的六儿只相隔百步之遥了。
不能错过!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冲过去了。可现在,她没有动,她不能吓着六儿。
崔嫂竟要往回返吗?
她就这样闪出来露了一面,连六儿也没引出来,就要回去了?
孟氏望见崔嫂开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几乎要喊一声:崔嫂——,六儿—
—当然没有喊出。
也幸亏没妄动,就在崔嫂往回返时,六儿终于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
夜牵挂着的六儿!他低着头,迈着缓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头踱步似的,从影壁的
遮挡中走出来,显然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崔嫂迎过去,蹲下身来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妈。
他是不高兴!
崔嫂转过身,蹲得更低,六儿就爬到奶妈背上。她背负六儿站起身来,却没向
枣林这头走,竟继续往回返了,转眼间就被影壁重新遮挡住……
孟氏没有冲出来,她一动不动伏身在枣林中,一直到天黑。泪流满面时,都没
有知觉。
回到尼庵过了许久,孟氏也没有再下山。
六儿的不高兴,压得她太沉重了。临终时见到的六儿,就是一脸的陌生和惧怕。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又远望了六儿一眼,见到的还是他寡欢的样子。才多大一个孩
子,就这么郁郁寡欢,太可怜了。
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母亲!
可她能再见他吗?能跟他说清真死和假死是怎么一回事?能说清她为什么要丢
下他,自己去假死吗?
这一切,就是跟奶妈崔嫂只怕也说不清的。崔嫂会相信她还活着,而不是鬼身
吗?
就是说清了,他们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儿带到这尼庵来常住,她更不可
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给他们压上太重的新愁旧恨?
六儿才是多大一个孩子!冒失去见他,多半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会惊吓着他
的。
孟氏想起雨地当初劝说她的许多话,就想下决心断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
山打扰六儿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儿长大一些,才宜重作计议吧。
只是,孟氏虽不断下这样的决心,可哪能真断了对六儿的挂念!尤其六儿那郁
郁寡欢的可怜情状,她是一刻都丢不下。自这次见到六儿之后,孟氏一方面是多了
理智,也就是更能为六儿着想,一方面却是念想更浓。
终于,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后,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个僻静处,等候能
远望六儿一眼。这种次数多了,她也摸熟了隐身的门道和六儿的习惯,每次下山总
能如愿。扑空的时候,被村人发觉而引起骚动的时候,很少有了。
其实,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里面“配合”的结果。正像她曾经疑心的那
样,她每次下山,康宅里头岂能不知!为了少引发白日闹鬼的骚动,那就得尽量满
足孟氏的愿望:叫她尽快见一见六儿。当然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尤
其崔嫂和六爷是毫不知觉的。暗中张罗这事的老夏和老亭,虽也是高手了,到底也
没料到孟氏会如此倔强。
他们也时时提心吊胆呢。为了预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来,除了尽量叫她如
愿,在她走后还要有意造一些闹鬼的气氛:在夜间响起锣声,之后传言谁谁又现身
云云。这是怕孟氏万一被村人撞见,好作遮掩:常闹鬼,撞见鬼也就不稀罕了。也
因此,六爷幼时就只记得,母亲的英灵常在夜间来看望他。
长此以往,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轨,除了隔些时闹一次鬼,两面都相安无
事了。
可惜天道对孟氏还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怜的一条探子之路,却未能长久走下去。
那是她“死”后第三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不说,雪还特别多。前一场雪还没有
消尽,后一场雪就落下了。只是,凤山不是怎么险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边缘,
也不是那种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热闹,来往的大道算是宽阔平坦的,
就是进山上山,也仅止于慢坡而已。所以,也无所谓大雪封山的。
但对于孟氏来说,走冰雪覆盖的大路,就艰难得多了。用现在的道理说,脚小,
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虽然一直没停止练腿脚的功夫,可征服冰雪
还是功力不够。
十月,下头一场雪时,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儿可能会出来玩雪。他喜欢雪。一
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里跑。所以,雪还正下着呢,她就下山了。
刚下的雪,松软,滋润,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这一路,孟氏并未费什么劲。
到康庄不久,果然就见着了崔嫂和六儿。虽然依旧是藏在远处望,但她能看出六
儿很高兴。他在雪地里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势滚几下,再爬
起来跑,快乐得发出了笑声。
孟氏深信她听见了六儿的笑声,清脆的快乐的笑声。
离开俗世以来,就没有听见过六儿的声音了。
三年来,更是头一回见六儿这样快乐!
这次,六儿很玩耍了一阵,孟氏自然也看了个够,全忘了雪地的寒冷。这一次
下山,也是孟氏最满足的一次。
返回的路上,她才发现雪地有些坚硬打滑。车马行人已经将路面轧瓷实了。所
幸的是,半道上有辆农家马车,见她行走艰难,执意拉了她一程。因与马车去向不
同,她在进山前下了车。临别时,车夫还顺手砍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
进山。
有这根手杖拄着,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还是滑倒好
几次,所幸没摔着哪。
这场雪没消尽,又下了更大一场雪。从此,整个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终日望着洁净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儿。几次试着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
出山便返回来。她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后来,雨地给她送来一双新“毡窝”,说今年冬天雪大天冷,穿了这种毡窝不
冻脚。所谓毡窝,就是用擀羊毛毡的工艺,直接擀成的一种毡棉鞋,相当厚,又是
整体成形,所以严实隔寒,异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脚,
鞋外套了这种毡窝,倒觉走路稳当了许多。特别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么打滑!
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这双毡窝,她可以下山去见六儿了。她当然想不到,
正是这双毡窝,永远断了她的下山之路。但这并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原来这种毡窝鞋帮鞋底一体全是厚毡,只适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适合穿了走远
路,更不便雨雪中远行。因为毡底不经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惯了贵妇,她哪里知
道这些?穿了新毡窝觉得不滑,就以为走在冰雪中远行也不打滑!
她得到这双毡窝没几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
套了毡窝,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儿准会出来的。
刚踏雪上路时,脚下还蛮舒服,既松软,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着走着,
毡窝就变重了,也开始有了打滑的感觉:毡底吸了雪水,又渐渐冻结,岂能不滑!
幸亏孟氏还拄了手杖,能坚持走出山。
但出山后行走在缓慢下坡的大道上,却开始频频滑倒了。新雪覆盖的路面上,
是整个冬天积存下来的坚冰;而她的毡窝底也结成了一层冰。所以,一脚踏下去,
稍一不慎,就得滑倒。可此时的孟氏,却没有一点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挣扎一
二里,就是平路了。何况,自做了鬼以来,什么罪没受过?摔几跤,能算什么呢。
哪料,正这样想呢,竟又一脚打滑,跌倒在地。这一次,虽也未觉大疼痛,却就势
在路边滑行不止,慌张间,已经滑落到路边的一道沟里,右脚踝就猛撞到一块坚硬
的石头上……跟着,钻心的疼痛从天而降!
那道沟并不深。孟氏在那里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农夫救回了尼庵。
雪还没停,就请来了捏骨的医先。但她还是一直躺到来年正月,才能勉强下地。那
只右脚,更是永远长歪了。
经历这场磨难后,孟氏决定脱离俗世了。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月地。她第
一失败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结束的。但她并没有剃去长发。她问雨地,不
剃度成不成?雨地还是说:一切由你。
她就留下了旧发。因为她还是不能断了对六儿的念想。只是,那已仅是深留在
心底的念想了。
杜筠青到尼庵一个多月后,神志也渐渐复原。月地就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尼庵后
的一切经历,全坦然说了出来。
杜筠青听了,惊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说:“六爷的情形,还算好……”
但月地打断她,说:“别提六儿,别提。”
杜筠青只好问:“那雨地呢?”
月地说:“死了,真死了。”
“死了?按你说的,她年纪也不算很大吧?”
“前年,五娘在天津遇害,五爷失疯不归的消息传到尼庵后不久,雨地就死了。”
“你不是说她早断了俗念,修行得心静如水,圣洁如仙吗?怎么竟会如此?”
“雨地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头天还没有一点异常,第二天大早就没有醒来。”
“自尽了?”
“不是,我看决不是。她的遗容就像平静地睡着了,与生前无异。服毒自尽的,
死相很可怕。”
“闭目收气,就无疾而终了?”
“从外表看,是这样。但她的死,还是叫我明白了:她的心底里,并不像平日
露出的神态那样沉静淡泊,她也深藏了太重的牵挂!她虽然早就毅然剃度了,可终
究也未能真出家。”
“她因为什么被废?”
“雨地极少跟我说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可我敢说,她被老东西废弃,
决不是因她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你又有什么过错?你我不是也步了雨地后
尘?”
“我没有怪怨雨地的意思,只是不明白,那个人,那个老东西,他为什么要设
这种阴阳假局?凭其财势,或妻妾成群,或寻个借口休了你我,那还不是由他吗,
谁会说三道四?”
“你真是妄为康家老夫人十多年!康家不许纳妾,说那是祖制,不能违。大户
人家纳妾本来是平常事,他们为什么要死守了这一祖制不弃?只为敬畏祖上?”
“我看不过是为图虚名吧!我刚回太谷,未进康家前,满耳听见的都是康笏南
的美德!”
“你真是妄为商家妇了!他们图的才不是虚名呢,那是由白花花的银子堆成的
实利!商家的一份美誉,也是一份能长久生利的股金,他们岂肯丢弃?康家这一份
不纳妾的美德,若在康笏南手里忽然废了,他本人也落不下多大恶名的,大户人家
都如此。但在商界传开,那就会被视为康家败落之兆!做金融生意,一有败落之兆,
谁还敢再理你?”
“原来是这样……你我不能生利,说废就废了……”“这其中奥秘,我一直
也懵懂不明。直到”临终“前,我还劝过康笏南,既然喜欢杜家女子,何不娶过来?”
“你是说我?”
“那时你正大出风头呢。他一回老院,就说捧你的话!可一说娶你,他竟大怒
了。我那时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直到”死“后,来到这尼庵修行,才算参悟明白。
中间,也受了雨地的点拨。”
“你也来点拨我?”
“一切在你。我及早将心中所藏所悟,悉数倾倒了出来,其实也是为我。我怕
像雨地似的,心中藏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密存不泄,终于将自己压死了。”
“雨地葬于何处?我想去祭奠一下她。”
“我也不知她葬于何处。”
“你也不知?”
“你忘了吗,雨地及你我都是已”死“的鬼身了。我们早都隆重下葬了,堂皇
的坟墓已成旧物,还怎么再葬?又会有谁来葬你?”
这话叫杜筠青听得阴森,惊悸,不寒而栗!
“那她的后事是谁张罗的?”
“康家吧,能是谁!只派来两个下人,乘夜间把人抬走了,一切都无声无息。
我想去送送,没人敢答应。”
“那我就到佛堂祭拜一下吧。”
“其实,你不妨就到她那座堂皇的空墓前祭奠。顺便,你也看看自己的新坟!
康家墓地,离这里也不很远。”
“你去过?”
“去过,是和雨地一起去的。”
“去祭奠谁?”
“只是去看自己的墓吧。”
“看它如何排场?”
“世间无人能见到自己死后的坟墓,我们有此幸运,为什么不去看看?”
“我可不想去。既已脱离康家,康家的墓地我也不想沾它!”
“我初到尼庵时,也是你这样。”
杜筠青已不想再说话。
月地还是说:“但你比我强。”
“强什么?”
“你没缠足,有自己的腿脚,想去哪,抬脚就去了。哪像我,受了多大的罪…
…”
“我哪也不会去,哪也不想去。”
杜筠青感到自己心已死,下了决心真要出家。她见月地还蓄着发,就问:“女
人出家亦可蓄发?”
月地说,本庵戒律不苛严,守戒不守戒,全在个人心。你我修行,本已同俗世
无涉了,处于不阴不阳间。大戒既如此划定,小戒也就无须太拘泥。
那法名呢,总该有庵主赐给吧?
月地竟说:也由自己选。雨地曾交待,当年引渡她的尼僧,即是叫她自选法号,
以牢记修行本意:自悟自救。
杜筠青便给自己起了一法号:雪地。
自老夫人发丧后,三爷就一直未出过远门。按孝道,孝子得守丧三年。杜老夫
人无后,三爷倒想为她守丧,老太爷却也没有叮嘱。
这期间,他也就没断了到城里的字号转转。到天成元老号,不免留心翻翻西安
的信报。这一向西号总是陈说,和局议定,朝廷预备返回京都,官府要办回銮大差,
我们正有好生意可做。既有好生意,为何只报不做?三爷一细想,才明白了,一定
是西号屡报,老号迟迟不允。
但他对老号的孙大掌柜也无可奈何的。想来想去,只能去探探老太爷的口气:
能说动孙大掌柜的,只有老太爷。
自兵祸有惊无险地退去,和局日渐明朗,老太爷似乎也复元如初了。三爷进老
院来求见时,他正在把玩古碑拓片。
三爷还未开口,老太爷就问:“你是来说西安的事?”
“正是……”
三爷倒也没有很吃惊,他推测孙大掌柜已与老太爷计议过此事。既如此,也就
没有什么可指望了。孙大掌柜不想成全西号,老太爷已经知道,那还能再说什么?
“西安的事,你我不用多操心,有何老爷在那里张罗呢。”
“何老爷?哪位何老爷?”
三爷真是一时懵懂住了,根本就没想到家馆的何老爷。
“还有几位何老爷!家馆的何老爷带着老六去西安,你难道不知?”
“知道是知道,只是……”
“只是个甚!何老爷以前也是京号一把好手,张罗西安这点生意,还不是捎带
就办了。”
三爷当然也知道何老爷以前的本事。老太爷在此时放他去西安,原来另有深意。
可西号的难处,不在老帮无能,而在老号不肯成全。邱泰基能看不出眼皮底下的商
机?只是说不动孙大掌柜。何老爷去了西安,孙大掌柜就会另眼相看吗?所以三爷
就大胆说:
“眼下西安也似京都,何老爷张罗京中商事,当然是轻车熟路。就怕老号仍以
闲人看他,不大理会他的高见。”
听三爷这样说,老太爷竟哈哈笑了,放下手中拓片,坐了下来。
“你还是太轻看了何老爷!他既下手张罗,岂能眼睛只盯了西安?这里有他一
封信,你看看吧。”
三爷接过老太爷递来的一纸信笺,细看起来:老仁台大人尊鉴:
此番陪六爷来西安,本是闲差,不关字号商事。只是游历之余,冷眼漫看此间
市面,竟见处处有商机!愚出号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废了,故又疑心所见不过梦
幻尔。信手写出,请老仁台一辨虚实。若所见不假,想必西号及老号早已斩获,就
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觉,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
跟着,略述了朝廷回銮在即,官府急于筹银办大差,而朝中大员又为私银汇京
发愁,这不正是召唤我票家出来兜揽大生意吗?
因为何老爷所说的商机,三爷已经知道,所以看毕信也觉不出什么高妙来。便
说:“西安商机再佳,也得老号发了话,才可张罗吧?”
老太爷就冷笑了一声,说:“仍看不出何老爷的手段?”
“何老爷的手段?”
“愚不可及!”
“愿听教诲。”
“妙处在信外。何老爷这封信明里是写给我的,暗里却是写给孙大掌柜看的。
此信由西号发往老号,按字号规矩,老号须先拆阅,再转来。所以,信中抬头虽然
是我,孙大掌柜却在我之前先过目了。何老爷信中以局外闲人口气道来,既不伤老
号面子,又激其重看西号生意,岂不是妙笔!”“原来如此。”
三爷虽觉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爷目前地位,孙大掌柜又会重视到哪?所
以也未怎么惊叹。
“我知道你想什么:此不过小伎俩尔!”
“我可未低看何老爷,只是怕孙大掌柜不理何老爷的一番美意。”
“那你猜,这封信如何送到康庄来?”
“老号派可靠伙友送来吧?”
“孙大掌柜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来?”
“他还不糊涂。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爷去西安并不是闲差。”
三爷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爷是老太爷派往西安的,孙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闲看
待。既如此,那老号为何依旧没有动作?三爷就说:
“有父亲如此运筹,我们也无须太忧虑了。和局既定,朝廷回銮在即,京津两
号的复业,孙大掌柜已开始张罗了吧?”
“你这句话,才算问得不糊涂。京津两号复业,才是你该多操心的!西安那头,
你不用操心。”
“京号没着落,西号也无法开通京陕汇路。大宗汇款不敢收揽,西号也难向官
差放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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