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78
何老爷中举后就疯疯癫癫的,他的话不该当回事吧。但何老爷来西安后,无论
对时局对生意,那可真是句句有高见,并不显一点疯癫迹象。
在这紧要关头,把何老爷派到西安来指点生意,或许是康老太爷不动神色走的
一步棋?
那何老爷关于津号老帮的预言,还或许是老太爷有什么暗示?
看何老爷那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也许真……
邱泰基正要往美处想,忽然由津号联想到五爷五娘,不由在心里叫了一声:不
好!
他猛然醒悟到,这么多天,只顾了与何老爷计议商事,几乎把六爷给忘了!六
爷没有再来过柜上,他和程老帮也没去看望过六爷。真是太大意了!
六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邱泰基立马跟程老帮交待了几句,就带了一名伙友,急匆匆往六爷的住处奔去。
到了那宅子,还真把邱泰基吓慌了:六爷不但不在,而且已有几天未回来了!
老天爷,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跟柜上说一声?
这次出来跟着伺候六爷及何老爷的,除了桂儿,还另有三个中年男仆。何老爷
住到柜上,六爷叫带两个男仆过去使唤,何老爷一个也不要。他说住到字号,一切
方便,不用人伺候。四个仆人都跟着六爷,但他外出却只带了桂儿一个小仆。问为
什么不多跟几个去,仆人说六爷不让。
“六爷出去时,也没说一声,要去哪?”
“六爷交待,要出西安城,到邻近的名胜地界去游玩。我们说,既出远门,就
都跟着伺候吧?桂儿说,不用你们去,你们去还得多雇车轿,就在店里守好六爷的
行李。我们问,出去游玩,也得有个地界吧?桂儿说,出游还有准?遇见入眼顺心
的地界,就多逛两天,遇上没看头的,就再往别处走吧。桂儿这么着,那是六爷的
意思。我们做下人的,能不听?”
“你们都比少东家和桂儿年纪大,出门在外,哪能由他们任性!眼下正是乱世,
放两个少年娃出城游玩,就不怕有个万一?”
“我们也劝了,劝不住呀!”
“你们劝不住,跟我们柜上说一声呀!还有何老爷呢,何老爷跟来不就是为管
束六爷吗?”
“他们早也没说,临走才交待我们,交待完抬脚就走了。我们哪能来的及去禀
告何老爷?”
“他们走后,也不能来说一声?”
“我们觉着不会有事。何老爷总说,朝廷在西安,什么也不用怕。”
“你们真是!六爷走了几天了?”
“今儿是第四天了。”
“雇的是车马,还是轿?”
“跟车行雇的标车。”
“你们谁去雇的?”
“桂儿雇的。”
“带的盘缠多不多?”
“带了些,也没多少。”
再问,也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邱泰基只能给他们交待:有六爷的消息,赶
紧告柜上,但也不用慌张,更不能对外人说道此事。
邱泰基赶回字号说了此情况,程老帮也惊慌了,但何老爷却只是恬然一笑,说
:“由他游玩去,什么事也没有!”
邱泰基说:“处此多事之秋,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万一……”
何老爷还是笑着说:“只要邱掌柜在西安没仇人,就不会有万一!”
邱泰基忙说:“我和程老帮,在西安真还没有积怨结仇。”
何老爷就说:“那就得了,放宽心张罗生意吧。现在西安满大街都是权贵,
哪能显出六爷来!再说,既已过去三四天,要出事,也早出了,绑匪的肉票也该送
来了;肉票没来,可见什么事也没有。”
程老帮慌忙嚷道:“何老爷快不敢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等肉票送来,那
什么也来不及了!”
何老爷只是笑,不再说什么。
何老爷说的也是,真要出了事,也该有个讯儿了。邱泰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但心里还是松宽不了。托镖局的熟人在江湖上打探一下?也不太妥当,万一传出什
么话去,以讹传讹,好像天成元的少东家又出了事,岂不弄巧成拙!他只好暗中吩
咐柜上的几位跑街,撑长耳朵,多操心少东家的动静。
然而,又过了两天,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邱泰基再也坐不住,连何老爷也觉
得不对劲了,不断催问有消息没有。
此时的六爷,正离开咸阳,往西安城里返。要照他的意思,才不想回去呢:正
是甜美的时候!但孙小姐怕耽搁太久了,叫人猜疑,主张先回西安住几天,再出来。
六爷也只好同意。当初,由太谷到达西安刚住下来,六爷就急忙命桂儿去打听,
看孙小姐到了没有。桂儿经这一路长途劳顿,动都不想动了,就说孙家一行晚动身,
一准还没到,就是明儿出去打听,也一准白跑。
六爷连骂了几声小懒货,桂儿还是不动。六爷只好美言相求,并许予重赏,桂
儿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孙家在西安也有几处字号,其中一间茶庄尤其出名。这间茶庄字号老,庄口大,
铺面排场,后头也庭院幽深,地界不小。当时西安讲究些的客栈不易赁到,孙家就
吩咐茶庄,在字号后头拾掇出一处小院,供小姐临时居住。所以,孙小姐在行前就
跟六爷这边约好了,到西安后去茶庄联络。
桂儿寻到孙家茶庄,绕到后门,就按约定对门房说:“我是天成元驻西安的伙
计,听说孙小姐要来西安,我们掌柜叫来打听一下,小姐哪天能到,讨个准讯儿,
我们好预备送礼。”
哪想,门房上下瞅了瞅桂儿,竟说:“东家二小姐,早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桂儿吃惊不小:孙家怎么倒跑到前头了!“可不是,已经到
了两天了。”
“麻烦禀报一声,能见一见孙小姐底下的人吗?”
门房又上下瞅了他一遍,就进去传了话。
跑出来的一个小仆,桂儿认得,是跟孙小姐的,叫海海。但海海装着不认得他,
绷着脸叫桂儿跟他进去。进去,也没叫见孙小姐,只停在过道说:“你们走得也太
慢了!告你们六爷,明儿到碑林见吧,早些去,不用叫我们再等。”
说完,也不容多问,就送他出来。
六爷听说孙小姐早已到了,就骂桂儿。桂儿说:“该怨何老爷,不在洪洞耽误,
我们也早到了!”
六爷心里倒是兴奋异常:孙小姐也急着想来西安!
第二天,六爷哪还敢耽搁,早早就雇了一顶小轿,只带了桂儿,赶往城南的碑
林。在轿中,六爷才忽然想到:见了孙小姐,他能认出来吗?当初老夫人安排他偷
看孙小姐,也只偷看了那么几眼,雾里看花,早没了清晰的印象。现在又女扮男装,
哪里还会认得?孙小姐那边,更是从没见过他是什么样,若这一见面,令她大失所
望,还有游兴吗?
好在桂儿倒是见过孙小姐。有次去送信,孙小姐特意把他叫到跟前,问长问短,
很说了一阵话。有桂儿跟着,认不错人,但毕竟彼此未曾谋面,千里风尘跑这儿,
一旦见面后不遂心,算什么事儿?
孙小姐毕竟是老夫人给他挑选的女人,总不会令人太扫兴吧?
等他下轿时,桂儿已慌忙凑过来低声说:“人家又早到了!”
他刚抬起头来,就见一位俊雅非常的书生,步态轻盈地迎了过来,大器地作了
一个揖,说:“六爷,兄弟在此等你多时了!”
六爷哪想到会是这番阵势,先就慌了,再近看孙小姐,更感光彩夺目,越发慌
张了,不知该说什么。
孙小姐倒笑了,跟着就眯眼瞅住他,说:“六爷,我看你有些瘦了。”六爷
听了,这才醒悟过来,忙问:“你我首次见面,就知道我瘦了?”
孙小姐又一笑,说:“我见过你。”
六爷又一惊:“见过我?在哪?我怎么不知?”
孙小姐说:“以后再告你。六爷,在西安既得这样乔装出行,那你我得另
借称呼。”
六爷就说:“怎样称呼?”
“自然以兄弟相称,我长你一岁,只好权且为兄,失敬了。”
“由你吧。”
“谢贤弟大度!”
说完,孙小姐又快意地笑了。
六爷也就顺着说:“尊兄的爽直,出我意料。”
孙小姐慌忙说:“冒顶一个‘兄’字,已失敬,哪敢再妄沾一个‘尊’字!千
万不敢,千万不敢,只称兄即可。”
“那便称大兄?”
“也去掉‘大’!”
跟着的仆佣听得也笑起来:双方跟来的都是心腹。六爷只带了桂儿,孙小姐那
头除了小男仆海海,还有一个中年老嬷。
桂儿催促道:“两位老爷快不用谦让了,也不看这是什么地界!”
海海也说:“真是,在文庙跟前还是少说吧,小心叫夫子看露了!”
大家这才正经起来,进了文庙。
西安文庙是热闹地界,只是拜夫子的不多,看碑林的多。可惜此时的六爷,无
论对夫子牌位,还是《十三经》古碑,都有些视而不见了,眼中心中就只有这位结
伴同行的孙兄。他没有想到孙小姐原来这样俊美,更没想到她这样开通顽皮,当然
也想象不出与未婚妻在一起做游戏,会是如此令他着迷。
自此以后,他与孙兄天天相约了出来,游览不过是虚名,为的只是能见面,能
相伴了在一起。孙小姐分明也一样兴奋,但倒日渐拘束了,常羞涩不语,不似初时
爽直顽皮。六爷问她:“孙兄,游兴已尽?”
孙小姐瞅住他,许久才说:“城中无一处清静,何不到城郊逛逛?”
六爷立刻说:“甚好,甚好。”
于是各自回去略作打点,会合后雇了两辆普通标车,一道出城去了。跟着的下
人,依然是桂儿、海海和那位老嬷。六爷原想请位镖局的武师跟着,孙小姐说,弄
那么大排场,反倒引人注目。就我们这样,俩穷酸书生似的,没人会麻烦我们!
想想,倒也真是。第一天的去处,原定了临潼的骊山。行到灞桥打尖时,孙
兄说:“一人坐一辆车,闷在里头一熬就是半天,枯索之极!如此下去,这不是出
来受罪呀?”
六爷就说:“那换作骑马?骑马可太辛苦!”
海海却说:“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只是怕委屈了两位老爷!”
六爷忙问:“什么主意?”
“两位老爷同坐一辆车上,不就能一路说话了?我们下人挤另一辆上,也能放
肆说笑,岂不是两全其美?就怕老爷们嫌挤。”
孙兄跟着就说:“我倒不怕,就看贤弟怕不怕。”
六爷早听得冲动了,忙说:“我更不怕!”
重新上路后,孙兄真坐到六爷的车轿里,桂儿跳到后头的车马上。这一变更,
旅途的情形就大不同了。
这种普通标车,车轿不够宽敞,两人忽然挤坐在里面,都很不好意思。孙小姐
先就叫车把式放下轿帘。
六爷无意间说:“也不嫌热?”
孙小姐就瞪了他一眼。
六爷一时更寻不着话了,只盯了瞅人家。
孙小姐便伸脚蹬了他一下,说:“还没瞅够?”
六爷脸一红,但抓到了一个话题,便说:“你说以前见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孙小姐一笑,说:“叫你知道了,我哪能细看成?你不是也偷偷相看过我吗?”
“那就明白了!老夫人也跟你一起捣了鬼?”
“哪能叫捣鬼!老夫人没跟你说过呀?男女相亲,不先过自家的眼睛哪成!媒
人才靠不住呢。”
“老夫人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们常跟老夫人一起在华清池洗浴,什么话不跟我们说!老夫人还说,西洋
男女间是先相处得心意投合了,才请媒人提亲。定了亲的男女,更能自由交往,因
为成亲前的交往,才更珍贵。哪像我们,见面都算越礼!”
“老夫人可没跟我说这么多。”
“那你怎么想起要约我出来同游西安?”
“只是忽发奇想吧……”
“不是情愿?”
“情愿,当然情愿!”
“也不怕坏了礼数?”
“我情愿。”
“你白读了圣贤书。”
“你也看不起我一心读书求仕?”
“看不起,我会跟你定亲?”
说时,她又轻轻蹬了他一下。
自此以后,观景访古退于其次,路途挤在车轿里说亲密话,倒成了主要节目。
六爷不只是沉迷其中,在精神上好像终于有了亲密的依靠。他幼时失母,总渴望一
种亲密的依傍。如此亲近的孙小姐,不只长他一岁,在气质上也开朗、有主见,更
有似杜老夫人那样一种迷人的气韵,所以叫他感到能够依靠,情愿依靠。
不过,有时在车轿里,他会叫孙小姐除去男装,一现女容。有一次,他还磨着
要看看她的天足。孙小姐捶了他几拳,还是让他如愿了。
由他脱去鞋袜后,她红了脸说:“后悔定了一个大脚女子?”
“我让老夫人挑的就是天足!小脚女人,哪能相携了宦游天下?”
“但愿不相负。”
不过,这也是他们间最亲密的举动了。每住客舍,都是各处一室,不敢逾规。
出游得如此甜美,六爷哪还愿意归去?
杜筠青初到这处尼姑庵时,木木的,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这是什么地界,有些
谁,待她如何,乃至她自己如何吃住起居,都木然失去审视意识。
在旁人看,她像灵魂出窍了,跟个活死人似的。
就这样过了月余光景,杜筠青才显出一些活气来,注意到这是一个生疏的地界,
离山很近。
不过,这地界倒很安静,也很干净,时时都飘散了一种香火的芬芳,仿佛是仙
境气息。所以,她也不免懵懵懂懂地想:这里就是死后要来的地界吧?
这里也不大,没有许多院落,只是庭院里都有树木。绿阴庇护下的那一份幽静,
的确很生疏。在前院中央,是一方精致的花池,池中有几株主干苍老、枝叶茂盛、
花朵硕大的花木。可惜花正败谢,落英满池。供在这样显赫的位置,一定是什么名
贵的花卉吧。
这天,杜筠青正在花池前发愣,就有一位跛足的老妇走过来。这位老妇,她好
像认得了,就
问:“这是什么花?”
老妇冷冷地说:“给你说过几次了,这是牡丹。”
“你给我说过?”
老妇冷冷地哼了一声。
“叫什么花?”“牡丹。旁的花,哪能开这么大?”
“牡丹?牡丹才开这么大的花?”
“你连牡丹都没见过?真是枉在京城长大。”
“什么京城?”
“京城就京城吧,能是什么?不说了。你的茶饭还吃不吃?才吃几口,就跑这
儿来发愣。”
“茶饭?”
“想吃,就回去吃!过了饭时,可没人伺候。”
说毕,老妇一歪一歪地走了。
老妇是小脚,又跛了一只,但走路很有力。杜筠青望着离去的老妇,没有立刻
回去接着吃饭。她也没记住,池中正败谢的花木叫牡丹。
这位老妇,正是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孟氏,也就是被三爷跟前的汝梅,去年在
凤山撞见的那位长着美人痣的老尼。她自取了一个法号,叫月地。
她被康笏南神秘废黜时,也如杜筠青一样,先是嗜睡,接着重病不治,然后亲
眼目睹了为自己举行的浩荡葬礼,最终被送进这座幽静的尼姑庵。当年她被废,起
因正是这位由京城归来的杜家女子。如今,杜氏也步了自己的后尘,跌落到这个世
外佛界了。月地本该有几分快意的,但她实在没有了那份心思。
她心静如死水。
杜筠青卧病不起时,月地就听到了消息。她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杜氏在康家的
末日也即将到来。那时,她心中生出的只是几分悲悯:佛性早使她泯灭了嫉恨吧。
杜氏的到来,比她预料得还要早。她原想总要拖延到五月,没想刚进三月就来
了。杜氏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憔悴苍老,这妇人似乎未经历大悲痛。以前,总是想在
近处面对了杜氏,仔细端详一回。现在,终于如愿了,却已经没有了那一份兴致。
当时的杜氏也痴痴呆呆的,真像灵魂远去了,丧失了喜怒。她与杜氏是冤家对头吧,
终于末路相逢了,却像谁也不认得谁,平静如死水。
这是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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