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18
“你叫我给你出什么主意?”
“是给老夫人出主意,不是给我。我能求动你吗?”“吕布,你不能给他出
主意。他倒懒,我给他出了道题,想治他的懒,他倒推给了你!”
“老夫人,到底是什么事呀?”
“老夫人嫌停在大野地里等你太无趣,想寻个有趣的去处,走动走动,又怕惊
天动地的不自在。”
“我可是蛮喜欢那片枣树林,又幽静,又凉快。三喜他嫌枯闷,就惦记着去热
闹的地界。我
们赶着这样惹眼的车马,往热闹处挤,那不是招人讨厌呀?“
吕布张口就说:“这有甚难的,就不会找家车马店,把咱们的车马停放了?再
给老夫人雇顶小轿,想去哪儿不能去?”
“三喜,说你懒,你还委屈呢。你看看,人家吕布立马就想出了办法!”
“车马大店那种地方,能停放咱这种车马?辱没了咱这贵重的好车不说,两匹
娇贵的枣红马,也受不了那种罪,车马店能给它们吃甚喝甚?”
“哎呀,能停多大时候,就委屈了它们!”
“我看吕布想的法子,成。只是,好不容易打发了车马,又得坐轿,还不是一
样不自在!”
“老夫人还想女扮男装呢。”
吕布就又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主意:“还用女扮男装?老夫人要不嫌劳累,想随
意走动,那就穿身我们这种下人的衣裳,再戴顶遮太阳的草帽,谁还能认出你来?”
“看看,看看,人家吕布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叫老夫人装扮成下人,我哪敢?”
“那怕甚?不过是挡一挡众人的眼。”
“我喜欢这样装扮了出去走动,跟演戏似的才有趣。三喜,你也不能穿这身惹
眼的号衣了。要不,人家还能认出咱们是大户人家。”
在康家这种豪门大家,给主人赶华贵轿车的车倌,不仅年轻英俊,还穿着主家
给特制的号衣,四季不同,都甚考究。那是一种门面和排场。
三喜就说:“那叫我穿什么?”
吕布说:“你就没身平常衣裳了?反正不穿号衣就得了。”
杜筠青对这个微服私游的出格之举,非常满意。能跟吕布、三喜一道商量如何
捣鬼,更叫她感到兴奋。
那天回康庄的一路,她就享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
三喜装扮成她的什么人好。
三喜说:“我当然是装扮成老夫人的下人。”
吕布就说:“老夫人扮的,就是我们这种下人,还能再跟着一个下人?”
杜筠青说:“就为我生了一双大脚,就非得扮成下人?扮个小户人家的娘子,
也成吧?”
吕布说:“小户人家,有几家雇佣人的?三喜他也不像小户人家的长工佣人。
三喜,老夫人扮成小户人家的女人,你就扮成老夫人的兄弟吧!”
三喜连说:“吕嫂,你这不是乱了辈分了!给老夫人当兄弟,是想折我的寿?”
杜筠青说:“三喜给我当兄弟,也不像。扮个书童琴童,倒像。”
吕布说:“小户人家,能有书童?再说,书童是跟公子,哪能跟了娘子满大街
跑?”
杜筠青说:“那三喜你就男扮女装了,扮我的丫环!”
三喜说:“我的脚更大,哪能扮女人?”
吕布就说:“大脚娘子,跟了一个大脚丫环,也般配。”
说得三人都笑了。
那天回来,杜筠青就和吕布躲在她的大屋里,试着穿戴吕布的衣束。
杜筠青是高挑身材,也不瘦弱。吕布呢,身材也不低,只是壮些,近年更有些
发福。杜筠青穿了吕布的衣裳,就显松垮。
杜筠青对着穿衣镜,看自家松垮的新样子,就忍不住笑了。换了身衣裳,真就
脱去了老夫人那种可恶相了,果然像一个小户人家的娘子。
吕布在一边看了说:“老夫人你架不起我的衣裳,一看就是拣了旁人的估衣穿。”
“我看这样穿戴了,还蛮标致呢,宽宽大大,也舒坦。小户人家穿戴,哪要那
么合身?就是你这衣裳,也够金贵,是细洋士林布吧?”
“这身还是外出穿的下人包衣,在家伺候老太爷老夫人,不是也得穿绸缎?”
在康家这样豪门大户,贴身伺候主人的仆佣,衣资也是不菲的。尤其像吕布这
样在老太爷老夫人眼跟前走动的下人,穿戴更得讲究。可她们出外,那就决不能沾
绸挂缎,以明仆佣身份
。只是,布衣也上了讲究。
“就先穿你这一身吧,你就把这身给我仔细洗洗。改日你家去,再给我寻身村
妇穿的衣裳,看我穿了像不像村妇。”
“老夫人穿了这身,我看也不像小户人家的娘子。你走几步路,叫我看看?”
“怎么,还是嫌我脚大?”说着,就走动起来。
吕布看了,说:“不是嫌脚大。看你哪像大脚老婆走路的样子?”
杜筠青想起了以前给老东西、给那些大户财主们走佳人步时的情景。那时,惊
得他们一个一个露出了傻相,可现在,老东西哪还把她当有西洋气韵的佳人看?佳
人步就佳人步吧,她就是要迈着佳人步,给他满大街走。
“走得不像就不像,莫非我还得跟你学走步?”
“不用学,你走路使点劲就像了。”
“使点劲?不坐车,不坐轿,还叫我使点劲走?吕布,你是想累傻老婆呀?”
她们正在一边试衣,一边说笑,就有女佣在外间禀报:六爷求见老夫人。
吕布问:“见不见呢?”
杜筠青说:“哪能不见?”
“那老夫人就赶紧换了衣裳吧。”
“我就穿这身见他。”
“那哪行?”
“怎么就不成?你快去请六爷吧。”
六爷进来,见老夫人是这样一身装束,真就吃了一惊。
“母亲大人这是——”
“我不知道六爷要来,没顾上穿戴礼服。你不见怪吧?”“我不是这意思。”
“大夏天,我就喜欢穿宽大的洋布衣裳,又凉快,又自在。”
“我唐突求见,母亲大人不见怪吧?”
“老太爷刚出了远门,你,四爷,就常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什么怪
呀!六爷没有去学馆?”“学馆太热,就在家苦读呢。”
“天太热了,就休歇几天,不要太苦了自己。”
“谢母亲大人。只怕负了先母的重命,不敢懈怠一日的。”
“有你先母保佑,六爷又如此勤勉,来年中举是必定了。”
“可我近来忽然明白了,所谓先母的英灵一直不散,尤其近来这次显灵,只怕
是他们编就的一个故事,只蒙蔽着我一个人!”
“六爷,你怎么忽然要这样想?”
“我已不是少小无知的蒙童了。人辞世后,灵魂哪会几年不转世投生?先母又
不是作了孽的人,死后多少年了,为何还不叫她转生?所以,我才忽然明白了,这
么多年,大家都在蒙蔽我一人!”
“六爷,为了蒙蔽你一人,就叫我们大家也跟了担惊受怕?你是不知道,我刚
来你们康家,初次给那夜半的锣声惊醒,那是怎样的情景?听说了是你母亲显灵,
我简直惊恐无比!那时,六爷你还小,只怕还不知道害怕吧?他们若故意如此,那
不就是为了惊吓我?”
“初时,许是真的,先母舍不下我。以后,先母就走了。她舍不下我,也得转
世去了。”
“就是从第二年后,那夜半骤起的锣声,也依然叫人惊骇不已。”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她?”
“你的母亲一定很嫉恨我。”
“你与先母并不相识,她为何会嫉恨你?”
“因为我做了你的继母。”
“但你并没有虐待我呀!”
“六爷能这样说,我真高兴。可我相信,你的母亲即使转世了,她也会一直在
心里守护你。”
“那先母一定回过老院,见过你。”
“你母亲没有来这里显过灵。后来我也不怕了,真想见见她,可她没有来过。”
“你就是见过,也不会对我说。”
“六爷,我真是没见过她。”
“我不相信!”
“你母亲要知道你竟这样想,她会多难受!”
“母亲大人,你一定和他们是一道的,假托了先母的显灵,来蒙蔽我。”
“六爷,你如何猜测我,都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你不可负了你母亲对你如此
精诚。你不想想,我们真如你所言,惊天动地地假托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一道蒙
蔽你,图了什么?为逼
你读书中举?可你也知道,老太爷对中举求仕,并不看重。“
“父亲和你说起过先母吗?”
“他极少和我提起的。”
六爷看着杜筠青身后那些精致的书,问:“书上这些书籍,都是为母亲大
人添置的吗?”
“我也不太知道。听吕布她们说,以前就是这种样子。可她们不大识字,说的
话也不可靠。我看,《海国图志》、《法国志略》、《泰西艺学通考》这类书,许
是为我添置的。有六爷爱读的书,只管拿去。”
“我记得前次来时,好像在书上看到一本《困学记闻》,不知是否真确?”
“那你就找吧。”
六爷走近书,依次看了一个过儿,果然翻出了《困学记闻》。
杜筠青就说:“六爷的眼光、记性这样好,那回就是扫了一眼吧,便记住了?
你拿去读吧,搁在这里也是摆设。”
“谢母亲大人。书这些书籍,也许有先母读过的?”
六爷忽然这样问,杜筠青真是没有想到。六爷今天过来,难道是要寻找他母亲
的遗物吗?
“六爷,那真说不定有。书上许多书籍,我看也是陈年摆设了。不知你母亲
生前爱读哪种
书?“
“我哪能知道?奶妈总对我说,先母生前最爱读书了,但奶妈她也认不得几个
字,说不清先母是爱读圣贤经史,还是艺文别集。我不过随便一问。母亲大人读书
时,万一翻见先母的批字,还求给我一睹。”
“我哪里能与你母亲相比,读不懂什么书的,闲来只是念念唐宋诗词。不过,
六爷既想寻你母亲的手迹,那我就叫吕布她们逐卷逐册逐页地翻一遍,凡遇有批字
的,都拣出来,请六爷过目,成不成?”
“母亲大人不必这样翻天覆地的,我实在只是随便一说。”
“反正她们也闲着无事,六爷不用操心。”
“那就谢母亲大人了。”
六爷走后,杜筠青真给弄糊涂了。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先是说不信他母亲曾来显灵,后来又疑心书里藏了她的遗笔,六爷他到底发
现了什么?老太爷才出门没几天,他就有了什么发现?
对新近这次闹鬼,杜筠青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这么多年了,那位先老夫人的
鬼魂真还不肯散去?你就真对老东西有深仇大恨,为何不变了厉鬼,来老院吓他,
毁他?痛快复了仇,赶紧去转世!哪用得着这样,不温不火,隐显无常,旷日长久,
却又一次也不来老院?你若是依然不想死去,依然对老东西情义难绝,那你也该显
了形,先来吓唬我,折磨我吧?你又总不出来!我不相信你会依然恋着老东西不走,
世上凡是女人,都不会喜欢那样给老东西做禽兽!你终于脱离了他,为何还不快走?
舍不得你的六爷?可你已是鬼魂了,就不怕吓着你年少的六爷!
杜筠青早年就有过六爷那样的疑心。隔些时候,就惊天动地闹一次鬼,总说是
那位先老夫人的阴魂又来游荡。其实哪有什么鬼魂,不过是他们故意演这么一出戏,
吓唬她这个后继的老夫人罢了!六爷也有了这样的疑心,他一定是发现了他们捣鬼
的蛛丝马迹。更可见,她的疑心不差!
这一次,老太爷在出巡前,重演这出旧戏,还是想吓一吓她吧?或者,他已经
担心她会出格捣鬼,以此来告诫她?
但六爷为何要来对她说出这种真相?是因为老太爷不在?六爷对老太爷也有成
见?
六爷疑心在这些书内,藏着他母亲的遗迹,那他可能还发现了更重要的事情?
六爷是很少进老院来的。
这些书,杜筠青早就熟视无睹了。摆在书内的那些书籍,除了《稼轩长短
句》,几本唐宋诗词,还有那卷《苏批诗经》,她就几乎没动过别的。她也从来没
有疑心过,在这些尘封已久的书卷中会藏着什么秘密。
杜筠青不由得就伸手到书上,取下了《古文眉铨》,一页一页翻起来。
翻了几页,又把吕布叫进来:“你也从书上拿本书,一页一页翻。”
“我能识几个字,叫我翻书,那不是白翻呀?”
“也没叫你认字。书上印的一行一行的字和用笔写上去的凌乱的字,能分得清
就成。一页一页翻,遇见手写的字,你就告诉我。就这点事,还做不了?”
吕布听说是这样,也随手取了一册,翻起来。
只是,翻了不大工夫,杜筠青就烦了,合了书,推到一边。罢罢罢,就是真有
厉鬼来,也吓不住她了!她还是要微服出游,自由自在几天。
吕布见老夫人歇了手,便说:“我还得给你洗涮这身衣裳,有空再翻吧。”
“你还得给我寻顶草帽吧?寻顶干净的。”
老太爷走后,六爷倒是真想闯进老院,发现点秘密。可惜,他还什么也没有发
现。他对老夫人说,已不再相信先母的英灵曾经守了他好几年,那不过是谎称,但
愿先母不会责怪。不这样说,哪能套出那个女人的话来?
老太爷不在了,请求进老院,老夫人不便拒绝。但进去了,就四处乱钻,见人
就问,那也不成吧?老院里的下人,一个个都是老太爷特别挑拣出来的,没人对你
说实话的。向老夫人打听,那更是与虎谋皮了,再傻也不能那样做。想来想去,六
爷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托词。既然先母早已转世去了,多年闹鬼不过是一出假戏,那
准能引出这个女人轻易不说的一些话来。先母死得屈,还是不屈,听听这位继母
说什么,也多少能看出些痕迹吧?
六爷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的应对竟如此不露一点痕迹。她仿佛比谁都敬重先
母!又仿佛比先母还要疼爱他。他不过随便问了一声,书里的书籍是否有先母读
过的,她便要叫人为他搜寻先母的遗笔。
想搜寻,就寻吧。能寻出来,就是片言只语,那也真要感谢你。
其实,六爷去寻那本《困学记闻》实在也只是进入老院的一个借口。
初入老院,一无所获,六爷只能再觅良策了。
学馆的何老爷,是位疯疯癫癫的人物。他说的话,大多不能深信,可有时也说
些别人不敢说的话。何老爷来家馆任教职,也有四五年了。老太爷闲来,也常与他
聚谈。家里的夏管家、包武师,他也爱寻人家抬杠。他又是置身局外的人,也许还
知道些事?
所以,六爷就有意缠了何老爷,扯些学业以外的闲话。
老太爷出巡后,何老爷变得异常兴奋,也总留住六爷,扯些闲话。只是,他爱
扯的,尽是些码头上的商事。
那日,本来是向六爷传授应考策论的谋略,忽然就又说到老太爷的出巡。
“孙大掌柜,他就是太不爱出门!统领着天下生意,不通晓天下时势,就是诸
葛孔明,也得失算。孔明会用兵,可他再世,也做不了生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今日商场,哪还有那种便宜事!我看,不是老太爷拉扯,孙大掌柜他才不想出这趟
远门。”
六爷乘机说:“何老爷,你也不出门了,何以能知天下时势?”“我住京号
十多年,沪号,汉号,东口字号,也都住过,足迹几遍天下,岂能不知当今时势!
他孙大掌柜去过哪儿?尤其近十多年,窝在老号而已。《系辞》有曰:”富有之谓
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今天下日新,你只是不理,德岂能盛,业何以富?“
“那老太爷真该换了你,接替孙大掌柜领东。”
“六爷你不要讥讽我。你们康家真要选了我领东,天成元早盖过它日升昌,成
了天下第一票号。顶了这个倒灶的功名,什么都谈不上了。”
“何老爷,我正苦读备考,你却这样辱没功名,对圣贤事大不敬,是成心要连
累我呀?就不怕先母的英灵来惩罚你?”
“哈哈,我是早已受了惩罚了。再惩罚,又能如何!”
“那我就祈求先母,什么时候,再来恫吓你一回!你要误我功名,先母一定会
大怒的。”
“先令堂大人如有神通,还望祈她摘去本老爷的功名。”
“何老爷今日是否饮酒过量了?”
“老太爷不在,老夏他哪里舍得给我多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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