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 第十五章 从离开潼关后,沿途流浪了一个月,田宏昌终于到了平罗。他从这个小站下了 火车,没找到顺路的车,就急急忙忙步行朝回赶。 没有雨,没有云,天上有日头。 风很暖,风也很干。田宏昌走热了,很饿,也很渴。他只拿起小皮囊喝了几口 水,没有停步。到了黄河边,招了只羊皮筏子过了河,中午时分就到了沙乐县。 一进县城,他惊讶地差点叫出来,城里怎么到处是人? 一打听,原来从陕西迁来的移民都涌进了县城,要求回陕西。田宏昌感到意外, 也有点高兴。他没想到,半年来,沙乐这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高兴的是,再要回 陕西跑马滩就用不着提心吊胆。他在城中走,到处碰到的是移民。凭那些老陕话, 他能听得出不少人就是跑马滩人。于是,他就生出找熟人的念头。 他先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吃饱了饭,喝足水,这才拍拍肚子,换了一套新衣 服,准备去上街找熟人。他那一件新衣服,是件蓝色的干部中山装。四个兜,一身 平。这件衣服是在潼关过年时给自己缝的。他除大年那几天穿了外,一直裹在包袱 里没舍得。现在回到了沙乐,他觉得该穿着得讲究一点,好让熟人觉得自己这几个 月在外面还混得不错。他上下打量一遍自己,自觉得还满意。末了,他又想起了一 点,翻出个旧钢笔别在上兜上。 他上了街,跑了两圈,却没有找到一个熟人。他有点灰心,于是,又回到了旅 馆。 一个头戴白帽瓢的老回回(回民)坐在门口晒日头。日头红,暖洋洋的。老回 回,懒洋洋的。老回回的口里噙着一杆长烟袋,烟袋上冒着一圈圈的青烟。 “老汉伯,吃了么? ”田宏昌先问候。 “吃了? ”老回回不解地眨着眼睛。 田宏昌自己心里先笑了。他笑自己。自己家乡黄河滩那一带,人们互相问候都 是用“吃了没? ”这句话,相当于城里的人“你好!”。显然,沙乐这一带人并不 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老汉伯,晒日头? ”田宏昌又问。 老回回点点头。 “城里出啥事了? ”田宏昌估意问。 “老陕移民在闹事!” “闹活啥? ” “啥? 娃,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老回回来精神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讲, “怕怕嗯,来了好近千人哩,把县政府围得严扎扎的。移民闹着要回陕西……咦, 你咋也是老陕口音? 该不也是移民吧? ” “不不,我不是!”田宏昌说,“我是陕西人,从省里来出差的。移民这样胡 闹,这不是反对政府嘛!是要招祸的!” 老回回说:“搬家穷十年,这理儿你不懂? 陕西关中八百里米粮川,移民谁还 愿意来这? 甭说让我去瞎瞎地方,就是去金山银山,我都不去。我死了,都守我这 个家。招祸? 招啥祸?--咦, 我咋看你不象是个干部? 如今,党号召给党提意见 哩,移民这个意见难道就提不得? ” “党号召提意见? 谁说的? ” “我老老的,还哄你不成? 我是从报上看的。我订着报纸。我这拿报纸给你看。” 田宏昌说:“我出差有几月了,一直来都在外面跑。把你的报借我看看。我就 住在这店。” 老回回去了,一会儿又来了。原来老回回就住在这个旅馆的隔壁。老回回手里 捧着一沓子报纸。田宏昌拿了报纸道了谢,钻进旅馆的房间用了近一个钟点才将报 纸草草浏完。 看来,这几个月中国发生了好大的事。他不知道。他这几个月完 全没打听过中国的世事。从报上的情况看,几月来,全国城市里都开展了大鸣大放 运动,党也开始整风。报纸上都登的是给党和政府提的意见。他感到吃惊。吃惊之 后,细一想,又不惊了。这肯定是党领导的一场运动,他对这点深信不疑了。因为, 他这多年来一直就认为报上的话就是党的话。 田宏昌把报纸还给老回回,就决定到县政府去一趟。移民既然到县里闹事,那 儿肯定是移民最多的地方。说不准儿,在那儿会遇到熟人。没半个时辰,田宏昌来 到了县政府的大院前。 这里果然人山人海,足有五六百人涌在县政府的门前。门口有几个工作人员守 着,不让移民进去。移民们乱吵乱喊。有的喊着要见领导,有的叫着要回陕西。可 是,工作人员不同意,没有一个人敢冲进院子里去。稍外,松松散散的人围成一堆 有一堆在议论什么。几个老汉抽着旱烟袋愁眉苦脸的站在一边。最外围,是一些妇 女和看热闹的小孩子。 有个女人引起了田宏昌的注意。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妇人。那个脸庞,田宏昌总觉得好似从哪儿见到过。但 那副淡淡的愁容,田宏昌却是非常陌生。田宏昌不由心里一动,便朝前走去。 一个天真的小女娃牵牵那女人的褂子。那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苞谷面窝窝头塞 进小女娃肮脏的小手里。小女娃便狼吞虎咽地塞进口里。那女人把小女娃抱在怀里, 亲了亲,笑了。 呀!那不是杨桃花的脸么? 神神地似了! 田宏昌怔住了。他不敢前,又不愿退。他硬生生地在那儿呆看了半天。 小女娃吃完了窝窝头,抹抹嘴,小手又伸向那女人。田宏昌不由自主地跑到旁 边的一个饭馆里买了两块烧饼,想送给那个小女娃。可当他转回来时,那女人已牵 着小女娃向那头的一个巷道里走去。他紧紧地跟了过去。 巷道深。 深得没有尽头。 田宏昌才在巷道里走了几步,眼一花,前边的女人和小女娃就不见了。田宏昌 一阵茫然,失神地站在那儿。他怀疑那女人就是杨桃花。他开始不相信杨桃花在黄 河那次涨大水时被淹死。 田宏昌怏怏地重新回到县政府门前。他没朝人群中挤。他和闹事的人群始终报 持着一定的距离。他靠在一棵大树上抽着烟,眼光却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希望那 个女人能够重新出现。 “别动!”突然他身后响起了冷冷的一声。随即,他觉得一个硬硬的枪口顶在 了他的后腰上。 “我不是闹事的。”田宏昌慌忙分辨。 “别说话!别转过!朝那边走!”后面的公安还是冷冷的腔,但却有点怪怪的。 腔调象是有点感冒,又象是掐着鼻子说话。 田宏昌心里怕怕的,但表面上还装得无所谓的样子。 后边的公安用枪顶着他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巷里,又让他举起手,然后从后边用 手搜去他手上的那两个烧饼。田宏昌这时心里有点怀疑,因为政府的公安从不搜吃 的。田宏昌放了胆转过身。哈!原来是油娃。油娃用个小擀面棍顶着他,另一只手 正拿着饼子大口大口地啃。 “你这狗日的!怪不得我咋听着声怪怪的!”田宏昌先把油娃美美骂了一顿。 “宏昌哥,怕了没? 看你吓得腿都打颤,差点儿尿到裤子上去了吧!”油娃笑 得咯咯咯。 田宏昌又把油娃说了一顿,然后询问起油娃回来后这几个月的情况。 油娃从和他分手以后,径直回到沙乐。过了冬,消了雪,闹了春荒。政府开始 救济移民,每人每月供给八斤粮。可是,移民的生活还是非常的艰难。加上环境的 恶劣,移民的情绪开始不稳起来。有些人搞起了串联。移民要闹事的风声愈来愈紧。 终于,到四月,呼啦一声,成千移民涌进了城。油娃也是这次跟着别人来到城里的。 他们整整在这里上访已经待了三天。 从油娃的口里田宏昌得知黑丑叔两口子也来城里了。他没打算走。他还想有机 会能再碰到象杨桃花的那个女人。也许那就是杨桃花。于是,他趁机说: “你带我去找黑丑叔他们去!” 没用到一顿饭的功夫,油娃领着田宏昌在一个大车店里找到了黑丑两口。车店 里有不少的移民。这些移民都是背上铺盖卷晚上在这里过夜。只有少数住在城中的 一些小旅馆里。 桂香一看见田宏昌老远就叫了起来:“那不是宏昌侄子么? 哎--宏昌,宏昌!” 田宏昌和油娃走到跟前。 桂香说:“唷--,好侄子哩,你发了? 四个兜兜一身平,成干部了? 咋好几 月都不回来? 也没个几封信? 老村长早就着上了气。苦了巧巧。你该不是在外面好 上人了? 你可别当了陈世美!” 黑丑把桂香瞪了一眼:“少说上几句!谁不知道你下巴上长着个嘴!” 田宏昌心中咯噔了一下,脸上却很平静。他猜想,他在潼关的事这里还不会有 人知道。不过,这事很难保险。难保没有人把风声传了过来。他不知道桂香是话中 有因呢还是胡着乱叫? 他苦笑了一下说: “发个球? 油娃知道。外边逛了这一圈,把罪受扎啦!几月没回来,那是总想 给家里挣上几个钱。咱移下的那地方,穷得你不知道? ” 桂香说:“也是,要不我咋也跟上我掌柜的到县上来找政府? ” 几句问候后,大家亲热了一番。田宏昌一高兴,请几个乡党上了顿馆子。油娃 和黑丑两口从到县城后,三天来没吃上一次饱饭。借田宏昌的请,他们放开肚皮狠 吃了一顿。茶足饭饱后,三个人把田宏昌夸天夸地说了一河滩好话。从此,田宏昌 俨然成了他们几个人的当然头头。 在田宏昌的提议下,他们又来到了政府的大门口。大门口依然围有几百移民, 依然守着几名工作人员。 油娃说:“进不了门,见不着领导,老围着大门,不是个法!” 进门? 田宏昌眼一亮,主意有了。他把油娃和黑丑叫到一边,告诉了他俩一个 主意。田宏昌没有叫桂香。他知道桂香口不牢,怕她吱哇喊叫,早早烂了事。 一会儿,那边大模大样地走过来一个干部。油娃和黑丑在前边开路豁拉开人群。 油娃一边走一边喊: “让开,让开!让领导过去!” 人群让开了一条路。 桂香有点好奇。她挤过一堆子人,踮着脚朝前看。哈!啥领导? 原来大模大样 走过来的人就是田宏昌!她差点笑出声。她终于捂住嘴没笑出来。她想看看田宏昌 演什么西洋景。 田宏昌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大模大样地沿着让开的小路走进去。田宏昌来到了 大门口,问: “怎么回事? 这么多群众? ” 一个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说:“移民……闹事要回陕西……” 田宏昌说:“那怎么不让群众进去? ” 工作人员说:“领导有交代,不让闹事的人进去!” 田宏昌拖长了音:“哪个领导交代的? 官僚主义嘛!党号召大鸣大放,号召让 群众提意见。群众要提意见,这就怕啦? 让进去!” “这…… ”几个工作人员都很为难。 “出了事,我负责!”田宏昌说。 移民们一阵欢呼,随即哗啦涌进了大院。 一个工作人员有点怀疑,喃喃地说:“这是个啥领导? ” 刚好挤到门口的桂香笑出声喊:“啥领导? 大领导呗!” 移民们涌进了政府大院,大院里立时一片混乱。借着这片混乱,田宏昌、油娃 和黑丑三人找到政府的后门。他们从后门溜出去。后门的看门人不认识他们。他们 走了。按田宏昌的意思,他们的意见就让那些移民代替他们去提吧! 天黑了,田宏昌和油娃与黑丑分手散去。他们约定,二日,仍在县政府门前的 那个小巷子中会面。 第二天,仍是个晴天。日头很红。在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田宏昌如约来到政 府前面的那个小巷。小巷里油娃和黑丑早蹲在一棵树下等他。他们一遍徉逛,一遍 交谈。 “昨日情况咋样? ”田宏昌问。 “还是没人管”油娃说,“昨天移民进了大院后,就是出来些干部劝说移民, 连领导的影影都没看见。” “当真? ” “狗哄你!” 黑丑也说:“好侄子,昨黑,我和油娃齐齐都把认得的移民问了一遍,真真的 是这回事。” 油娃说:“我看咱是白闹腾!不如连络些人自个儿朝咱陕西走!” 田宏昌想了一阵,说:“移民回陕西,这么大的事,这县里的领导肯定拿不住 事。咱们得去省里、北京反映。我给咱准备写个材料,你们给咱连络上几十个人, 明儿咱们上省城去。” 他们一商量定了,就开始分散行动。田宏昌饱饱吃了顿饭,就钻进自己住的小 旅馆里。整整一天,他没有出来。他真的写了一份反映材料。他把这份材料改了四 次,自觉满意,也能感动领导,然后工工整整地誊了一份。天麻麻黑后,田宏昌按 商定的,来到大车店找到油娃和黑丑。 黑丑说:“侄子,我给咱连络了成百的人。大家都愿意跟你去。” 田宏昌这才注意到大车店里聚了不少的人。这些人似乎他都不认识。 桂香对那些人大声说:“咱们移民上省,也得个领导。我选我这个侄子给咱们 当领导。大家愿意不愿意? ” 不少人似乎是认得田宏昌的,认得这就是昨天在政府门前让大家进去的那个人。 所以,都纷纷喊着同意。田宏昌四下一看,没见油娃,便问: “叔,油娃呢? ” “油娃呢? ”黑丑这时也才发现油娃不见了。 “快寻!”田宏昌说。 桂香说:“甭用寻!” 田宏昌问:“你知到他咋去了? ” 桂香说:“不知道。他说他天黑就回来。” 正着急,油娃回来了。他扛着一个长东西。这个东西用破麻袋片缠得紧紧的。 大家都非常奇怪。问油娃。油娃笑着不说。油娃爬在田宏昌的耳边悄悄说了两句。 田宏昌犹豫了一番,但最后还是点了下头。 这晚11点,成百移民强拦了火车去了省城。 两天后,省里给县政府打来电话。电话里问: “你们县政府的牌子还在不? ” 县里的人很奇怪,但还是回答:“在啊!” “出去门口看看!” 工作人员去大门口一看,呀,不见了!于是又回到电话前说: “真得不见了!” “到省里来拿牌子吧!移民扛着你们的牌子上省里上访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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