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后都市
永不开放
作者:柳岗
你不承认也得承认,当代中国是一个实用主义十分盛行的时代。这种潮流席卷
了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所有人的行为都只注重结果而忽略过程,包括青年人的恋
爱也同样如此。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与女朋友苇子谈了三年恋爱只发展到拥抱接
吻的程度时,一定会有不少人觉得这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
但这又的确是事实,是我极不情愿又必须正视的现实。
我是一个对生活要求并不多的人。我认为一个男人最本质的需要是大自然和女
人,除此之外,任何东西都是奢侈品。我从小在城市长大,我的全部学业包括学前
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在城市里完成的,毕业后分到一家公司经理办公室当了一
个小秘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是一只在楼群上空飞翔的城市鸟,已经适应了这
里的环境,按说不应该再有非份之想,却在骨子里对大自然有一种亲近感。有人曾
经对类似我的这种情况作出过解释,说农村是城市人最后的精神家园。对于这一点,
我不反对,也不赞成,我认为这句话不太适合我。我觉得我的这种对大自然的亲近
感来自遗传,大概因为我爷爷是农民的缘故。
基于这一点,我与苇子的相识相恋就显得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了。
前面我说过,我是公司经理办公室的小秘书,我的职业决定了我的工作。忙的
时候写点工作总结发言稿之类的公文,闲的时候就泡杯茶看看报纸,当然也有坐不
住的时候,坐不住的时候我就跑到公司下属的商场营业大厅,装出深入基层的样子
偷偷地去看柜台里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我觉得这是我工作
中的一部分,因为总经理曾经不止一次教育我:闲的时候不要老呆在办公室里,应
该多下去了解了解情况,不要太官僚嘛,啊,你虽然前途无量,但毕竟还很年轻嘛!
总经理说着就开始很领导地拍我的肩膀,直拍到我心里响起十五只吊桶打水的声音。
我肘下夹着几张看过的旧报纸步履从容地走在商场营业大厅的水磨石地板上的
时候,就完全自我感觉良好了。我给人的印象相当自信。没有女人不喜欢自信的男
人,但很遗憾的是大部分像我这样年轻的男人往往缺乏自信。这一年我21岁。
我的自信不仅仅来自我的工作。我的自身条件还是很不错的。我五官端正,身
材挺拔。这也就行了,我不想再对自己进行工笔细描,那有点王婆卖瓜的味道。
我在商场营业大厅出现后就不断成为商场女同胞们注目的焦点,她们的视线来
自四面八方。这时候我就尽量显出随便的样子,右手从肘下拿了报纸,一边拍着左
手掌一边向前走。时不时露出微笑,点点头。这种表情动作做得十分狡猾,它给那
些注意我的女孩子的印象是,我对她的态度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这是一种最佳境
界。很多女孩子受到这种欺骗后便开始在脑子里编织她们的美梦。她们这时的状态
很类似轻度麻醉后的病人。
这时候我便有了可乘之机。我开始表情严肃地左顾右盼。左顾右盼的频率像电
影里的慢镜头,这样就显得比较自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我在这样的掩护下做一种十分无聊的游戏。我偷偷地观察一个个女孩子,然后
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她们打分。打分的标准来自两个方面:身材与长相。不包括气质。
气质是一种十分空灵的东西,而这些女孩子又全部像商品一样按公司要求进行了精
致的包装,哪里还有气质存在的余地?
女孩子们全部穿紫罗兰颜色的制服。关于这一点,我对公司领导还是比较佩服
的。生活中本来就缺少诗意,而紫罗兰能使人联想到诗,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
人们的物欲。
我的洞察力帮了我的忙。我能够用艺术的眼光把她们剥得一丝不挂,然后衡量
她们的胸围腰围臀围是否合乎标准,身材是否合乎黄金分割定律,双腿是否修长,
是否罗圈腿等等。我的这种洞察力与生俱来准确无比,这一点后来在苇子身上得到
了证实。
很快我发现衡量她们的身材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女孩子们全部站在柜台里
面,一米多高的柜台和柜台里面的商品遮住了她们腰以下的部位。她们又大都认识
我,特别是最近公司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时,我曾在主席台上作奴才状频频出现给作
报告的总经理点烟倒水,这无疑加深了我在她们心目中的美好印象。现在我只能与
她们保持距离而绝不能向任何一个人靠近。我不能干偷鸡不成折把米的事情。
我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容易的事情上面。容易的事情就是观察比较她们的长相。
女孩儿们全部浓妆艳抹,这与她们的职业有关。她们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打扮得
秀色可餐然后笑迎八方来客卖出自己的商品。其实她们在卖掉商品的同时连自己的
秀色也卖掉了。特别针对那些男顾客而言,他很难问心无愧地说他买了商品没有带
走商品之外的其它因素。
女孩儿们的化妆技术没有经过科班培训。水平也参差不齐。化妆内容包括抹粉
底霜擦胭脂打口红画眉毛涂眼影等等。有的口红打得浓了一点儿,使人想到血的颜
色;有的脸抹得白了一点儿,使人想起死人的脸;有的眉毛画得粗了一点儿,失去
了女儿家的娇羞……但整体水平还是不错的。我一边暗自赞叹化妆品的魔力,一边
又想起了一位名人的话说:一个16岁的少女,本来有着玫瑰般的颜色,但是她却抹
上了胭脂。
接下来,事情便发生了。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一点儿预兆。我走到玩具柜台前,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也许有入会以为我童心未泯,喜欢上了某种玩具。不是,
不是这样的。我停下脚步的原因是我发现了苇子。
2
1990年的那个春天,我与女朋友苇子在公司营业大厅的玩具柜台前不期而遇。
这一年我21岁。一个21岁的小伙子在春天里的感受是异常灵敏的。当时的感受使我
想起一首妇孺皆知的唐诗。这首唐诗的最后一句是:润物细无声。
第一眼看见苇子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产生错觉的原因是她当时正保持着
某种姿态。这是一种能充分展示女性魅力的姿态,自然随便又仪态万方。这种错觉
结果就是,我把苇子当成了模特。现在想起来,这种错觉又对又不对。
事实上模特是分为两类的。一种是有生命的模特,一种是没有生命的模特。这
种界定尽管简单却十分科学。我们国家的模特业本来就不发达,所以我们这座城市
的模特业现状就可想而知。这座城市的商场全部使用后一种模特。这种模特的优点
是他们不会给你制造任何有生命的模特可能制造出的麻烦。
苇子站在那里,保持着某种姿态。她身上那套紫罗兰颜色的制服没能掩盖住她
的魅力。她身体的轮廓线若隐若现流畅无比。身材匀称的女孩子比比皆是,但她们
静止时没有苇子的这种动感。寓动于静才是具有神韵的艺术品。
我的视线顺着苇子身上起伏的线条上移到了她的脸部。苇子的脸生得端庄大气。
端庄大气同样是一个很抽象的词语,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了。你可能已经注意
到了我的描写顺序。我先提到苇子的身材,然后才提到她的长相。这种顺序显然不
符合常规,但它更合乎人们认识事物的过程。人们认识事物总是先整体后局部的。
这时候我的脚步移向玩具柜台。苇子的形象在我的视野中一点点清晰。苇子剪
着齐耳短发,刘海儿和发梢部分削得很薄,下部自然贴近皮肤,显得蓬松而富有质
感。苇子的皮肤白里透红。城市里的女孩儿看不见这种健康的颜色,她们的脸上永
远抹着增白霜胭脂之类的化妆品。
苇子是商场里唯一不化妆的女孩。她的形象使人想起清水中的芙蓉花。
我意识到我的脚尖已经碰到了玩具柜台。苇子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闪出一种亮
光,使我想起了诗人们常写的一句诗—一一你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
事实上苇子眼睛里的那种光闪了一下就很快消失了。她走到我跟前,问我买什
么。
这时候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水草的气息。我明白商场里面是不可能种植水
草的,那么这种气息究竟从何而来呢?
不买什么,只是随便看看,我说。我感到呼吸困难。
远处的艾小媚扭着屁股向这边走过来。艾小媚是一个很会突出重点的女孩子。
两天前她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女孩子,也在我们商场上班,她的
浑身上下例如胸部大腿等部位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今年春天来到后她觉醒了不少被
动性的意识,这种被动性的意识日益强烈使她呈现出彻夜难眠的状态。她说这个女
孩子害了相思病后便日渐憔悴衣带渐宽。这个女孩子很像她自己所以她很关心她,
她爱上了一个总经理的大秘书却不知道人家是否爱她。你告诉我她应该怎么办?艾
小媚在电话里对着我的耳朵吹了一口气,我应该怎么办?
我一句话没说就放下了话筒,放下话筒的动作有几分不大情愿。
艾小媚在走近我的时候屁股扭得更加厉害,有了几分“甩”的味道。我明白我
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转身大步向办公室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我被绊了一跤。我爬起来的动作相当狼狈。进了办公室我就大口
大口地喘起气来。还好,办公室没有别人。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待呼吸均匀
后,就莫名其妙地从抽屉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长相来。我把
额前的一缕乱发弄整齐,把小镜子扔进抽屉,然后拿起电话,让总机给我接了玩具
柜。
那边有人拿起了话筒。我一听就是艾小媚的声音。听到艾小媚的声音后我犹豫
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放下话筒。
我开始和艾小媚通话。我说小媚呀我是大林,你两天前不是打电话问我那个女
孩应该怎么办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别慌,小媚说,别慌,等等……我听到了小媚娇喘吁吁的声音。后来她长长吐
了一口气说,你说吧。
这时候我就开始与她讲价钱。我说我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答应。你答应后我再
告诉你。小媚说你讲吧,别说一个小条件就是一千个一万个大条件我也答应你快点
讲吧。
我说我刚才在玩具柜看见一个剪齐耳短发的营业员,她为什么不化妆她是什么
时候来的我怎么不认识她她是农村来的吗?
小媚说你说她呀,她叫芦苇芦苇的芦,芦苇的苇这名字很怪不是但她就叫芦苇
大家都这么叫所以我也这么叫,她标准的土老帽一个是咱们商场新招的合同制营业
员已经上班一个多月了,哎哎哎你问这干吗?
我说不干吗随便问问而已她与别人不太一样。好了我现在告诉你你提的那个问
题。
那边一下子没了声音。
我说艾小媚你在听着吗?小媚说我听着呢!小媚说这句话时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我说其实那个经理办公室的小秘书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浑身上下充满青春气息
热爱生活的女孩子,早就想和她干出点什么了。无奈的是这个小秘书心有余而力不
足,他表面看起来身强体壮没有一点生理缺陷,但他的一个很重要的器官完全失去
了作用。这种难言之隐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不能一洗了之,所以他不得不十分遗憾地
唱一句:噢,对你说声抱歉……
那边电话“啪”地一声挂断了。艾小媚是一个善于把自己的一切都搞得很夸张
的女孩子,不用想我就知道她此刻的样子,一定是气得一边流泪一边骂娘一边打哆
嗦。我感到我的恶作剧搞得太过份了,这样想着心里有了几分愧疚和不安。
中国有句古话,叫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觉得是十分有道理的。我们总经理
经常教育我们,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想我应该深刻领会领导同志的讲
话精神,并把它活用到恋爱的实践中去。
我跑到公司劳资科,谎称总经理要我搞一份刚招收的合同制营业员的文化程度
特长之类的调查表。我不费吹灰之力抱走了这批营业员的档案,然后掌握了苇子的
第一手材料,大致情况如下:芦苇,女,1972年生。未婚。1989年7 月高中毕业。
家住襄阳县国营鹿门山林场。
我心里暗吃一晾。怪不得此女“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原来她生长于名胜之地
啊。鹿门山是一个自然原始森林公园,这里层峦叠翠,山涧幽深,长江最大支流汉
水自此山西南处呈西北至东南走向穿流而过。山上建有鹿门寺,规模宏大,工艺精
巧,古朴雅致,秀丽壮观。汉末襄阳名士庞德公,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皮日休曾
相继在此隐居。正所谓地灵人杰之处。
我把档案送回了劳资处。回来的路上,我南腔北调地哼起了—首应该永远流行
的歌: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呀一呀么一朵花儿……
3
我设计了几套很周密的行动方案,后来又全部否定了。这些方案对付别的女孩
子完全游刃有余,但用来对付苇子可能不大合适。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并不全都是
好事。
我决定单刀直入。
已经记不起那天的日期了,但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那是一个艳阳天,
太阳光一大早就透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照进我的寝室。我的心情像窗外的天空一样
晴朗。我打开窗子,呼吸到了窗外相对清新的空气。城市里的空气清新的顶点是在
清晨。我注意到马路两旁的梧桐树枝已经发出嫩黄色的幼芽,这些春天的使者在蓝
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梧桐树枝在长满幼芽的同时也长满飞絮,它们的形状很
像蒲公英的种子,微风过处便纷纷离开枝头,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无孔不入惹人讨
厌。美丽的东西总是和不美丽的东西同时并存。现实世界就是如此这般的残酷。
我从外表到内心都作了充分的准备,以“自然”二字为标准。这种内外合一的
自然增强了我的自信。
一上班我就抢着打开水扫地擦桌子。这种反常的积极令熟悉我德性的人刮目相
看。他们碰到我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问同一句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总经理上班的时候我正在拖地板,拖得大汗淋漓一丝不苟。事后我才知道总经
理是一直站在门外看着我的,直到我拖完地板他才走进办公室,边放公文包边说:
好,好,谢谢!
我感到很意外,忙抬头看总经理,他正和蔼地望着我。我忙说不用谢这是我应
该做的。说完后我准备去清洗拖把,我刚转过身就听总经理叫了我一声。
总经理说,小林,你今年多大了?
21岁,我说。
好,好!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湖北大学。
好,好!你来公司多长时间了?
去年夏天分来的,快八个月了。
好,好!听说你还爱好文学,发表过不少作品?
也就是喜欢诗歌,发表过几首小诗。
好,好!诗歌好哇,诗是文学中的皇冠,特别适合抒发理想与情感。我像你这
么年轻的时候也爱诗,还偷偷写过两大本,可惜没有一首变成铅字。现在也还读点
诗。哎,你能把你发表过的诗给我朗诵一首吗?
当然,我说,我给您朗诵一首《你的睫毛》。
总经理点点。
我挺起胸,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面对总经理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朗诵道:你
的睫毛你的睫毛是两束青草我的目光在上面偷偷地咬尽管没有啃下什么却能把我饥
饿的心喂饱如果你发现请不要害羞不要气恼原谅我的痴情和冒昧吧别把这只小羊从
你身边赶跑好!比喻很形象,很别致,表达了对爱情执著的追求。哎,你谈恋爱了?
没有。我不好意思起来。
嗯,这就好。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不要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以后有空多到
家里坐坐。我有个小女儿,叫莎莎,比你小两岁,正在襄樊大学读中文系,她是校
文学社的成员,也爱写诗,你去了可以教教她。年轻人嘛,总是有共同语言的。
一定一定。我直点头。我已经在心里把总经理引为知己。
总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夹起公文包和吴主任一起到商业局开会去了。看着
总经理钻进汽车,我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摸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然后
大步向营业大厅走去。我的步子坚定无比,我的目的明确单—,我走路的时候目不
斜视。
我走近玩具柜台,艾小媚果然不在。苇子正伏在柜台上看一张刚出版的《襄樊
广播电视报》,滑落的秀发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庞,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刚好抬起
头。
苇子抬起头,用手理了理头发,眨了两下眼睛,笑着说,是林秘书啊,你找艾
小媚?她上晚班,到下午四点才来。
你怎么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找艾小媚?我疑惑地问道。
苇子笑了,声音银铃般悦耳。你们俩的事,艾小媚都给我讲了。那天她气得班
都没上,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今天是来道歉的吧!
不是找她,我说,我找一个叫芦苇的营业员,公事公办。
我就是,苇子说,有什么事吗?
是你呀,我故作惊讶,有人说你上柜不化妆,看来这全是谣传,你只不过是化
的淡妆嘛!
我真的没化妆。苇子望着我,双眸若秋天的湖水。你肯定还有别的事找我。
这时候我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水草气息。我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这是苇子身上发
出的气味。我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看着她那双眼睛说,是的我找的是你,我想请
你星期天出去玩。我们去踏青,地点是鱼梁洲。那是江心的一个大沙洲,有农舍、
牛羊、青草、翠柳,还有一江春水……
不,苇子说,这不好……苇子的脸红了。
答应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后来她把目光移向别处,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好吧。说完这句话我转身离开了苇子。我走路的时候依然目不斜视,但是我能
够感觉到不同的目光。我刚离开便听到有两个女孩子喊着苇子的芳名向玩具柜跑去。
半小时后我在办公室又给苇子打了电话。她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星期天我如愿以偿。我们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见了面,然后顺着汉江边向下游走
去。到了渡口,一条小木船把我们送上了沙洲……
4
惧柱矣!
1993年4 月4 日的那个晚上,我呆在寝室里再一次回忆起三年来我与苇子的恋
爱时,感觉到了彻骨的乏味。当时的情景有点像吃了一块嚼过无数遍的口香糖,不
管怎样去努力,都再也找不到一点值得回味和留恋的东西了。
老老实实地说,三年来我和苇子拥抱时永远只采取站立姿势,手只能放在苇子
的肩膀上面而不能移向别的任何部位,程度也是不轻不重式的,从来没有发生过喘
不过来气的情况。接吻就更简单,苇子永远只准我吻她的上嘴唇、下嘴唇、左嘴角、
右嘴角。我在吻她时她总是狠狠地咬着牙,我的舌尖有几次想突破这道骨质防线,
结果都以惨败而告终。所以,苇子牙齿后面的内容对我来说到现在还是UFO 之谜。
我们之间的温度一直不冷不热,就像一锅永远也烧不开的水。
于是,我听见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这样过。这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也吃了
一惊。要知道三年来我与苇子花前月下不止一次信誓旦旦,说过许多类似“非你不
娶非你不嫁”的话,可现在这些誓言在现实面前一下子变得如此苍白。
但这决不能怪我。我想,任何一个热血男儿都会不堪忍受三年没有实质性进展
的恋爱,对于每一具青春的躯体来讲,只有诱惑没有结果的过程无疑是一种煎熬,
更何况是在这春天的四月。我不能做一个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爱情守望者。
当然,我也必须得承认,我对苇子的感情之所以发生了变化,还有其它别的原
因。
就在上午,办公室吴主任第二次私下里向我提起了我和莎莎的事。细心的读者
一定还记得,莎莎是我们总经理的掌上明珠,三年前还在襄樊大学中文系读书时,
总经理就说过让我常去家里坐坐、教她写诗之类的话。事实上,三年来我一直与莎
莎保持着友好往来。我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我爱上了莎莎,而完全是从有利于工作
方面考虑的。只有傻瓜才会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对着干。其实,与莎莎交往是件令人
愉快的事。凭心而论,莎莎是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女孩。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
如果没有苇子,我可能会爱上莎莎。
小林,我这已经是第二次向你提起你和莎莎的事了,吴主任说,我还要告诉你,
这并不完全是总经理的意思,莎莎对你的态度你也是清楚的。当然这不是工作,我
并没有强迫你非完成不可。不过我请你能够把问题考虑得全面一点,你应该知道这
对你意味着什么,世上从来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吴主任说这番话时显得有些语重心
长。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正当我对苇子的感情发生动摇的时候,相恋三年的女友苇子出人意料地不期而
至。我打开房门,第一眼看见多日不见的苇子时,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一下子变得烟
消云散了。这不能怪我,因为对于我而言,苇子的魅力永远不可抵挡。作为一个男
人,我也承认我有时候确实乐意显得特别没有出息。要知道,三年来苇子独自光临
我单身寝室的次数屈指可数。
苇子进来后,我随手轻轻把房门碰上。听到响声,苇子回头望了一眼。我尽量
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
苇子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她回过头去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窗前,就那么背对
着我站着。我觉得她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就为她倒了一杯水放在窗前的写字台上,
然后在旁边坐下,等她开口。
先是一段时间不短的沉默。再后来,苇子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到我面前,轻轻
地拥我入怀。我闻到了苇子身上散发出的芳香,我听到了苇子怦怦的心跳。接着,
又有冰冷的泪滴滑落到我脸上,我感觉到了苇子无声的抽泣。
林,这几天你过得好吗?你为啥躲着我……别怪我,三年来,我一直不能适应
城市里的生活,我讨厌这里的噪音,讨厌马路上的灰尘,讨厌被污染的空气,今天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想辞职回家。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这是苇子第一次主动拥抱我,第一次和我说这样的话。从这些话里,我知道了
阻碍我和苇子感情发展的症结。苇子的这番话刚一说完,我就开始对症下药。我对
苇子说,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城市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这里毕竟是政治经
济文化中心,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很发达的地方。无论如何,这里的人们生活
质量要比农村高得多。你还不太了解城市,也不太了解农村。城市里有灰尘、噪音、
污染,农村有贫穷、愚昧、落后,真正完全理想的天地是不存在的。既然你改变不
了环境,就应该想办法去适应它。物竟天择,适者生存。大自然的法则同样适用于
人类……
我就这样信口开河地说下去,一直说到苇子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灯光下,微笑
着的苇子更加光彩照人。我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牵着她的手走到窗前。这个时候,
我对我们的爱情充满信心。我觉得应该恰到好处地为我们燃起的爱情之火浇上一点
油。
我打开一扇窗户,从另一扇窗户外面的窗台上端进来一个花盆。这个时候,苇
子一连串惊喜的叫声在我的小房间里轻轻回荡,经久不绝。
花盆里种着一株玫瑰。这株玫瑰是去年秋天我和苇子去鱼梁洲时发现的。苇子
细心地把它挖出来,交给我说,这株玫瑰就是我们的爱情树,如果它能成活,我们
的爱情才不会天折;等到它开花的时候,我就嫁给你。
现在,花盆里的玫瑰青翠欲滴,枝头已经冒出一朵娇嫩的花蕾。
我握住了苇子的手。苇子的双眼脉脉含情。苇子说,林,原谅我,我再也不会
离开你了。
我说,花开了呢?
那我就嫁给你。
我一下把苇子抱在怀里,正要吻她,她一转身笑着挣脱了,说,你房间里的卫
生该打扫了。于是,我们抢着去扫地、擦桌子、提水、洗拖把、拖地板……以前惹
人厌烦的琐事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我们干得大汗淋漓,兴致勃勃。
半小时后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苇子给玫瑰浇了水,又把它在写字台上摆好,
然后关上窗子,拉好窗帘,走到了我向前。我们同时向对方张开了怀抱。我们感觉
到对方沉重的呼吸,听得见对方有力的心跳。我们彼此对视着,透过眼睛一直看到
心底。
苇子说,林,你真会娶我吗?
我点点头。
苇子把嘴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那我今天晚上就嫁给你。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5
首先苏醒的是我的嗅觉。我再一次闻到了淡淡的水草气息。它们从苇子的口鼻
中呼出来,直往我的鼻子里面灌。两张烧得发烫的嘴唇在彼此的面庞上探试着,寻
找着,终于重叠了。这一次,我的舌尖毫不费力就越过了禁区。当我与苇子舌尖相
触的一刹那,一股触电般的感觉顿时涌遍全身……
我们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另一半,贪婪地啜饮对方口中醉
人的美酒,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
渐渐的,窗外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已经听不见了,两边邻居电视机、录音机的轮
番轰炸也已宣告暂停,远处偶尔传来的汽笛声更反衬了夜的宁静。城市的夜晚因为
宁静而变得如此美丽。
不知什么时候,我睁开了眼睛。日光灯一如既往地亮着,照着我们温馨的小屋。
一切是那么地和谐,那么地真切,那么地美好。这时候,我分明看见苇子的嘴角向
上翘了翘,然后我听见她说:我困了,把灯关上好吗?
“叭”地一声,灯关了。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
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毫无实战经验的我站在开关旁边,半天
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苇子开心的笑声。苇子说:林,你总不能在那里
站一夜吧?
后来的一切全部是在黑暗中进行的。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光明。我走到
苇子身边的时候她已经在作上床的准备。先是两只鞋子轻轻掉落地板上的声音,接
着,苇子在我面前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她青春的钮扣,一件件地脱去她认为应该脱掉
的衣服,这个过程短暂而漫长。又是一阵令人心颤的 ,苇子打开被子钻进了被窝。
我的那张单人床吱吱呀呀地响了好一阵子。我能感觉到我24岁的心在随着这一连串
响声幸福地抖动。
我想我不能再这么站着无动于衷,我得干点儿什么,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此时
与她英雄所见略同。这么想着我把左手伸向自己的衣领,我想从那里解开自己的第
一颗钮扣。当我的手指触到那颗钮扣时,我并没有马上打开它。我第一次意识到这
颗小小钮扣的重要作用,此时此刻,它成了我生命体验中通向全新天地的一扇庄严
之门,我不能轻易打开它。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一遍遍地轻轻抚摸着它,它那小小
的干燥而冰冷的身体慢慢变得温暖而滑润。这时候,潜伏在我身体内部的那条孕育
了二十四年的欲望之河开始涨潮。它一路上汹涌澎湃,咆啸着,奔腾着,不顾—切
冲向理智的堤岸。有了这些铺垫作前提,我想我后来毫不困难地解开了那颗扣子就
显得更加合乎逻辑顺理成章,我甚至听到了那颗钮扣挣脱羁绊时发出的欢呼声。
可是,几乎在我解开那颗钮扣的同时,从外面传来“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
我听到单位的大铁门“吱吱呀呀”被打开,一辆汽车吼叫着开了进来,引擎发出低
沉的轰鸣声震得窗玻璃“咯咯”直响。在汽车转弯时照进来的光线中,苇子从床上
惊恐地坐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面对突然发生的一切,我显得气急败坏又无能
为力。汽车很快在院子里停住了。我把苇子的双手松开,让她重新在床上躺好,告
诉她不用担心,这是一辆拉货的卡车,车上满载着成箱的啤酒,是给楼下酒家的,
过一会儿车一卸完就没事了。
说完,我在床边坐下来,把手伸进被子,握住了苇子的一只玉手。我们屏住呼
吸,谛听着窗外传来的响声。
果然,汽车刚一停下来,外面就响起了“叮叮咣咣”的碰撞声和工人们粗野而
亢奋的喊叫声,他们一点儿也不为睡眠中的人们着想。也许有读者会对上面的情节
产生怀疑:春天怎么会喝啤酒呢? 可事实的确如此,1993年,喝啤酒已经成为这
个城市不分季节的时尚,各种牌子的啤酒广告神乎其神铺天盖地,大有将这个城市
淹没之势。这种潮流兴起的原因至今令我不得而知。
卸车的过程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外面终于恢复平静的时候,我和苇子同时
长出了一口气。我从被子里抽出手,为了显示自己的轻松与镇静,我甚至没有忘记
幽它一默。我说:警报解除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丝慌乱,慌乱的原因并不是我比苇子多脱
了一件衣服,而是由于我平生第一次这样躺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身边。这时候苇子是
背对着我躺着的,她这样做当然有她的道理,她把主动权留给了我。可我暂时还不
想碰她,因为我此时手脚冰凉,而爱情是需要温度的,我想等我暖和了一切都还来
得及。
我的计划没能实现。我躺下来不久苇子便侧转了身,此时的我不再坚持按部就
班。我承认自己当时的动作有点手忙脚乱,但也不是毫无章法,要知道如今的电视
书本里这方面的知识随处可见。
我在脱去苇子最后一件内衣时苇子说了一个成语——得寸进尺,她说。她说完
这四个字就一下子变得完全安静下来,我甚至听不见她的呼吸了。感觉中,静躺着
的苇子似远在天边,我伸出手抚摸她时才感觉到她的存在。苇子的肌肤温润柔滑,
胴体波澜起伏,动人心魄。不知不觉中,我们紧紧缠在了一起。苇子口中轻唤着我
的名字,躯体在我怀中不停地扭动。我用身体热烈地回应着。渐渐地,我又闻到了
那熟悉的水草气息。开始是淡淡的,后来便越来越浓,笼罩了我的全部身心。恍惚
中,我成了陶渊明笔下误入桃花源之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
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
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
我没有能进入桃花源中。一阵由远而近的警车的尖叫声撕破夜空,使我从忘我
之境跌入到现实的深谷,我在山崩地裂中一下子瘫软如泥,冒出的虚汗湿透了铺盖。
警车停在楼下时我彻底绝望了。我抱紧了苇子,怀抱中的苇子和我一样瑟瑟发
抖。我们就这样保持好现场准备束手就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下一阵喊叫之
后,警车又尖叫着开走了,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后来事实证明我们是虚惊一
场,他们从楼下抓走的是一个越狱潜逃的犯人。
我们就这样心有余悸地一直捱到天亮。天亮后,我和苇子一声不吭地穿着各自
的衣服悉悉 的声音像清晨的空气一样冰冷。后来我们穿戴整齐。苇子拉开窗帘,
光线一下子扑进来,写字台上的玫瑰花含苞欲放。我们又从对方绝望的眸子里看到
了希望的星星。苇子打开窗子,我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玫瑰,把它移向窗台。这时候,
爱情之树却突然从我手中跌落,伴随着沉闷的一声支离破碎,香消玉陨了。
我最终没有能拥有苇子。我们的爱情因分手而告终。分手的原因是我从那以后
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发音十分简单,写起来也不太费事,这
两个字就是“阳痿”。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艾小媚事件对我的报应,我只记住了得这种病时的年龄。
那一年我24岁。
(注;文中诗歌《你的睫毛》系襄阳诗人汪光房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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