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后都市

　　　　　　　　　　　　　　　　寻找淑女

                                 陈义德

    “阿林主任，你的情书又来了！”

    阿林刚跨进编辑室大门，小丽便叫嚷着给他扔过来一封信，同时不失时机地凑
过身子想窥视信的内容，那股浓烈的女人味刺得阿林直想打喷嚏。阿林沉着脸将信
扔进自己的抽屉里，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小丽只得怏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阿林是最近才提升为办公室主任的。这之前他已做了一年的代主任，原主任在
医院躺了一年，终因不治而去世，总编便宣布阿林为正式主任。这倒不是因为阿林
干编辑已有八年历史，工作有成绩，更主要的是阿林为人稳重淡泊，生活一丝不苟。
编辑室里阴盛阳衰，五位编辑便占去了三位粉黛。自古女儿娇，难管，弄不好还会
出“桃色”问题。不过这类问题在阿林身上是绝对不会发生，他平日里总是寡言少
语，对女人少有兴趣，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女人似乎与他无缘。

    其实阿林心中是蛮喜欢女人的。但他喜欢的是他心中的女人。他心中的女人是
一朵天然去雕饰的出水芙蓉，秀丽清纯，不施粉黛，不涂红描眉，不目空一切，不
自以为是，说话细声细气，举止斯斯文文，生活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阿林知
道自己所喜欢的女人便是称之为淑女的那种类型的女人，遗憾的是生活中这种女人
已越来越少了，至少他阿林所接触过的女人不是珠光宝气便是花枝招展，不是嗲声
嗲气便是矫揉造作。前几年阿林曾正儿八经地交结过几个女孩，但那些女孩除了留
给阿林一股刺鼻的腻味外便一无是处。阿林出生在一个很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从
小便养成了生活原则很强的个性，找不到自己心仪的女孩他便退避三舍，决不迁就，
大有独身万岁之势。

    但近一段日子，阿林却交了一位神秘女孩，每隔一周，女孩总准确无误地给阿
林寄来封既无地址亦无署名的信。那女孩来信是与阿林探讨有关淑女的问题，文笔
优美，口吻谦虚，且有许多观点与阿林相同。不知怎么的，阿林很快就被那女孩的
来信弄得想象丰富，常盼着女孩的来信。这会儿他眼看着稿子，心却在想着抽屉里
的信，手便不知不觉中拉开抽屉伸进去。

    “阿林主任，这篇稿子我校完了，请你指教！”小丽却又走过来递上一篇稿子，
阿林的手只得又抽回来。这个小丽，每次那个神秘女孩来信她总要大呼小叫一番，
并认定那神秘女孩一准是爱上了阿林。准确地说，阿林之所以收到神秘女孩的来信，
便是因为小丽的到来。小丽是来编辑部实习的大学生。学生者，理当清纯也。但小
丽却既不“清”亦不“纯”，头发蓬蓬松松，牛仔裤紧紧巴巴，两耳坠前晃后荡，
口红如血，眼影似墨，花里胡哨。初次见面阿林便来了个深恶痛绝的印象，尤其令
阿林悲哀的是她那德性，整日里嘻嘻哈哈，疯疯癫癫，被阿林厌着却浑然不知，反
而在阿林面前不阴不阳，但阿林却不能把她怎么样。人家是编辑部顶头上司的女儿，
市文化局长的千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阿林把自己的哀叹写成了一篇题为《寻找
淑女》的短文在自己的晚报上给登了出来，并含沙射影地将小丽作为文章中的例子，
局外人看不出，但知情人一看便知。阿林在文章中喟叹淑女时代的即将消亡，真心
诚意呼唤现代女性返朴归真，并指出女性美并不在于外貌，而在于一种内在的气质。
维纳斯断了手臂依然迷人，便在于她那充满智慧的高贵气质令人倾倒。阿林写得很
真诚，也很动感情，不曾想却遭到现代女性们一片声讨，短短十几天便收到数十封
女读者来信，痛斥阿林是大男子主义，是酸葡萄男人。对此阿林无奈且无聊，但最
后一封迟来的信却令阿林颇感亲切。那信中这样写道：

    
    阿林先生：看了您的文章，我感动非常。你那犀利的文笔不啻是给了那些珠光
宝气涂脂抹粉的女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真的，现代女性是越来越堕落了的，特别
是像您文章中所说的那个女大学生，简直是浅薄无知之至。她怎么可以为那虚浮的
外表所累，而不像您所说的那样返朴归真还我一个真实的淑女呢？作为一个女性，
一个姑娘，我为我的女同胞感到羞耻万分。只是令我丧气的是，偏偏还有那么多的
男人把那些女人当宝贝似的娶回家中，甚至买金送银，大献殷勤，且美其名曰献你
一片爱。我不知道这是男人不争气还是男人也跟着堕落了。而您的文章无疑给了我
希望，使我感到生活中还有像您这样出污泥而不染的伟男人。我一直想做一个现代
淑女，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您的文章给我指明了方向，我非常非常感谢您！

    我愿成为您最忠实的读者！

    这封意外的来信给了阿林极大的欣慰。难得生活中还有这样的女性，而且还是
个姑娘。看来生活中淑女还是有的，只不过自己没遇着罢了。他当即就想给姑娘回
封信，只可惜人家既未留名亦没留地址，且信是用电脑打印而成。从邮戳上看是从
本市东区所寄。一个地级市并不算大，但要想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一位没有地址的姑
娘却也并非易事。阿林估猜姑娘可能是位爱好文学的女青年，不敢留下地址与自己
交往，但这也便足见姑娘的纯朴与可爱了。现代有些女性就是太成熟太妖娆太自以
为是了。不过姑娘信中说愿成为自己忠实的读者。阿林受此启发，又在报上发了篇
赞赏性文章，并流露出想与姑娘交往的意思。阿林写得很含蓄，局外人根本看不出
这层意思，但那位姑娘肯定能看懂。果然，第二个周六的上午，阿林便又收到姑娘
的一封信。姑娘信上说她很感谢阿林先生对她的厚爱，但因种种原因她不能跟阿林
先生交往，因为她害怕交往后会使阿林先生伤心，也害怕会毁了自己的形象，她只
要能做一个阿林先生的忠实读者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她会经常写信向阿林先生求
教！果然，此后每周六的上午，姑娘都准确无误有一封信寄到阿林的手中。姑娘的
信一封比一封长，文笔一封比一封优美。在信中姑娘就淑女这个问题广征博引，严
密论证，提出了许多阿林不曾想到的见解。到最后阿林不得不承认姑娘的博学多才，
以至于推翻了自己曾推测姑娘是位文学青年的想法，深信不疑姑娘是位养在深闺人
未知的才女。但姑娘为什么不肯与自己交往呢？根据姑娘自称交往后会毁掉自己的
形象这点来推测，姑娘八成是长相不好或干脆有残疾。女人是很忌讳自己的形象的，
否则她何以不肯抛头露面？但他阿林又岂是那种以貌取人之人呢？他看重的是人的
心灵和气质，是心心相印的心灵之交。他多么希望姑娘能在信中留下地址和姓名。
但姑娘除了仅仅和他探讨淑女这个问题外，没留任何只言片语的信号。如此一来，
阿林每个周六的晚上都要在想象丰富中失眠大半夜，二天无法起床。到最后阿林不
得不承认，自己是爱上了那位姑娘。

    阿林乃性情中人，一旦萌生了爱意，感情便战胜了理智，私下里写了篇情意绵
绵的文章。在文章中阿林倾诉了对姑娘的爱慕之情，恳切希望能与姑娘见上一面，
并引经据典，向姑娘说明自己的为人品质及交友原则。昔日司马相如以琴会友，对
卓文君一见倾心，却并不因卓文君的新寡而变卦，一曲《凤求凰》终于传为千古佳
话，司马相如看重的便是那“交情通意心和谐”的心灵之交；诸葛孔明足智多谋，
乃一国之师，却娶了个奇丑无比的女子。何哉！皆因此女虽奇丑无比却也娴淑无比。
古往今来，固然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人间佳话，却也不乏看重心灵之交的
千古绝唱，作为现代人则更应该看重心灵的交流。阿林对自己的文章很满意，却苦
于无法寄给姑娘，最后一冲动，竟又在晚报上给登了出来。阿林这么做难免有些
“假公济私”，好在他是主任，其他几位同仁并未介意，何况阿林并非浅薄之人，
此举实乃因情所感，受情所驱。唯有小丽看见阿林的文章后对其他几位编辑挤眉弄
眼，窃窃自笑，似乎为阿林竟然会动凡心而惊奇不已。

    阿林的文章是上周星期天副刊登出，那姑娘肯定看过，眼下的这封信便显得非
常重要。阿林的眼看着小丽校对的稿子，思绪却又飘进了抽屉里的信中。待审查完
稿子，他的手便急不可待地伸进抽屉将信拿出来，他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心头小鹿
乱窜，仿佛自己即将要面对一纸判决书。当他正要打开信时，小丽却又走了过来：
“阿林主任，我还忘了告诉你，我爸今天对我说，叫你明天去我家一趟，他有事跟
你谈！”

    “什么事？”阿林的手只得又停下来。

    “你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小丽不阴不阳，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阿林有点恼火，瞧你那德性，不阴不阳，什么东西？但他却不能发作，而且明
天也不能不去。局长叫你去你能不去么？局长家他去过两次，局长夫妇倒很和蔼，
却不知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德性的女儿。不过阿林现在没心事理会这些，他的心思仍
然在信上，面对小丽的不阴不阳，他益发感觉到那神秘女孩对自己的意义重大。倘
若生活中全是小丽这种德性的女孩，这个世界也就完了。他咽了口唾沫，赶紧将信
打开。待他看完这封信时，他的双眼已迸出了火花。

    这次信很短，只寥寥数语：

    阿林先生：看了您近期的文章，我大哭了一场。我想无论如何，即便可能会令
您伤心，我也要跟您见上一面。本周六晚上八点半我在天鹅湖酒家等你，到时我手
中会拿着一束象征纯洁友情的白玫瑰。你去那里找我，好吗？

    本周六？不就是今天么？阿林心中一阵狂喜。今晚终于可以见着那位姑娘了。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象着与姑娘见面的情景：一束纯洁的白玫瑰，一位博学
多才的现代淑女，实乃是一道独特的人间风景。晚上八点半，阿林如约来到天鹅湖
酒家。这是本市最出名的一家酒家。门口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正在向一对年轻人兜
售鲜花。阿林灵机一动，走过去也买了一束白玫瑰。他将以一颗虔诚的心将这束白
玫瑰送给他心仪的姑娘。天鹅湖酒家不愧是名酒家，里面环境优雅，宾客满座。阿
林手攥鲜花走进客厅，四周顾盼，却没有找到一位手拿白玫瑰的姑娘。突然有个嗲
气的声音在喊他。他循声望去，不禁一怔，竟然是小丽和她的爸妈围坐在一起。他
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对手中的鲜花不知如何处置。

    “阿林主任，这么巧，你今晚也有闲心来这里休闲？”小丽一脸的笑容可掬。
“李局长，伯母，你们好！”阿林没理会小丽，礼貌地向局长夫妇打招呼。

    小丽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哇，阿林主任，多漂亮的白玫瑰！你来约会呀？今
晚正好是我生日，可惜却没人送花给我。”小丽脸上浮出古怪的表情，眼瞄着阿林，
那意思是你看着办吧。

    阿林犹豫了片刻。可不，桌上的一大蛋糕已被吃得只剩下了一小半。真倒楣，
怎么碰巧小丽今晚在这里过生日。碍于局长夫妇的面子，阿林只得把花递给小丽：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晚过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请吃蛋糕。”小丽得意洋洋地接过花，将一块蛋糕递给阿林。阿林只
得坐下。他可不想在局长面前流露出讨厌他女儿的情绪。他没话找话问：“对了，
李局长，听小丽说你有事找我？”

    “是啊，你现在来了正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丽的实习期快结束，
到时她要分回来，局里已决定让她进你们编辑部。她刚毕业，什么都不懂，到时还
希望你好好帮助她。你好好干，局里对你的期望很高！”

    “是啊是啊，小丽分到编辑部工作我最放心。阿林啊，你不知道，局里人对你
评价都很高，工作踏实，为人稳重，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少了，到时你
可要多帮助小丽！”局长夫人赶紧附和。看来她对阿林的印象不错。

    阿林只顾低头吃蛋糕，心里却像浇了瓢冷水。就你女儿那德性，我躲都来不及，
还要我帮她？我怎么帮她？他下意识向小丽瞥去一眼，却发现小丽不知去了哪里。
直到他把蛋糕吃完了小丽才转回来。她冲阿林嗲声嗲气道：“阿林主任，我的生日
过完了，谢谢你送给我生日鲜花。对不起，我要失陪了。爸妈，我们走吧。”

    “你这孩子，干吗这么心急，陪阿林聊聊天嘛！”局长夫人嗔怪道。

    “我还约了朋友。他们说先让我跟你们过生日，然后他们再在卡拉OK给我过生
日。我岂能失约。再说了林主任还有他的约会嘛！”小丽晃了晃手中的玫瑰花，并
向妈妈使眼色。局长夫人似乎会意了什么，赶紧起身与阿林告别。

    阿林送走局长夫妇，双眼又在客厅里四周环顾，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四周环顾，
但那神秘女孩却一直没有出现。他想那姑娘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不能来了。想起
自己今晚不仅没能见着那姑娘，反而白白赔了一束白玫瑰，且造成了一种自作多情
的事实，心中不禁有点懊丧。他正想离去。就在这时，那个卖花的小女孩突然来到
他的面前，递给他一束白玫瑰：“叔叔，有位阿姨叫我把这花交给你，还有一封信。”

    阿林一怔。这不是自己刚才送给小丽的那束花么？他赶紧接过信打开一看，那
娟秀的字体赫然便是小丽的笔迹：

    阿林主任：我知道你今晚来约会一位手拿白玫瑰的姑娘。你不必惊讶我是怎么
知道了这件事。我只想告诉你，当我平白无故被你当做文章中的批判对象后，我便
决定要跟你做场游戏。这个游戏的宗旨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最大的敌人是
自己。

    如今这个游戏已结束。我也就要成为你真正的手下。我又岂敢再跟顶头上司做
游戏。如果你真想结识现代淑女，我倒可以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我想我们会有
很多时间来探讨这个问题的，不是吗？

    小丽呈上

    阿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