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丽人
第三十五章
从空中看,夜色里的曼哈顿好像一片神光迷离的海市蜃楼。四周漆黑,辨不
清哪边是海哪边是陆地。飞机已经降得很低了,却仍看不到一点白的浪花。巨大
无边的黑像沙漠像荒原像沼泽,却偏偏不像是海。要是海,也是一片死海,而那
灯火辉煌的岛却在这漆黑的死寂中越发显出宝石般的璀璨。
一切如旧,只有她,成了没娘的孩子。没人察觉,没人在意。这世界,见过
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窗外,雨后的肯尼迪机场湿淋淋的。华灯初上,将幽蓝的天空映衬得越发神
秘莫测。
因为没有托运行李,汤潘径直走向候机厅大门。
“汤潘!”
有人叫她。回头看,没人。是错觉。十几天没睡好觉,汤潘整个人都是恍惚
的。
“汤一盘儿!”
再回头——这回汤潘看清了——不远处,一个穿嫩粉色套裙的女人朝她跑来。
裙摆短到膝盖以上,露着两条丰腴的长腿,样式时髦的短发在奔跑中飞扬起
来,白色高跟鞋笃笃地敲出脆响。
是凌凤,剪了头发的凌凤!
“汤潘,我来送一个客户。你妈怎么样了?”凌凤大喘着气,才纹过的黑眼
圈使那双本来就乌溜溜的眼睛越发地乌黑发亮。
见汤潘不答,她又说:“我听大哥说了你妈的事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你人已
经飞了。”
大哥?谁?“秦岭呀,还有谁?”凌凤见怪不怪似地笑笑。
“我妈去世了。”汤潘说。
“真——的——?”喘息和笑容都在顷刻间停了下来,凌风好像吓着了似地
用长长的拖腔说出这两个字,“的”字几乎发成了“大”。
“汤潘……”她伸出手去拉住汤潘,像要哭了似的。“都料理好了么?”
汤潘点头。
“大哥说,你们准备结婚……”这结婚二字凌凤说得欲言又止,眼光询问似
地从汤潘脸上扫过。“多好啊!我一直觉得你们俩最配。”她说着就挽起汤潘的
胳膊,往出租车站走,那亲昵劲儿,好像她们早就是一对相处融洽的姑嫂。
汤潘问:“你和杰夫什么时候办事?”凌凤眉梢一扬,涂了咖啡色口红的唇
像一弯新月斜吊上去说:“我们吹了。现在我住34街1 马路,看得见东河的那栋
塔楼。”汤潘说什么?怎么会吹了?凌凤并不答,一边看着左右车辆,一边紧拉
着汤潘过了马路。
“他卷包儿走了。”凌凤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汤潘说什么卷包我儿。什么包儿?凌风突然停下脚步,脸对脸盯着汤潘说:
“他卷了我的包儿。几十万美元。还有那辆迈克尔送我的宝马。记得么?那辆钢
蓝色的宝马。”
汤潘定在当地,说你说什么,杰夫他是个骗子?凌风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
看着汤潘,像是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好一会儿,她长出一口气,脸上显出
一丝苦笑。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就是不愿意相信。唉,自欺欺人呗!”她仰起头,
让风把短发吹散。“想想真冤得慌,怎么我凌凤就没福气碰上个年貌相当的好男
人真心对我好呢?”继而她自嘲地一笑,“没有也罢。这世上谁没谁不能活呀?
只要有钱就行!”
汤潘一愣,定睛看凌凤。这个当初心不跳眼不眨就把5O万美元分给陈家人的
奇女子居然也说这样的话了。可她不能提这事,怕提了更让凌凤伤心,就问事情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先没一点预兆么?凌凤说预兆?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所有的
预兆就摆在那儿。可我视而不见哪!哎汤潘,那句话怎么说的?恋爱中的女人是
最愚蠢的,过去我不信,现在信了。
一辆出租车吱地一声在她们面前停下,凌凤动作敏捷地先上了车。
汤潘屁股还没坐稳就问:他就那么走了么?什么话也没留?凌风先给司机指
点了去处,然后上身忽地往椅背上一靠说:“话,他是早留下了。只怪我当时心
太软。几个星期前我们大吵过一回。原因是他的一个公司在税务上出了点问题,
被IRS (美国联邦税务局)找上了。他要我找迈克尔从前的一个合伙人出面说情。
我说我跟那人说不上话,他就说我见死不救,忘恩负义。还说你不管我的事,我
就把‘新世纪时装公司’的股份全撤出来!我也火了,说见你妈的鬼,姑奶奶在
大陆当了十几年的兵,什么没见过?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要撤你就快点撤!当时
把什么狠话都说了,什么狠说什么,专拣痛快的说。过后挺后悔的。细想想,有
什么呀?不就是为了钱么?他那个小破公司,真给IRS 罚了,能有多少钱?整整
一个星期他没回来住,我也没找他。到了第8 天晚上我一回家,楼下的门卫告诉
我有位先生给你送了东西。
他搬出一摞大盒子,一个摞一个,直抵到下巴颏儿。他说那位先生的名片在
盒子上。我一看,是杰夫。所有的盒上都印着烫金字: Fifth AvenueSacks(纽
约最昂贵的时装店)。盒里全是帽子,各式各样的帽子。我曾经跟杰夫说过,Lady
(淑女、女士)是一定要戴帽子的。瞧人家Princess Di (戴安娜王妃),什么
场合有什么场合的帽子,那才叫风情万种呢!他说你要什么样的帽子,我买给你。
我说得了,我没那么好的命。我这人,八成天生是受苦的。
那会儿看着那些帽子,心里特感动,知道他也后悔了。唉,谁家夫妻不吵架
呀?虽然我们还不是夫妻,可连婚纱都定好了,也算是准夫妻了吧?我想我过去
对余国凯忍让了那么多年,其实余国凯哪有杰夫对我好啊?想到这就更是后悔,
觉得对杰夫说话太狠了。正好那天迈克尔从前的一个会计师给我打电话,他现在
是IRS 旗下的专属会计师了。我就把杰夫的事跟他说了。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帮他,
只是当时没有合适的人。再说,他说我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真是把我气坏了。
跟会计师打完电话,我就给杰夫打电话。先是打手机,里面的录音说此号码
已经取消。我就挨个儿打他那十几家公司。全没人接!我突然就明白了似的。其
实我什么也没明白,只是有那么一种强烈的直觉。“
凌凤不说了,双眼微眯,像是全神贯注地在回忆。那回忆,太沉重太尖锐,
像重锤或者尖刀——让她疼得眯起眼来……“我马上给银行打电话查公司的账。
银行说,大宗信用证抵押款已于三天前撤出,两个现金账户还在,每个账户里的
剩余金额是10美元。”
“报警呀报警了么?”汤潘几乎急赤白脸。
凌凤淡然一笑。那笑容,让汤潘想起迈克尔墓地上的那一幕。凌凤把50万美
金给了陈家子女的时候,就是那样笑的——淡然里有种说不出的凄楚。
“警察报告:查无此人。他的所有证件都是伪造的。”凌凤说着,从皮包里
拿出一个小粉盒,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
“幸亏我还存着一笔私房钱,还有一些迈克尔在时买下的股票。否则真得流
落街头,当Homeless(无家可归的人)去了。”
汤潘说那公司呢,你的公司怎么办?凌凤像是没听见汤潘的问话,自顾自地
说下去。
“我真不明白,”她说,举着粉扑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家里杰夫的东西,
他用过的浴巾拖鞋刮胡刀,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奇怪极了。一个人能就这么没
了么?好像根本没来过似的?我不信。我把他的东西全收拾进一个包里。我要还
给他,等再见的时候还给他。”
汤潘说不想他了凌凤,还想他干嘛?那个王八蛋不值得你想。再见的时候就
是Put him behind the bar(送他进监狱)!你现在得想想你的公司呀,公司怎
么办?凌凤说:“我本来不想干了。那天一边收拾杰夫的东西我一边想,人活着
没意思。杰夫骗我,要是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骗我,要是他跟我谈情说爱到同
居都是骗术,而没有一点真感情的话,那他也够不易的。他那是作贱自己呀!就
为了钱。为了钱,那么作贱自己,值么?我想迈克尔说得对,钱不是个好东西。
我想我不要赚什么大钱了。那天真想回国去算了。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是一
个客户。他说我到处找你,有一批特急订单,要求72小时内交货。以他的那个量,
72小时交货根本不可能,除非日夜不停工。他说如果你能保证质量和交货期,我
马上预付你50%的加工费。我说好,我干。放下电话,我就往中国城的衣厂奔。
我想这是我凌凤命不该绝呀!老天助我,迈克尔在天之灵助我!我拿自己的私房
钱给工人们预付了工资。很快,银行通知我,钱到了,50%的加工费,‘新世纪
时装公司’的账里已经不再是10美元了。”
说着话,凌凤已拾掇出一张娇嫩的粉脸。她啪地一声合上粉盒,扭头朝汤潘
一笑。
“汤潘,我是请不起你。要是请得起你,我一定聘你做我的设计师。咱们一
起创自己的牌子!”
汤潘从侧面看着凌凤,这个经历了大风大浪而今依然故我的女人,看她专心
致志地用一管唇膏把嘴唇涂成带珠光的深枣色。
汤潘说你这想法不错。凌凤拿着唇膏的手就那么举在半空中,乌溜溜的眼睛
直盯着汤潘“汤潘,咱们合作怎么样?其实,关系我还是很有一些的。”
汤潘笑笑说合作可以,不过不是现在。我得好好想想。凌凤说当然,真干的
话,咱们得好好策划策划。汤潘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凌凤说那是什么?汤潘说:
我要想清楚,这世界上究竟什么是真的。
凌凤扬声大笑。
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相当美国式的笑声,可以称得上高亢激昂,而且极具爆
发力,连车头都猛地歪了一下,可见司机也给吓得不轻。
“什么是真的?”凌凤继续把嘴唇涂得更加完美,“钱!只有钱!经济基础
决定上层建筑,革命的历史唯物主义!跟你说吧汤潘,我现在的人生目的非常明
确,可以说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明确过。挣钱,就是要挣大钱,出人头地!这么看
着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呀?有了钱才能过好日子,有了钱才能给女儿一份好日子,
有了钱,那些才貌双全、有钱又有教养的好男人自然就来了!”说到这儿。她突
然自嘲地一笑,一双跟那苗条的腰身极不相称的有着十个肉坑的粗大胖手麻利地
把化妆品收进皮包里。汤潘才注意到,凌凤的手居然跟迈克尔·陈的女儿玛丽是
一个型号。
“不过,好男人,这个恐怕是要打点折扣的。”她说着,左边的嘴角朝左耳
根吊上去,一个半嘲讽半戏谑的笑容就斜斜地挂在那刚施了粉的俏脸蛋儿上。
汤潘笑道:你刚才还说钱不是好东西呢!凌凤眉梢一挑,“钱不是好东西。
没错,钱是鸦片是毒药!可是我跟你说汤潘,”她突然凑到汤潘耳边,说悄悄话
似地压低了声音。“活着,是需要一点鸦片的!”
汤潘说,那有钱就是幸福么?凌凤转过头来,盯着汤潘不动,足有几秒钟,
戏谑的笑意全不见了,说汤潘,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心没肺?汤潘说:什么?凌
凤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跟那些男人混在一块儿特不值?我知道钱买不来幸福,
就像当年迈克尔买不了我的心,杰夫穷光蛋一个我却真喜欢他。我不傻,我早就
知道他图我什么,可我不想承认。我想我凌凤除了那点做生意用的资金和人脉就
没别的可爱之处了?我想老天爷不至于那么不公平,眼瞅着这么个好女人,没个
像样儿的男人爱!哈!结果呢?是他妈我用钱买幸福!我把迈克尔给我买的名贵
首饰全卖了,再加上他留下来的那笔钱,总共六七十万吧,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是
我的,董事长的位置却给了杰夫。他喜欢那名声,我要的是实权。那时候我觉得
这就是幸福。”她停下来,不说了,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刚下过小雨的纽约,地全湿了,空气里有股湿土的味道。
汤潘说幸福过就好,其实幸福不就是那么一种感觉么?“现在我知道什么是
幸福了。”凌凤回过头来。才几秒钟的工夫,刚才脸上的茫然已消失殆尽。“活
着就是幸福。能为你自己认为的幸福生活去挣去奔就是幸福。你说是不是汤潘?”
然后她像突然想起来了似地说:“哎,今晚有个Party ,汤潘你也来吧?”
汤潘说不了,我现在只想睡觉。
凌风先下车的时候拿出一张100 元的钞票付车钱,汤潘说你这是干什么?跟
我还用得着这样么?凌凤看看汤潘,笑了,收起钞票说:那我明天来找你。汤潘
说:你别来,明天我可能要去Z 市。凌凤又笑了,心领神会似地瞟一眼汤潘说:
那你回来给我打电话。说完就下车去了,车子驶出好远,汤潘好像还听见凌凤的
高跟鞋敲在雨后湿地上的笃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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