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丽人
第十六章
安瑟尼·奥尔森略为显得有些苍白。他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晚礼服,白衬衣
上的黑领结鼓鼓里里的,跟那直直的腰板一样很有精神地挺着。
有精神归有精神,可脸色仍是有那么一点点苍白。
他怎么能不苍白啊?今天是他在蓝诗波——那个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的
最后一天——他就要退休了!
安瑟尼环顾大厅——纽约时装学院南画廊一楼大厅。多么熟悉的地方啊!在
这儿,他出席过多少次晚会?主持过多少次发奖仪式?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而
今天这一次是为他的,只为他。10分钟以后,蓝诗波前首席设计师安瑟尼·奥尔
森的告别宴会就将在这里举行。
巨大的落地窗前站着几个身穿高档套装的塑料模特。那质地。颜色、图案以
及剪裁的方式,一看便知是典型的蓝诗波传统套装。
几面展览墙上贴满了安瑟尼人主蓝诗波以来的所有工作照——工作室中面对
设计图纸凝神静思的面部特写,时装发布会上由模特簇拥着向观众挥手致意的广
角镜头。有一张是四十几岁的他面对几乎一整面墙的纽扣,托着下巴做沉思状的
侧影,其用光之独到既突出了他的面部特征又突出了他与众不同的个性,是众多
照片之中最受他青睐的。
他盯住那照片,看了好一会儿。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年富力强啊!那时候也
是蓝诗波的鼎盛时期,那逝去的好时光啊,一切的一切是多么令人留恋!
突然,一个人的背影挡住了那照片。
是她!
她也穿了一身黑。她似乎是偏爱黑色的,她也确实配那颜色。瞧那两条露在
黑色披肩外的小臂,像牙色的,光润无比。那两条手臂曾经多么虔诚地环绕住他
的脖子!
她的身材确实不够丰满,在一群高头大马的白种女人当中仿佛骆驼群里的小
羊。不过,那纤细给了她一种少女般的矜持,反倒使她在个个丰乳肥臀流光溢彩
的同性中间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轻灵和质朴。
他不能不欣赏她,同时,又恨她!
他从没这样恨过一个人。她毁了他,毁了蓝诗波,毁了他为之耕耘了一生的
美丽!她抢了首席设计师的位置,他不在乎,或者说得确切点,他还能在人前装
出一副大家风度,一笑置之。可她要改变蓝诗波,就如同掐住了他的咽喉,这是
要他的命呀!他卷土重来的计划因为雷恩的突然转舵而彻底完蛋了。这个荒诞不
经的世界啊!你能相信谁?CL为汤潘所出的高价使雷恩终于抛弃了他——一个功
臣,蓝诗波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功臣!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小小的亚
洲女人手里,而且输得这么惨!
汤潘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远处朝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她的注意力全在那
幅照片上,就是安瑟尼本人最为欣赏的以纽扣为背景的那一张。她仔细端详着照
片上他的表情——严肃而庄重,好像面对的不是五彩缤纷的盘扣、金属扣、玻璃
扣,而是潜水艇导弹控制板上亮着红灯的控制钮!她真服了,环大厅整整几面展
览墙全是他的照片,这一张眉头紧锁,那一张笑逐颜开,张张用光讲究,极具戏
剧色彩。这老家伙,莫非他早雇了专业摄影师,为自已拍一本生平影集?汤潘知
道,今天的宴会上,自己是个不怎么合时宜的存在。但台面上的事总是要做的。
再说,她也很想来看看她的母校,见见久违了的师长们。她来了,而且还着意地
打扮了一番。
身穿晚礼服的雷恩走到话筒前。
极其崇高的评价,情真意切的辞别。所有你能想得到的赞美之辞都用上了,
什么史无前例,举世无双;什么划时代的,创世纪的,无可比拟的,无人企及的
……
整个一个层峦叠嶂,一眼望不到头。可他没说,既然此人如此伟大英明,蓝
诗波理应惟恐用之不及,干嘛还要提前退休呢?健康原因。安瑟尼自己说了。雷
恩一下台,他便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了上去。他的头发脱了不少,那条垂在脑后
的短马尾过于干瘪地趴趴在晚礼服的领子上。
健康原因。像所有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的强人一样,这是惟一一个给自己下
台的梯子。他得用这梯子,不想用也得用。他不能一头从那高台上跌将下来,那
样的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就算他豁出去了,非要以此将心中愤懑公诸于世,
蓝诗波的面子他总要给,否则无啻于背叛。
这会儿,汤潘突然想起一个人——她在北京上中学时的老校长。据说他临终
前的惟一遗愿就是加人中国共产党。在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当口儿,党组织批
准了他一生的请求。于是,在悼词中,他成了一名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就像安
瑟尼,“永远是蓝诗波的灵魂!(雷恩语)”
汤潘不介意,一点也不,即便雷恩或任何其他什么人把安瑟尼说成是蓝诗波
的上帝,纽约时装界的泰斗,或者干脆就是全世界的救世主,在她听来,充其量
不过是满怀善意的临终安慰。她看重事实。这是她从小学到大,早已深人骨髓的
革命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事实是:他正在,也必须退出历史舞台!
不过,安瑟尼还是比老校长合算得多。至少,除了那成堆的溢美之辞之外,
他还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实惠,作为提前退休的经济补偿。
人们又开始鼓起掌来。汤潘的心里竟生出一种冲动。她很想走上前去,以同
行的身份对他几十年的敬业精神表示真诚的敬意,她还想对他说:安瑟尼,请原
谅!
如果我曾经伤害过你,请原谅!这不是你我之间个人的恩怨,这是一个时代
代替另一个时代的必然结果!
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和所有的人贴脸。拥抱、碰杯,再贴脸、再拥抱,
说不尽的离别话,诉不完的由衷曲。可偏偏把她隔过去,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那
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对手,而是大厅里的一根柱子。还好,他没在一连串的贴脸、
拥抱和碰杯之后靠在她身上喘口气。就是说,他并没真把她当根柱子。
于是,汤潘知趣地悄然退场。这是他的Show表演),是他最后的风光,且让
他尽情地享用吧!
外面挤了一些好奇的学生,正透过落地窗遥望那可望不可即的璀璨和豪华。
她,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
汤潘推开旋转门,走上主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之间的林荫道。
路灯亮了起来,昏暗的,给闪着幽光的路面洒满婆娑的树影。马路左侧的学
生宿舍里传来喧闹声,似乎是谁过生日。
她停下来,看见宿舍楼前罩着玻璃罩的风灯。她没在这儿住过,因为付不起
昂贵的房租。那两年,她先住杰森家杂货店楼上尖顶的“鸽子笼”,跟杰森吹了
之后,又搬到附近的一间半地下室。
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轻声说,同时嗅到空气中熟悉的味道,那混合着初春新
发嫩芽的清香和学校食堂炸鸡的油烟的味道。她嗅出了她自己,嗅出10年前的不
安和惶惑。
“晚会结束了?”一个裤带搭拉在T 恤衫外面的男孩迎面走来。
汤潘看着这个打扮时髦的男孩微笑了。“没有,你还赶得上呢!”她说着,
心想:他是多么年轻而又无忧无虑啊!当年的自己也这么年轻么?年轻是肯定的,
却绝没有他那样的无忧无虑。
她走上时装大道,朝麦迪逊广场花园走去。身边是灯火连成的纽约之夜,成
群的“黄狗”(纽约人对出租车的呢称)蜂拥来了又蜂拥去了,给这不夜之城平
添许多生机。远处,梅西百货店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亮得耀眼。她想起一首歌:
《The last show 》(最后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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