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丽人
第十章
汤活打电话约何小藕出来。
必须承认,何小藕那一向听都听得出的贤良开始在她的面前走样。尽管她一
再告诫自己,那个瓦利亚诺极可能是个骗子或精神病患者,小藕是无辜的。要真
是那样,她就建议小藕诉诸法律。可要不是那样呢?要是瓦利亚诺说的都是真的
呢?不能想象。
当年发现荀大路另有女人的时候,她的惊讶也不过如此。不,远不如现在。
潜意识里,对于男人,汤潘是有精神准备的。这个准备来自多年来妈的教诲。所
以,当年对荀大路的离去,在她的心里,伤感超过了惊讶和愤怒。男人男人,对
于男人,你能要求什么?可是,何小藕不同。汤潘一直认为自己是彻头彻尾地了
解她的,几乎跟了解自己一样,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了解自己还了解这个旧日
的老问学。
想想,多少年来,她以为知根知底,无话不谈的女友结果这么大的事瞒着她!
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在人们面前苦心编织的竟是一副虚伪的面具!
可是,汤潘又动摇了。
小藕虚伪么?她放弃宾州大学的教职跟任和回国是真的,她放弃国内刚见起
色的工作又跟他回来,也是真的。这样颠三倒四的折腾不是一般女人受得了的。
她简直像一件行李,随他拎到哪儿都没有怨言。
汤潘于是又内疚起来,责备自己怎么竟会先人为主地听信了那个陌生男人的
话。
何小藕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汤潘完全没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到跟前,叫出了
汤潘的名字,汤潘才被吓着了似地张大了嘴巴,直瞪瞪地盯着眼前这个矮胖的女
人。
才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何小藕胖多了。原本挺精巧的小脸儿变得肥嘟嘟的,
有点浮肿似的鼓涨起来,把那双挺有韵味的凤眼儿生生地挤成了两条缝;宽阔了
不知多少倍的腰身偏偏给塞在一条包身的收脚裤里;裤子虽是黑色的,但因为过
于包身,那臀部和大腿上的赘肉便一块块地凸现出来。她的发型也变了,朴素的
学生式短发成了半长的披肩发,烫过之后,蓬蓬地披了一肩。
她从门口朝汤潘走过来的时候,脸是逆光的。汤潘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瞥见
这个小个子胖女人的耳朵上有两只星星状的小金坠儿,忽忽悠悠地荡来荡去。
“你,你……”汤潘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胖了20磅。”何小藕坐下,挺从容地把拥到前面的蓬发理到后面去。又
跟等在一边的侍者要了咖啡。
“怎么回事?”汤潘问。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想吃。炸土豆片、玉米片,Junckfood (泛指高脂肪
食品)。”何小藕轻描淡写地笑笑,耳朵上的小金坠儿不停地摇晃着。
汤潘突然可怜起她来。不管那个瓦利亚诺是真是假,她现在是孤独的痛苦的,
也许还是灰心的,如此快速的增加体重说明了她的精神状况。人在苦恼的时候总
要设法寻求解脱,从另一个人那儿,或者从一袋上豆片里。
“哎,什么事还不能电话里说,这么神秘?”何小藕说。
汤潘笑笑,其实她是不知从何说起。
“烫头发啦?”这是纯粹的没话找话。
“好么?”这回何小藕的神情不似刚才那么从容了,等着裁判宣布比赛结果
似的,眼巴巴地瞧着汤潘。
汤潘想说,可又觉得说不出口,就说:“怎么想起来烫头发了?”
“咳,到这个岁数,不打扮打扮,不更被人当烂菜叶儿了?”
汤播知道她指的是任和,就问:“任和怎么样?”
“还行,最近倒是不闹了。儿子跟他哭过一回,说爸爸别走。哭完就连着发
了三天烧。他一直守在床边,看得出来是真害怕。从那以后再没提过离婚的事。
就是没话,好像我欠他债没还似的。”
咖啡来了,何小藕把脸凑在杯口上,让冒出的热气熏着。
“他跟那边还有来往么?”
“不知道。每天下班就回家,吃了饭往床上一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
继续熏着脸。
“你打算怎么办?”
“他要是跟那女的断了,我能原谅他。”何小藕从杯子上抬起头来,平静得
近乎无关痛痒似地说:“汤潘,你还不知道?男人都跟馋猫似的。再说,还有儿
子。”
汤潘没说话,只一直盯着小藕瞧。小藕察觉了那眼神,细长的凤眼瞟一眼汤
潘,淡然一笑。
“要是你,早吹了是吧?”然后垂下眼去拿杯子。
汤潘犹豫起来,说还是不说呢?说吧——眼看小藕的日子刚刚平静下来,这
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不定又会激起多大波澜;不说吧——瓦利亚诺已经不久于人
世,要是小藕真跟他有过一段情,至少在死前见上一面,总不至于悔恨终生。再
说,还有自己的好奇心——想验证这个贤良女人的真伪。
“有个叫克里斯·瓦利亚诺的……”汤潘终于还是说了。
何小藕细长的眼睛转瞬之间睁大了两倍!一霎那,上眼睑从一个平缓的弧度
变成了饱满的半圆!她居然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一这么多年来汤潘都没发现
的又大又亮的眼睛!
她认识那男人,她的表情已经默认了!
“你怎么认识他?”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一只受到威胁的兔子的惊恐。
“我不认识他。他说,是从别人那儿搞到我的电话的。他是在找你。”
何小藕的上身猛然前倾,两个胳膊肘支住桌面。小木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他要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你。这是他的电话。”汤潘说着,把一张Vermont
度假旅馆的便笺从桌面上推过去。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何小藕的手指紧捏着那张纸,前倾的身子缓缓向后,
小心翼翼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不再瞪着,锋芒全都收进那平缓的细长里。
汤潘却突然改了主意。她决定对何小藕和瓦利亚诺的关系佯装不知。她决定
成全何小藕,如果何小藕决意瞒下去,她就帮着她瞒下去。她只是非常地遗憾,
好像一个无意中窥见别人隐私的人,并不想看见眼见的一切,却对上帝的选择无
可奈何。
“他让你告诉我什么?他怎么了?”
“他说他得了喉癌,是晚期。”
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又一次冲到桌前,咖啡被震得从杯子里泼了出来,何小藕
的眼睛再度变成半圆,又立即恢复了原状。不,是比原来的细长更细长——她眯
起了眼睛,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好像哪儿疼似的,目光仿佛挨了一瓢冷水
的火苗迅速黯淡下去。
汤潘以为她马上要哭了。可她没哭,眼睛盯住桌上花瓶里那束藕荷色干花,
一动不动。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抬起眼睛。她的眼里是干的,干得跟那瓶里
的花一样,没一点水分。
“没办法,汤潘,我答应了任和,不跟任何人说的。”
任和居然也知道这回事!事情真是越来越超出汤潘的想象了。
“觉得被我骗了,是吧?汤潘。”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汤潘:“咱俩本来是无
话不谈的。可是,任和,他不让我说。”
“别说别说,千万别说!”汤潘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人本来就该有点
属于自己的秘密。”她相当宽容地一笑。下面的话本来是不该说的,可不知怎么,
面对何小藕理亏似的歉疚样儿,倒觉得非说不可了似的。
“无话不谈,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事儿。你不觉得吗?人生来就是一个一个
的,注定了的孤独。可人偏偏害怕孤独,千方百计想从其他生命中找共鸣,找一
个可以倚靠的支撑点。所谓的无话不谈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其实,在跟孤独的决
斗中,人永远是败者。这是人类起源的时候就决定了的事”
汤潘叽哩呱啦说了这么一大通,何小藕一直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何小藕
才说:“你还是生我的气了。”
何小藕还是把什么都告诉了汤潘,倒并不全为了对老友的歉疚。她是非得跟
个人说说,克利斯快死了。这个消息之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需要个人—
—像抬一袋泡了水的水泥一样——跟她分担一下。管他是谁呢?只要他愿意听。
她记得,那是个下午。 1988 年 9月的一个下午。她前一天才到了美国宾州
大学,刚在学校宿舍里安顿下来,就打电话向博士论文导师报到。导师说:“明
天来我办公室吧。不过,稍晚点。”她等他说几点,他却不说。她就只好问几点
钟合适。他说:“下午。下午吧。 4: 00p.m. ”他像是生怕她搞不清上下午似
的,特意在 p.m上加重了语气。
4:00p.m ,她准时到达。办公室大门敞开,却没有人。整条走廊都静悄
悄的。下午4 点,教授们大都下班了,几乎所有办公室都房门紧闭。她站了一会
儿不见动静,就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叫道:"Excuse me(对不起)!“
“Yes !”一个声音不知从屋子的什么地方传来。
这间办公室并不大,家具也不太多——张大写字台,几个书柜,一个电脑桌
和两张沙发,门口的衣架上挂了一顶黑色宽边呢帽。
她刚纳闷这人能藏在哪儿,写字台下黑乎乎的空档里露出一张脸来。确切地
说,应当是一个脑门。那一刻,当何小藕瞪大眼睛,顺着又一声“Yes !”寻声
而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光亮而饱满的脑门。一小撮汗湿的头发粘在脑门正
中,满脸的络腮胡子。
“对不起,能帮我把那个插销拔卜来么?”脑门说。
何小藕走进屋,从对面墙上拔下插销,又蹲下来,递给他。这回她看清了他
的全貌——脑门确实宽阔,却并非脱发所至;头发虽不算浓密,却也蓬蓬勃勃覆
盖了全局;浅灰色的眼睛表情本来相当真诚,却被框在一副烟紫色椭圆形眼镜里,
显出十分的滑稽和怪异;极薄的上唇埋在浅褐色的大胡子里,看上去像没有似的。
那眼镜的颜色和形状,何小藕想,绝对不像个教授戴的。
“Thank you !”他从她手中接过插头,又钻回桌肚里去了。
一秒钟之后,室内突然灯光大亮,书柜顶上还奏起了轻音乐。何小藕抬头一
看,柜顶上,一个精巧的小人儿正在一只带金边的红绒盒上跳舞。看来那是个电
子八音盒。
“好了好了!”脑门从桌肚里钻出来。何小藕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条洗退了
色的牛仔裤,显然是个电工。她刚想问他知不知道瓦利亚诺教授在哪儿,他已几
步奔到门口。
“这下实现全部自动化了!”他说着,扳动门边的电灯开关。全屋的灯,包
括那个八音盒就关了停了,再开了唱了,“妙极了!”他试了几回,满意地搓着
双手,笑容可掬地朝何小藕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克利斯·瓦利亚诺。”
何小藕呆在那儿——这就是她未来两年中的博士论文导师克利斯·瓦利亚诺?!
他请她坐,然后开始谈话,既没问她的研究经历,也没谈未来的学习计划,
而是自我介绍了他的婚姻状况、家庭状况。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他的妻子总说自
己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他。他说:“我这人很孩子气,总是抑制不住去做
自己认为好玩儿的事。我妻子受不了这个,我们就离婚了。当然,这不怪她。”
他这番开场白真让她莫名其妙。她不远万里为赶在开学头一天拜见导师,甚
至错过了两天以后儿子的生日,原来就为了听他这一通离婚心得?她当时想:这
人有毛病了,离婚后遗症。要是他整天唠叨他离婚的事,可怎么好?这时候,他
问:“你呢?能说说你么?”他的目光要多殷切有多殷切,好像她不是他的学生
而是一个无话不谈的老友。
这会儿,她注意到他身后的一个书柜里摆满了装在镜框里的蝴蝶标本。看来
这个瓦利亚诺教授除了善于实现办公室自动化,对捕捉和收集昆虫也十分热衷。
她说:“我没离婚,有一个儿子,缺的是个博士学位。”
他仰头一笑。后来她发现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仰头一笑,用于对别人的理
解或宽容,对自己的谦虚或解嘲。
他说:“学位好办,学问可难办得多。告诉我,你是想要个学位还是想要当
个学者?”
这倒真把她问住了。说老实话,她是太需要个博士学位了。那时候,她所在
的那所全国重点大学里已是个博士成堆的地方,没个博士学位,在职称评选方面
很难竞争得过。可是说拿学位是为了评职称,未免显得过于功利主义;说立志当
个独树一帜的学者,又怕他期望过高,搞得自己骑虎难下。再说,她还觉出他好
像话里有话不便明说似的。
她就说:“我还想回我现在的大学教书。”
他扶一下烟紫色眼镜说:没野心?现在的知识妇女个个都是野心勃勃啊!说
完,又颇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早看透你了,为名为利,从实招来
吧!
何小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来美国之前,好多经验人士就告诫过她:在美国
要懂得推销自己。中国人那套谦虚美德只能使你拱手把机会让给别人。而且,还
没人会觉得你是在谦虚。连你自己都说自己不行,你一定是不行的。在美国,不
论商界还是学术界,有一分就得说两分,先让对方对你另眼相看,拿了机会再说。
至于那剩下的就是玩命干——所谓苦干加巧干。惟一得避免的就是砸锅,只能成
功不能失败。成功了,下一个机会不请自来;失败了,认倒霉,老老实实靠边站。
这就是新大陆的游戏规则。
她知道这是她在新大陆的第一步,关键的一步:赢得导师的好感。她知道这
时候是拿出那张目录的时候了——她在国内刊物上发表的学术论文目录。其实这
张单子早在申请学校的时候就寄过来了。可她怀疑他根本没看过,否则怎么会有
刚才那个关于学位和学者的问题?或者还有一个解释,就是她对文章光题目就让
他看不上眼。反正,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笑里藏刀地不怀好意。所以她一下犹豫起
来,新大陆的游戏规则也给忘在了脑后。
她没动,说我尽力而为。他看了她老半天,说你不像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她
说:你是说我不够野心勃勃,是么?他不笑了。她这才发现他其实有一张相当端
正或者从表情上说是相当正经的脸,完全不像笑的时候那样玩世不恭,他严肃地
看着她说为什么。她说:我不想对你说我能做什么,因为我还没做呢。他伸出一
只毛茸茸的手说:欢迎你,MS.Chen.她说谢谢,我姓何,He. 他哦了一声说:这
名字有意思。她知道他暗指He在英文中是男性“他”的意思。她说这是一个普通
的中国姓氏,然后从包里拿出那份目录说:这是我发表过的文章目录。如果你需
要,我可以把梗概翻译出来给你。他说好的,He,这个字他发的是男性“他”的
音[Hi]]。他意识到错了,忙不迭地想改口,嘴唇开合了几次也没找到正确的发
音,她笑了,说:何,他学着她的样子说何,很久以后他自己坦白,头一面他本
来是蓄谋要把她吓走的。他不想带中同大陆的学牛。是因为以前带过的几个心服
太多,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什么外遇。任和是她想要的男人,她嫁了他生了
儿子,还要什么呢?她该是天底下最满足的女人才对。
她更没想到会跟克里斯有什么。从一见面她就不怎么喜欢他。瞧那烟紫色的
椭圆眼镜,怎么看怎么像个变戏法的,她觉得他也不喜欢她,可能是感觉到她对
他的离婚心得毫无兴趣,他话少得多了,一副公事公办井水不犯河水的劲头儿。
可是,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那件永远改变了她的生活的事。
当然,她不能推卸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责任。她只是想:假如当时换个做法,
事情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跟克里斯单独出去是她在美国的第一个圣诞节,那天上完课,他问她圣诞节
去哪儿。她说呆在这儿。他问:有什么计划么?她说还没。其实她那时在学校里
认识的人不足十个。大多数中国留学生还都是带家属的,他说:别告诉我你要在
宿舍里看书,你该到美国社会大学去实习实习。她说:什么社会大学?在宾州么?
他仰头一笑,就是那种典型的笑法,说:在大街上。她这才恍然大悟他说的社会
大学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想买辆二手车,还没看到合适的。他说对,快去弄辆
车来,随便到哪儿去转转,学社会学的不接触社会可不行。她笑笑,没理他,觉
得他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一个女人,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儿转去呀?过了
两天,就是圣诞节前夜的头一天,他在教室上大课。下课以后他叫住她说:我明
天开车去佛罗里达我姐姐家,如果你想去佛州看看,可以搭我的车。不过,条件
是轮流开车,吃住自付。
关于美国人在钱上的清楚劲儿她早有耳闻,真正见识,这还是头一次。觉得
不错,挺干脆,不像中国人推推让让地罗嗦半天,最后谁多出了谁少拿了,嘴上
不说心里不痛快。中国人在钱上的不在乎其实是假的,美国人在这点上就实在得
多。她说好,我接受你的Offer (建议)。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上了他的吉普车,两人轮流开,饿了就在高速公路边上的
快餐店买个热狗或汉堡包,当天晚上就开进了北卡罗来那州。他说,照这样的速
度,晚上十点以前能开到南北卡罗来那州的交界处,那儿的汽车旅馆全美国价钱
最好。
离两州交界处还有200 英里左右的时候下起了冻雨,路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
薄冰,好多车子打滑,停在了路边,车速慢得简直就像蜗牛爬。他们决定住店。
从高速公路上一下来就看见Holiday Inn (丽都假日饭店)的招牌,灯牌上
亮着单人房间的价钱才$23.99,比纽约和宾州便宜多了。停车进去一问,只剩了
一个双人房间。因为冻雨,许多车辆纷纷下道投宿,客店一时爆满。克里斯看也
没看她就往外走,说再看看别处。他们又开着车转,吉普车挂了四轮驱动还不敢
开快。问了附近几家旅馆,一律爆满,一个房间也没有。
何小藕说:只有回Holiday Inn 了。他看着她说:那儿只有一个房间。她说:
如果你不在意,我可以睡地板。他瞪了她好一会儿说:我睡地板。
真奇怪,在车上,他还是她的教授,到了房间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整个儿
一个不知所措。坐在那儿,连大衣也不知道脱,好像是来做客的。她说:脱了大
衣去洗澡吧。他就脱了大衣去洗澡。
他一进浴室,她就开始琢磨起那张宽大的但也是惟一的DubbleBed (双人床)。
最后她决定把床垫拉到地板上,这样一个人睡床架,一个人睡床垫。她又在
壁橱里找到一条备用的毛毯,把两个床铺好。
克利斯从浴室出来,被房间里的变化惊住了似的,站定了一动不动。他换了
一身带条纹的睡衣,看上去像中国医院里的病员服,洗过的头发用浴巾胡乱擦过
之后,乱七八糟地横在脑门上。何小藕想笑,又憋住了。别忘了,他毕竟是她的
教授呀!
他问:我睡哪儿?她说床垫。然后就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穿着衣
服盖着毯子,靠在床头看书。他选择了硬梆梆的床架。因为少了床垫,床架和床
头之间空着一块,他的上身没有了必要的支撑,好像窝在那儿,很难受的样子。
她说:你在那儿行么?他忙不迭地说挺好挺好。那表情好像生怕她要把他怎么样
似的。他们互相道了晚安就熄了灯。
她没脱睡衣,她是不习惯穿这么多衣服睡觉的,所以全身不自在得半天睡不
着。刚翻了个身,就听见他在床架上叹了口气,或者是长出了口气。她就再不敢
动了,仰面朝天看天花板。
这家Holiday Inn 就在高速公路边上,听得见车阵刷刷而过的声音;结了队
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打出忽明忽暗的图案,转瞬即逝又永无休止。
好一会儿,她听见他又动了,像是艰难地翻了个身。的确,在那硬梆梆的床
架上翻身不是个好受的事。她突然想:他其实人还行。要不是他带自己到佛州,
这个圣诞节她会怎么过呢?这时就听见了他的声音,很轻,拖着长声儿,小心翼
翼的。
“He——”
她没答应,直觉告诉她不能答应。
“He-”他又叫,声音比头一次稍稍大了一点。
她使劲闭上眼睛,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她突然意识到今天这事的荒
唐怪诞——圣诞节前夜,冰封的道路,一对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女睡在一个屋里。
绝对不正常,她想,绝对!眼下她所惟一企盼的就是他不要再有什么进一步
的怪诞行为。
“Sleeping?(睡着了?)”
她没动。他停了一会儿,轻轻叹口气。
她感到自己正处在那对深陷的灰色大眼睛的凝视之中。她死闭着眼,身体紧
张得几乎发抖!
“Nice dream……(做个好梦)”他像是躺下了,被单惠惠翠翠的摩擦声将
那叹息般的尾声淹没了下去。
她在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没敢动,躺着轻轻咳了一声。床架上立刻传来了回应。
她一跃而起,拉开窗帘。阳光从窗口直泻进来的时候,她偷偷地舒了口气——他
又是她的教授了。
吃早饭的时候,她问他睡得怎样。他看她一眼,满眼红丝地说:“我觉得自
己真老了。”她说:“怎么了?失眠了?”他又看她一眼说:“我没想到一个年
轻女人能那么平静地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好像我是一根木头。你知道么?你头
沾枕头就睡着了。”
她愣了一下之后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不理她,也不笑,一
声不吭地嚼着面包,很认真地难过着。现在想起来,要说喜欢的话,她就是在那
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后来的事都是不该发生的。过后她想:要是没有Holiday Inn 的那个晚上,
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她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提出跟他共用一个房间。其实他
们可以再回到高速公路上,走到下一个出口,去找找别的旅馆,总会找到两个房
间的。可她没那么做,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们是一路减衣服的,越往南走越热。到车子开进佛州境内的时候,他的上
身只剩了一件短袖T 恤衫。她淡淡地瞄着他说:有那么热么?他一边开车一边笑
道:哦。上帝,真热啊!你知道,佛罗里达这个地方真的很热啊!他笑的时候嘴
巴咧得很开,极开心痛快的样子,早上的忧郁一扫而光。她坐在他右边,发现那
生满青胡茬的脸颊上居然有个长长的酒涡。她说:我怎么不觉得那么热?当时她
确实穿着一件夹克衫而并不觉得热。她说:你的热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他不笑了,
扭过头来很认真地看她一眼,说:你说得对,我自己想出来的。我爱佛罗里达,
就爱她这潮湿的热。她笑笑,没说什么,心想:这不是臆想狂是什么?他扭回头
去开车,很专注的样子。好一会儿,突然说:这就是爱。你觉得她可爱,她就真
可爱得不得了。她接上来说:就是中国人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然后,她费了好
大的劲儿把西施的故事讲了一遍。他忙里偷闲地侧过头来看看她,又笑了。那笑
容极灿烂温柔的。她心中猛然一惊,想:他怎么会笑成这个样子?更奇怪的是自
己竟为这笑容而有些心旌摇荡了!是他真笑得有问题,还是自己眼里出了西施?
这想法把她吓得半天不敢再说什么。他把她送到迪斯尼附近的一家旅馆——他们
在那一带转了不下十家旅馆才选定了这一家——地点好又干净包早餐的。他走的
时候邀请她参加他姐姐家的圣诞晚会。她当然说不,那会儿她对他惟恐避之不及。
他很失望,甚至有点伤感地看着她说:为什么不去呢?一个人过圣诞有什么好呢?
我姐姐是很好的人,你们会互相喜欢的。她还是说不,大家在家过圣诞的时候,
我正好在迪斯尼玩个痛快,免得老排长队了。他张开双臂,将她抱住,不由分说
就将那扎人的腮帮子贴了上来,说:你真是个固执的女孩。
她首先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刚要躲避或挣扎,他却只轻轻贴
了一下她的脸颊就放开了她,她这才明白,这举动不过是好朋友之间的告别仪式。
他那宽厚的只穿一件T 恤的背影走出旅馆的时候,她想起他刚才叫她女孩。
固执的女孩,这个叫法让她觉得很新鲜而且中听。
为了省钱,她没参加旅馆办的迪斯尼乐园旅游团。每天早晨都步行20几分钟
乘公共汽车去,晚上再坐公共汽车回来。每天都玩到挺晚。她坐了公园里所有的
Ride(乘车游览项目),每坐一个都想:这个一定要带儿子来坐。
第一天晚上克里斯打电话来,说走时忘了留姐姐家的电话,有事就找他。小
藕刚抄下号码,他又说:打电话最好晚上9 :00以前,姐姐家孩子小……那几天,
小藕没一天是在晚上9 :00以前回到旅馆的。再说,也没必要给他打电话。到第
三天,他的电话来了,说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留了言,你怎么不回?小藕这才
注意到电话机下方,一个小小的红灯一闪一闪的,红灯下有一个几乎磨光了的小
字,仔细辨认,像是Message (留言)。
她说:没什么事,不想打扰你。这话她故意说得平淡,其实是对那9 :00以
前的时间限制耿耿于怀。她觉得他这人挺没劲的——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的样儿,
其实并没把她当什么特别的人看待。
那边的人像是被噎了一下,停了好一会儿才说:He,我一直替你担心呢。
她突然——这辈子少有的几次——像那次答记者问时一样,莫名其妙地火光
了起来。她说:我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说,反正9 :00以后你也帮不上忙了。他
说He,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不是住在自己家啊,我姐姐有两个孩子……她说:我
没说什么啊,不想打扰你有什么错么?他也急了,说: He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
通情达理的人……她没听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放下电话,她发现自己确实不够
通情达理。对任和,她可从没这样耍过性子闹过脾气。她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样
闹着闹着,她跟克里斯的关系已经越来越不像是教授和学生的关系了。
奇怪,她却一天天更像她自己,或者更像个女人了——个会对男人撒娇使性
儿的女人,一个正常的女人。那天他把她猛地抱到办公桌上,开始那么深情地吻
她,像吻一件稀世之宝似地吻她的时候,她才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被人爱是个什
么滋味。对了,在开始那一切之前,他还做了一件事——他把整个上身扑在桌面
上,伸长胳膊去够对面椅子上的一个靠垫——那时候她刚被他抱到桌上,隔着薄
薄的棉绸裙,她的臀部和大腿正感到大理石桌面的冰凉——他终于够着了那靠垫,
一把拽过来,放在她旁边。然后双手在她的腰上轻轻一箍再一提——她的下身立
时感到了棉布的暖软,那把她的身体同冰冷的石头隔开来的暖软,她的身子也就
跟着暖软起来…
…任和从不曾这样体贴入微,任和一向是心不在焉的,任和爱的是汤潘不是
小藕!
她哭了,在克里斯渐渐疯狂起来的热吻中痛哭失声。克里斯吓坏了,忙问怎
么了,宝贝你怎么了?他叫她宝贝。她知道这是美国男人对情人或妻子的习惯称
呼,可还是禁不住地被感动了。
她是他的宝贝。克里斯·瓦利亚诺,她是这个男人的宝贝。
她陷了进去,那个天堂或者深渊。也许只能是深渊,因为天堂是需要飞升进
去的。她是以为自己飞升了的,和他一块儿,做女人的幸福让她几乎忘乎所以。
她知道那种时候的她不清醒。怎么了?好像清醒了就不再幸福,而幸福的时候总
是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再不要了,这是最后一次。明天就跟克里斯说,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可真跟他说的时候,又说不下去,好像往自己脖子上架刀似
的。
任和准备带儿子来美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的心情没法形容,
整个人都呆掉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一上午或一晚上,什么事也不做,就是
发呆。克里斯提出结婚,他坚持要这个孩子。
她知道这事瞒不住任和,离婚势在必行。这样想想,倒觉得好受了点,好像
一个人坏到了底,反倒有种破罐破摔的轻松。可是,她不能没有儿子。她也知道
任和是不会放弃儿子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摆着,离婚还要儿子,这样的条
件,任和不可能接受。
果然,任和不同意。可他不光不同意儿子跟小藕,他根本就不同意离婚。这
完全出乎小藕的意料。她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立刻要求离婚,并从此隔断她和
儿子的来往。可是,他抱着她哭了!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他那样地哭让她真
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然后,他开始喝酒,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干掉之后,醉倒
在从卫生间到卧室的走廊上。她像拖麻袋似地把他拖上床去,听见儿子在梦里叫
妈妈。那一夜她没睡,就那么坐着,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想起北京人爱说
的那句话:爬得高摔得狠。她是飞得高摔得狠哪!那么不顾一切地飞。以为自己
获得新生了似的,却突然发现飞升进去的不是天堂,而是深渊!那个深渊里,没
有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而他们,似乎才是她生命的正果。她问自己:是不是这
么回事呢?没有答案,可她却做了决定。
克里斯为她的决定惊得张大了嘴。那是在他的办公室里,满屋的灯都亮着,
书柜上的小人儿随着音乐起舞。她说定了,就不再改了。
她去流产。一个人去,一个人回。她要的就是这种自我惩罚的孤独,一个罪
人该受的罪。
克利斯不原谅她,他提出辞职,离开了宾州大学。她去跟他告别,他拒绝见。
还好,他没为个人恩怨而毁了她的前程,让她如期戴上了博士帽。
任和说:这事别对任何人说。
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也同样爱她的面子。他们表面个做的真像什么也没发
生过一样。她对自己说:这么做,第一是为了儿子,第二是为了良心。
良心。自己真是一个有良心的女人么?那克利斯呢?那她腹中那个无辜的苦
命的孩子呢?是她让他们受苦受罪的,她该欠他们多少良心债?她觉得一切都怪
自己,怪自己的贪心和软弱。快乐,哪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呢?那是她事业上相当
顺利的一个阶段。克利斯走了,她却在宾州大学留了下来,并且得到一个十分理
想的位置。可是,她开始失眠了。她不明白,这失眠为什么没开始在矛盾最激化
的时候,反倒是在克利斯离开宾州大学半年之后。在学校,她常常有意无意地走
到克利斯原来的那间办公室门口。现在那个房间早换了主人。她会在那门前徘徊。
没人的时候,就干脆把整个身子靠在紧闭的门上。她用全身心想象着房间里的一
切——那个曾经是他和她的天堂花园的地方。她想象着他明亮的笑容和疯狂的亲
吻以及所有别出心裁的爱情把戏。她的心快乐得流出血来。每逢这时,她就会不
顾一切地泪眼朦胧了,直到偶尔走过来的熟人惊讶地问:“小藕,出什么事了么?”
她才会猛醒过来说:“过敏是过敏,我的眼睛一年四季都过敏!”
她决定跟任和回国,她得离开这个地方。
何小藕搞不清任和跟那个女人是在国内就认识,还是回到美国来之后才有了
联系。她不知道他们相爱的过程,也不感兴趣。她只觉得,自己加人进来以后所
看到的一切都相当地落俗套。
她是在家里发现了那一对偷情的男女。那天中午她突然觉得不舒服,就请了
假,提前回家。门被反锁了,她按门铃,没人应。任和的车停在车道上,她知道
他准在,就叫:任和,开门!可是屋里就是没动静。她就不停地叫,不停地按门
铃。叫着叫着,她突然想:自从有了她跟克利斯的事之后,这些年来,他们到底
是同床异梦,任和会不会过厌了这样的日子,寻了短见呢?想到这儿,她就撕心
裂胆地叫:“任和,你怎么了?再不开门,我就砸玻璃啦!”
门里立时有了动静。门开了,任和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何小藕立刻起了狐疑。
她把门锁了(这道锁,没有钥匙是开不了的),钥匙揣进兜里,任和说:
“给我钥匙,信还没拿呢!”何小藕说:“我拿了。”她没给他钥匙,却直接进
了卧室。
任和慌里慌张地一把拉住她说:“等会儿,有事儿跟你说。”何小藕却已经
看出了破绽。
卧室的床铺得整整齐齐,比她早晨走的时候还整齐。她记得早上走的匆忙,
睡衣脱下来就扔在床上。这会儿,它却换了地方,被人叠过了似地摆在床边的沙
发上。任和会给她叠睡衣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她冲进卧室,哗一下拉开壁橱的门——那个女人,高挑的清秀的俊眉俊眼的,
可能比她年轻将近I0岁的女人,苍白着脸瞪着她。
她惊叫一声跳开,像见了鬼。
就这么回事,跟戏里演的捉奸的情节没什么两样。那苍白脸的女人飞快地从
她身边掠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险些将她掀倒在地。
何小藕不同意离婚。任和说:“这些年来,咱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你何必
拉住我不放?”何小藕说:“想想几年前你是怎么拉住我的?谁说咱们之间什么
也没有?儿子是什么?”
她不同意离婚,她是死也不会同意离婚的。她要跟那女人耗下去,耗到那清
秀白嫩俊眉俊眼的脸上也起了皱纹。青春,谁没有过?可谁也把持不住。她估摸
那女人至少也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了。她倒要看看,究竟谁耗得过谁。
午后的阳光耀眼地在何小藕的头发上闪了一下,给每一个烫出来的小毛卷儿
都拉了个长长的影子,然后突然失了锐气似地一路滑下来,落到肩头,将她脸上
的苦笑映照得越发有些不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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