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丑
第四章 母兔带窝
高光接下来的处境是情理之中的——他遭到了重创,经受了他生命旅途上的第
一次重大挫折,他被撤职了,只当了5 天班长就被水老师罢了官,在走进学校的第
一个星期就尝到了失落的滋味,体会了从权力的顶端位置跌落为一个平民的痛苦,
品尝了从辉煌到落寞的困顿。
接替高光的是高尚。
燕子离开教室的第二节课,喊“起立”的就不是高光,而是高尚了。高尚的声
音比高光宏亮,同学们跟着喊得也带劲。高光的嘴远没有过去张得大,声音憋在嗓
子里,出不来,像是含着一只蚊子在嘴里飞。不仅如此,高光因而连“毛主席万岁”
这句话也不相信了。什么万岁?连我的班长职务都不能保佑,还是什么万岁?又怎
么能是万万岁?
这样想着,恨恨地瞅一眼刚刚得意地喊过“起立”的高尚,高光的声音就小到
了没有,即使嘴张开了,也没有“万万岁”的声音传出来。好在水老师的眼神和听
力都不敏锐,在集体的呼喊中发现不了高光的暗哑。偶尔水老师的眼睛也会亮起来,
好像视力突然恢复到了1.0以上的水平,看到了最后一排的什物,但这样也不能抓
住高光的把柄,因为高光的嘴还是张开的,与别的同学并无二致。
毕竟高光不是一个容易消沉的人,不会因为“下岗”就失去生活的勇气,也不
会因为“退居二线”就自甘寂寞,很快,他利用大黑和大白,在班里大力推广兔业
养殖,高环、马小兵、许一良、王虎纷纷接受了高光提供的种兔,高远的母兔已经
怀上了大黑的孩子,不久就要生产了,高光给高远介绍了许多关于照顾母免生产的
知识,马小兵等人听了都觉得高光实在渊博,对他更加感谢和尊敬,于是高光就成
了这些养兔专业户的中心人物,他们自发地形成了一个组织,按照现在时髦的说法,
应该叫做“兔业协会”,高光是当然的会长兼技术顾问,高远是他的得力助手,他
家的免因是协会的配种中心,大黑是权威的配种专家,它能让每只母兔的肚子大起
来,生出许多可爱的小兔。
高光当上这个无形的协会的会长,又找回了当班长的感觉,他领导着协会的成
员,在下课的10分钟里召开兔业养殖学术讨论会,互相交流新的养殖经验,放了学
就集体到高光家里观摹学习,还集体出动到西河边的河滩地去拔猫子眼。他们形成
了一个强有力的集体,高光成了这个集体的领袖,虽然他在班里不再担任任何职务,
不再喊起立,可是他的影响力一点没有减弱,反而更增强了。养兔子的实惠和乐趣
对许多同学产生了诱惑力,要比班长的那两句空洞口号有意思多了。高光成了一个
民间领袖,可以与新班长高尚抗衡。高光好比是在野党,高尚就是执政党,在野党
的实力强大,对执政党形成了威胁。高光在谈论兔子的时候,不免夸大了兔子的可
爱,故意让高尚听见,却又不让他真正明白,好像是在说:“养兔子可比当班长有
意思多了。”
高尚原来对养兔是很不屑的。养兔子有什么出息?能把小字写好吗?能把算术
做对吗?作业能得“甲”吗?能得到水老师的表扬吗?高尚一心只想把算术做对,
让同学们争抢着他的作业本抄来抄去,把字写好,让水老师拿着他的写字本传给每
一个同学看,并且说:“大家都要照着高尚的样子去写。”
可是养兔的诱惑力实在太大,高光和他的协会在班里闹哄哄地谈着,许一良的
兔子一天长了三两肉,王虎的母兔生了12个小兔,创造了自有养兔业以来胎生率的
最高纪录,高远的兔子就要生了……高尚写字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耳朵明显朝
着高光们的方向悄然伴去。
高光实在不是一个同时能把一切事情都做好的人,当他成为兔业领潮人物的时
候,他的字却写得越来越糟糕,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写好过,缺胳膊少腿,横不平,
竖不直,有时还会漏个点或多个钩,用水老师的话说就是“好像是蚯蚓在纸上爬的
一样”,小字本上得的全是一色的“丁”,是全班字写得最差的几个同学之一。
要说高光也是一个能上能下、能伸能屈的人,有一天高尚把小字本扔给高光,
幸灾乐祸地说:“又是个丁头子。”
高尚不光喊起立,还负责收发作业本。
高光接过来,也不翻开看,扯着高尚的胳膊说:“高尚,给我一张你的字当格
子吧?”
“格子”是高皇路小学的发明,能不能申请到专利权不得而知,可是学生们用
格子写字,是颇为流行的做法,也颇得了一些成效。他们把写好字的纸垫在一张白
纸的下面,照着下面的字写,下面的那张纸就叫格子。小字本都是学生自己用白纸
做的,一大张白纸,裁成32小张,用钉书机钉了,每天写一张小字,就像过去私塾
里的描红,不同的是私塾里用的是毛边纸和毛笔,高皇路小学用的却是白纸和铅笔。
纸很白、很薄,隔着上面的一页就能腾陵地看见格子上的字。能充当格子的字自然
是非常优秀的。高尚的字经常被同学当作格子要走,他自己很是得意,他爸爸高天
起也引似为荣,水老师的表扬就更不必说了。
高尚想了想说:“你得拿东西跟我换。”
“行,只要我有的。”
“兔子,我要一只母的,能生小兔的。”
“行是行,那我可亏了,一只兔子多少钱,一张纸才多少钱?”
“那可是我写了字的纸,你要当格子用的,要不我再给你加上一块橡皮。”
成交了。
高尚翻着小字本给高光找格子。翻出一张“甲上”,高光说:“就要这张。”
高尚说:“不行,这张我要自己留着。”翻出一张“甲下”,高尚说:“就这张了。”
高光垫了高尚的格子,仍没把字写好,每回发下小字本来,依然是一个红红的、
大大的“丁”字。高光不愿再翻小字本,看着满本的丁字,害羞而且胆怯,他也失
去了写字的兴趣,认定这辈于他是不能把字写好了。让他高兴的是他拥有了一生中
的第一块橡皮,乳白色的,带着一股浓浓的橡胶味,虽然已被高尚用去了一半,颜
色也有点淡了,可是高光很珍惜,只有把字写成了一个疙瘩,或者考试时答错了题,
才舍得用橡皮沾着唾沫轻轻地擦一擦。这块橡皮一直陪高光念到高中,用到只剩下
一个黑黑的小皮豆,后来打扫卫生的时候被同学给扔了,高光心疼了好一阵子。
高尚抱着一只灰色的母兔回家,高天起本是不同意养的,说是会耽误学习,高
尚哀求说只在放了学喂,就喂几个月,高天起才同意了。
高尚对养兔子不精通,对兔子喜欢吃什么草,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撒欢不
了解,至少不像高光那么烂熟于心,兔协会员们在教室里交流经验的时候,他就留
心地听,慢慢地也参加讨论,发表意见,不久就与免协打成了一片。高光既然已经
把种兔提供给了高尚,也就不拿高尚当外人,自然而然地把高尚吸收为会员,把养
兔的一些常识教给高尚。高尚喊“起立”的时候,高光也大声地跟着喊了,在野党
与执政党达到了空前的团结,过去的恩怨在兔子成长的过程中全都化解了,班里没
有了党派之争,兔业养殖正日新月异地发展着。
学校西边是一片竹林,用翠绿的海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高光们是这里的常客,
放了晚学,背上草筐,他们就钻进竹林,在浓密的竹子中间翻半天跟头,在干枯的
竹叶覆盖着的潮湿的地上摔几个回合的跤。他们像猴子一样灵巧地从一棵竹子跳到
另一棵竹子上,从半空中“吱溜”滑到地上,肚皮被磨出白白的一道滑痕,有时还
会划出血,瘦瘦的身材把竹子摇来晃去,像是风暴席卷过来,竹枝和竹叶哗哗啦啦
地摇曳着,搅乱了竹林掩映的天空。玩腻了,玩累了,看竹林的编匠爷爷也该来赶
他们走了,怕他们弄断了竹子,他们就穿过竹林,来到长满了猫子眼的河滩地。猫
子眼红红的杆,开着黄黄的花,张着绿绿的叶,拥挤在麦垄里,等待着高光们一棵
棵地拔起来,扔到筐里,成为兔子们的佳肴。河滩地西边临着西河,哗哗的流水,
勾起高光们游泳的欲望。拔完猫子眼,抹着脚上的泥巴,高光、高远和马小兵脱了
短裤,一头扎到水里去。许一良和王虎只会在浅水的地方站着,把身上的泥巴洗去。
高尚是不会下水的,他穿的衣服干干净净,拔了一筐草也没弄脏,他就坐在岸边看
高光他们三个在水中追逐。高环是兔协的唯一女会员,她与高光们一起拔草,却不
愿看到高光、高远和马小兵的光屁股,每当他们下水,高环就会躲到竹林里去采野
花,矢车菊、婆婆丁、野葵花,白的、紫的、蓝的,一采一大把。
不到游泳的季节,天还冷,高光、高远与马小兵游了一会就爬上岸来,嘴唇冻
得发青,全身哆咦着。太阳就要落山了,没有了中午的炎热,不能给他们一点温暖。
他们抱着衣服,在被夕阳拉长的树影中跑几圈,跑出点暧气,身上还湿着,就把短
裤穿上。
编匠爷爷又走过来,手里还在编着竹篮,看着他们湿湿的头发,打趣道:“河
里的水把你们烫着了吧,当心把你们的小雀雀给烫熟了。”
“我们不怕,我们只想吃你用槐花炒的鸡蛋。”高光们叫着。
“一群小馋嘴,就知道吃,都上学了,还这么馋,当心我告诉你们老师。”编
匠爷爷手不停地调理着手中的竹片,不一会竹篮就有了模样,他好像感到有点累了,
就停下手中的活,“过来,我考考你们这些学生,你们光知道猫子眼能喂兔子,它
还有什么用?”
高光以为高尚知道,盯着高尚的脸,高尚摇摇头,大家都摇摇头。
“我告诉你们吧,”编匠爷爷拖着长腔,把一棵猫子眼的茎掐断了,马上就有
乳白色的液体从断裂处滴下来,“看见了吗,这种白水可以当眼药。过去中国有个
叫乾隆的皇帝,坐着桥子到江南视察,正好从咱们这里过,水土不服害了眼病,红
得像烂桃一样,肿得跟茄子那般大,跟随的太医想尽了办法,就是治不好。后来我
爷爷的爷爷知道了,就对皇帝说,用猫子眼的水点。有病乱投医,皇帝也是急了,
就试了试,还真灵,点了三回,半天工夫就好了,不红了也不肿了。皇帝为了感谢
我爷爷的爷爷,就把他调到北京去了,还把咱们这个地方叫做皇路,就是皇帝走过
的路,高姓多的村子就改名高皇路,马姓多的村子就改名马皇路,许姓多的村子就
改名诗皇路,要不咱们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皇路?皇帝走了以后,咱们这儿的一
个县令想讨好皇帝,就让老百姓种了很多猫子眼,漫山遍野的都是,采下来运到北
京,送给皇帝,可是皇帝再也没害过眼病,猫子眼都白废了,县令也没讨到好,从
那以后我们这里的猫子眼就长不败了,年年割,年年长,没有用,就只好喂兔子。”
高光不知道猫子眼还有这么丰富的故事,可又觉得编匠爷爷是在骗他们,就说:
“编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去了北京,你怎么没跟了去?”
编匠爷爷佯装生气地说:“我不想去,我要留下来看竹子,我怕你们偷吃了竹
笋。”
高光们“嗅”地一声笑了起来,背上草筐,唱着歌谣回家了:
猫子眼,点眼窝,
一眼看到西北坡;
猫子眼,点眼皮,
一眼看到毛主席
猫子眼,点眼眶。
左眼不亮右眼亮;
猫子眼,点眼珠,
过年就娶新媳妇;
猫子眼,喂兔子,
光胶穿上新裤子;
猫子眼,开黄花;
多年光棍成了家;
第二天早晨,高光刚到学校,高尚对他说:“高光,我的兔子怕是病了,昨天
晚上一直在院子里跳,夜里还吱吱地叫,今天早晨起来也不吃东西,连猫子眼也不
吃。我爸爸说是病了,叫我不喂了,还给你。”
“不,不会是病了,到夏天了,它要发情了,母免一到夏天就会发情的,一发
情就会叫,整夜地叫,不吃草,到处跑,是想找公兔了。我的大白就是昨天才发过
情,让大黑给带窝(就是交配)就好了。”高光摆出一副技术顾问的严肃状,并且
很慷慨地贡献出大黑,“今天中午你把你的母免带到我们家,让大黑给它带窝。要
是带了窝还不行,你再还给我。”
中午,高尚把灰母免带到高光家,高远、马小兵、许一良也都跟来看。这种事
高环一般是不来的,“少女不宜”的道理在那时候就普遍存在。高光把大黑和灰母
兔放在一起,对高尚说:“要是灰母兔想找公兔,它自己就会跟大黑亲热起来。”
果然,不一会儿,灰母免不断地在大黑身上蹭,头往大黑身上撞,一副撒娇的
样子。大黑是很有经验的,它时白灰母兔的意思,就跟在灰母兔的身后,用嘴去闻
和蹭灰母兔的屁股。灰母兔想归想,可是大黑要动真的,它又有点不好意思,躲躲
闪闪,大黑有几次就要爬到它身上去了,它一滑溜又逃走了,大黑就紧跟着追。
高光们就在旁边看着笑。高尚很佩服高光的渊博,盼着灰母兔就能生一窝小兔。
大黑追了灰母兔一会儿,一直没有得手。灰母兔既想让大黑亲呢,又忸妮作态,
羞涩逼退了激情,大黑着急了半天,几次要得手了,又被灰母兔甩开,灰母免还有
一点生气的样子,搞得大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追得急切,但仍不得要领。
高光说:“不行,灰母兔是第一次,不好意思,我们得帮它一把。”
高尚抓住灰母兔的耳朵,不叫它到处跑,高光赶着大黑往灰母兔身上骑。大黑
骑上去了,灰母免还想跑,被高尚挡住了,大黑就在灰母兔身上用劲,上下来回地
运动。突然间,大黑往前一蹿,尖叫了一声,灰母兔紧跟着也尖叫了一声,大黑翻
倒在地上,两条前腿还抱着灰母兔,灰母兔没顾得羞涩就把自己暴露了,似乎有点
恼怒,一跳挣脱开大黑,逃走了。
“行了,行了,”高光和众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带着兴奋和欢乐,“带上窝
了,带上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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