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教父
第三十七章 穷途末路
这天是1915年7月12日,农历乙卯年六月初一。广州城就要面临一场空前的大灾难,
可惜广大老百姓都没有意识到。
中午饭后,金城与姜雄沿着珠江边慢慢向西踱步,一路上两人心情沉重,都不想说
义兴堂和乾良堂的事,只聊些闲话,不觉便出了太平门,来到西关。那时西关已有陶陶
居、莲香楼(均创建于清光绪末年)、太如楼(始建于18世纪末,广州“九如”茶楼之
一)等著名茶楼,商业也相当繁盛。两人逛了一会商店,喝了下午茶,游了长寿寺、华
林寺,不觉已经天黑。便在陶陶居吃了晚饭。饭后金城便想回城,姜雄道:“城哥,难
得出来一趟,回去也没什么事,何不今晚就在珠江边叹叹艇仔粥,欣赏欣赏珠江夜景,
夜里找个艇妹玩玩?”
金城本来就心情不佳,听姜雄这样一说,也好,散散心。
当年珠江岸边,画肪、客舟、划艇等群集江面,以待人客光顾;艇女珠娘多操淫业,
见客人有意者,便侍奉枕旁,以取度夜之资。当夜金城与姜雄便各上了一只客舟快乐,
给了珠娘三个大洋,把她高兴得接钱时手都抖了,自然是曲意逢迎,玩到半夜,才膝胧
睡去。
金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突然听到四周水流声甚急,并听到岸上不少人在呼叫: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快走呀!”
金城急忙钻出舱前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西边的珠江水正汹涌而来,水位在急剧上
涨,原来的堤岸已经被水淹过,岸边的低矮房屋已被淹过一半。自己所在的客舟与姜雄
的客舟是接在一起的,幸好都绑在岸边一棵不大不小的树上,才没被大水冲走。这时姜
雄也从艇舱里钻出来了,一看眼前情形,同样大吃一惊,对着金城便叫:“城哥!不好
了!要来大水灾!”话音刚落,陪金城过夜的艇妹也从舱里惺惺松松的走出来,即被眼
前这般光景吓得大叫一声:“不好啦!发大水啦!”
金城水性不好,他知道姜雄的水性也不怎么样,一看自己已处于洪水包围之中,心
里也慌了,但知道惊慌并没有用,便故作镇定地道:“不怕,可能很快就会退的,把船
绑紧在树上,不要让船被水冲走,就不怕了。”
陪姜雄的那个艇妹也已走出舱来,年纪只有十六七岁,一看四周已是无岸无屋,成
了一片汪洋,吓得便大哭起来。
陪金城的这个艇妹年纪比较大些,相对还算镇定,接着金城的话道:“先生讲得对,
艇不被冲走,水退后就没事。”
对姜雄道,“小妹吓慌了,劳烦先生绑紧系树的绳子,我们就靠它来救命的!”
所谓水涨船高,原来绑在岸上树脚的绳头现已浸到了水下面,艇妹一提醒,姜雄立
即双手拉绳,使两只船都向树杆靠去,金城也跳过这条船来,扎稳马步拉着姜雄,姜雄
便整个身体往下探,伸尽手刚好够着绳头,急忙把原来的活结打成死结,刚打完,随着
水涨船升,他的手已够不着了,不禁暗叫一声“好彩!”舒出一口长气。
江水继续在猛涨,四人只能坐在船上,“坐以待救”,看四周,已尽成一片汪洋泽
国,建于低地的房屋已经没顶,看到远处有一些人爬在屋顶上、树上,在高声呼救,更
有些人把小孩用绳绑在树上,以免一不小心被水冲走。
水面上,看到不少人在载浮载沉——洪水在吞没一个又一个生命。
到下午二时左右,水位差不多涨到最高,突然,西边十三行(今十三行路)一带冒
出浓烟,随后就映出火光一片;紧接着,狂风大作,火势迅猛向江边烧过来,一些船艇
葵篷便被烧着,迅成一片火海。随后,河南江边船只多是连在一起的,也被大风吹过来
的火种燃着,大基头临河铺尾就陷入一片火光之中,金城所在的船幸好离得远,也没跟
别的船绑在一起,因而逃过了火焚。金城心中暗自兴幸,看着眼前这种景象,不觉就用
兰州话叫了一声:“我的天啊!”话音刚落,突然看到西面一块大木排正朝着自己的船
奔涌撞来,已撞到面前——本来这一祸是可以避过的,只因眼看河南也起了火,精神全
被吸引过去,就没有注意上游洪水的情况——“啊!”的一声刚叫出,船已被撞个正着,
立即翻侧,四人同时跌落水中,金城的太阳穴立即又被一条刚好漂过的大木柱一撞,人
一昏,便失去了知觉……广东省城当年的这场大灾难,史称“乙卯年大水灾”,其实这
个称法并不正确,因为随后而来的大火灾造成了同样惨重的人命财产损失,实在应该称
为“乙卯年大水大火灾”。
这场大灾难到来之前,其实早已有了警兆,只因当时是龙济光祸粤时期,这个大军
阀根本没向市民通布,更没作防范——他的豪华别墅在今天越秀山镇海楼附近,如何发
大水也淹不到他。
当年农历五月底,东江、西江、北江已连降大雨,江水暴涨。随后不断崩堤,花县
之赤坭、炭步一带先成泽国。西江洪水连破高要各围,抢道北江,直逼南海,随后三水
芦苞决堤,洪水直下。珠江上游作为广州屏障之石角、存院等围堤相继崩决,迅即酿成
此灾。
当年芳村、花地、西关受灾最重。贫民房屋成片倒塌,泮塘一带达五六成,死者过
百。当年的先施公司(今华夏公司)水深也至人胸口。当时有六十余人在九如茶楼躲避,
突然楼塌,无一幸免。而当年的火灾原因,有说是十三行商民避水楼居时午炊失慎造成,
有说是白米街口十三行尾之连发油店店主燃点灯烛烧着火油造成,又有说是因一艘满载
易燃品之木船失火,延及同兴街造成。当时十三行附近的同兴街,全街多为出售火油、
汽油、火柴、洋烛的商店,火种一到,油箱爆炸,火随油流,四下蔓延,遂成火海,难
以遏止。当时在商业区虽有消防组织,但消防员来到现场,见水深数尺,难以施救,只
得望水兴叹。结果这场大火从下午二时烧起,烧至次日下午七时,三小时后又死灰复燃,
再烧到翌晨一时方止。
灾后据不完全统计,这次水火二灾死伤三千余人,焚毁、倒塌店铺、民宅二千余间,
财产损失达白银二百余万两。为广州旷古未有之浩劫。后来有首岭南竹枝词这样写道:
“旧事重提乙卯年,羊城泽国水连天。祝融又降人头上,遍地哀鸿剧可怜。”便是当年
的写照。
金城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又旧又脏的木板床上,旁边坐
着姜雄。这时火灾过去了,洪水也在开始退却。
金城只觉头痛得厉害,挣扎着想爬起来,被姜雄一把按住:“不要动,医生叫你醒
后不要动!”
金城只好躺着,但他忍着剧烈的头痛,咬紧牙关也得先问明几件事:“雄哥,是谁
救了我?”
“首先是我,然后是陪你过夜的那个艇妹,把我两个都救了。当时你昏了,往下沉,
我扑过去抱住你。你知道,我的水性并不好,你更反而把我抱住,我想划水都划不了,
眼看就要一起落龙宫见龙王了,是那个艇妹扑过来把我俩救起,最后我们爬上那个木排。
当时你已喝了几口水,幸好没事。木排顺流而下,便到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金城看看室里摆设,像户农家。
“河南下度村。”
“救我们的那个艇妹呢?”
“她帮手把你安顿在这里后,就自己走了。”
“有没有给她钱?”
“我口袋里有二十个大洋,给了她十个。她很高兴。”
金城沉默了一会:“有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
“问了,开始时她不大愿说,我说别无他意,只是想以后报答她,她才说自己叫谢
敏贤。”
金城又沉默了一会,问:“这间屋的主人是谁?”
“黄伯。一个老农。无儿无女。”
金城在黄伯的小屋里静养了七八天,虽然仍觉昏昏沉沉,但总算头痛稍减,多次催
姜雄过海回城,看看堂里的情况怎样,姜雄见他时睡时醒,总不放心,现在见他确实已
无大碍,吃过早点,便到江边租了一只小艇回城。
一直到黄昏时分,姜雄才与陈旺急冲冲闯进小屋。这时金城刚吃完晚饭(乡下人晚
饭吃得早),正坐在床上养神,一看姜雄与陈旺的神态脸色,心中就知大事不好。
陈旺直冲到床边,一把抓住金城的手:“城哥!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金城笑笑:“我还没这么容易死。”看着陈旺,“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堂里怎么
样?”
“城哥,”姜雄直望着金城,“金雄堂已经没有了。”
“什么?!”金城是觉得大事不好,但不知竟不好到如此地步,“金雄堂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快说!”
“城哥,你先别发火,免得伤身,听我慢慢说。”陈旺的年纪比金城和姜雄都大,
已二十二三了,但身材生得矮小,也是个自小没人管教的孤儿,甘愿叫金、姜二人做阿
哥。
“好吧,”金城努力强压自己心中的恐慌,“阿旺你慢慢说。”
“发大水那天,城里虽然只有些小地方水浸,但已人心惶惶,乱得很。有些街边二
流子就乘机偷东西。堂里的一些兄弟见堂主和雄哥都不在,便也在城里或跑到城外西关
一带捞油水。当时我见城里这么乱,不敢四处去,就与侯清、杨三密、袁狗仔留在堂里。
当天下午西关一带起火,但城里没有事。哪想到我们睡到半夜,堂里突然内外冒烟,四
处火起,那时风又猛,我们跳起床想救火也没得救了,只好慌忙从后门跑出去,哪知一
出门口就挨了几闷棍。那时天又黑,我们急忙冲进对面的小巷逃命。打我们的人也没来
追。第二天早上我偷偷回堂去看,整间金雄堂已经全烧光了……”金城“氨了一声,猛
觉头痛欲裂,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是半夜,挣扎着坐起身,喝了口水,看看守在旁边的姜雄和陈旺,还有
黄伯,便先对老人家道:“黄伯,你去睡,我没事。”
黄伯定神看看金城的脸色:“没事就好。我也不妨碍你们谈正事。有事叫醒我。”
说完便到后间去睡了。
“以后怎么样?”金城见老人家已去了里间,看着陈旺问。
“城哥,你歇着吧。”两人异口同声。
“没事。”金城摆摆手,“你们不说我反而睡不着。是不是义兴堂和乾良堂的人做
的?”
“肯定是。”陈旺也不劝了,道,“以后几天,我们原来堂里的兄弟就收到这两个
堂口放出来的风声,说是再加入金雄堂就要打死我们。接着,原来属我们保护的店铺、
赌馆、青楼,大部分都归了这两个堂口保护,小部分归了广龙堂保护。”
金城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好吧,此仇看什么时候报!”拍拍二人的肩头,“你
们睡吧。我没事。”说完就闭上眼睛。
第二天吃过中饭,三人漫步来到江边。河南的这段珠江比城里宽阔得多。时当正午,
阳光很猛,照得江面一片耀目。几叶小舟,正向东随流缓缓而去。两岸田野幽寂,只有
三几农夫村姑;在水边,一只大母鸡正带着一大群小鸡在觅食,“吱吱吱”的小鸡叫声
在宁静的乡间显得特别清脆。此情此景,别是一番田园风光。
金城眼望江水、田野,沉默了足有一刻钟,才转过头,对姜雄和陈旺道:“我已经
跟黄伯说好了,决定留在这儿,养好伤再想报仇的事。明说了吧,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这两年赚得的钱我都换了银票,放在堂里的大梁上,现已全都化成灰了。我暂时不想再
回城里。你俩回去吧,城里总比这里好捞钱。说不定你们能重振雄风,发笔大财。”
姜、陈二人一听,怔了怔。姜雄道:“城哥,我们一齐回去,有可能再打天下,重
建金雄堂的!”陈旺也接口道:“城哥,你能够服众,大家都听你的,你又足智多谋,
又打得,回去找上原来的那帮兄弟,再干他一场!”
金城苦笑一下:“多谢两位看得起我金城,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这回头部伤得
不轻。倒楣的话,可能落下个终身头痛症;好命的话,也得静养三几年,慢慢恢复。乡
间是最适合静养的地方。”又苦笑了一下,“现在我一天头痛好几次,经常还糊糊涂涂,
这怎么能够带领其他兄弟打天下?”
拍拍两人肩头,“仇以后肯定要报的!但不是现在。两位不必再劝了。”
姜、陈两人又说了几句,但见金城留意已决,也不再劝,便当即在江边租了只小艇
回城。
金城就这样在下度村住了下来。
黄伯年已七十,孤寡一人,慈祥和善,视金城若子。三个月后,金城拜了他做义父。
日常只干些乡间活——想多干义父也不让他干,闲时就练拳,舞棍,读书,写字,打棋
谱、跟一些村民下下棋,与私塾老先生谈古论今,倒也清闲。一直到年底,头痛症是时
缓时烈;第二年,慢慢转好;到第三年,基本上好了,便想回省城纠合过去的兄弟再大
干一场,并报昔日之仇,岂料此时义父患病,金城侍奉床前,又不忍心离去。
姜雄、陈旺、杨三密、袁狗仔、侯清等人有时也会结伙或单独过来看看金城。金城
自己每隔一两个月也会进城到他们那里住一两天,以了解省城的情况。这几人终是没能
干出什么大事,也没能找到老婆,无人管束,尽在城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时勒索
一两个小商户,有时也去打打散工。
他们所谓发了大财的那次是在1916年的7月,那时北京政府任命龙济光为两广督办,
反对龙济光的滇、桂军就直逼广州,随后跟驻在米埠、泮塘一带的龙军打了起来,龙济
光把军舰列陈白鹅潭,向滇、桂军轰击,炮声隆隆,全城震撼,一连三十余日,城中居
民吓得纷纷处逃,以避战火。这几个人便趁机抢劫和偷窃了好几家商铺。事后兴奋得把
这次“大有斩获”作为自己的流氓光荣史。
不觉便到了第四年,也就是1918年。这一年,广州城的城墙被陆续拆除,东面城墙
被完全清拆掉的那一天,正是夏季最酷热之时,黄伯病情突然加重,在半夜里竟就与世
长逝。
金城尽了做义子的责任,就在村北的小山岗上安葬了义父,做完三七,贱价卖掉自
己住了足足三年的那间小农舍、以及所有的农具、家具等,再用一个小皮箱装上自己所
有的家当:一支当年从黑狗松腰间拔出来的曲尺手枪、十发子弹、几件替换衣服、六十
个大洋、大半个皮箱的书籍,真正地离开乡村,返回省城来。这一天,是9月5日,农历
八月初一。
当时姜雄在刚拆掉城墙的城东租了一间小屋住,金城的突然到来令他兴奋莫名,一
看金城还挽着个皮箱,便大叫道:“城哥,你是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义父在二十多天前入士为安。我把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金城
边说边把皮箱放下。
姜雄怔了一怔:“黄伯去世了?”神色有点黯然,轻轻拍拍金城的肩头:“节哀顺
变吧。”顿了顿,再拍金城的肩头——这回有力多了,“也好!你自由了!走,出去吃
晚饭!”
两人上了祥真酒楼。找到在六年前的冬至在那里坐过的那张桌子,又像六年前那样,
姜雄点了六个好菜、两斤好酒,两个好兄弟又对酌起来。
“江湖上的情况怎么样?”两杯下肚,聊了些闲话,金城把酒杯一举,真正转入
“正题”。
“唉!”姜雄长叹一声,“猪肉大概都给分光了,很难再干什么大事。”
“毛刚跟章阁锋都很得意?”
“他们把我们原来的地盘大都抢了过来,势力比过去更扩大了。很多手下还有枪。
如果只是少少几个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城东情况怎么样?”
“城东、东南都是猛虎堂赵刚章的地盘。也是有枪的。
那个赵刚章,见钱眼开,据说没有什么智谋,但打起架来如同拼命三郎,而且听说
枪法也准。”
“西边一带呢?”
“那是广龙堂的地头,人多势众,林风平名震黑道,更惹不得。”
“沿江一带怎样?”
“也都各有霸主。也是全带枪的。就靠你我与陈旺三条枪,二十来发子弹,打不过。”
这一晚两人心情都不好,一直喝到祥真酒楼收市,才醉醺醺地走回姜雄的小屋。
不觉又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到秋分这一天,姜雄把陈旺、袁狗仔、杨三密、侯清
叫到自己的住处——还叫过以前的好几个兄弟,但他们说已“金盆洗手”,不干了——
听金城的“大计”。
大家喝着茶,眼睛都看着金城。金城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站起身,目视众人,一
拱手,话题一转,间道:“各位兄弟,大家再齐心协力干一场,怎么样?”
“好!”众人齐声应,陈旺和姜雄加上一句,“我们听城哥的!”
“那就这样,我们先开间赌常”
“在哪里?”陈旺问。
“出东面不远,旧报国寺旁边有间小平房,里面住着一对老年夫妇。我和雄哥去跟
他们商量过。他们愿意作价五十个大洋把屋买掉,回乡养老。我们就用这间小平房开赌
常”指指杨、袁和侯,“你们夜里也不用睡骑楼底了。夜里就睡在赌场里。我也睡那儿。”
“好是好,”侯清犹豫了一下,“但是城哥,这样到什么时候才能报仇?你看我,
三年前又壮又实,现在又干又瘦,就是因为三年前挨了义兴堂和乾良堂的人那几下闷棍,
当时还养了好几个月伤。城哥,几年来我都忘不了要报仇。”
“你知不知道是谁打了你那几棍?”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那两个堂口的人做的。”
“那就只有找毛刚和章阁锋报仇。”
“当然。”
“但他两人出入都有五六个保镖,这样去杀他只有把自己的命也填上,就算逃得了
以后也不能留在省城了。这样划不来。我们先要有钱。有了钱自然就有人来投靠,人多
势众就有报仇的机会。”金城的拳头轻捶了一下桌子,“或者,有钱后就可以用钱买他
的命,不用我们自己动手。”
说到这里,金城有意停下来,边拍拍侯清的肩头,边目视众人:“这个仇是必定要
报的。我三年前就说过了,现在我再说一次。有仇不报非君子。我金城的为人,是有恩
必报,有仇必报!我现在仍然忍下这口气,是我不想只是为了报仇,而且还要在省城扎
下来,逐步建立势力,大家发达,等到时机合适,我就会要他们的命!各位认为如何?”
除姜雄外,其他几人本来也想先要报仇的,听了金城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了。陈
旺道:“城哥讲得对。听城哥的。”
农历九月初一,也就是金城真正回到省城后的一个月,城东旧报国寺旁边的“如发”
番摊馆开张。老板是金城和姜雄(姜雄把自己在金雄堂做副首领时赚得的钱全掏出来做
本,他相信金城),兼做“巡潮;侯清做“摊官”,负责拨摊皮;陈旺做“横柜”,负
责管钱帐;杨三密做“荷官”,负责帮赌徒放赌注;袁狗仔做“进客”,负责招待客人。
馆里就只有一张番摊桌。
开张时请了人来舞狮,热闹一番,其实当时金城心中真如井里的十五个吊桶,七上
八下,因为这里属猛虎堂的地头的边界,赵刚章手下有三五十人。
幸好,第一天平安无事。以后来捣乱的也只是几个街边小流氓,即被金城与姜雄打
得落荒而逃。直到开张了一个月,猛虎堂的人才终于来了。
这天是星期日,上午九点多钟,来了十多个赌徒,场内正是热闹。突然,在门口迎
接客人的袁狗仔一脸慌张地进来报告:来了一大帮人。
金城与姜雄立即出来,掀开门帘的一瞬间,金城首先看到了满脸得意的赵刚章,后
面跟着十个八个手下。
在做金雄堂堂主时,金城与赵有过一面之交,立即一拱手:“章哥早晨!久违!久
违!”
“哈哈!”赵刚章大笑,没有拱手还礼,而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金城像是大人
看小孩,“城哥又要发达了?多谢城哥为本堂开阔了地界。”
姜雄一见赵刚章这副神态,不禁怒火中烧;一听这话,更气得脱口而出:“你这样
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刚章收住笑,那双小眼睛连眨几下,“意思就是‘如发’从今以
后就属本堂保护了!要交保费了!”
“你……”姜雄话刚叫出,就被金城用眼色止祝“金城兄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刚章又笑了,“这样吧,你当年收猛张飞据说是二十个大洋,现在的钱没有前几年见
用了,我就收四十个大洋吧。金城兄,怎么样?”
金城也笑了:“说起当年,小弟可是跟猛张飞玩过两手后再决定收不收数的,不知
章哥是不是也跟小弟先玩两手再说?”
“赵某对玩那两手不感兴趣。”赵刚章收住笑容,右手拍拍腰间鼓起的地方,那里
显然插了支短枪,“我喜欢玩这个,而且喜欢跟众兄弟一齐玩。”看看两旁的手下,这
伙人立即大笑。
金城知道,这赵刚章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自己只有忍让,
看一眼正要发火的姜雄,再向赵刚章一拱手:“好吧,章哥请回。小弟自会派人送上。”
“爽快!”赵刚章第三次大笑,看一眼四周围观的路人与赌客,“这‘如发’是我
猛虎堂的了!你们放心进去玩!哈哈!”转过身,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当夜“如发”打烊后,姜雄仍是愤愤不平:“城哥,我们怎么能够这样忍让?四十
个大洋啊!他们会越踩越近的!
最后会把我们踩死!”
“雄哥,现在只能忍让。每月交了四十个大洋,你我每月仍有大约二十个大洋,陈
旺他们也有十个大洋。这足可以挨下去。当然,我不会让他得意很长时间。”
但金城这回错了。过了十来天,他还未准备反击,就遭到了猛虎堂的偷袭。
这天又是星期日,“如发”生意特好。夜里关门后,金城自己出去买了丰盛的夜宵
回来,六个人便围着番摊桌大吃大喝,闹到半夜一两点才睡觉。平时姜雄和陈旺是回家
睡的,今夜也不回了,便打地铺。一会儿过后,五人就鼾声大作,只有金城没睡着,在
想心事,突然,他听到街外两边有密集的脚步声朝这边奔来,心中猛地觉得不妙,立即
把五人拍醒,同时拔枪在手,低声叫:“快!从后门走!”话音未落,就听到大门被人
猛力撞击。
姜雄等五人一下惊醒。姜雄、陈旺拔枪押后,六人直扑后门,这时大门“砰”的一
声巨响,被撞开了。一大群人冲进来,同时响起了枪声。
“如发”这间小平房原来是没有后门的,是金城为安全起见开了后门,并故意在外
墙涂了一层泥浆,让街外人看不出来;同时也把它设计成“前铺后居”,前厅放番摊桌,
后间放杂物、睡觉。赵刚章动手前曾派人来侦查,得报是“如发”只有前门没有后门,
所以他就把二十多人的兵力集中在前门,企图打得金城无路可逃。岂料金城预伏了这用
来逃命的一手。
枪声一响,姜雄、陈旺立即开枪还击——屋内黑咕哝咚,双方只是瞎打——阻止住
对方冲进后间,金城则一脚把后门喘开,众人一冲出去就钻进对面的小巷,分散逃开,
在横街窄巷里连拐几个弯,甩掉对方——赵刚章及其手下不是不怕死的,他们原以为金
城这伙人没有枪,才敢气势汹汹地提着枪直冲进来,对方一还击,心就慌了——犯不着
为乾良堂卖命,待金城他们冲进了小巷,没有了还击的枪声,才战战兢兢地慢慢地迫近
后门,这时金城等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金城五人(少了袁狗仔,当时还以为他是害怕再被人偷袭,逃出了省城)
聚集在姜雄的小屋,心情真是又沮丧,又愤怒,又无奈。想来想去无法确定是遭了谁的
暗算。连想报仇也不知该找谁报,这最是令人气恼的事。而“如发”肯定是不能再回去
了,否则只会再遭人偷袭,听昨夜夜里的脚步声,对方至少有二三十人,若是再遭偷袭,
那就没有这次侥幸了。最后,金城只能无奈地告诫大家以后要事事小心。
当天金城就在姜雄那儿住了下来。经过多日思索,他越来越觉得很难在省城东山再
起。这天中午吃了饭,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姜雄:“雄哥,我准备离开省城。”
姜雄吃了一惊:“什么?嫌在我这里住得不好?”
“别开玩笑!”金城的语气真有点不高兴。
“好,我这句话是开玩笑。当我没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在这里已很难发展,说不定还会死得不明不白。我准备去佛山碰碰运气。”
姜雄沉默了一会,问:“就这样走了?这有点不符合城哥你的性格。”
“先杀一个人再走。如果侥幸安全逃脱,大难不死,回头再杀一个。”
“第一个是谁?”
“毛刚。”
“第二个自然是章阁锋了?”
“没错。”
“有没有第三个?”
“我觉得偷袭‘如发’的很可能是赵刚章,把我们打死或打走他的得益最大。如果
以后我查证了此事,那他就是第三个。”
“好!城哥果然是说到做到的男子汉!”姜雄一拍桌子,“我姜雄就跟你!”
两人正要商量一些杀毛刚的方法,“砰砰砰!”有人敲门。
姜雄开了门,见是一个小青年,递过来一张帖子:“本堂堂主请金城先生与姜雄先
生去本堂一叙。”
金城立即走过来,先看帖子的落款:广龙堂堂主林风平,问:“贵堂堂主要我们去
有什么事?”
“有三个人勒索本堂保护的店铺,现被扣在本堂里。他们说两位是他们的大哥,本
堂堂主也认识两位,故请过去一叙。”
金城想起来了,三年前自己建立金雄堂,林风平是来“观礼”的贵宾之一。四十岁
左右的一条大汉,眼不大而眉浓,鼻直口方圆下巴,神态颇有一种威严。
“城哥,去不去?”姜雄不知是祸是福,心中拿不定主意。
金城想了想:“去!”
两人第一次来到林氏宗祠,走进大门,转出那件竖着的大屏风,首先看到陈旺、侯
清和杨三密坐在一条板凳上,八仙桌旁的大师椅上斜躺着广龙堂堂主林风平,他正优闲
地把手中报纸放下,向这边望过来。
“林大哥!久违!久违!”金城还未等林风平的目光碰到自己的目光,立即拱手施
礼。跟在后面的姜雄也拱了拱手。
林风平随意拱拱手:“金城老弟,久违,久违。”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再向站在身
后的一个小青年道,“上茶。”
金城来到座前,谢过小青年,看了陈旺三人一眼,再次向林风平拱手:“三位兄弟
多有得罪,请林大哥原谅。”
“坐吧。”林风平漫不经心地做了个手势,“请老弟来,就是想跟老弟说说。照一
般规矩,谁要是在本堂的地头捣乱被捉住了,至少都得受点皮肉之苦。但你看他们,倒
是完好无损。那是因为我看在老弟的份上——老弟过去毕竟是金雄堂的堂主,如不是一
时意外,应该很有发展前途。不过现在是走投无路了,十多天前还几乎遭了人家的暗算,
是不是?”
林风平说到这里,慢条斯理地拿起几上的杯子喝了口茶。金城仍是站着,他不回答
是还是不是,只是很谦恭地问:“那么林大哥的意思是什么呢?”
“坐吧!”林风平又看一眼金城,“请老弟来,是要老弟把这三个人一同带出省城,”
看看姜雄,“你们五人都从速离开省城,免得给大家惹麻烦。帮你们不是,不帮你们似
乎又有点于心不忍。老实说吧,我这是为你们好。”
金城仍然没坐下,他怔了一怔,随即抱拳微作一揖:“多谢林大哥关照!小弟感激
不尽!”顿了顿,“小弟等能否还有第二条路?”
林风平想了想,看着金城微微一笑:“老弟,你是个人才。如果不觉得屈就,就加
入本堂。”向姜雄等四人把手一挥,“别人入堂要交贽金,你们我分文不收。”
姜雄等四人立即面面相觑。金城像陷入沉思。
“我不勉强你们。”林风平摆了摆手,“这样吧。现在你们都回去,最迟明天给我
一个答复。如果不入本堂,那就赶快离开。”看了陈旺等三人一眼,“我尤其不想在街
上再见到你们三个,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看看金城和姜雄,“而你两个是走得越
快越远越好。”停顿了一下,慢慢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拍拍金城的肩头,“老弟,我倒
是希望你来。”
五人回到姜雄的小屋,争论加不加入广龙堂。姜雄的意见是为什么不自己放手干,
而要受命于林风平。侯清和杨三密附和,陈旺没表态,金城则沉默了足足两个小时,看
着他们争论,一言不发。最后才站起身,道:“各人随自己的意愿去做。我本人决定加
入。”
其他四人听了都一怔,因为他们甘愿奉金城为大哥,金城应该是最不愿意加入的才
是。不是说“宁为鸡首莫为牛后”吗!
“我决定加入。”金城沉稳地再说一次,“你们各自决定,但我希望你们也加入。”
“城哥!”姜雄大叫一声,“如果加入广龙堂,那就得受命于林风平,不能放手报
仇了!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够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金城说得很笃定,“如有可
能,我不想杀人时自己也可能要填命,或侥幸逃脱后也得孤身亡命天涯,被黑道追杀,
被警方通缉。加入广龙堂,是要找一个倚靠的力量。以后可以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来报
仇。我相信此仇可报,而且不用十年。”
大家见金城说得这样沉稳,一齐陷入沉默。然后又开始慢慢辩论。到下午大约五点
钟,才一致表示,城哥做事深谋远虑,既然城哥都加入了,那就一齐加入。随即五人一
道再去林氏宗祠。
这伙亡命之徒就这样加入了广龙堂。金城由此开始了他在江湖道上一次新的历险—
—从当别人的部下做起。这一天,是1918年12月3日,农历十一月初一。以农历算,这天
距金城真正回到省城刚好是三个月,距“如发”开张那天刚好是两个月。
林风平见五人来归顺自己,得意地哈哈一笑:“好!欢迎各位!”拍拍金城肩头:
“以后你大有前途!”
这个黑道上有名的堂主知道金城枪法准、身手好,就让他当了自己的保镖兼传令官。
姜雄去赌场,先当“荷官”,后来升为“巡潮,最后成为郭工前的得力助手。陈旺个头
小,去广龙航运公司做工人,金城当了堂主后才把他调回自己身边。侯清与杨三密做了
堂里的小喽罗。两年后在一次群殴械斗中,侯清伤重不治。在江全遇刺的前一个月,杨
三密娶了个南海老婆,回乡下去住了。现在堂中当年共过患难的兄弟就只有姜雄和陈旺
了!金城心中暗叹一声。
至于如发赌馆半夜遭人偷袭这件事,金城在当了林风平的保镖兼传令官后,终于慢
慢查清了真相,原来是袁狗仔说漏了嘴,把金城说有钱后可以用钱买毛刚和章阁锋的命
这番话对一个在乾良堂的酒肉朋友说了(所以他在事发后害怕金城或姜雄不放过他,就
真的在第二天就逃出了省城,直到广龙堂后来不复存在了才敢回来),结果他的这个酒
肉朋友便向毛刚禀告。毛刚一听,气得大骂:“金城你说用钱买我命,我就先用钱买你
命!”想了一下,即去找见钱眼开的赵刚章。
赵刚章早就想把“如发”整间吞掉(二十年代初开马路,旧报国寺一带平房被悉数
铲平,“如发”也就没了),上次他勒索金城每月交四十个大洋的保费,原以为金、姜
会反抗,他就好趁机发难,靠手中十多支枪制服对方,抢夺“如发”,岂料金城竟答应
了,他只好暂时撤退——每月有四十个大洋的收入也令人相当满意,现在听毛刚开出来
的条件,既可达吞掉“如发”的目的,又有五百个大洋的进帐,不觉大为高兴。只杀个
金城、姜雄还不容易吗?于是就满口答应下来。当然,由于没杀成,他事后只得把“订
金”250个大洋交还毛刚。而金城、姜雄随后既成了广龙堂的人,毛刚也就不敢再对他俩
下手了,否则就是与林风平为敌,与整个广龙堂为敌,他犯不着冒这个要填命的风险。
金城、姜雄既成了林风平的手下,也不敢私下妄为,暗里找毛刚、章阁锋、赵刚章算帐
了。林风平可算是老一辈的江湖道上人物,奉行“井水不犯河水”的一般“江湖道义”,
不像后来崛起的那一辈人整日尽想如何扩张,仇杀。既然义兴堂、乾良堂和猛虎堂跟自
己没过节,就绝不会容许自己的手下去找人家的堂主报私仇。于是这段江湖恩怨各自埋
藏心中,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拖下来了。
现在,赵刚章死了。这一大段江湖恩怨中的一小段结束了。但还有跟毛刚与章阁锋
这两段仍然延续。“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金城想起当年自己说过的话,“便至
今天这仇已足足八年了!也该结束了!”心中狠狠说了一句,同时一拳轻轻击在书桌上,
拳头下面正是《共和晚报》登载“赵刚章死了”的那段消息。这时,墙上的挂钟正指向
半夜三点。看窗外,原来悬挂在东方夜空的一轮冷月,现在到了西方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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