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教父
第六章 义胆雄心
朱揸死了。
朱揸被洪胜堂的人抬去医院,还未走出大佛寺的山门就断了气。两个钟头后,洪胜
堂堂主刘老七带着自己的军师梁管匆匆赶到协和医院,在停尸间看到了这位自己曾寄予
重望的赌场著名老千的遗体。当他听到朱揸在大佛寺遇刺身亡的消息时,他立即意识到
自己要搞垮广龙堂的赌场再进而摧毁整个广龙堂的计划遭到了挫折,同时涌出了第一个
念头:这是广龙堂的人干的!现在他鼓着他的那双在江湖上颇为有名的牛眼,盯着朱揸
缺了左边额角、嘴唇歪着的丑陋无比的遗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梁管明白堂主的心情,他也不哼声。
二十多个洪胜堂的人,看到堂主的脸色,连大气都不敢喘。
沉默了足足一刻钟,刘老七终于从齿缝中低沉地挤出三个字:“广龙堂!”说完,
转头走出停尸间。
刘老七的心头怒火不断往上涌,他同时在暗暗发誓:我要铲平广龙堂!
刘老七在黑道上的名声不是凭空得来的。八九年来,不少黑道上的人物栽在他的手
上。
他在黑道上闯出名堂,开始时是仰仗于他的表姨丈、中国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军
阀陈炯明。其后,则主要是靠他自己的手段。
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林风平与郭工前、叶流创下广龙堂;民国二年,刘老七
与把兄弟梁管、吕乐时创下洪胜堂。当时是陈炯明主政广东的时期,他看在发妻的份上,
纵容刘老七在省城五仙门一带建立自己的“码头”,拓展地盘。
但当年的陈炯明好景不长。他在当年七月十八日宣布广东独立,反对袁世凯,八月
四日,他的部属、师长苏慎初反叛,炮轰都督府,陈炯明闻讯逃亡,跑到香港。随后,
云南土司出身,靠镇压会党起义发迹,当时任广东都督兼民政长的龙济光率部击溃粤军,
主政广东,开始了几达四年之久的“祸粤时期”。
民国五年,反对孙中山的广西军阀陆荣廷攻占广东,赶走龙济光、直到民国九年,
陈炯明才率粤军将陆逐回广西,重主广东。
刘老七刚在五仙门一带立稳脚跟,开拓自己的势力,陈炯明便逃离省城,滇系桂系
军阀相继主粤,刘老七失去了陈炯明的庇护,但他凭着自己的权谋与狠毒,不仅没有因
此而败落,被别的堂口吞掉,反而还靠着走私贩毒、偷运军火,开烟馆、妓院,用金钱、
女人买通、勾结当时的政界、军界人物等手段,把势力扩张起来。等到陈炯明重新主粤,
他的野心更是急剧膨胀。他打算一步步吞掉其他的堂口,称霸省城。他以一年半的时间,
用暗杀、收买、分化对方等手段,吃掉了省城中几个较小的堂口,如顺天堂、降虎堂、
平江会、行道会等。随着势力的扩大,又加看到广龙堂的困境,他便下决心摧毁或吞掉
广龙堂。但他不敢用武力的方法——广龙堂在省城中也是个大堂口,林风平及其手下的
人不是好惹的,他便用上较“文明”的办法,依仗朱揸的千术来迫广龙堂就范。但广龙
堂并没有来向他刘老七“求饶”,反而先用了“霹雳手段”,令朱揸横尸大佛寺。
“我一定要找广龙堂的霉气!”——找霉气,广州方言,意即找对方的麻烦——刘
老七回到洪胜堂,右拳一击八仙桌,终于讲出了离开协和医院的第一句话。
梁管向手下的人挥了挥手,大家见军师有令,即忙退下。梁管见堂中已无他人,便
轻声问:“七哥,你怎么这样肯定是广龙堂的人干的?”
“哪还有谁?”刘老七一瞪他的牛眼,“朱揸出马,到现在已赢了他们一万二千多
个大洋。这样玩下去,他们的赌场非关门不可!所以,他们就要除掉朱揸!”
“七哥讲的是不错,但有没有可能是三山会的人干的?
有意嫁祸给广龙堂,让我们两堂火拼,他从中渔利?”
刘老七愣了愣:“会这样吗?”
“不是没有可能。”梁管说话非常笃定,“两个礼拜前郑雷派人来跟我们讲数,我
们没理他。朱揸带着洪胜堂的人去广龙堂的胜发发财,一天赢一千几百个大洋,这事在
省城传得纷纷扬扬,他不会不知道。他就有可能使这一招。”
梁管这一提醒,刘老七也想起来了。十多天前三山会的会长郑雷派了手下的亲信贾
宗志来,说省城公安局接到线报,查出洪胜堂私运军火给南海县的绿林李苏,幸好郑爷
从中斡旋,公安局才没有继续追下去。以后要私运军火,最好跟郑爷商量商量,云云。
言下之意,洪胜堂做这种买卖至少得给三山会好处。当时刘老七一听,心头火起。
他确曾给南海县的李苏偷运过军火,但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这件事可能是下层
的兄弟泄漏出去的,他觉得现在是郑雷听到消息,想来敲他的竹杠。
当时刘老七正要发作,被梁管一把按祝梁管对贾宗志非常客气地道:“本堂从未偷
运过军火,可能是郑爷听到什么谣言了。请回告诉郑爷,我们洪胜堂很多谢他的关心。”
轻轻几句话,把贾宗志打发走。十多天过去,三山会的人没有再来。但也听到风声,
说郑雷不会就此罢休。
“岂有此理!”想到这里,刘老七又把八仙桌一拍,“那我就找郑雷这家伙算帐!”
“郑雷的靠山可是广州卫戍司令、公安局长魏邦平,公开撕破面皮,大家都没有好
处。况且,跟朱揸去的兄弟只看见人家的身影和留下的一个烂瓦钵、一个烂包裹、两件
烂衫,那有什么用?七哥怎样跟郑雷说?”
“那现在怎么办?”刘老七又是一愣,再把牛眼一瞪,“难道朱揸被杀,就这样算
了?”
“当然也不。我觉得应该先查清楚再说。误伤任何一方,都只会让另一方坐大,而
自己没有好处,那又何必?”
身为军师,梁管办事一直较为求稳,刘老七虽然不满意他的“没有七成以上把握不
要干”的断事方法,但仍是一直留他在洪胜堂当军师。首先,他们是一同创下洪胜堂的
把兄弟,八九年来可谓风雨同舟,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刘老七要讲江湖义气,不能够因
为自己当了老大,就因为办事方法不同而把人一脚踢开;况且,梁管虽然一般情况下不
喜欢动刀动枪,但真要干时也是敢身先士卒的;其次,他也知道自己做事有时太过鲁莽
冲动,有梁管在身边提醒两句,缓冲一下,也有好处。现在听梁管这么一说,那股怒气
便有点降了下来,沉默了一回,刘老七道:“那我们找谁来查?”
“找公安局刑侦科的兄弟,是了,刑侦科的副科长马凡不是在两个月前拜了七哥做
老爷子吗?可以找他。他侦查这件杀人案也是名正言顺。要他注意是不是郑雷找人干的,
同时注意郑雷最近有没有时时找魏邦平。”梁管说完,喝了一口茶,从大靠背椅上站起
来,眼望刘老七,“七哥,死个朱揸我们反可以省了一万大洋的赏银,对洪胜堂没有什
么损失,但若郑雷要跟我过不去,麻烦可就大了。大哥想必记得,二十天后我们就要把
那批枪械运给顺德大宁乡的大只林,若被魏邦平逮着,那可不是开玩笑。”
梁管说的实在在理,目前对洪胜堂有威胁的敌人不是广龙堂,而是以公安局局长魏
邦平为靠山的三山会,刘老七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把对广龙堂的那股怒气压了下
来,点了点头。
“当然,马凡尽管拜了七哥做老爷子,但他毕竟是官府里有权有势的官,七哥最好
不要命令人家怎样怎样做,把意思说明就是了。”梁管见刘老七已默认了自己的看法,
便又谨慎地补上一句。
“老梁,这件事由你去跟马凡说,你说得比我周全。我就等着消息。”刘老七终于
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礼拜,马凡传回来的消息是,郑雷有时也有找魏邦平,不过看不
出跟平时有什么特别;至于朱揸为谁所杀,虽加紧侦查,但至今没有一丝线索,几个堂
口都有嫌疑,因为朱揸曾在几个堂口的赌场赢过不少钱,仇家太多。
刘老七听了,一言不发。这几天他不时想朱揸被行刺这件事,还是觉得最有可能干
的是广龙堂,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虽然没有证明他这个判断,但也没有否定他这个判断。
他挥挥手,让下人退下,房中只留下梁管。
“老梁,你看到了,只叫马凡来查看来已不可能查出什么。杀朱揸,我还是觉得是
广龙堂的人做的。我已经派人查过了,郭工前那老家伙回乡养老,江全就叫了林风平原
来的贴身保镖金城负责打理广龙堂的赌常这个金城,你记不记得?”
“记得,二三十岁,中等身材的青年人。以前他跟林风平来过我们洪胜堂,几天前
在林风平的吊唁和葬礼仪式上,他还排在富国威的后面。看他的相貌,好像不是广州人。”
“没错,他不是广州人。据说他的老家在甘肃兰州,十来岁时流浪到省城,打流散
工,后来做了一帮流氓地痞的小头头,勒索一些小商户,听说后来还建了个什么金雄堂,
但被乾良堂和义兴堂打散。有一次他的手下勒索到属广龙堂保护的商家那里,跟林风平
打上了交道。林风平看中了他,就收他为自己的贴身保镖,他的那帮小流氓有的也加入
了广龙堂,姜雄就是其中之一。”
“七哥查得很详细。”梁管心中有一丝丝的醋意:七哥你派人去查金城的底细,也
不跟我梁管露点口风。不过这丝醋意也只是一闪而过——梁管心中明白,这是黑道上的
规距,为了保密。有时不是说你有意把机密泄漏出去,而是一不小心漏了口风,让对手
知道,反而对自己人不利,虽然这个“自己人”未必一定是安插在对手里面的奸细。
“这个金城看来是个人才。”刘老七没有接梁管的话头,只顾自己说下去,“据说
他身手敏捷,武功了得,枪法很准,棋艺甚高,做事又精明又稳当。这次行刺朱揸的人
这样识得抓时机,枪法这样准,做得又这样干净利落,事后不留一丝痕迹,我觉得极有
可能就是金城谋划,跟姜雄一起做的。”
“但只凭这些并不能就咬死是他做的,况且这个金城是不是真的这样了得,现在也
只是听说罢了。七哥既然没有证据,准备怎样跟他讲数?”梁管听刘老七的语气,知道
再劝他不要就这样便跟广龙堂闹翻已不可能了,只有尽量提醒他一句。
“不管怎样,我都要试试这个人。若被我试出是他做的,我就跟他不客气;如果试
出不是他做的,那就暂且算数,我再去找郑雷。”顿了顿,狠着声道,“我堂堂洪胜堂,
哪能被人欺负到头上,连哼也不哼一声!”
“七哥打算怎样做?”梁管看刘老七的脸容口气,知道这事已是非干不可,自己的
语气也严肃凝重起来。
“我打算把金城请到这洪胜堂来!”
“什么?”梁管稍吃一惊,“要他到洪胜堂,他肯来吗?”
“如果他没有杀朱揸,就应该敢来!不敢来,就证明他心中有鬼!”刘老七又是拍
八仙桌。
“如果他真的不来呢?”
“我就像他行刺朱揸一样,也找人杀了他!”
“就这样动手?”
“唉!我说老梁,他来不来还难说哪!他不敢来再说!
你现在立即给我写一张请帖,就说我刘老七祝贺他当上了广龙堂三间娱乐所的总管,
想跟他交个朋友,设席洪胜堂,请他赴宴。”
金城两枪毙了朱揸,窜出大殿后门,一跃上了大榕树,再翻身出了寺墙,跳落外面
的小巷,安全逃遁而去。回到夜留芳,洗过澡,换过装,稍歇一会,姜雄也回来了,两
人相视一笑,也不多言。
广龙堂的三间赌场照常营业,没有朱揸来出“千”,洪胜堂的其他人也没有再来捣
乱,加上江全的计策:在广龙堂赌场赢了钱的赌客,可持领到的特制牌子到广龙堂经营
的夜留芳与春香园嫖妓,五折收费。从而使三间赌场的收入逐渐增加,直至“欣欣向荣”。
不过,金城不敢掉以轻心,他在等着洪胜堂的人来报复,哪想七天过去,竟没有事。
这天下午,江全派何曙来通知金城和姜雄去林氏宗词议事。
林氏宗祠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仍是神台前摆着一张大八仙桌,旁边放几张大靠背
椅,天井处种了几盘花草,所不同的,是神台上新供奉了开山堂主林风平的大幅炭画像。
江全与富国威已先到了,金城与姜雄给林风平上了香,大家依次就座。江全首先道:
“金城和姜雄老弟为广龙堂除掉朱揸,赌场的生意日有进帐,广龙堂的银根没有这么紧
了,这是两位老弟的功劳;春香园和夜留芳的生意这十天八天来也旺起来了,这是国威
老弟打理有方。三位都有功于广龙堂,以茶代酒,我先敬三位一杯!”边说边站起身,
为手下这三名干将斟了茶,再一举茶杯,向三位示意。
富国威、金城、姜雄在江全斟茶时已连忙站起身,口中连说:“堂主客气,不敢当
不敢当。”也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江全把手按了按,大家坐下,江全道:“广龙堂总算闯过了第一关,赌场保住了,
原来被王克封了的三间烟档也已营业,妓院生意也旺了,郑雷亲口向我保证,会约束手
下的人不要到春香园和夜留芳捣乱。现在我请三位来,是要商量一下怎样闯第二关--
还债。”
江全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大家有什么反应。
富国威、金城和姜雄只是看着江全,没有哼声。
“还有,”江全继续道,“叶老兄带了王良志和莫七去杀张南天,去了八九大了,
至今没有消息回来,我们需不需要派人去接应,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先说还债吧,”金城见富国威和姜雄不说话,便道,“和怡商行的一万五千元先
拖着,广龙堂的生意好了,以后自然有办法还他。三江善堂的三万五千元什么时候到期?”
“五天以后。”
“能不能拖?”
“很难。前两天三江善堂的人已来打过招呼,说他们等钱用,到期务必奉还。”
“全哥是堂主,你就拿主意吧。”金城见富国威和姜雄还是不发表意见,觉得自己
也不好多说了。
“你两位认为如何?”江全目视富国威和姜雄。
“堂主决定吧。”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那好吧。”江全喝了一口茶,“不知各位有没有注意,现在省城风声很紧。孙中
山在前几天由韶关回到省城,他一个多月前撤了陈炯明的三个重要职务,他两人看来是
很难继续和平相处下去的了。陈炯明在省城握有重兵,两人要反脸,很可能便是陈炯明
首先发难,但孙中山毕竟是民国开国元首,名正言顺的大总统,德高望重。除非陈炯明
有本事一枪把孙中山打死了,否则他哪怕能一时得手,逐出孙中山,独占省城,但在以
后他终归不是孙中山的对手。现在陈达生急着要回我们广龙堂的欠债,看来也是预算到
万一事发突然,他的族兄被孙中山击败,他也好拿了这笔巨款远走他乡。从这点来看,
一点不还给他是不行的了,否则他一定会动用公安局的人来,那样更麻烦。我决定,五
天后还给三江善堂一万五千元,余下两万元看以后的情势发展再说。”刚才江全问三人
的意见,现在的语气则是不容置辩,“不过一万五千元还了后,广龙堂就几乎没有余钱,
实有赖三位务必保住所主管的生意,不必要的暂时就不要开支。”
富国威、金城和姜雄同时一拱手:“遵命!”
“还债的事就这样决走下来,”江全道,“下面来商议叶流老兄的事——我们是不
是该派人去里岗镇看看情况?”
“应该派人去。”金城立即接口道,“叶流老兄是我们广龙堂的开堂人之一,现在
林大哥走了,郭工前老兄又回乡下养老,最高辈份的就只剩下叶流了。他去了这么长时
间没消息,堂主应该派人去看看。”
金城这样说时,富国威的脸色显得有点不以为然,江全的神情反倒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问:“你认为该派谁去?”
“我去吧,”金城道,“我认得张南天,张南天未必认得我。”
“还是我去。”姜雄一激动就会站起来,“堂主,城哥得看着那三间赌场,我看洪
胜堂的刘老七不会就这样算数。这六七天洪胜堂的人没动静,那不过是刘老七在计划怎
样报复我们。城哥留在赌场比较妥当些。况且,张南天更不会认得我。”
“但你也不认得张南天。”江全笑笑。
“也是。”姜雄也笑了,“但我到了里岗镇问人,肯定能够知道哪个是他。”
江全正想再说,突然守门口的何曙走了进来:“报告堂主,洪胜堂派人送来帖子,
是给金城哥的。”说着,递上来一个帖子,还附有一封信。
金城接过,也不开拆,转递给江全。
江全道:“帖子和信都是给你的,你自己看得了。”
“不,”金城语气平静,但很坚决,“应先由堂主过目。”
江全心中叹一声:“识大体!”也就不客气,接了请帖和信,打开一看,微微怔了
一怔,随即吩咐何曙:“给送信人一个大洋,要他走,不必等回信了。”
富国威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要给一个大洋那么多?”
“这帖子特别,值一个大洋,让他好回去跟刘老七说。”
这时,何曙已走出门口,掩上了大门。江全把信和帖子递给金城,同时平静地说了
一句:“鸿门宴。”
金城接过,先看帖子,写的是邀他当晚七时去洪胜堂赴宴;再看信,只见上面写着:
金城兄大鉴:欣闻兄荣任贵堂娱乐所总管,特设薄酌,以表贺意。望能移驾一叙,交个
朋友,万勿因菜寡酒薄而爽约。恭侯光临。
刘七上
民国十一年五月初七
金城把信与请帖递给姜雄,转头问江全:“不知堂主认为如何?”
“这还用说,”江全淡淡一笑,“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金城沉默一会,这时姜雄和富国威都把信和请帖看过了,金城缓缓开口道:“堂主
的意思是我不要赴宴?”
“当然不要去!”江全还未开口,富国威便抢着道,“难道你想死吗!刘老七这老
家伙心狠手辣,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去了,把你剁成十八块也没人知道!或在你来回的路上,趁天黑在横街窄巷没有
什么行人时给你一枪,你还不知道是怎样死的!”
“国威讲得对,”江全接口道,“刘老七必是断定行刺朱揸的事是你干的,他要找
你报仇。就我所知,他这个人是有仇必报的,仗着自己是陈炯明的外戚,他更加无所顾
忌。你如果去,无异于闯进龙潭虎穴。我的意思,确实是不想你去,否则我也不会叫送
信人不必等回信了。”
江全说完,大家一齐陷入沉默。六只眼睛看着金城,金城在沉思。
“但为了广龙堂,我想我还是得去冒这个险。”金城终于平静地开了口,“并且,
我觉得刘老七未必一定认定行刺朱渣是我干的,因此也未必一定会对我下手。”
富国威一听,几乎要跳起来:“你……”姜雄也一下子又站了起来,但两人都随即
被江全按住:“我们先听金城老弟自己的看法。”
金城继续道:“我觉得这主要是一个试探。说贺我当上了广龙堂的娱乐所总管,说
想跟我交个朋友,这些当然只是托词。但他若肯定是我行刺朱揸的,并打算报仇要我的
命,那他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派人送请帖来叫我赴宴,像我杀朱揸那样把我暗杀掉,
岂不干手净脚?现在若这样明目张胆的杀我,公安局要找他麻烦,广龙堂不会放过他,
他还会成为其他堂口的众矢之的,他何必跟自己这样过不去?”
金城说到这里,看看其他三人,只见富国威与姜雄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了,而江全只
是微微一笑。他觉得金城的前半段话说得有理,但后半段话就有点不够了解刘老七了,
“刘老七要杀人,他才不会想那么多!”江全心中暗道,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在专心
听金城继续往下说。
“我说刘老七未必完全认定朱揸是我杀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因为三山会跟他有过节。
据我听到的消息,三山会曾要挟刘老七出让点偷运枪械的好处,但刘老七不肯,三山会
曾放出风声说不会就此罢休。这个传闻如果是不错的话,那么朱揸的死,刘老七也有可
能认为是三山会干的,以嫁蜗广龙堂,让他跟我们火并,三山会从中捞好处。刘老七既
然这样无法肯定是谁干的,就只有试探。他要我去洪胜堂赴宴,说明他非常怀疑我,但
未完全肯定。如果我不去,可能反而坚定了他的疑心,进而促使他对我们广龙堂报复,
可能首先是对我下手;如果我去了,首先表明我敢去赴宴,并没有做得罪过他刘老七的
事,不怕他刘老七报复。当然他肯定会用手段来套我的话,但我相信哪怕他最后确定是
我干的,他也不会当场下手杀我。与其加重他的疑心,不如我就去冒一次险,说不定能
使广龙堂暂时摆脱这个强敌。”
江全听到这里,心中不得不佩服金城的胆识。他稍有一丝不舒服的是,金城只说是
为广龙堂闯龙潭虎穴,而没有提到为他这个堂主。当然这丝不舒服江全并没有在脸上露
出来,他只是道:“金城老弟这样为了广龙堂,真是难得。你去赴鸿门宴,我们总不能
只坐着等消息,你需要什么帮手?”
金城还未回答,姜雄已站了起来:“城哥,我跟你去!
朱揸是我跟你干掉的,赴这个宴会我也应该跟你走一遭!”
“好兄弟!”金城一拍姜雄的肩膊,“若有你跟我同去,刘老七更不敢下手了!”
一转身问江全:“堂主觉得如何?”
“你们就这样去,我确实有点不放心。但金城老弟既然这样有胆识,有把握,认为
刘老七不敢当场下手,而且,不去的话,确实只会加重刘老七的疑心,那我也就不拦你
们了。这样吧,我开车把你们送到洪胜堂门口,刘老六既没请我,我也不便进去,但这
样可以告诉刘老七,你俩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江全绝不会善罢甘休,然后,我就把车
停在洪胜堂左边的小巷里,等你俩出来。”
“多谢堂主!”金城与姜雄几乎同时向江全拱手。
洪胜堂位于当时省城的五仙门附近。1918年,广州拆除了清代留下的古老城墙,长
堤修筑了第一条马路。也就从那时开始,现代建筑物与城市设施陆续在广州出现,旧广
州城逐渐向现代化都市转化。在古老城墙被推倒的同时,五仙门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
个可以供人追思远古的地名。
洪胜堂以一间新建不久的三层小洋楼为堂址,外墙批石米,在当时广州城中算是非
常有气派。坐北向南,大门外是长堤马路,再对出便是珠江。民国十一年五月初七这一
日的黄昏,正当流经省城南面的珠江映照着夕阳余辉泛出一片金光的时候,一辆黑色的
福特小车沿长堤马路从东驶来,正正停在洪胜堂的三层小洋楼门前。
金城与姜雄走下车来,两人一改当年黑道上人物的习惯装束,身穿夏布白长衫,脚
穿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皮鞋,西装发式,头蜡涂得晶亮。金城左手拿一纸扇,姜
雄右手提了个带锁的小皮箱。从外表上看,金城像个商家,姜雄像个跟班;又或者两人
都像是大商行的经纪。
江全跟两人拉了拉手,低声嘱咐:“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硬来。”
“堂主放心。”金城点点头,与姜雄一起跟富国威也点点头,然后转身向洪胜堂的
大门走去。
富国威看着金城向门卫递了帖子,然后与姜雄走了进去,心中总觉得有点不安,忍
不住问江全:“堂主,会有事吗?”
江全看着金城与姜雄的背影消失,道:“不会。”
“刘老七不是好说话的!”
“但金城智勇双全,而且,”江全把车打着火,一松离合,车子开出,话似乎说得
漫不经心,“他不怕死。这就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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