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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
  放在面板上按几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线,
  下到锅里团团转,
  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生葱,烂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上一撮芝麻盐儿,
  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爹放开嗓吼着唱,弦声和心声像水和面一样和在了一起,像有一串串玉谷穗儿和红薯块块带着泥土的腥气从这弦声里滚动出来,跳出屋门跳出院子,流向村巷里的各家各户。乡邻们不少人走出院子,站在那里倾听。庄稼人还没有见过,有这样奇怪的朋友,一个人要死了,一个人还来唱戏。他们听着这如歌如云如泣如诉的弦声,似乎感到了什么,品出了这音韵的味道,也似乎什么也品不出来……

  音乐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走进去的。

  唱过这段,爹便放下了大弦,不再接着唱。其实爹会唱许多的戏文,但他知道麦生伯就只喜欢这一段,能咬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适可而止。于是爹放下大弦,小心地把弓收好,挂上了墙。

  “麦生哥,唱得不赖吧?”

  “听你唱这一回,死了也不亏了。”

  “死,你可别吓唬我,你吓唬别人行,吓唬我,我可不买账。咋弄,说正经事儿吧?”

  麦生伯不解地望着他的老朋友,他听不懂爹的话,也猜不透他的心事,只默默地望着他。

  爹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上,慢悠悠说起来:“麦生哥,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也知道我张树声这人心狠。我想趁你现在没死,再给我办一场事儿。只再办一场事儿,怎么样?”

  麦生伯乐了:“狗日的你这个侉头儿,我都这模样了,还能给你办啥事儿?”

  “能办,这事儿天底下也只有你能办,换个人,还办不成呢。”

  “啥事儿,快说,看你说的多玄乎。”

  “啥事儿?你老东西只想着胳膊腿一放一蹬死了美气,你就不管娃子们的事儿了?”

  “娃子们怎么了?”

  “你别装糊涂了。”

  “我装啥糊涂?”

  “麦生哥,我不管你死活,说到天边儿,我也不饶你,你死前得把我闺女秀春娶过来,看着他们成一家人,有了小光景,你再走好不好?”

  麦生伯一下收住笑容,呆住了。

  麦生伯说啥也不会想到爹能说这种话,这是深深地一直埋在他心里的话啊!老伴死时,什么也没有交待,只求他一定把小龙养大成人,一定把儿媳妇娶过来。他记着这话。没料到自己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已经患了癌症死在眼前。他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有了,心里又难受又没法对任何人说出口。

  因为按照风俗,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娶媳妇过红事儿的,新媳妇过门来就戴热孝挂哭棍儿,是极不吉利的。虽然这风俗这习惯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只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但他不能因此而伤害和姓张的感情。再说他目前久病不起,存那几个钱儿,也扔在药罐子里了,也没能力办这么大的事情。可是,这话能从亲家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捧出来一颗血疙瘩心,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爹……

  麦生伯好大一会儿,才抖着手抓住爹的胳膊,只管摇,只管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热泪终于像玉谷籽一样一颗颗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麦生哥,你答应了?”

  “好兄弟,这哪是给你办事儿,你这话说的太拐弯儿,我也能听出来,你这是为我想呀。”

  “麦生哥,”爹的话一出口,两眼也潮湿起来,“我知道这不吉利,我也知道你手头没钱儿,可是钱这玩艺脏,算啥东西?只要你答应下来,我张树声一手托两家,这边我给咱姓郑的娶媳妇,那边我给咱姓张的嫁闺女,啥都不叫你操心,只要你好好躺着,啊?”

  “不,不能这么办。”

  “能,就这么办。”

  “太难为你,太难为你了。”

  “没啥,没啥,咱把事儿办了,你到阴间见到我嫂子也好交待。”

  “不行,不行。”

  “就这么定了!”

  “你等等,叫我再想想。”

  麦生伯定了定神,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笑了,仿佛已平静下来。

  “好兄弟,我想是这样,事不能办,你有这句话,哥我也知足了。你要实在想尽尽心,叫娃子们去乡里登记一下,领个证我看看,我摸摸,也就是了,别认真办。”

  “不,办,我已订好日子,今天是初二,就放在初六,就这么办了。”

  爹说完这话,不再停留,把被子给病人掖好,走出屋来。他还要赶回去安排,他已经把事情定下来,家里人还不知道呢。爹从来就是这样,天大的事儿,从不征求家里人的意见,总是一个人作主,先定下来,再通知我们。

  郑麦花和郑小龙等在门外,单单不见了郑麦旺。显然,什么话他们都在屋外边听到了。

  郑麦花连忙说:“树声哥,天晚了,我弄点你吃吃。”

  “不吃了,我得快回去。”

  郑麦花看着拦不住,连忙追着劝:“树声哥,别办了,你的心俺们领了。秀春过门来就戴热孝一辈子不吉利,俺哥他秧儿短,闺女路长啊。”

  爹没好气地说:“我知道。”

  郑麦花说:“再说就是树声哥你同意,还有咱姓张的族里人,还有亲戚们,还是不办了好。明显显的不吉利事儿,谁也不会同意的。”

  爹边走边说:“我知道。”

  小龙追到院门外也开口劝:“别办了,俺爹他有病他糊涂了,您别当真。”

  爹忽然收住脚,回头瞪着小龙说:“谁说你爹他糊涂了?你们年轻人才糊涂,我们啥会儿都不会糊涂,你少给我说这些混账话!”

  小龙没见过爹发起睥气这么凶,训得不敢吭声,两眼噙着泪,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桩子。

  爹发过脾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龙,小龙不明白这意思,不敢伸手去接。

  “拿上。”

  小龙往后边退。

  “拿上!”

  小龙只好接过来。

  爹像下命令一样说:“记着,从明天开始,用这钱买葡萄糖,开始给你爹打吊针,不准他死。”

  小龙小心地记着爹的话,点点头,再不敢说什么。看着爹的背影,他心里也热辣辣地燃起了一团火,一下理解到这一份情意。

  在高大的爹的面前,孩子们永远是长不大的。

  夜已经很深了,山村也浸入梦中。

  爹翻山时,已经是星星满天,月光如银泼满了山川。那黄土高坡一道道连成起起伏伏的世界,在月光下分出许多的层次远远溅起几声鲜活的狗咬。

  爹把夜踩得很响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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