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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埋怨你明明知道我们要到亚特兰蒂斯城来为什么你却偏偏要穿双鬼高跟鞋不穿平跟或坡跟的鞋。你说你要穿的鞋子和你的貂皮大衣配套,并且欣赏我为你拔鞋的姿势。我一弯下腰给你拔鞋时我已不再是只狼。

  见鬼!你大概只希望我在床上是只狼而其他时间都不是。

  有一次你还指点一对坐在海岸边木椅上的老年夫妇给我看。你说我在替你拔鞋时他们朝着我们笑,一定是以为我们是一对中年夫妇所以有种幽默感。

  老实说,当我搂着穿貂皮大衣的你时我以为我搂着的只是一头毛皮丰厚的野兽。你说我不再是狼而是位绅士,可是我始终不能像绅士那般优游自如地投入雍容华贵的裹袍。我想拉着你逃进森林,逃开所有的人,然后扒光全身向着天空吼叫。后来我们离开亚特兰蒂斯城我看你理箱子。我发现你带了许多双鞋有平跟的也有坡跟的。你执意要穿高跟鞋就是为了我替你拔鞋还为了让游客看我们。

  浪花溅起的飞沫已带有深秋的凉意,不停起伏的波涛拍打着堤岸,海鸟掠过我们身边发出凄凉的鸣叫。我们在肯尼迪的雕像旁停住。他背对着大西洋向西凝望着他的国家和他的情人玛丽莲·梦露。我对你说他的死讯传来时劳改农场还举行过一次庆祝,管教我们的干部说美帝国主义的头子死了从此帝国主义就要一落千丈。你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

  我从你的微笑中看到历史在堕落。

  我随手一挥抓住一把风,我从风中闻到了黄土的气味。前一天你躺在沙发上给我念美国报纸,说我那片黄土地上又发生了干旱。我默默地计算我离开它前已有多少日子没有下雨。但随后你递给我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我喝了一大口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后来我回到我的黄土地上。那里的风景由于没有人看而衰老,树木却由于过多的人砍伐而凋零。我默然了。我眺望着与我同样沉默的山峦抓住一把风,它竟灼伤了我的手掌,但那里面仍有你貂皮大衣的味道。

  晚上我自斟自酌了半瓶白干,我同样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身在何方。所以在肯尼迪雕像旁你问我死了以后如果给我塑像我要面向何方,我心里明白你希望我说出我面向你,但我却说面向任何方向我都无所谓,因为地球本来就是圆的。

  深秋的亚特兰蒂斯城游客寥落,我们拥有广阔的空间。我们并肩靠在栏杆上,侧面吹来北方的风。你的长发抽疼了我的脸,这时我才发现身边有个你。

  你像日本产的绢制偶人,虽然可爱但面部的表情却极为呆板。我知道你的灵魂已飞出了躯体。我将目光投向大海,只看见大海映在蓝天上。秋天的海瘦骨嶙峋,载不动一艘船。我也深深地感觉到即使有我在你身边和有你在我身边我们仍然有各自的孤独。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船的海是寂寞的。有船的海也同样寂寞。

  26

  现在,在布洛涅森林里我找到了你的灵魂。我躺在草地上搂着你的灵魂在树梢上做爱。树梢上挂着去年的松球,一颗颗松球正在悄悄地破裂。你在我背上滑动的戒指敲击得松球发出你窗前那串风铃似的音响。但旋即我就知道了这不过是春日巴黎偶然出现的阳光炫迷了我。

  我骤醒后只看到弥散着薄荷味的碧绿的日光却不明白太阳已经移到了哪个方向。我只觉得你的手从我掌中滑了出去而使我的手顿时冰凉。你的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总叫我联想到琴键。它们天然是为琴键而生的,只有放在琴键上才算放到了最适当的地方,才能够宁帖。在布鲁克林你的寓所里,你打开琴盖说要为我弹一首什么曲子。我赶快捂着耳朵说千万拜托你别折磨我,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年轻时仅有的一点音乐素养全被“毛主席语录歌”冲洗掉了,我的耳膜也被各种震天响的口号磨粗糙了。你问我那么我喜欢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不喜欢除了做爱之外便是爱看狗打架。你完全是为了我才去亚特兰蒂斯城。一路上你数落着亚特兰蒂斯这座赌城的庸俗和我的粗俗。我微笑地看着你就像看鱼缸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只见你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你的声音。“灰狗”载着我们走向新泽西。这是一个新的国家的发源地。景物在我眼前不停地变换:没有烟囱的工厂没有人的田地没有炕的房子……我想如果这时车厢里突然响起“小妹妹俺要戳到你的花心心”之类的劳改队俚曲一定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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