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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想会吧。我记得她好像说过,她念过两年小学。”

  “好,信封就叫她代写。小石只写一张王玉芳姓名地址的条子交给她,这样,就是发现,信里根本查不出笔迹,信封的笔迹又是这个姓乔的。怎么样?这样就绝对保险了!”老秦洋洋得意地说。

  第二天,在玉米地里,我把封好的信和王玉芳的姓名地址交给她。

  “王玉芳?”她皱起眉头,“是个女人的名字。”

  “当然,当然是个女的……”

  “咋?你不是说你家里没人了吗?咋又出来个女的?”

  “那……那是我姑妈,当然是个女的。”

  “哦——”她舒展开眉头,对我莞尔一笑,可是又马上疑问地歪着头,“你姑妈有女儿吗?”

  “没有……只有两个表弟。”

  这些话我都是随口说出的,连自己听了,都愤恨我说谎的本领。但是,在一连串恐怖和痛苦把对前途的希望摧毁以后,人就会沿着一个斜坡不由自主地滑下去。当时,我既愤恨我竟然会说谎,又愤恨我竟会因为说了谎而感到愤恨。

  “好!”她揣起信,又在胸脯上按了按,“下午我请个假,到公社去发。你姑妈一有回信,我就给你。”

  “要寄挂号信,你会不会寄挂号信?”

  “就你会,我啥都不会!”她撒娇地说,“寄挂号,贴两张邮票,还问邮局要个条子,对不对?”她得意地望着我。

  “对。可这是本市的,你贴一毛钱邮票就行了,不用多花钱,条子拿回来交给我。钱你先垫上,行不行?”

  “看你说的!”她压低了声音,“告诉你吧:我有钱,这些年我存下些钱来着,以后你出来好花……”

  炎热的、干燥的风,从南边沙枣林吹来,带来一股热辣辣的香味。远处,连绵的山岭在耀眼的阳光下失去了立体感,像图画一样贴在薄薄的乳白色的雾气中;近处,黄色的渠水在欢快地流淌,淙淙地翻过用草筑成的小坝,冲起一层层活泼的涟漪。“多事先生”坐在田口旁,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她似乎期待我说些什么,把枪换在另一只手上,往我身边靠了靠。我闻到她身上、她头发上散发出的少女的温馨,我感到那被压抑的爱的欲念要觉醒过来。但是,那又反而会唤起我的羞耻心,引起我的内疚,使我更加痛苦。我顽固地抗拒从她身上向我冲击来的引力波,紧紧地咬着下唇。

  “你咋哪?好像不高兴。”她开始觉察到我的表情。

  “我没不高兴,我总是这样。”我向她痛楚地微微一笑,“我觉得……我觉得应该谢谢你。”

  她扑哧地笑了起来。

  “你们知识分子哪,花样就是多,怪不得人说知识分子难斗。啥‘谢谢’哪,‘以后不要送’哪,‘钱’哪啥的!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贫下中农!”

  “不……不是!我是怕你也遭到危险。”

  “危险就危险,在外面也不保险!我见着好些人不知为啥就关了起来,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就戴上高帽子游街,要么就是给赶迁跑了。把我也关起来,咱们不就一样了吗?”她天真地笑着,“以后,你教我学文化好吗?”

  我很高兴她转了话题,她经常是这样:从一件事很快地转到另一件事。我觉得她脑子里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在催促她,常常会使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好的。这并不难。”

  “当然不会难哪,有你这样的好先生。我学得可快哪!现在我能背二百多条语录,还有老三篇,就是不会写。”

  一块田里的水灌满了,“多事先生”还是坐在田口旁不动。我扛起了铁锹。

  “还有啥事?”她问我。

  我想了想。“你能不能跟连长说一声,让我们也休息一天,哪怕半天也行,我们好洗洗衣服,理理发,你就说是我说的,语录里有这么一条:人要劳逸结合好了。”不知怎么,我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

  第八章

  万古长存的山岭,并不胜于生命短促、瞬息即逝的玫瑰。

  ——黑格尔

  一百多亩玉米,两天就灌完了水。我和“多事先生”又回到大队,王富海吸取了被告发打碎“宝像”的经验,知道我们也会反咬人,对我们表面上比过去和气了一些,但处处都想暗地里抓我们的辫子。同时,这不是我神经过敏,我总觉得他有种特殊的敏感,好像已经发觉了她和我之间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他把牢房前面一个原来贮藏冬菜的地窖收拾干净,还拉上电灯,晚上就睡在里面,一抬头,从后窗洞就能看见牢门。

  她和我的接触更困难了,自王富海开始守夜,玉米饼就断了顿,第二天早晨,她的舞姿第一次流露出懒洋洋的忧郁情绪。出工时,她向我暗示了一下,想把挂号信的收据交给我,也找不到机会。下午,小顺子自告奋勇地出了工,走在路上和王富海胡缠,她才乘机把一块玉米饼和收据交给我。

  收据拿回来,在我们每个人手里传阅了一遍。一时大家都好像有了新的希望,牢房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小顺子又唱起了“天津时调”,闷闷不乐的小陈也轻轻哼了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李大夫躺在炕上,两手枕着头,喃喃地自言自语:“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呀……”

  四天以后,出工时,她又对我做了暗示。下午,小顺子仍如法炮制。她塞给我一封信!

  晚上,王富海押着马力和“残渣余孽”抬进尿桶,出去刚锁上门,大家就簇拥我到大炕的旮旯里。我拆开信,却不是王玉芳的笔迹。

  “不对!这不是王玉芳的字!”我神经质地叫起来,“她经常替宋副师长批条子,她的字我认识。”

  “这是左手写的字。”马力肯定地说,“这瞒不了我。”

  “先看看内容再说。”还是老秦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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