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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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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们穿着褴褛的、满是泥污的绿军服,对着高耸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房之上的水泥浇铸的语录塔,用低沉的、参差不齐的声音诵着语录:“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抓紧……”请示完毕,再举起主席像和语录牌,无精打采地向大田蹀躞而行的时候,我也不由得黯然神伤了。来这里一个多月,我充分体会到农工们生活和劳动的艰苦。他们吃着粗粮,住着陋屋,看不到一点生活改善的希望。持久的物质匮乏和精神贫困,使他们逐渐丧失良知,丧失同情心,就把自己的激愤,盲目地发泄到莫名其妙的“革命行动”中去。所以我有时平心而论,倒也觉得他们对待所谓阶级敌人的暴行事出有因。 这一天,全部“犯人”在一起修复一条农渠,她没有机会和我单独说话。傍晚收工往回走,因为“多事先生”一向动作迟缓,出收工都拖在后面,而她又必须在最后押阵,所以他们两人脱离了这支小小的劳改队伍。走到半途,她指名叫我等一等,替“多事先生”扛锹。我只得退出队列,站在泥泞中等他们。 “我不是叫你替疯子扛铁锹,”她押着“多事先生”赶上来,向我羞怯地瞟了一眼,“我有话跟你说。” 我疑问地望着她。 “我不是……不是我报的,”她语无伦次地说,“是连里报的……那应该是你的功,是你把连长家属救起来的,你应该……” “噢,原来是这件事。这有什么?领导上把功归于你,我想总有一定的道理。”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这个功,我争来功有什么用?” “你立了功,就能早点出去呀!”她忽然变换成关怀的目光和关怀的语气,不顾脚下的泥泞,一溜一滑地跟上我的步子,“不是说立功赎罪吗?这个功给你记上,你的罪就赎了一大截子了。你就能早点出来,跟我们一起……”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种因为宋征的死已经在我心中破灭了的希望,从她那张轮廓美丽的嘴里说出来,特别不相称,也特别刺耳。我产生了一种自轻自贱、而实际上是被别人的歧视激起的反感,产生了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恶劣情绪。 “你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吗?”我眉头一扬,故作玄虚地问她。 “嗯?”她天真地笑了,歪着头看我,“你说呢?” “你知道公安人员破案时领的狗吗?” 她疑惑地点点头。 “我们两个就是公安人员跟那条狗的关系。尽管坏人是狗抓到的、案子是狗破的,可是功劳要给公安人员记上。这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事。怎么能给狗记二等功呢?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两个,你就是那公安人员,我就是那条狗!” 看到她颤抖起来,看到她气得胸脯急促地起伏,看到她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我高兴了!我到底发泄了点什么。我真想大吼一声:我要破坏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第五章 纯洁的人性在赎偿人类所有的缺陷。 ——歌德《赠克吕格尔》 这几天,她没有理我。她不时用孩子般的赌气的眼神瞪我。有时,完全不必要地对我呵叱:“快干,快干!你干活老是磨磨蹭蹭的……”搞得另外几个女战士都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在九个“犯人”里(小顺子现在干脆躺倒不干了),我干活是最踏实、最卖力的。但是,也许只有我才能听出她的呵叱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调皮的捉弄。每在这个时候,我就装着不理解,用凶狠的眼睛回瞪她,我并不是不愿领受这种友情,不是对她有反感,而是我现在更产生了一种我感情上想得到、而理智上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从而要干脆毁坏掉我想得到的东西的畸形心理。 洪水过去一星期以后,大地就恢复了生机。她甚至比过去更美了。茂密的、苍翠欲滴的绿叶,汁水饱满、纤维坚韧的枝蔓,覆盖了洪水在土地上破坏的痕迹。本来已经黄熟的春小麦是完了,但水稻却顽强地从水面挺立起来。玉米和高粱,有一部分仍可指望收成。阔大修长的叶片,像碧玉似的略略透明的枝干,在带着红斑的、像鱼须似的须根的支撑下,迎着炎热的夏风摇曳。大自然自己愈合了自己的伤痕。人,不是也有这种能力吗? 阳光酷烈,暑气蒸人,我们这些“犯人”干活的时候,除李大夫和“多事先生”外,都脱光了上衣。我看着我隆起的胸肌、突出的双头肌,像扇子面一样的阔背肌和胸肌下一块块对称的腹肌,全被灼热的阳光晒得油黑锃亮,不禁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感,我想,以后,我可以躲开这纷扰的世事去务农,凭我多年坚持体育运动锻炼出来的这副健壮的身体,足可以把妈妈养老送终。所以,我干活很认真,在挖渠、挑沟、修埂、平田中,不断向本地人出身的“刑事犯”和小陈请教农业生产知识。不几天,我的农活干得就很出色了。 我们干活的时候,女战士们就抱着枪在树阴下乘凉。她们就取得这点特权,有别于在大田里辛辛苦苦地和我们一样干活的其他男女战士。这些穿着军装的女农工们,不改她们在农村自小养成的习惯,她们多数人拿着针线和鞋底,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她们纳鞋底和搓麻绳的时候,七九步枪也成了她们的纺织工具。这副情景,要让一个有闲情逸致的旅游者发现,肯定会当作世界奇闻报道出去。当然,我们是不会从这种荒唐可笑的画面中得到乐趣的,我们明白:在她们这松散的一伙背后,有刘连长说的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宋征领教过后,已经死于非命,这是开不得玩笑的。 那么,“连首长”这些人怎么会放心我们“犯人”同她以及这些家属(派来看押我们的女战士,除她之外都是连队头面人物的家属,全属照顾性质)接近呢?后来我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人,就和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不避她们的男奴隶一样。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些妇女会对我们有什么好感,或是我们敢于对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们确实是以为已把我们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平整土地的时候,偶尔,我会因取土的需要站得离她们近一点。我听见,我,常是她们叽叽喳喳的话题。她们也是人,而且是女人,当然是用女人的眼光来看男人。她们赞赏我结实匀称的身躯和踏实的劳动态度,传我有什么问题,猜测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否结了婚,一个月挣多少钱,等等。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瞥她一眼。我看到她从来不参加她们有关我的议论,只是在一旁拄着步枪,用兴奋的、专注的、研究的眼光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只她正准备捕捉的猎物似的。 我也是人,而且是男人,这时,我那男性的敏感总会使我得到一点满足,还产生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别看你们拿着枪,我的气势就足以压倒你们! 这天傍晚,我就端着这种不无炫耀的姿态,扛着铁锹,昂首挺胸地走在队列前面,她在最后押着“多事先生”,不时叫喊走慢点,等一等。我站在路边,仰着脸,以一种凌驾于她之上的眼光脾睨着她,我恍惚看到她在我旁边显出了软弱、慌乱的表情。她没有再敢呵叱我,我反而发开了牢骚: “走快点嘛!干了一天了,肚子也饿了,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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