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土牢情话 | 上页 下页


  空气清新凉爽。从充满氨臭的牢房出来,我头晕目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关心多于呵叱。这时,只要两个平和的字眼,就能给人以温暖。我心头好过了一点,定了定神,才看到:灾情的确是严重的。目之所及,不过是被淋得像一摊摊烂泥的土坯房和环绕房屋的东倒西歪的树木;已经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凄凉的荒冢(我们那问土坯牢房没有倒塌,简直是不可解释的奇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吹起无数细碎的鳞波。大自然以万物为刍狗,她并不以为这对人是一场灾难,仍然到处炫耀她的美丽。我不觉叹息了一声。

  “咋哪?不好走吗?”她以为我在叹行路的艰难,“来,让我走前面。我路熟。”

  红润匀称的小腿,矫健有力地蹚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涟漪,在小腿肚四周轻漾。这个印象,好像开始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热流在搏动,感到一种异性的美对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来——我也是个年轻人。

  远远的,其他几个女战士都按条例规定走在“犯人”的后面或侧面。惟独她,背着枪,用一根树枝在我们两个“犯人”前面全神贯注地探着路。我突然产生异想:如果真有犯人在后面用铁锹这样一劈……

  “喂,班长,”我想,我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我走在前面吧。”

  “不,”她没有回头,“你路不熟。这附近本来就有个好几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话没有说全,就传来一声惨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个绿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没入水面。

  “不好!”我大喊一声,扔下铁锹,奋力向前面奔去。跑了一大半距离,我也陡地滑进了大坑,接着,我换用自由式的泳姿游到出事地点。这时,一片妇女的长发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面飘浮着,我一把抓往它,再游三四米,就爬上她原来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来。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一身补着补丁的绿军服,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一头水淋淋的乱发劈头盖脸,两只枯瘦黧黑的手紧紧抓着两团污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里,只得抱着她蹲在水面上。

  “啊呀!真亏你!”女班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这是刘连长的爱人。她大概是回来给娃娃拿尿席子的,咋办?咱们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来几个女战士,那群“犯人”仍留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向我们这边瞧着。

  这就是“连首长”夫人!我看到了我们生活条件的普遍贫困,那样一位威风凛凛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善意,又不自觉地萌生出来。

  “先急救吧。”我说,“从这里蹚水到羊圈,至少要蹚半个多钟头,到那里,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来。他有办法。”

  “好,好……”她信任地对我连连点头,其中不无亲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过来——”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里蹚过来,略施小技,不一会儿“连首长”夫人就苏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这趟可过了次鬼门关呀……”“连首长”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那死鬼不顾家呀!就知道干他妈的革命呀!革得他妈的家里都死光他也不管呀……”

  “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着丰满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劝慰着;用滚圆的、长得很好看的手指替“连首长”夫人理顺头发,“好了,嫂子!人家连长干的是革命,是国家大事,别怨他……”

  这一上午,就因为出了这件大事而在忙乱中过去了,谁也没有干一铁锹活。我们轻松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来,就感到饥肠辘辘,玉米饼都吃完了,只得无精打采地爬上炕,靠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

  一会儿,门又轻轻开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门口。我们都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盯着她,看她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中饭。

  “石在,你出来一下,”她招呼我。眼里闪耀着羞涩的光泽。

  “什么事?”我跟她走到墙角,问她。

  “给。”她拿出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着的玉米饼。

  “就一块吗?”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块。”她讷讷地,脸好像一直红到了头发根。

  “这一块,我们十个人怎么分呢?”

  “就给你的。这是我的一份。你一个人吃。”

  “哼哼,”我冷笑着,“你以为我一个人当着他们那么多双眼睛能吃得下去吗?”

  “你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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