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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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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聊完了家务事,她决不会忘记叙述她怎样和“麻雀”过“夫妻生活”。当然她不会像农业大学毕业的“二杆子”那样用文明的词汇,而是直截了当地用一个动词加一个名词来表达。她说她有时也觉得“心焦”,“‘麻雀’瘦得跟铁锹一样,格得我骨头疼。“如麻雀”又爱喝酒,喝那种用白薯干酿成的劣质强度酒,她皱着眉头形容:“嘴巴臭得跟大粪坑一样!”我觉得这似乎就是她最大的“心焦”了,除此之外她永远快乐。譬如我俩割育草或者割麦子的时候,蚊子牛虹马虹满天飞,朝人们劈头盖脸地扑来,连耳朵里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都会钻进蚊子螃虫还有一种叫“小咬”的飞虫,叮得人满脸是包,全身红肿,这是我最害怕最“心焦”的事了,恨不得旁边有条水渠让我跳进去把全身淹没在水里。而她却好像毫不在乎,一面像扑蝴蝶一般扑打一面还笑嘻嘻地喊: “蚊子喜欢我,苍蝇喜欢我,老鼠喜欢我,麻雀也喜欢我!……” 在她眼里世界上好像没有不喜欢她的人与动物,似乎她也喜欢世界上所有的人与动物,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活得滞洒的人。又譬如,她刚刚叙述了“夫妻生活”,还没把喜欢她的“麻雀”骂够,便会立即欢快地扭起秧歌。一瞬间她能变化出七十二种表情。 她不止爱哼“二人台”并且爱扭秧歌,每次要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才肯罢休。我想,“尽情”这个词大概就是专为她而创造出来的。她的舞台是田埂、渠坝、割了麦子的麦田、割了牧草的荒地甚至在马圈、羊囵、猪队厕所旁边。总之,只要是我俩“打零工”的时候她一高兴便会担起来。我汗流侠背地干着活,她在一旁扭秧歌,秧歌扭倒在地上还要喘得哈际哈味地笑着问我: “有意思歧!” 她扭的秧歌我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尽管我不是内行但也看出她的舞姿绝对不符合规范,像一具全身各处的关节都是用线连接起来的木偶被耍木偶的人举着摇晃一般,如果换另一个人来扭肯定是丑态百出,而她扭起来却显得活泼可爱,天真烂漫,脸上还带着调皮的笑容,同时嘴里发出“陪不仑旺呛!胜不合旺呛!喀不合旺呛!噎不仑嘻哈哈哈……”的乐器伴奏。她曾洋洋得意地说她不需要别人来用乐器为她伴奏,自称“我自己就自带狗皮弦子”。我至今也不知道是真有一种民间乐器叫“狗皮弦子”,还是她自贬的一句玩笑。她其实非常增长表演,一会儿拣根树枝当旱烟杆杨在嘴上装扮成老头扭,一会儿提起嘴唇驼起背装成老太婆扭,一会儿挺起“瓶瓶”的胸脯变成雄赳赳气昂昂的小伙子扭,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她的“自带狗皮弦子”始终不停地“陪不合喀呛”! 虽然我觉得“有意思”,但也常常笑骂她有扭秧歌的力气还不如多干些活。当然她决不会听从我的,仍旧照扭不误。 十年后我去著名的巴黎歌剧院观看轰动巴黎的后现代派芭蕾舞《天鹅湖》,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西方后现代派舞蹈的鼻祖:全部动作都是反舞蹈传统的,在舞台上不应该怎么跳便怎么跳,举手投足完全随演员此时此刻瞬间的兴之所致,肢体动作纯粹出于天然,这种舞蹈的审美价值大约只有真正后现代人或真正原始人才能体会得到。 看完后现代派的《天鹅湖》,我没有招出租车也不去乘地铁,一直徒步走到蒙玛特高地,这里是巴黎公社社员战斗的最后地点。我在著名的“白教堂”前面的台阶上坐下,整个蒙玛特已空寂无人,连咖啡店也打烊了。白天艺术家们聚集在此作画,夜晚纷纷融人沉沉的黑暗。我突然感到无边的寂寞。“有意思俄?”“是的,真有意思!”仰望巴黎的星空,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正向东方飘浮。“意思”在哪里呢?一切的一切忽然变得丝毫没有“意思”。巴黎躺在我脚下平淡如水,惟有月光中的她浮出水面…… “有意思!真的非常有意思!”她也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权欲横流物欲横流的世界。她丝毫没有受到“社会化”“革命化”的污染,从不说流行的政治语言,相反,她用她自然纯朴粗矿原始的风貌使所有“革命化”的意识形态及所谓的文明顷刻间土崩瓦解。她像是直接从半坡村或更早的山顶洞中跑下来的人的始祖,让现代人认识到“人”的原型。 她会使人感受到什么是真诚,什么是人的天性。一次,她带了一些炒熟的黄豆到田间来我俩一齐吃,虽然她从不刷牙牙齿却洁白坚实,那口利牙把黄豆嚼得咯咧咯潮乱响,浓郁的黄豆香味从她嘴里不断向田野扩散。她见我嚼得艰难便自告奋勇说我替你嚼。但嚼好了怎样递到我嘴里倒成了个难题。她伸出她的舌头“呜呜”地要我去接,舌尖上有她用舌头裹成的一团黄豆泥。我笑着不知所措,而她却一把便将她舌尖上的黄豆泥持在手掌上往我嘴巴里塞,我也只好却之不恭地咽到肚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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