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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革命后代还喜欢跟我玩耍,常用木头小手枪瞄准着我“嘎嘎”地射击,他们的母亲见了也并不阻拦,好像我已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我既感到革命群众的温暖又感到自豪,用当时写在保证书上的话说:“决心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攻克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通过打扫厕所改造自己腐朽的世界观,让革命群众无后顾之优,全心全意贯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

  农场的厕所美其名日厕所,其实都是土坯砌的三面墙加一顶芦苇棚。男女之间也只用一推就倒的土坯墙隔开,每边挖出七八个蹲坑,一堆堆粪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天早晨每个坑都堆得冒尖,常使我不禁猜想人的屁股要撅多高才能排泄,粪便掉下来一定跟炸弹一样。幸亏是冬天,臭味还能让人忍受。但我以那种激昂饱满的热情去打扫它,即使臭气冲天我也不会叫苦,何况既来去自由还不受风吹雨打。我一进到厕所就像工人进人车间,甩开膀子就大干起来。掏厕所的工艺流程很简单,用铁锹将粪便—一从粪坑中铲出挑到厕所外的大堆上,再用上把粪便们盖住,一层层往上加,让它们发酵后就成了最好的农家肥。然后在粪坑中均匀地薄薄地洒上一层细土,一间厕所的作业便告结束。

  居民区共有五个厕所八十几个坑,这使我懂得怎样去测算一个机关单位的人数,后来我访问过许多国家地区的许多机关单位学校,我一上厕所便能大致知道这座大楼里有多少人活动。所以我不同意说中国知识分子的知识素质较差,中国知识分子积累了任何其他国家知识分子所没有的经验。同时我也的确体会到“思想”的威力与它对“促生产”的重要作用,干了几天我就达到很高的专业水平,能分辨出“革干”的粪便与工人的粪便、大人的粪便与小孩的粪便、男人的粪便与女人的粪便、身体健康的与患有疾病的粪便等等有何不同。遗憾的是这种知识始终未被学术界承认,不然的话我可以就此写出好几篇论文。

  可是,十几天下来有一个现象越来越让我迷惑不止。从我第一天打扫就发现有的粪坑里有带血的医用绷带和各种纸张,血色有的鲜红有的深紫,而且这些带血的物件只出现在女厕所这边。刚开始还没有引起我十分注意,然而每天都有每次都有则不能不令我感到惊异。在那种“大好形势”下我只能想到这不知又有谁挨了打,难道这农场除群专队之外还有另一个关押活老虎的秘密地点,而且关的是活的母老虎?虽然这并不关我的事却激起我的好奇,弄得我每次去打扫厕所都目光叵测,两眼像贼似的四处瞄来瞄去,想发现带伤的妇女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但来上厕所的女人们都没有异常的表现,只不过有的矜持有的还没进厕所就开始脱裤子。出了厕所一个个都一脸轻松,有的女人还哼哼卿卿地唱革命歌曲,回去也只回自己的家。

  我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余毒真无药可治,解开这个谜成了我每夭打扫厕所的主要目的,好像侦察员负有某种特殊任务,打扫厕所不过是一种伪装。虽然我并不能去解救谁,但我想我还是可以表达一点小小的同情,眼看女人如此大量流血怎能无动于衷?对这些带血的物件我也进行了仔细研究。研究的结果如下:一,少数是医用绷带和烂布片,多数是各种纸张,有旧报纸、毛边纸、草纸,甚至还有农场的信笺、学生的课本作业一类废纸;二,所有带血的物件都有折痕,血色在中间突起的折叠处最深,看来受伤的部位在肢体的夹缝之间;三,受伤的妇女不止一人,但受伤的部位却完全相同。最让我奇怪的就是这第三点。革命群众折磨雄性活老虎总是劈头盖脸不加选择,经常弄得老虎们全身是伤,为什么打起女人来却专打一个地方?

  后来我常常为自己的无知羞愧,也觉得自己的幼稚可笑,但再后来我便渐渐能用一种平静的心情对待一切,因为再后来不断发生的事使我终于领悟到人们的一生都处于无知和幼稚的状态。当时觉得非常重要非常紧迫非常担忧或非常可笑可喜可乐的事,事后都会发觉全部是“空自悲”或“空欢喜”。人像无知的木偶一样总是被命运所拨弄,在人生的舞台上跳上跳下跳来跳去。即使活到一百岁的人也是幼稚的小孩。领悟到这点,就能够面对现实任何状况处之泰然,不过面对现实的这种镇静平静却是让你吃饱的最后一口馒头,你不经过情绪的所有波动波折,决不会把人生这顿饭吃饱吃腻。

  感到忧虑的并不值得忧虑,感到愤怒的并不值得愤怒,感到苦恼的并不值得苦恼,感到高兴的并不值得高兴……所有一切都是虚幻而非真实,连自己的存在也如一片浮云,于是我便达到一种境界,然而,到此时,我同时知道了我的“青春期”已到了尽头。

  但是那时我还在“青春期”当中,被带血的物件弄得心烦意乱神魂颠倒又一直侦察不出原因,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告诉了牛鬼蛇神,想调动起大家的聪明才智共同查找另一处神秘的群专队。据说那天晚上的一瞬间是中国“文革”史上牛鬼蛇神们开怀大笑的顶峰,后来听到解放他们的“最高指示”也没有那份高兴。能给牛鬼蛇神营造如此欢乐的气氛,是我对“文革”的一大贡献。全体二十几只活老虎笑得前仰后合,姿态千奇百怪,笑声鬼哭狼嚎,有两只活老虎还笑出了老虎的眼泪。

  等他们笑停当了我才知道那是妇女每月都要来一次的“月经”,同时也知道了那是从女人哪个部位流出来的。原来,旧小说中常有的“身子不方便”、“身子来了”或“流红”等等就是指这件事。“流红”虽然与月经很接近,但谁能将“花落水流红”这样艳丽的词语与污秽的粪便联想在一起?!日小说那样隐晦真是害人匪浅!我们现代小说写得如此直露倒是文学的一大进步。

  我也惭愧地跟着笑。“叛徒”说我的疑问是他一辈子听见的最可笑的话,他将来一定要传给子孙后代,不能让这样可笑的事轻易埋没;“特务”说难怪要把我反复改造,因为我充分印证了“高贵者最愚蠢”这句至理名言;老“地主分子”笑得差点断了气,在草铺上咳得死去活来;“反革命分子”非说我是装傻充愣,不过夸我表演得很逼真,“笑一笑十年少”,谢谢我使他能多活十年;“二杆子”又把吐沫飞溅到我脸上,但因为我让他和他老婆过了一次“夫妻生活”所以极力维护我,说他相信确实是我无知不是我装傻,还举出他们村里过去有个秀才活到三十多岁也不懂得“夫妻生活”来证明“读书无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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