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页 下页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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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着,却难以下咽。筷子挑起一粒粒的米饭。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她每顿都用配给的那一点点大米给我做饭,可能也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南方人吧?虽然我早已“改造”掉了南方人的习惯。我不由得抬起眼睛。她仍坐在餐桌旁边,背对着我,略微佝偻着,两手重叠地放在膝上,象一尊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初春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在她周围勾划出一道如月晕似的柔和的光圈。这时我心里儿地响起一个声音:你要记住!你要记住!将来你会反复地想起这一幅场景,你会带着那么忧伤和痛苦的心情来回忆这一切。你记住吧!你把这一切牢牢地记在心里吧!…… 晚上,我们无言地睡下,拉灭了灯以后,她蓦地叹了一口长气,说: “这个家要败了,我知道的。今天,咱们的鸭子跟猫都不见了。你别看家里养的这种小牲灵,心可灵哩!人都不及它。家要败,人要遭事儿,它比人知道得都早,早早就先跑掉了!” 不知怎么,我感觉她的声音是穿过了很厚的黑暗才传到我耳朵里来的。这声音被黑暗滤去了一切感情色彩,显得平静、呆板,而又无力。如果说死人会说话的话,那声音一定就是这样的了。我浑身冰凉。原来这两间库房里已经钻进了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暗暗地揭开时间的帷幕,向我们展示了可怕的前景。我在被窝里屏声息气地等待她的下文,但她却不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鼓起勇气问: “猫和鸭子都不见了吗?” 她没有回答。 “就在今天?” 她还不回答。 “奇怪!” 她也没有吭声。 我有点害怕。但我还能听见她细如游丝的呼吸,在这即将“败”了的家中悄悄地索绕。一会儿,这种一强一弱的、连续不断的、在空中飘浮着的如游丝般的呼吸,渐渐象蛇一样弯曲成一个蓝幽幽的、非常圆的光环,乍看起来象月全食,但定睛一着,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铺天盖地的枪口。光环中间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顶头就是一颗子弹,直直地瞄准着我。我大吃一惊,挣扎着逃命。而在挣扎间我却成了那只不见了的灰猫,在炉台上、案板上、餐桌上又蹦又跳。可是那枪口还是对着我。于是我倏地又变成了我们丢失的鸭子,缩在鸭窝里面,但那枪口正好堵着门,对着我躲藏在旮旯。还是变成老鼠吧!刚一动念,我就成了老鼠。 但在往洞里钻的时候,洞里倒先跑出来无数如黄豆粒大的小人,打着小旗,举着小标语,一出洞就四处狂奔,象一颗颗射出的子弹。他们还大声地嚷嚷着,尽量张大可笑的小嘴,似乎非常愤怒。我听不懂他们嚷嚷的是什么,只是我心里告诉我说:他们是刚刚由老鼠变成的人,他们说的还是老鼠的语言。他们对我这只大老鼠视若无睹,一群群激愤地从我脸前跑过去,很快就跑光了,最后剩下一个摔倒在地上的小人,仰面朝天,四肢乱颤。 我把脸朝这个小人凑上去,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小人,原来是一九六〇年我在走向新疆的路上见过的一个弃婴。这个弃婴满脸皱纹,象个老头,却又没有胡须,他嚎啕大哭地喊道:“我是寡妇!我是寡妇!……” 不知怎么,这个婴儿被他自己流出的眼泪腐蚀了。先被腐蚀的当然是他的眼睛,他的脸,于是他的脸变得非常狰狞可怖。最后,他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我感到潮湿,我感到阴冷,感到有一片粘乎乎的液体陷住了我的脚。我低头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水,而是一汪无边无涯的鲜血!象败坏了的沼泽一样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我想跑出这片血的沼泽,一抬头,却又看见那个蓝幽幽的枪口。它一直对着我,它始终对着我……我只好横下心向它走去,怀着悲哀,怀着壮烈的情愫。我向它越走越近,它却越来越小,蓝幽幽的钢制的枪口反而柔软了,耷拉下来,渐渐成了一个象一滴眼泪形态的绳套,一个光滑的可爱的绞索。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大声地告诉我: “这就是你的归宿!这就是你的归宿!……” 我猛地惊醒过来,那喊声仿佛还余音未绝:“这就是你的归宿!这就是你的归宿!……”眼前,那一个绳套还凝然地悬在黑暗当中。被子的裆头正好搭在我的脖子上,给我一种上吊的感觉。我把被头向下拽了拽,仍静静地躺着不动,让那个可怕的梦境逐渐消失。 这时,我又听见她细如游丝的呼吸,向暗夜中无止如尽地蜿蜒。我陡地感到她的呼吸是那么亲切,那么动听,那么揪心。啊!我要把你呼出的气全部吸进我的肺里,让我把它带到天涯海角,让它潜入我的性灵,直到我投向我的那个命定的归宿,直到我化为灰烬…… 第二十六章 罗宗祺把几张白纸从抽屉里拿出来,推到我面前。 “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神情疲惫地往藤椅上一靠,看了我一眼。“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给你提供空白介绍信?” 白纸上,印章已经按规格盖好在纸的右下方了。信笺上部的标志和下面的印章都是他所领导的农场的。这几张白纸因为有了这些鲜红的戳子而异常贵重。我从写字桌上拿起它,仔细地叠好,揣进棉袄怀里的口袋,会意地说: “你不给我也没关系。现在外调人员满天飞,这种空白介绍信多得路上都能拣到。” 他的家还跟一年前我来时一模一样。只是他那时盖的小厨房已经有些残旧了,墙皮被那场大雨淋得露出了黄色的麦秸。屋子里,虽然并没有减少什么陈设,而在我看来,却感到萧条了许多。北面墙上那幅由意大利记者照的周恩来总理的遗像,像框上挂了一条黑纱,两端垂落下来,搭在一盆没有生气的文竹上。他亲手绷的沙发早已失去了弹性,我坐在上面。象跌进了一个土坑。他本人也比一年前削瘦了,两鬓爬满了白发,再加上他坐在吱嘎作响的藤椅里,更给我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虽然是春天了,但到处都给人以凉飕飕的感觉。 上面的那一幕戏演完,他说: “你给我的信,走了五天才到。只有四十里路,怎么会走这么长时间?我拿起信封左看右看,深怕是让人检查过了。”他苦着脸笑了笑。“你别看我现在是场长,可是还跟在监狱里一样,成天担惊受怕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出过监狱。”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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