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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人有脑袋总是要想的:难道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难道我们国家就这样搞下去?……”

  “算了吧!你没本事,尽会耍嘴皮子。”她把很长一截烟向墙角扔去。黑暗中划出一道火红的弧线。“人家也有想的,也有念书的,也没象你这样!我听人说,念了大半辈子经的、没碰过女人的老和尚,一上来都能干。人又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正当年,我这么逗弄你都不行,你肯定天生下来就有毛病。”

  “在这方面,当然你比我有经验。”我突然对她产生了敌意。没有战胜她,她和我自身都成了我的敌人。“八年前,你在劳改队里还想跟人干哩!”

  “你为啥还提过去?你这个废人!半个人!”我的话触犯了她,她更加恼怒了。“八年前……哼哼!那天你要是扑上来,我马上把你交给王队长,让你加刑!那时候,我正想立功哩!你还当我是想你,是爱你!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

  影子和肉体整个地分离了!

  第十四章

  我的坐骑——“101号”大青马陡然陷在泥淖里。它先踩空了前蹄,跟着头就栽了下去。后蹄本能地想使劲把前蹄拔出来,蹬了两下,却也陷进去了。

  我用鞭子抽,用脚镫狠狠地磕它的屁股。它昂起头,竖起尖尖的耳朵。我在它背上都能看见它向上翻着大眼珠。但它四只蹄子奋力蹬腾了一阵,反而越陷越深。

  不能再打了。我急忙一翻身滚到旁边的草地上。这是大渠决口时冲出的一个坑。大渠堵好以后,从堵塞处渗出的水流,夹带着泥沙,渐渐在这坑里淤积起来。日久天长,淤积层上长出芦苇和蒲草,表面看来和草滩一样,但只要有人或牲口踏在上面,即刻就会落进这个自然生成的陷阱。平时我是很注意的,从来没有被它捕获住。可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心不在焉,恍兮惚兮,终于中了圈套。

  这正是我们把马往回赶的时候。西沉的太阳最后放射出它更加强烈的余辉,青草和绿树都反映着眩目的金光。远方那片静静的湖沼,粼粼地闪烁着银色的水波。青蛙和癞蛤蟆首先感到了清凉的气息,拼命地在四处鼓噪,其他牲口在“哑巴”的管束下,不情愿地在荒滩上停下来,侧着脑袋向我们张望:你们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回到棚舍里去,蚊子马上就要来了!

  “喂!”我向“哑巴”喊道,“你先赶回去,我把它弄上来。别等我。我看它还有一会儿才能挣得起来哩。”

  我想告诉他回去跟香久说,可能我会回去得很晚。但是他不会说话。

  他不会说话,却能听懂话。他挥动起鞭子,嗒嗒地把牲口赶走了。

  周围蓦地沉静下来。大青马无力地打了两个响鼻,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忧郁地看了看我,然后将下腭搁在蒲草地上,不动了。蚊子天生地能追逐人畜的味道,这时一齐拥了上来,嗡嗡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

  我点着一支烟,在大渠坡上坐下,二群归鸟从山那边飞快地掠过草滩。草滩远处,跳跃着一只银灰色的野兔。草、树、野兔、大青马以及我的影子,都在草滩上拖得很长很长。所有的东西都疲倦了,连同影子。草滩上涂上了一种凝重和缓慢的暗色调。香烟的青烟并不飘散开去,而是直直地上升,越来越淡,最后不知所终。坝坡下还在向外渗水,一小粒一小粒芥未般的细砂,在薄纱似的水流中,慢慢向坑里汇集。我应该把大青马的鞍子卸下,叫它好好地歇歇,才能缓过气力。

  于是,我把烟叼在嘴上,用牧工刀割断了肚带,将鞍子从它背上拔了出来。一股浓烈的熟悉的马汗味,立刻灌进了我的鼻孔。我放下鞍子,人骑在鞍子上,守护着我的大青马。

  我们休息了很长时间。我抽了五支烟,将粘在它鬃毛上、尾巴上的牛蒡一一拣掉,用手指梳刷完它露在草地上的硬毛,天空终于暗淡下来。

  一股清凉的空气,犹如灰色的幽灵,在坝上护渠的一株株柳树梢上漫卷。到了这个曾经决口的地段,却折转直下,长袖挥出一个漩涡,戏弄着我和大青马。

  大青马扬了扬头,又低下,好象很有礼貌地跟幽灵打了声招呼。我想,这时候,你该歇好了吧。我站起来,拔了些蒲草垫在脚底下。“喂,伙计,咱们加把劲吧。”我说,“我提住你的尾巴,助你一臂之力,就象上次你掉进翻浆地里一样。来!”

  它的粗尾巴在我乎上有一种木质感。很难相信这是从肉体上长出来的。一、二、三!我使劲向上一提,同时用钉了铁掌的爬山鞋踢它的屁股。它也的确跟我配合得很默契,迸发出全部筋肉的力量,猛地向上一跃。地底下,连续发出泥浆扑扑的声,好似埋在下面的鬼魂突然受到惊扰。我和大青马一上一下,一紧一松地试了十几次,周围的青草被践踏得七倒八歪,泥浆化成了糊状的流汁,地下水已经汪出了地表,但最后我们仍然失败了。大青马索性放弃了努力。看来它最明白自己的处境。

  它照旧把长长的脑袋搁在蒲草上,喷着粗粗的鼻息。我抹去头上的汗,蹲在它旁边用衬衫搧起一点凉风。怎么办呢?伙计,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吗?

  荒滩、田野、村庄、树林、绵延的山峦,已经全部隐没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中。我翘首远望,竟看不见一点灯光。一片神秘的夜气,悄悄地在地面飘荡……

  这时,我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哦,你别假惺惺的。人真是会装模作样。”大青马忽地抬起头,一只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愿意回去。你结婚刚一个多月,不是和你老婆已经分开睡了么?你现在害怕,你害怕夜晚,就象我害怕驾辕一样!”

  “咦!你怎么会说话的?”我惊骇得一屁股坐在潮渍渍的草地上。

  “嚯嚯!”它老腔老调地讪笑我。“看你吓得这副模样!你别忘了,那个广播喇叭正对着我们的棚舍,并且,我来到这世界上,就经常吃大字报。大字报虽然有股墨汁味,但毕竟是草纤维做的,比饲养员给我们不负责任地塞来的长草好吃多了。我发现。我出生在一个语言空前发达的时代。你们人类现在别的方面都退化了,惟独擅长玩弄语言。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长期的熏陶下,我自然也会说话了!”

  “啊。”我迷惑地说,“这毕竟……毕竟是太奇怪了!”

  “这是你们人类的弱点。”它说,“你们应该向我们学习沉默和冷眼旁观,这才是处世泰然的表现。”

  “那么,”我问,“为什么你今天却张开嘴说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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