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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个父亲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梦,父亲就睡在他隔壁;这不是梦,他自己也的的确确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他摸着身下的床垫,和那硬绷绷的木头马槽多么不同!月光透过薄纱窗帷,在地毯上、沙发上、床上投下一块块边缘模糊的菱形方格。在朦胧的月光中,这一天获得的印象这时又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而他所得到的总的感觉,则是他完全不适应、不习惯这一切。父亲回来了,但这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父亲的回来不过是勾引起他痛苦的回忆。打破了他的平静而已。

  尽管已到秋天,但房间里好像越来越闷热。他索性掀开毛毯,翻身坐起来,扭亮台灯,用漠然的眼光环顾四周。最后,他的目光光落在自己的躯体上。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看到静脉曲张的小腿肚,看到趾头分得很开的双脚,看到手掌、脚跟上发黄的茧子,他想起了下午父亲对他的谈话。

  下午,喝完咖啡,父亲支使开密司宋,对他谈到公司在海外的发展,谈到他的几个异母弟的无能,谈到对他和故土的思念。“……有你在身边,我能得到一点安慰。”父亲说,“三十年前的事,我后来越来越觉着不安。我知道大陆上讲究家庭出身,老搞阶级斗争,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甚至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心里总是惦记你。你小时候的模样经常在我脑子里出现。尤其是你生下来,你爷爷为你在南京外交部旁边的华侨招待所设汤饼筵的那天,你在奶妈怀里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一样。那天,申新的荣家、先施的郭家、华纺的刘家、英美烟草公司的郑家都从上海来了人。你知道,你是我们家的长房长孙……”

  现在,当他在罩着淡绿色灯罩的灯光下,看着自己裸露着的强健的肌体的时候,他突然获得了一个极其新奇的印象。因为他还是第一次在父亲口里听到他记忆的史前时期——他儿时的情景,于是,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对比。终于,他发现了他们父子之间隔膜的真正所在:他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曾经裹在锦缎的襁褓中,在红灯绿酒之间被京沪一带工商界大亨和他们的太太啧啧称赞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而在这两端之间的全部过程,是糅合着那么多痛苦和欢欣的平凡的劳动!他解除劳教以后,因为无家可归,于是被留在农场放马,成了一名放牧员。

  清晨,太阳刚从杨树林的梢上冒头,银白色的露珠还在草地上闪闪发光,他就把栅栏打开。牲口们用肚皮抗着肚皮,用臀部抗着臀部,争先恐后地往草场跑。土百灵和呱呱鸡发出快乐的和惊慌的叫声从草丛中窜出。它们展开翅膀,斜掠过马背,像箭一样地向杨树林射去。他骑在马上,在被马群踏出一道道深绿色痕迹的草地上驰骋,就像一下子扑到大自然的怀抱里一样。草场上有一片沼泽,长满细密的芦苇。牲口们分散在芦苇丛中,用它们阔大而灵活的嘴唇揽着嫩草。在沼泽外面,只听见它们不停的喷鼻声和哗哗的趟水声。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仰望天空,雪白的和银白的云朵像人生一样变化无穷。

  风擦过草尖,擦过沼泽的水面吹来,带着清新的湿润,带着马汗的气味,带着大自然的呼吸,从头到脚摩挲遍他全身,给了他一种极其亲切的抚慰。他伸开手臂,把头偏向胳肢窝,他能闻到自己的汗味,能闻到自己生命的气息和大自然的气息混在一起。这种心悦神怡的感觉是非常美妙的。它能引起他无边的遐想,认为自己已经融化在旷野的风中;到处都有他,而他却又失去了自己的独特性。他的消沉、他的悲怆,他对命运的委屈情绪也随着消失,而代之以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

  中午,马匹一头头从芦苇丛中趟出来,带着滚圆的肚皮,抖擞着鬃毛,甩动着尾巴驱赶马虻和牛蝇。它们信赖地、亲昵地聚在他周围,用和善的大眼睛望着它们的牧人。有时,长着白色花斑的七号马会绕过几头瘦乏的牲口,悄悄地遛到瘸腿的一百号旁边,用乍着稀疏胡须的嘴唇掀动它、戏弄它。一百号也不示弱,调过屁股,用本来就没有着地的瘸腿使劲地向后一弹。七号马急速躲开,高昂起头,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玩丢手帕的游戏一样,在马群中转来转去,溅起闪着银光的水花。每在这个时候,他就要拿起长鞭,严厉地吆喝几声。于是,所有的马都会竖起耳朵,并向七号马投去责怪的眼光。七号马也安静下来,像一个受了呵斥的小学生似的,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泽里,掀起嘴唇,无聊地锉着长长的门牙。这时,他会感到他不是生活在一群牲口中间,而是像童话里的王子,在他身边的是一群通灵的神物。

  在正午的阳光下,远方,云影在山脚下缓缓地移动;沼泽里,一种叫“水牛”的水鸟也感到了炎热,开始用嘴对着芦根咕咕地鸣叫。这里,不仅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茫,而且有青山绿水的纤丽。祖国,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会浓缩在这个有限的空间,显出她全部瑰丽的形体。他感到了满足:生活,毕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劳动,给予了他许多在课堂里得不到的东西。有时,阵雨会向草场扑来,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纱织成的帷幕一样的雨脚,把灿烂的阳光变成悦目的金黄色,洒在广阔的草原上。

  然后,雨脚慢慢地随风飘拂,向山坡下移动过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斜射下来了,整个草原就像腾起一阵白蒙蒙的烟雾。在这之前,他必须把放牧的马群赶到林带里去。他骑在马上,拿着长鞭,敞开像翅膀一样的衣襟,迎着雨头风,在马群周围奔驰,叱呵和指挥离群的马儿。于是,他会感到自己躯体里充满着热腾腾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无用的;在和风、和雨、和集结起来的蚊蚋的搏斗中,他逐渐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各队放牧员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聚在一起,为他们避雨而设的窝棚,在草杨上就像一叶扁舟似的停泊在白蒙蒙的雨雾中。窝棚里凉爽潮湿,弥漫着劣质烟草的青烟。他听着放牧员们诙谐的对话和粗野的戏谑,惊奇他们并没有他那么复杂的感情,和对劳动、对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体验。原来他们本来就是朴实的,单纯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他们始终抱着愉快的满足。他开始羡慕他们。

  有一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放牧员问他:“人说你是右派,啥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头,讷讷地说:“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错误的人。”“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阵子说了点实话的人。”七队的放牧员说,“那一年,整的是读书人。”七队的放牧员是个心直口快的汉子,平时爱开玩笑,人们都叫他“郭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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