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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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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最后两节,他的声调好像又变得年轻了,恢复了元气。尔舍直拍小手:“好听!好听!”还叫他唱。在我意识之下潜行的心情,又兀地滋生出对他的妒忌。他不但有种俯拾即得的灵感,有非常善于用歌咏来表达自己情绪的智慧,而且,也因为尔舍从来没有这样和我亲热过。在我一本正经地说别人编的故事的时候,尔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和儿童交流情感的童心呢? 我又听见海喜喜在尔舍耳朵旁边嘀嘀咕咕,像是教唆她些什么。果然,尔舍大声喊着: “妈,你唱、你唱……” 我没有朝后看。她这时大概已经洗完了锅碗,靠在炕沿上。我听见她噗哧一笑——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她都能够笑出来,这使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无名的恼恨。她爽快地说:“好,我唱。”接着,她用她特有的轻快、柔润,而又带几分野性的嗓音唱道:羊肚子(的个)手巾水上漂, 你不会唱曲子奴给你教。 三十三颗荞麦(呀)九十九道棱, 二妹妹再好是人家的人。 芝麻的胡麻出个好油, 嫁不下个好汉子我要维朋友。 他俩唱的调子是“信天游”,或说是“爬山调”。一唱一和的唱词有不尽的弦外之音。我非常模糊、朦胧的想象里,好像有两只山鹰一上一下地在薄薄的、如丝绵一般的云层中盘旋。我吃着,想着,听着……蓦地,很清醒地意识到他俩是非常合适的一对!我还意识到,在这座荒村中的这间简陋的小土房里,在这昏黄的、被雾气和柴烟弄得闪烁不定的油灯光下,我完全是个多余的人!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苍蝇。吃完了,蹬蹬腿,抹抹嘴,又飞走了。哪儿也不属于我,我哪儿也不属于,在整个世界上我都是个多余的人;和亚哈逊鲁一样,被开除出人民行列的人,就成了永世漂流的犹太人……现在,我像被人随意钉上的一个楔子,打入了他们的生活。我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使他们本来的生活分裂了,破碎了。肚子吃饱以后,应该舒服了,高兴了,而此时相反,心情却更加沉重。我似乎看透了自己一生的命运,还是饿着肚子好;如果不饿肚子,就会给人家带来祸害。 吃完饭,我推开饭碗,眼睛没有看他们,只说组里的人还等我回去商量事情哩,抬起腿就走了。外面,半轮冷月裹在像我的棉絮一样破烂的云朵里。西边的山峦呈现着威严而阴森的黑色,像披着法衣的法官。没有一丝风,空气凛冽而干燥。村子里有的人家虽然还亮着暗淡的灯光,但十分沉寂,只有我脚下碎柴碎草的沙沙声。我感到悲怆,却又有点不甘心。我停下来解手。还没解完手,海喜喜也从她家出来了。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模糊的背影很快地无声地在黑黝黝的马号那边消失了。我好像甘心了,但又觉得更加悲怆。 23 第二天,我坐在他的大车上,心里感到十分内疚,好像不是坐在车底盘上,而是坐在他的身上似的。但是,我又羞愧地意识到这种内疚的伪善:我已经不能说是不自觉地卷进了一个说不明白的关系中,而是怀着迟来的青春期的颤动和竞争心,有意地要楔进去的。 但是,海喜喜对我的态度更恶劣了。他的内心没有我这样的复杂。他就像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只要有一丝云彩就会向地面投下一片阴影。而他今天的脸色,就预示着有一场暴风雨。头一趟车装好——当然还是我一个人装的,我仍像昨天那样,坐在车后梢上。车摇摇晃晃地出了村子,走上上路。 “啪!”我脸上响亮地挨了一鞭梢!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掉头看看海喜喜。他背对着我,坐在车辕上,一如往常地赶着牲口,仿佛没有觉察鞭梢抽着了人。这种事也常有:西北地区赶大车的鞭子,皮绳要比鞭杆长一倍半,如垂钓用的鱼杆。赶车的人甩起鞭子来,一不小心,鞭梢也会扫在坐车人的身上。劳改农场里的一个车把式,就因为抽了搭车的管教干部一鞭子,被延长劳改一年。事后他编到大队来,哭哭啼啼地说他是无意的,他的老婆养了一只兔子,还等着他回去过春节哩……也许他无意,也许他故意,不管怎么样,我抽出插在肥堆上的四齿铁叉,支在面前护住自己。 海喜喜打鞭子的技术很娴熟,抽身背后的东西也极准确。一会儿,他的鞭梢又呼地甩了过来。我举起铁叉一挡,抽得铁叉铮铮作响。这一鞭更有力,如果我不挡,就正抽在我脸上。一路上,他这样连连抽了几鞭,都被我挡了回去,我被这种可笑的局面激怒了。他略微伛偻的后背不再表现为烦闷的、苦恼的模样,在我的眼睛里,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可憎的、隐藏着杀机的沉默!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无愧于谁,尤其是对这个海喜喜。命运给我们做了这样的安排;红兵在黑卒前面有什么可内疚的?! 我装着第三车,其他大车第一趟刚回来。所有的大车,除那“死狗派儿”赶的之外,又集合在马号前面的肥堆旁边。吆喝声、鞭声、马蹄声、翻肥的妇女的大呼小叫……响成一片,煞是热闹。这时,海喜喜铁青着脸,眼睛里闪动着挑衅的目光,从他蹲的墙角向我走来。 “快装!你这驴日的!”他晃着鞭子,头上粗硬的短发像灌木从似的龇着,太阳穴上凸暴出明显的青筋,“你别腰来腿不来,跌倒不起来的!快,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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