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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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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她又笑了,“她爸爸在爪哇国哩!你吃了吧。你看,你们念过书的人尽来这个虚套套!”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个“爪哇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古典小说中常把非常遥远的或根本没有的地方叫“爪哇国”,而这个地区农民的许多日常用语还保留着古汉语的特色。那么,是她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还是孩子现在没有爸爸? “那么……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我眼睛看着锅,想把馍馍仍放进去。如果她再客气的话,我就可以说我吃两个土豆就行了。“你看你这个没起色的货!”不料,她勃然嗔怒了,“扶不起个扌周不起!那你把馍馍给我放下,你哪儿来的还滚到哪儿去吧!”她掉转身搂着孩子,眼睛也不看我了。 我尴尬地两手捧着馍馍不知所措,和端着一盆盛得满满的热汤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似的。 “你,你不是说要打炉子么?” “打个球!”她又忍不住嘻嘻笑了,“我的炉子是喜喜子给我打的,也好烧着哩。是这么回事:昨天休息,我把喜喜子拾来的麦子推了点白面,蒸了五个馍馍。喜喜子一个,我一个,娃娃两个,还有一个,我就想着给你。可我昨天找你找不见……没酵子,只好蒸死面的。你凑合着吃吧。白面我还有哩,酵子我也发下了,下次就能吃发面的了。” 还有下次!我也不好问她为什么“想着”给我。这是不礼貌的。除了怜悯,还能为什么呢?我不像“营业部主任”、中尉和老会计几个人,一出劳改农场就把那层皮扒了,换上家里寄来的干部服。我一身棉衣棉裤还是劳改农场发的。这种没有领子、三个贴兜的衣服,和脸上的金印同样是受惩罚的记号。布,近似于医用的纱布,刚穿几天就磨了几个窟窿,现在又硬得跟甲壳一样,我缩在这样一套棉衣棉裤里,如同一只蛹没有成熟就死在茧里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见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馍馍,有要吃的意思,就又掀开那土台子的布帘,端出一碟咸萝卜,拿出一双筷子,用手抹了抹,放在我的旁边。 “以后,你肚子饿了你就来。那天我看你,脸都发灰了,跟伊不利斯①一个样……”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嘻嘻笑了。可是她马上忍住笑,抿着嘴,坐在炕上瞅着我。 经过这一番推让,我当然要吃了。“恭敬不如从命”。但我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我那致命的虚荣心还没有完全丢掉。同时,我知道我现在的吃相很不好,我怕一个女人看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她不理解我这种心理,也不懂得不要坐在旁边看客人吃东西的社交礼貌,奇怪地问:“吃吧,还等啥?”又催促我,“快吃,一会儿说不定来人哩。” 是的,这倒有点可怕。今天农工们都休息,很可能有人来她这儿串门子。看见我在她这里吃东西,这多不好!我又①伊不利斯,阿拉伯语,魔鬼。不能把这珍贵的食物拿到我们“家”去享用,那里还有好几双眼睛!我慢慢地把馍馍拿起来。 这确实是个死面馍馍,面雪白雪白,她一定箩过两道。因为是死面馍馍,所以很结实,有半斤多重,硬度和弹性如同垒球一样。我一点点地啃着、嚼着,啃着、嚼着……尽量表现得很斯文。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吃过白面做的面食了——而我统共才活了二十五年。它宛如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进我的嘴就融化了。它没有经过发酵,还饱含着小麦花的芬芳,饱含着夏日的阳光,饱含着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气,饱含着收割时的汗水,饱含着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 忽然,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印! 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的指印。从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噗!我一颗清亮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了。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搂着孩子,长叹一声: “唉——遭罪哩!”她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同情和爱惜多于怜悯。她的叹息,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在“营业部主任”作践我时没有流下的眼泪,这时无声地向外汹涌。我的喉头哽塞住了,手中的半个馍馍,怎么也咽不下去。 土房里一时异常静谧。屋外,雪花偶尔地在纸窗上飘洒那么几片;炕上,孩子轻轻地吧唧着小嘴。而在我心底,却升起了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回旋不已。啊,拯救我吧!拯救我吧!…… 一会儿,她在炕上,幽幽地对孩子说: “尔舍,你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说,你跟叔叔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从声音上判断,孩子的脸向我转过来。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孩子越说越来劲儿,可能她觉得这句她尚未理解的话很好玩,站起来朝炕沿边跨了跨,小手指着我: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还有哇!”她翻起身扶着孩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说呀!”孩子愣了愣,口齿不清地学着: “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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