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绿化树 | 上页 下页


  “我不回。”“好,不回就在这达儿好好干。”谢队长高兴了,脸朝着我和蔼地说,“这达儿也不坏,总比你们原来呆的地方强。供应嘛,一个月二十五斤粮,还有两包烟。工资嘛,一级十八块,二级二十一块……你们先拿十八块,干了半年,根据你们的劳力再说话……”“是,是……”我表示很满足地点着头。其他人靠在铺盖上冷冷地听着。呆滞的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像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实际上,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比劳改农场强的只是有工资。而十八块钱在这困难时期买不到十斤黄萝卜,况且这里还不发衣裳。粮食定量和劳改农场一样,七扣八扣,真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月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条件下也差不多够了,但在没有一点副食、油脂、菜蔬并且每天都要干体力活儿的情况下,你吃一个月试试!而我长年累月都是如此。六〇年定量还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满足的不过是,他在说话时有意避开了“劳改队”三个字而已。

  谢队长又从几个口袋里东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烟,发给每个人两包,向每人收了一角六分钱:“双鱼牌”,八分钱一包。太好了!这是真正的香烟,不是葵花叶子、白菜叶子、茄子叶子……这类代用品。香烟,对我来说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吸烟的“营业部主任”也有一份,又不禁妒火中烧。他会在你烟瘾大发时,用两毛钱一根的高价“让”给你。平均主义的原则毕竟有弊病!

  “每天九点开饭,十点出工。下午四点收工。大冬天的,也没啥营生干。你们明天就出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谢队长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他不说星期天,却说“休息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队长,没有炕,砌个炉子行不行?这屋子,晚上要冻死人。”中尉围在被窝里,又提出特殊要求。这个集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炉子是要砌的。那有几块土坯就行。可公家只有烟煤,没有干炭。”谢队长袖着手,他也觉得冷,“还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们去办公室领点旧报纸,再到伙房打点糨子。”“烧烟煤的炉子我会砌。”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有两个稗子面馍馍的贮存,还是愿意干重活的。

  “哦?那跟烧干炭的炉子可不一样哩。”谢队长用感到意外的眼光看了看我,“这样吧,明天你就留在家里,把炉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对了,你们还得有个组长。”

  7

  晚上,我万分小心地钻进棉花网套里,就像把一件珍贵器皿放进衬着缎垫的锦匣中一样。因为我既要当心脚趾头伸进破洞里去,或是勾断了线,把破洞越撕越大,又不能把被筒敞得太开,不然脊背就直接贴在稻草上挨扎了。随后,从盖在网套上的棉衣里掏出早上得到的两个稗子面馍馍,在被筒里嗅一嗅,玩味玩味,用洗脸的毛巾包好,埋在墙根下的稻草里面。夜,寂静得使人以为世界已经离开了自己。而在劳改农场里,半夜都有值班人员的脚步声。

  于是,我的另一面开始活动了。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现实所粉碎了的精神碎片,这时都聚集拢来,用如碎玻璃似的锋利的碴子碾磨着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时刻。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我谄媚,我讨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样的小聪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自己吃惊,就像朵连格莱看到被灵猫施了魔法的画像,看到了我灵魂被蒙上的灰尘;回忆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开它的画卷,我审视这一天的生活,带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我颤栗;我诅咒自己。

  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

  我不认为人的堕落全在于客观环境,如果是那样的话,精神力量就完全无能为力了;这个世界就纯粹是物质与力的世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兽的水平。宗教史上的圣徒可以为了神而献身,唯物主义的诗人把崇高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神。我没有死,那就说明我还活着。而活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活?如果没有比活更高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

  当阿波罗还没有向诗人要求庄严的牺牲的时候,

  诗人尽在琐事上盘算,

  想着世俗的无谓的烦忧;

  他的神圣的竖琴喑哑了,

  他的灵魂浸沉于寒冷的梦;

  在游戏世界的顽童中间,

  也许他比谁过得都空洞。

  我何止于“空洞”,简直是腐烂!但怎么办?“牺牲”,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过去朦胧的理想,在它还没有成形时就被批判得破灭了。尽管我也怀疑为什么把能促使人精神高尚起来的东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否定比一切批判都有力!那么,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据说,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于改造自己,但是说“牺牲就是为了改造自己”,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那等于说我不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义。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说接受惩罚是为了赎罪,那么,惩罚结束了就可说是赎清了“右派”的罪行;如果说释放标志着改造告一段落,那么,对我的改造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吧。今后怎么样生活呢?这是不能不考虑的。但是,这个农场并不能使我感到乐观,并不能把我的文化知识发挥出来,以检验我改造的程度。我虽然自由了,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落在某一处实地上,相反,更像是悬浮在四边没有着落的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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