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河的子孙 | 上页 下页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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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个啥,”罗寡妇气得一拍巴掌,“生了个死娃娃!找你回来套车找不见,把多胖的一个丫头耽误了!你尕子还是人不是人?” “哟哟哟!”河南木匠瞥了一眼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哭着的韩玉梅,“谁叫她选在我正兴头上生娃娃啦?好好的一把牌,全让她给我冲了!” “呸!”罗寡妇抖得话也说不出来,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而韩玉梅却好像很有涵养,两眼直直地瞪着房顶的椽子,反倒停止了哭泣。 这一下,河南木匠犯了众怒。当晚他不在家,第二天下午他才从县上开完“县革命领导小组”的会议回来。还没有进大队部,一群老婆子就跟造反似地把他围住了,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叫唤起来。 “还了得!翻了天了!”他怒发冲冠地从大青骡子上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地,“去把那驴日的给我叫来!” 自然有老婆子登登登跑去叫。 大队部变成了临时法庭,魏天贵审开了宋天贵。屋里站着两个民兵,一个背着枪,一个拿条麻绳。窗子外面人挨人地围着一堆男女社员。 “嘿嘿。”他先阴森地冷笑一声,“我看你尕子是不想过好日子了!” “被告”河南木匠坐在它面前的凳子上,侧身对着他,扬着头,噘着嘴,跷着二郎腿,好像比他这个“审判官”气派还大,根本不理睬他这个难以回答的审问。 “说!”他在桌上猛砸一拳,惊得会计的算盘账本吓了一大跳,他自己也不明白要河南木匠说什么,只想替韩玉梅出出气。 “我说啥?”河南木匠宋天贵是个游过四方,见过世面的人物,不但不怕,还顶了他一句,“你应该说说她才对。” “我应该说谁不用你教!”他蛮横地把头一扬,虎虎地站起来,用粗壮的手指头戳着宋天贵的脑袋,“我就要说你!你尕子还有人心没有?人家在家给你生娃娃,你倒跑去耍扑克……” “对啦,魏书记。”“被告”避开他的手指头,向他翻个白眼,理直气壮地陈述道,“你想想,我一个外乡人,吃了好些苦,单身跑到贵方宝地,一下子娶了个俊老婆,人标致不说,又能劳动,房子啥都现成的,我还要啥?只要是个人,不是牲口,当然得好好侍奉她啦。可我现在偏偏不好好侍奉她,连她生娃娃也不稀罕。这里面就没有原因?你魏书记就不问问?” “唔。”他想道:这话也对。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 “那你说说是啥原因吧。” “啥原因?头一年我咋对她来着?叫她自己捂着心口说说。在家,我就跟三孙子一样,啥不是敬着她,让着她?可她不是给我个寡妇脸,就是给人个后脊梁,像家里没我这个大活人一样。打不能打,钱也哄不转;热脸贴个冷屁股,你魏书记干不干?实话告诉你,结婚两年多,她跟我就同过两次……” “行啦!”他打断宋天贵的诉苦,“我不听你们的私房话。你说别的!” “说别的,”宋天贵气恼地嘟囔着,“反正,没法过,我早看出来,她心里……老想着一个人哩!” “啊!” 他猛丁震颤了一下。抬眼偷偷看看宋天贵,而宋天贵也正狡黠地盯着他。两人的目光“砰”地撞在一起,几乎冒出了火花。他即刻把眼睛避开了。 顿时,临时法庭的森严气氛急转直下。停了片刻,他扭过僵直的脖子,对那两个民兵懊丧地挥挥手。 “去,叫外面的人都散开。这儿是谈家务事,又不是审案子,有啥好看的?”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天贵”了。镇静下来以后,他问: “你看咋办呢?你们还能好么?” 宋天贵咂咂嘴,意味深长地回答: “我看?我看要不离开这个大队,她跟我好不了。” “那么,”尽管他心里很难受,还是准备这么办,“她愿意离开这个大队么?愿意的话,我就给你们两口子的户口迁出去,找个好点的地方。” “嘿嘿,”宋天贵冷笑着斜眼看了看他,话外有话,“枪子儿打她都离不开!” 两个人都沉默了。 “唉,那咋办呢?”“审判官”束手无策了,向“被告”讨教。 “咋办?”“被告”耐心地指导“审判官”,“你魏书记有的是办法。你只要给我在别的地方——要好的地方,找到工作,安上户口,我的归我的,她的归她的——我也不是坑人的人,决不多要;‘一夜夫妻百日恩’,好赖她还跟我过了快三年哩,我就离!反正我在外面跑惯了,窝在她手上还憋气。” “离……这多不好。”“审判官”还想尽量调解。 “算啦,别哄娃娃啦!”“被告”根本不听,脑袋一晃,“我早看透了,她压根儿就不是想着跟我过日子,我也不是挡人道儿的人。”说完,小木匠又含蓄地瞟了他一眼。 “嗯,那么,柴山口公社咋样?那儿有木材加工厂,书记我也熟。我让杨会计给他写封信,你带去就行了。” “唔,”“被告”居然有权参与拟定对自己的判决,考虑了好半天,终于点点头,“行!” 尽管韩玉梅的婚姻又失败了,可是人很快就恢复了青春——其实,那年她也不到二十八岁。满月过后,天渐渐热了,男男女女都换上了单衣衫。韩玉梅穿着这两年做的衣服,胸脯和臀部都像黄河里的风帆一样饱满。她的头发又乌黑而有光泽了,皮肤又白皙而细腻了,眼睛里又现出了活泼热情的神采。在“粮食工厂”和井台边,又能经常听到她那爽朗的天真的笑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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