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
第十六章
华幼亭老先生是个小个儿,可是坐得挺稳重,眼睛正直地看着前面,看来叫人
感到他的庄严。他常常有礼貌地拱手,并且还亲手把茶食碟子端到客人跟前去。
“请用一点,请用一点。这个桂圆是一个敝友从福建带来的:真正的兴化产。”
他椅子正放在《孔子问礼图》的石拓下面,旁边红木茶几上点着的龙涎香慢吞
吞地袅着烟:这些都给别人一个特别的感觉——竟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有人做歹事,
做卑鄙的勾当了。
这位主人手里不住在摩挲一块鸡血石,说起话来一点不含糊:
“丁仲老请放心:我决不借钱给唐启昆那种人。小人之爱人以姑息①,那我断
断乎办不到。我晓得他是个纨袴子,纨袴子:这种人我连见都怕见他。”
①小人之爱人以姑息:语出《礼记·檀弓》,原文是:“君子爱人也以德,细
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随后他竟换了一个地位,仿佛唐老二想要借钱的地方不是他这里,倒是丁家了。
“万万不能借给他,”他绷着脸,嗓子略为提高了些。“一借就坏事,真是要
小心哩。第一是这种人没得信义,满口胡说。而况——而况——朋友通财是凭的交
情呀。你凭什么要答应他呢,凭什么呢,请问?……据说唐启昆最好吹,好给人戴
高帽子,以从中取利。我是——”他有点愤激起来了,“我是——既不会吹,也最
不欢喜戴高帽子!我不怕他!——他无隙可乘!嗯!……我怎么要怕他呢?……这
种小人你切莫理他。……我是不怕的!”
丁家的人放心了。芳姑太简直觉得天下什么大事都已经安排好,她跟祝寿子娘
儿俩的前途己经有了担保的样子。她不再去滴溜这些别扭。也许她自己也跟老太太
小凤子她们一样——可以关起门来过她的安闲日子了。
出门之后她实在想要对老太太她们表示几句感激的话,表示一点儿谢过的意思,
因为她以前竟怪过她们不理会她寡妇孤儿。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
“我真对姆妈不起……”她对自己说。
想着这些——她自己有点不高兴自己。于是,把脸子绷着,好象在生着她们的
气似的。
老太太跟小凤子可在评论华家两位姨太太的品貌。做娘的认为大姨太太很叫人
看不顺眼:脑顶上脱了几根头发,她怎么不想想法子呢?光秃秃的真是难看。可是
女儿以为二姨太太的脸蛋不如大的那个。脸子是圆的。一个女人家脸子长得圆圆的,
这怎么作兴嘎!不过她们过日子可过得大方:要什么不缺什么。
她们用钱是怎么用法的呢?也发月费么?——一个月多少钱呢,那么?
那位家长可正带着骄傲的脸色谈起他的朋友:
“华幼老倒真是个君子,真是个君子,哪个都晓得。他——他——嗯,真是个
血性人。……他顶讨厌的是荒唐鬼。……好人总是不得意,唉。不过他倒还过得去:
华家里那家钱庄虽然倒掉了,田倒还留着七八百。……他待朋友真好,书房里也摆
设得好看。……嗨,糟糕!——我倒忘记问他那只方表多少钱了!糟糕!”
这时候华幼亭老先生送了客回到里面。
“唉,想不到唐家里如今败到这样子!”他感慨地说。“这到底是天作孽是自
作孽呢?”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华老先生向来肯帮朋友的忙,处处替别人设想。丁家一
谈到他们姑太太的切身利害,他就认为他也应当替她顾及到。同时唐家两叔侄也天
不天上他的门,请他注意唐启昆的困难。二少爷赶着他叫老伯。
“我晓得老伯一定肯帮我这个忙的,”他说。“改一天我要请老伯吃一顿便饭,
谈一谈。”
到二十那天,唐启昆的请帖给送来了。地点在宴宾楼。这家馆子有几色菜是华
幼亭老先生特别赏识的。并且还声明——连主客只有三个人。
他老人家对那张石印的红字帖了想了一会。
“去罢。”
一辈子他没谢绝过别人的邀请,也没跟谁摆过什么下不去的脸色,他觉得做人
总得讲讲这些礼节的。
于是他穿起那件熟罗的长衫,上面还加上一件黑马褂。虽然天气已经很热,他
可还戴一顶瓜皮帽,上面尖尖的,好象给那颗红帽结一把抓紧了一样。这些一配上
他那小小的身坯,看来仿佛是一把锐利的钻子。右手拿着折扇,慢条斯理地晃着打
手势。谈吐也是一个音一个音拖得相当长,并且有时候还欠起身来拱拱手。
唐季樵愁眉苦脸地跟他谈到现在这个世界。
“我怎么能够懂呢,我怎么能够懂呢——如今这个世界简直是害了瘟病了。”
“是,是,唉!”那位客人摇摇头,打一个小小锦袋里掏出那块鸡血石来,在
手里揉着。“想不到,想不到。恐怕——恐怕——连季翁你也为始料所不及,这个
世道人心……”
当主人的可跟茶房在旁边交涉什么。他刚剪了头发,正面象构成了宋体的“目”
字形——正绷得板板的,仰起了点儿,用着又精细又体面的派头,吩咐着对方。为
了礼貌的缘故,他嗓子压着不叫人听见,可是一个个字音象有弹性那么跳蹦着,有
时候那位客人竟掉过脸来瞟这么一下。
“蟹黄鱼翅,要弄好点个,”他更用力地进出这些话。“价钱倒不在乎,只要
东西好!”
那个茶房不断地鞠着躬:
“自然自然自然。二少爷放心就是了:我们不靠二少爷照顾点个靠哪个呢。”
二少爷觉得可以满意了,这才搓搓手走到华幼亭面前,很认真地说明了一回。
他叫别人知道他是这里的老顾客,吃饭总是记账的,他们做的菜格外巴结。末了他
陪着笑加了一句:
“这块蟹黄固然一年四季有,而且我看是——比别家的好。我晓得华老伯喜欢
吃蟹黄鱼翅。”
可是要上桌的时候——华老伯怎么也不肯坐上去。他一步步退着,拱着手:
“这不敢当,这不敢当!这个位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坐。这个这个——季翁
来,季翁来!”
“怎么让我嗄!我是——我是——我跟启昆是一家。”
华幼亭一面要挣开那两双邀请着的手,一面不住地欠着身子:
“呃呃呃,决不敢当。我比季翁小一辈,怎么敢……”
“你比我小一辈?”
“季翁听我说,听我说,”他又退了一步。“刘大先生你是认得的吧?”
“刘大先生?——没有听见过,哪个刘大先生?”
“哪,这个是这样的:刘大先生是我们族叔的同年,我叫起来是个年伯。而刘
大先生教过王省三的书。王省三——季翁见过的吧?”
“不认识。”
“是,是,大概没有见过。……王省三跟了家祥是结了盟的:了家祥照他们丁
氏谱上排起来——则是仲骝二太爷的侄孙。……算起来——季翁恰恰长我一辈。”
那两叔倒稍微愣了一下,重新动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怕他们会溜
掉似的老盯着他们。几个冷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让些花蝇在那里爬着舔着。一会
儿它们又飞起来站到茶房头上,站到华幼老帽子上,在这门沉沉的空气里飞得很费
劲的样子。
他们嗓子不知不觉渐渐提高了,在这空敞的楼上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呃呃,坐,坐……”唐季樵逼进一步。
“呃呃,呃呃!”那个退一步。
“请,请!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呃呃!”
“这个位子你怎么能够不坐呢?”
“我怎么能够坐呢?”
“啧,呃!”
“我——呃呃!”
怎么也不行。唐李樵拿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很烦躁地赶一下飞过来的苍蝇。他
败退下来了,然后疲倦地坐在炕上,摆出一副没法挽救的脸色瞧着那两个。他不知
道自己到底是饿了,还是心里有什么疙瘩,老实想大声叫喊几句什么。
后来他还是鼓了勇气,不过声音来得不怎么有劲:
“请是请的你,这个首座当然是——”
“那决不敢当,那个——断断乎不能够!”
唐启昆两个膀子失望地凌空着,瞧瞧这位客人,又瞧瞧桌上。他脸上油油地发
着光,还有点儿气喘。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觉得今天这件事可以办得
很顺利。同时他可又有点着慌。嘴里喃喃的:
“怎么办呢?……”
这回可轮到华幼亭要求起唐季樵来。一个劲儿冲着炕上作揖,用种种的理由来
请十爷坐上去。他自己是个小辈,应该在下面作陪:长幼总要有个分寸的。他认为
如今世道人心之坏,就在于长幼无序,男女无分。于是又作一个满满的揖——做了
一个结论:
“因此——非季翁坐首座不可。”
楼下锅铲子锵锵地叫着,茶房们哇啦哇啦喊着。整个宴宾楼都滚着油腻腻的气
味。随后一阵急促的步子响了起来,楼板给震得哆嗦了一会,一个茶房端着一盘热
菜进门了。一发现桌边还是空的,他就突然给揪住了似的——停了步子,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捧着的那盘菜也给愣在半空里,连一批苍蝇拥了过来也没有人理会。
那边华老爷简直成了哀求。不断地施着礼,打着种种的譬喻,引着种种的经义。
他还代替主人的地位在首座那里筛了一杯酒,对唐十爷拱拱手。他十分坚决地说:
“这个位子——要是季翁不坐,那我决不上席,决不上席!”
季翁叹了一口气。他勉强走动了两步,仿佛打败了的人——给逼迫着承认一些
苛刻条件的样子。他侄儿可在推请着那位贵客,怎么也不肯让家里人坐到别人上手
去。唐季樵只好重新退到炕边,瞧着他们的膀子在乱晃着:他有点昏昏沉沉——看
不清哪只手是哪个的,也不明白哪只手是对付哪个的。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谁提出了一个好办法:那个上面的位子干脆让它空着。
然而华幼老不赞成:
“这个变了群龙无首了,那怎么行呢?”
那道热菜已经在什么时候给端上了桌子,碗面上的油已经结成了一层皮。屋子
里只剩了原先那个茶房,靠着门边在那里抽烟,很闲散地看看后面一扇小窗子。
最后唐季樵还是给推着坐了首席。他很不安心,连说话也不很自然,总感到做
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照华幼亭的意思——他自己想要坐主人的位子。跟唐老二谦让了不过十一二分
钟,似乎没有什么大道理来替自己辩护,这才只好摆着抱歉得很内疚的脸色,勉勉
强强把屁股在唐启昆的上手顿下去。
“谢谢,”他说。跟着主人举起杯子,眼睛瞧着自己的鼻尖。
唐启昆舀半勺蟹黄鱼翅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带点儿京腔叫:
“来呀!……这是个什么玩意,这这这!冷的!——拿去烧过!”
他什么都要款待得好好的,要叫那位客人受用得舒服。他检查一下那几盘冷菜,
摸摸烫壶里水热不热。一发现点儿精致的什么,赶紧就夹着敬到别人面前去。
“这个老伯可以吃点个。”
一面他在肚里跟自己打着商量:什么时候他才该开始那句话。
看来——事情一定可以进行得很顺利。他拿自己来推测别人——知道在这么个
客气的场所,对方决不至于推辞他,拒绝他。要是有什么条件,也不会太苛。说不
定连抵押都不要。至于利钱的话——真的,看华家里怎么开得出口!这里他大声叫
人把烫酒的水换过,重新替客人斟满了,举起杯子来。
“这位老先生——”他很高兴地想,“他是个——他是个——谦谦君子。”
这种人谈银钱交易总是外行。他简直想象不出他开口的时候——华老伯会摆怎
么副脸嘴。难道他能够推说他没得钱么?难道他会突然变得象那些生意人一样——
“哪,这块是我们收了二少爷那张田契的收据。这里是庄票:本月的月利已经
除下来了——月利三分五,一个月共总一百零五元整。……”
华老伯当然不懂得这一套,不懂得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些首尾。他只知道玩字画,
玩图章,并且总把自己看得比别人低。
于是唐启昆热烈地站了起来,用着要搂抱过去的姿势,跟那位老伯干了一杯酒。
他全身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腮巴子渐渐发了红。跟对方互相拱了拱手之后,他就
庄重地把华幼老的学问道德赞美了几句。他认为做人顶要紧的美德——正是成了老
伯的天性:那就是救人的急难。
他十叔感动地叹一口气。
唐二少爷瞟了那个一眼,又把话接下去:
“我呢——老伯是晓得的,我啊——向来不奉承人,不拿高帽子朝人头上戴。
我也晓得老伯是——老伯是——我听老伯常常说:顶不欢喜戴高帽子。本来是的嘛:
我也是这个主张。”
他自己觉得越说越通畅,道理越充足。嗓子给放高了些,两手也活泼了许多,
居然照平素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点起烟来。他脸往十爷那边偏着点儿:
“我说高帽子是空的。象华老伯这个样子——他老人家的道德……满腹经纶…
…他老人家这个样子,我说啊——真是!城里头没得一个人不佩服,没得一个人不
恭敬。大家都晓得,一说起来……呃,十爷你看,这真是奇怪!如今这世界居然还
有华老伯这种——这种——”他在搜索一个顶确当的名词,可是想不上来,就仍归
用了那些老字眼——“这种学问道德,这种!我真是越想越奇怪。……这个样子—
—当然罗,要空空洞洞的空帽子有什么用呢!不欢喜戴高帽子——单只这一桩——
就了不起。人家学不来。”
“唉,过奖过奖!”华老伯两手拱到了额头上,脑袋连连地缩着。“道理倒的
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人家之所以要戴高帽子,就是因为他徒然虚有其表之故。”
停了停嘴,华幼亭更加谨慎,更加恭敬,好象他在佛像跟前似的:
“府上是贤人辈出,在地方上是——只有你们两位是如今的中流砥柱。……”
主人赶紧很响地叹了一口气,趁势把话锋转到他家的境况。似乎为了怕他自己
胆怯,他一连啜了两口酒。脸子皱得苦巴,用种兴奋的口气告诉别人:他自己苦点
个不要紧,只要他的老母,他的寡嫂——能够安然过点好日子。
“家母将近七十了,将近七十了,唉!”他眨眨眼睛。“家嫂二十九岁就这,
带着先兄的孤儿。……我是——老伯晓得的,孝悌两个字虽然说不来,我总——我
总——唉,说起来我真伤心!要她们过这种窘日子——我宁可拿刀子割碎我的心!
我呢又不敢告诉她们实情:如果叫她们晓得了,叫她们难过,那我——我这个罪孽
就更大了。”
十爷摇摇头插嘴:
“大家都是不得过,都是不得过!真不得了!”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厚块厚块的云飞跑地流着,好象是熔化了的锡——然后凝
成了一大板,重甸甸地压在人们脑顶上。
大家脸上给映成蜡黄的颜色,还隐隐地透着青光。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呆滞,仿
佛这闷热的空气压得他们连抬一抬手都很费劲。随后忽然一阵凉风卷进了屋子,冷
水一样的往他们脊背上一浇:他们一面透过了一口气,一面可由那陡然来的异感—
—吓了一跳似的觉得不安。
唐启昆又埋怨又胆小地——偷偷对天空溜一眼。他问自己:
“这是个什么兆头呢?”
他平素常常感到的——那片又象有又象没有的黑影,现在可变成实实在在,变
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横在他眼面前了。
“要是乌云给风吹开了……”他祝着。
桌上的东西似乎亮了点儿。他抱着赌孤注的心情对窗子那里瞟一下——天上可
变得更加黑,更加重,叫人担心它会掉下来。
“老伯, 老伯, ”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兢兢战战的,声音有点发抖,
“再敬老伯这一杯。……”
酒在他肚子里发着烫,头脑子一阵阵地昏迷——他竟感得出这一步一步加深的
程度。心也跟着跳得快起来,仿佛要准备跟人决斗的样子。一方面他可越发胆怯,
总是在害怕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
等到他对华老伯商量那件事的时候,他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外面洒下了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就开了闸那么倾了下
来:一根根绳子粗的雨连结成一片,忿忿地直往地面上冲,看来似乎想要把屋瓦跟
街心石板都打碎。
唐启昆时不时噤住了话声,往窗口瞧一瞧。窗子虽然给茶房关上了,他可也觉
得可以看见雨点打到对面屋上是怎么个劲儿:看来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有这
样的天气,因为所有的雨全都聚到这儿来了。
他想:这或者倒是天意凑成的一个机会:大家都只好等这一阵雨过去了再回家,
让他们从从容容来谈这注交易。
天一下一下地亮了起来,好象有谁把亮光一把一把地往下洒着。他们移到旁边
一张桌上,慢条斯理啜着茶。原先那种闷热给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就仿佛束着胸脯
的东西给解松了的样子。
做主人的啜一口茶,大声咂咂嘴,在肚子里说:
“嗯,事情有了转机。”
他说话顺畅了些,甚至于还带点自信的神气。他认准了对方是怎么个人,他竟
自己先提到了抵押。
那位华老伯慢慢地摇着扇子,似乎想要把这凉浸浸的水气扇走,嘴里也慢吞吞
的。
“不敢当,不敢当,”拱了拱手。“朋友理该彼此帮忙,而况你足下——你们
府上的人我都佩服得了不得。要抵什么田契呢,你老兄真是!”
唐季樵眼睛睁大了点儿——瞧着他那副有礼貌的笑脸。唐启昆可扬了扬眉毛。
“但是——但是——”华幼亭稍为顿了一下,盯着唐启昆的脸。那个心一跳。
“但是——两千我恐怕难以办到,寒舍近来也实在是……”
“那么——?”
“一千以内还可筹筹看,一千以内。”
于是他们谈妥了。做主人的一定要请华老伯多想点法子,他要借不到一千五是
不够用的。那个再三抱歉地叹着气,表示张罗不起来:华家里景况也糟得很,许多
地方不肯放给他。末了他才答允——一千二。
“二先生是明白的:我不过是经手代借,”华幼亭说。“二先生的意思是——
几时归还呢?这一层他们要问的。还有,他们恐怕——多少要几个利钱。”
唐启昆想了一会儿,于是干脆告诉他:半年。利钱他可决不定:
“他们要多少嗄?”
“二先生的意思呢?”
二先生瞅了他十叔一眼,舔了舔嘴唇:
“平常我借钱是——总是——一分。顶多一分五。没有过二分的。”
“啊呀!”华老伯把扇子停住在胸脯上,象打碎一只碗似的脸嘴。“这个——
这个——叫小弟为难了!”
他真万分对不起人。他很体已地叫别人知道他的家境:为了交情他理该替朋友
贴出利钱来,可是多了他也吃不消。
“那么月利要几分呢?”唐启昆问。
“太大了,太大了,简直不成话。”
“那是——?”
“唉,他们非七分不可。”
“七分!”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象一下子给推落到一个深坑里似的,谁都闭了嘴。这沉默
叫人很难受:静得觉着耳里的嗡嗡地响。
这么挨了十来秒钟,华幼老摆出一副又抱歉又谨慎的神气——诉说着他自己的
苦衷。他能够来往的只是几家钱庄。唉,他们实在也紧得很。放款子——连田契作
抵都不敢放:他们知道近来的田不值钱,收在手里是个呆东西。
“而况——如今快到端节了。他们只指望收回来。这回子叫他们放,那——那
——利钱之所以重,实在是这样一个道理。……这样子罢,二先生,节后再借,嗯?
如何?”
唐季樵把脸皱了起来,自言自语地插一句嘴:
“唉,他就是过节不了才借钱的。搞到这样一个地步!”
因为大家都不谈起抵押,唐老二觉得轻松了些。他不大着争地跟姓华的商量利
钱的事。这可弄得华老伯很窘:那位长辈老实想替别人帮忙,可是力量又不够。他
把扇子折起来放到桌上,取掉帽子搔搔头皮:
“这样子,二先生看如何:小弟替你贴两分。”
那个踌躇了两三秒钟。
“好罢。老伯多多照应我……”
回到家里,唐老二决定不把这桩事告诉大太太。他只在第二天起一个早,十一
点还没到,他就照约定的到华家去了。
他摆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好象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竟相信别人真的是要问
钱庄借的。
“我当然顺水跟着他这么说,”他昨天跟十爷捣着鬼。“哪里是问钱庄借呢。
钱庄从来没得这样大的利钱,不过嫌几个拆息。这个谎讲给哪个听嗄!”
不过他相信自己不会上当。华老头只瞧见眼面前的好处,硬要五分利。可是这
种人不懂得生意经——连押头都不好意思要。于是他也象华幼亭那么坐得挺直,不
断地提醒自己:
“留神点个,留神点个!只要把现钱搞到手,那就——唵!”
华幼亭老先生可拿出谁画的册页来,一张张翻着,指指点点谈着,他声明他顶
爱的是山水跟人物。
“二先生你看看:这个题的跋也就不俗。……不错,府上藏的人物画是很多的。”
“有一堂王小某①画的屏。”
①王小某:王素字小某,扬州人,清代画家,擅长仕女画。
“哦,我听说还有仇十洲②的册页。”
②仇十洲:仇英号十洲,太仓人,明代画家,擅长画山水、人物。
“那是——那是——不大那个的,我们藏起来不让小孩子看,那是——”
“唔,恐怕是仕女画。呢,二先生能给我看看吧?……还有王小某的,小弟也
想拜观拜观。”一随后他老先生又把话题转到了金石。他向来听说唐家有几颗文三
桥③的图章,也想要欣赏一下。不过还是仇十洲的作品对他格外有兴味些。
③文三桥 文彭号三桥,苏州人,明代篆刻家。
“一共有几幅。那册页?”
“三十六幅。”—“炒得很,妙得很,”他庄严地说。“这——这跟四幅人物,
还有那五颗图章,小弟下午差人到府上来取,如何?”
老半天唐昆才摸清他的意思:他想拿这三套东西来做借款的抵押。并且他还解
释了一下:
“二先生昨天谈到用田契作抵,我是决不敢当的。但是我要太那个,二先生心
里一定下不去。这回——只好暂存在小弟这里,这些东西。虽然是挚友,也未能免
俗。这就算是——”
他格格地干笑起来。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唐二少爷想,使劲瞅了那个一眼。
那些玩意儿——二少爷从来没把它们估过价。他认为应当仔细想一想。
“能够值这多钱啊?——值一千二啊?”
这可叫人信不过,那位华老伯傻不里机只爱玩这一套。可是今天——别人一把
这些画呀图章的看得这么贵重,他唐启昆就觉得舍不得了。仿佛他有些家具本来没
有用处,不值一个大的,一下子给谁抢走一样。
“他想卡住我!”
老实说,华幼亭这种人他才看不起哩。这老头儿的来历就不明白:谁也不知道
他老子是干什么的。华家的上人从来没听谁谈起过,说不定是些泥腿子,或者简直
是差役。这个华老头儿自己也没有提过他的家史,好象他是凭空打地里长出来的。
他只告诉过别人——有一位举人是他的同族,他该叫那个做叔叔。而那位旅叔又是
陕西人!
“他是个暴发户,”唐老二对自己嘟哝着。“暴发户——真该死,总是这个样
子!”然后他又拚命去搜寻地方上的那些传说,那些种种不堪的话。这么着他觉得
目前这宗交易就好对付些。他想到了钱老先生那副看不起的神气——
“华幼亭啊——哼,从前是个青皮,跑跑码头瞎混混。到了北京,不晓得怎干
几钻几钻,倒当了一届国会议员!什么东西嗄!搞两个小老婆在家里头,倒享起福
来了!”
唐启昆嘴角上竟闪了一下微笑。
好象因为对方有许多资料叫他感到满足,他就要给一种酬报似的,于是他们谈
判停当了。他是带着可怜别人的心情答允下来的。这晚上他等全家已经睡了,拿电
筒去翻那些箱子,蹑手蹑脚的——为的怕大太太听见。
把那些东西悄悄地挟到华家去的时候,他叫自己相信这一手没干错:
“反正不值许多钱。他是呆头呆脑的——那个华幼亭。”
然而他借到手的只有八百四十块钱:这里已经扣掉了半年的利钱。并且借据上
写明:到期不还,抵押的东西由债主自由处置。
华幼亭老先生冲着客人作一个满满的揖:
“这几件就借给小弟拜观拜观,妥为保存。一个月替二先生贴出两分息,我倒
还可以勉强凑合凑合。至于钱庄里的拆息,那——那——好罢,也算在我身上罢。”
唐老二不自在起来。他仿佛就在一个小屋子里,地上乱七八糟摆满了东西,步
子都不好跨。
这么一点个——叫他怎么用法呢?付付那些居家零碎的账目都不够。他不能在
家里过节:他受不了!这个世界谁都在逼他,在簸弄他。他只有到省城去才可以得
到点儿安慰:那块才真正是他的家。
可是在出门的头一天,还把事情照拂得好好的:
“丁寿松——过来!我跟你讲句话!”
停了一停。递过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片:
“这是我那边的地方,有事你就写信给我。你可不许乱说,什么人面前都不许
说,懂吧!丁文侃要是家来了,你马上写信告诉我。”
“是,是。”
两双眼对着,两张嘴闭着。丁寿松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又不敢说,只咽下一口唾
涎。那位二少爷可移开了视线,起身来忙着收拾皮包:
“好了。没得你的事了,走罢!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的,嗯?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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