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文集                 雅人 

              

    据说人有雅俗之分,又凡物皆有新旧之别,所以有一种旧的雅人,也有一种叫
做新的雅人。旧的雅人对风花雪月吟吟五个字七个字一句的东西,弹弹七弦琴,玩
玩女人,玩玩骨董字画,或者还抽抽大烟,等等。新的雅人则对夜莺玫瑰之类做功
夫,写写分行句子,画画油画,弹弹洋琵琶,躺在“爱人”的膝盖上溜一回嗓子,
或者睡那么一觉,等等。花样繁多,不胜备载。

    新旧雅人的花样虽然不同,但雅的条件是一样的。雅人必须是个读书人,比一
般人懂得多些,你要是没钱缴学费和制服费(许多学校里,学生不缴制服费就得被
除名的),你就莫想当雅人。第二,是要超世俗的。据说雅人都“不事生产”,也
管不着世上熙熙攘攘那些麻烦劲儿,并讨厌热辣辣的政治。

    然而真古怪:雅人做出来的俗事竟比俗人的要高明得多。

    我们古来的那些雅人,都和达官公卿混得很好。连那位雅得几乎没有人间烟火
气的谪仙,也要捧捧阔老,还做宫廷里的“供奉”,给皇帝老子消遣。至于像那位
不希罕五斗米而“归去来”的陶先生之流,总算是例外,但那是因为他有“田”可
“归”之故。



    这说的是旧的雅人。至于新的雅人呢,除了几个新式“供奉”之外,其余都是
“我生不辰”:没有“知己”。因为现在“新人物”太多了,没人赏识。那么“归
去来”吧,可是乡下连年天灾人祸地闹别扭,无“田”可“归”。而且更糟糕的是,
帝国主义不断地对我们轰大炮,掷炸弹,大家正要和它拼命。这虽是俗事,然而性
命交关,一个不留神,连雅命也难保。

    然则怎么办呢?有这么几条路:

    一,雅得新旧参半,以求“知己”。

    二,只叹叹气,不作别事。

    三,出一种新的救国论。因为呆在象牙之塔里,把艺术弄得高明些,也可为国
增光呀。

    除第二种略嫌消极之外,其余两种是既保持了雅人的身分,又切实用,是很合
适的。

                           原载1933年3月26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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