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文集             脊背与奶子     

       

    一

    镇上的人大家都谈着一个新闻:任三嫂在庄溪。

    “是不是她野老公那里?”

    “唔。还生了一个女儿哩,”低声说。仿佛一说得大点儿就造了口孽似的,可
是在他丈把远以内的也还听得见。

    “她给任三生的那个儿子怕也是野种吧。”

    大家对这问话的小伙子瞧了一眼,又说到这消息是该秘密的。

    “喂,莫走了风。任三家里打算捉她回来。”

    “长太爷不晓得要怎样发脾气哩:族里出了这样……这样……呃,这样那个的
女人,呃?”

    那个小伙子就把下嘴唇往外攒了一下:

    “哼!”

    “长太爷是,”装着很知道的劲儿,“他是……他很……”

    有几片嘴唇扁了一扁,嘴角往下弯着,一些话就给关在了嘴唇里面。只得用鼻
孔——

    “唔,唔。”

    大家就回去等着:有戏看。你瞧着,长太爷准得有一手。

    长太爷真在打算着一手。

    “哼!……”

    过了会儿:

    “唔。……”

    你要是和长太爷一混熟,你就得知道他现在正生着气,也在打着主意。

    他左腿叠在右腿上,右手的小指忙着剔牙齿。脸上象涂着蜡,一线阳光斜到他
右边腮巴上,颧骨那儿就象个玻璃瓶似的放亮。

    这件事到了他长太爷手上!
    叠着的腿子一上一下地抖了起来,大襟上沾着一片瓜子壳就簸动得象大洋里的
小划子。

    真不懂任三嫂跟上了庄溪那兔崽子有什么鸟好处,他想着这件事。顶好把那个
兔崽子也诊他一诊,给他点儿王法,可是别人姓刘,他长太爷可管不着。

    右手剔牙剔得更起劲,仿佛要给自己的牙齿一点儿王法什么似的。自己听得见
指甲割着牙齿响——戛,戛。唾沫沿着手心流下来。

    “哼!”

    听说庄溪那野老公不过是个田夸老,可真怪,任三嫂可跟上了这么个家伙。可
是也许那姓刘的有点什么长处,一些骚货特别喜欢的。

    腿子抖动得几乎跳起来。那片瓜子壳在大襟上站不住,给弄得东奔西奔的,一
个不留神就给摔倒了地下。

    任三嫂一找回来了准得打烂她的脊背肉。……

    你说他又得“哼”了吧——他生了气?

    不。

    倒是——他全身软了一下。

    任三嫂那身肉可经不起打。她那身肉——其实说“肉”是错了的,应当说是芡
实粉,再不然就是没有蒸透的蒸鸡蛋:手指点一点就得破似的。

    长太爷嘘了口气,任三嫂那身肉真可禁不起打,单止她的腮巴子——

    她的腮巴子是怎么个劲儿,长太爷那只剔着牙的右手顶明白:它扭过它。

    “脸子一天到晚日晒雨淋的,还这么嫩,别的地方不知道是怎样嫩法哩。”

    可是任三嫂并不因为长太爷赞美她她就高兴。她有点别扭劲。她把那双漆黑的
眼瞪着,叫了起来:

    “做什么?”

    “不要假正经,晓得吧。……任三吃你不住我是知道的,他是不是很……”

    那只留着长指甲的右手又对她突出奶子的胸部伸了过去,可给任三嫂一手打开
了。

    “青天白日里你调戏人……真不要脸……”

    “青天白日调戏不得,晚上就好来那个……任三你是不过劲的,唔。我同你…
…”

    “滚,滚!”

    “为什么要这样凶?”长太爷差点没给她推倒。

    “死不要脸的!老不死的!亏你还是族绅——任家族上真倒尽了媚!……”

    长太爷可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说什么!”

    “你不要仗着你是个族绅,你不要……”

    “你再说,你再说!”抢一步上去。

    瞧瞧四面。

    没有人,只有赵老人家里那条花狗沿河岸跑着,把泥地上印着一路的梅花印。
狗是不会说话的。

    他打算一把抱住她,他想在那两片活动着的嘴唇上咬一口,他得把她吃下去:
单止那两块红红的腮巴子就够多好吃,不说别的。他眼睛涂上了千把根红丝,额上
的青筋突出来两分高。

    可是任三嫂跳开了。

    “畜生!老狗!强盗!杂种!痞子!任剥皮……”

    这一大串叽叽刮刮的话他并没听见。

    “好嫂子,你不要太……太……你不要那个。……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依了我,
唔,唔,你依了我……”

    “滚你娘的臭蛋!死不要脸的老畜生!……——还是族绅,还要管地方上的事!
——死不要脸的……”

    长太爷这回动了火。

    “你不要太得意!……不识抬举的家伙,我好意要抬举……要……要要要……”

    “哪个认得你这臭瘟蛋!……仗着有钱有势,大太阳底下调戏人!”

    “你再说!”

    “怕你!……你这畜生,任剥皮,瘟家伙!”

    “哼!”长太爷手指有点打颤。“哼,哼!你小心!你!”

    “怕你什么:我随便告诉哪个,族绅调戏人。”

    “这瘟女人真厉害!”

    生气管生气,任三嫂那身子——单只是腮巴子,就简直是芡实粉,是没蒸透的
蒸鸡蛋,这可是真的。她那双眼珠会飞,会说话。那两片变得怪匀称的嘴唇一动,
马上就露出一排发光的牙齿来——整整齐齐地站着。

    这么两片嘴唇,今天骂了他。

    女人的骂和男人的不同,唔,骂几句没屁关系。就是给她用那对棉花似的手打
几拳都不在手,只要她肯那个。

    “唔唔。”

    长太爷在打主意。

    他可不能威胁她:弄得不好她真去对别人说长太爷调戏她,可不大好。他不能
太性急:女人的心眼儿他挺知道——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巴里说的又是一回事。
你瞧瞧四姐,不是么,到头来还是跟上了他。女人总是女人,任三嫂总不会老是那
么……

    得,就这么着。第二天太阳快下山,长太爷拿着一个玉圈子到河边上找着任三
嫂。

    “喂,喂。”

    没理他。

    “是不是生了气?”他笑。“还是那么假正经?……喂,你看看。”

    别人一个劲儿淘着米,脑袋也不回一回。

    “咍,怎的——不回过——脸儿来——”调着腔,扭扭脑袋,擎着玉圈子的手
在紫灰色的空气里画了个圈。

    不成,他妈的。

    “哼!”他说。

    可是不能就这么丢了手。他那只扭过她脸子的右手在——痒不象痒,麻不象麻
的。一扭,那片腮巴子就扭成白色,手一放,才慢慢地回到红色,这么一张脸子他
可不能就丢了手。

    可是主意还没打定,任三嫂可逃到了野老公那儿。

    “哼,这骚货太不识抬举!要是找到了她,总要结结实实给她一顿……”

    这回可就——哼,她原来在庄溪,她骂过他,她不依他。她跟上庄溪那姓刘的
小子,好,你瞧着!

    祥大娘子来告诉长太爷她儿媳的下落。

    “你老人家看怎么个办法……”她什么都得和长太爷商量,不仅因为他是族绅,
他还对任三好:任三借了他的那笔钱一直没还他。

    “抓她回来!”长太爷拍一下桌子,把手心都拍红了。淫奔!“——任族上的
面子扫尽了!抓她回来,我给她一点家教!……”

    “我先到她娘家去告诉一下,你老人家看是……?”


    二

    任三嫂给抓了回来。抓个把女人是怪轻松的事,而且这儿到庄溪去也很近,不
过四十来里路。

    怎么样个抓法我可不大明白。读者诸君要是想知道一下,那我得请你上得意楼
茶店,听一听缪白眼老板的叙述。

    “祥大娘子到长太爷那里请了示,就去找福来七娘……”

    “福来七娘?”

    “任三嫂的亲生娘呀,”缪白眼象怪这问话问得不懂事似地对那个把斜视眼一
瞪,可是视线斜到了一个黄胡子脸上。黄胡子就赶快表示懂事的样子说:

    “任三嫂是应福来的女儿呀。”

    “对啦,应福来的女,”缪白眼接了下去。“祥大娘子自然要同应家的人商量
一下的。……长太爷说要抓来办,福来七娘拗得他过?女儿跟上了野老公,应家里
也没面子。好,办!哪个叫她做出这些丑事来!……”

    “任三嫂还认得几个字哩。”

    “怎么,认得字就不偷人么?越是女学生越会偷!……长太爷说的要整顿整顿
风气,不要再有人做出这种混帐事来。……”

    缪白眼来了劲,卷起袖子,站了起来。他瞧了瞧大家的脸,看别人可是在注意
地听他。

    “哼,他们就到庄溪去:一个任三,一个祥大娘子,一个应副来,一个福来大
娘,还有那个男子。……”

    他打着手势往下说,他象亲眼瞧见了的,他说他们带着绳子什么的找到庄溪那
个野老公家里,野老公是个田侉老。任三嫂正在那里煮饭。

    福来七娘先进去。

    野老公一瞧见她来就着了慌,红着脸子来招呼丈母娘。可是丈母娘劈口就骂那
位野女婿。

    其余的人躲在门外,约好了的:一等福来七娘大声说话,他们就拥了进去,把
任三嫂一把抓住——

    拳头,绳子。

    “你这死娼妇,今天要办死你!……捆回去!”

    任三嫂腮巴子上泛了白色,可是没有怕的劲儿。

    “我死不要紧,宜妹子一没奶吃就活不了。”

    她还生了个女儿哩。

    “好,小孩子也带走罢。”

    这么着就七手八脚把她抓了回来。

    “捆猪样的就捆回来了。”缪白眼翻一下眼珠子,结束了他的故事。

    “如今祥大娘子在敦太公的香火堂里请酒哩。”

    请酒是请族绅,请任三家里的亲房,请福来两个。

    可是得意楼里谈着这些话的时候,香火堂里已经散了酒席。

    “任三还是舍不得那个女人,”缪白眼加一句。“他还是要她。”

    “怎么的?”

    “怎么的,他们不知道这是长太爷的主意,长太爷只是想要惩办任三嫂的不识
抬举,可不愿任三把她赶出去。”

    “唔,不能赶她出去,”长太爷剔着牙,在喉管里说着。把她放在这儿,她总
得有一天要识抬举的。

    长太爷把任三叫了来问他。

    “这女人你还要不要?”

    可是不等回答就又:

    “还是办她一顿叫她以后上规矩好了。唔,你看如何,唔,至于……至于……
如果赶她出去,则又…则恐怕……一赶她出去,她在外面的丑事……说起来总是任
家的媳妇。……家丑不可外扬,办她一顿叫她改过就是了,懂不懂,唔?”

    任三楞了会儿。他得相信长太爷:长太爷待他好,还借过一百四十块钱给他。

    “怎样,唔?”长太爷把一双细长的眼睛钉着任三。“如果赶走,将来闹出大
笑话,更要败坏任家族上的家声。你能答应,我不能答应!”

    “是。”

    “好了,就这样。”

    办总得办一办:他们在香火堂里吃了饭,开始审问。

    许多眼睛都钉着长太爷。长太爷和长房里的二老爷嘴挨着耳朵说了会儿,就和
福来夫妇让起位子来。


    三

    排列着祖宗牌位的神龛子都给打开了门:让那些写着金字的老祖宗们瞧瞧这次
的事件。桌子上摆着一个茶盘,放着一片红绸子,稍微有点儿风一刮,红绸子就不
安地一动,桌子下面堆着些锁链,绳子筋条①。



    ①原注:这是四五根竹梢,用绳扎成一把的一种刑具。竹节当然不削去,因为
这么样打起来方过劲。

    长太爷坐在靠着桌边的椅子上,好几次想要拿右手去剔牙却给制住了。他扬起
一双细长的眼睛瞧瞧旁边坐着的二老爷,又瞧瞧板凳上的福来夫妇,他把自己的腰
挺了一挺。

    把眼睛向对面扫过去:一排任三家的亲房,凹凹凸凸地列着各色的脸子。门边
斜着一张板凳——祥大娘子和任三对长太爷他们作了个揖就一屁股坐上去。再把眼
珠子溜过去——

    一堆芡实粉,一堆没蒸透的蒸鸡蛋,那不识抬举的家伙!

    她站在祥大娘子的后面,地上倒映着个模糊的影子:转一个弯拖到墙上。

    长太爷瞧瞧她,又瞧瞧别人。过一会又瞧到她。他的眼睛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
好。不知不觉他的右手慢慢地要伸到嘴里去,可是一下子意识到什么,马上把一双
手筒在袖子里关着,怕它不听话又去剔牙。

    大家也把眼睛偷偷地往任三嫂身上溜,看着她是怎么个劲儿。一些亲房里面的
男人更是溜着挺起劲,可是又怕长太爷瞧见了会骂人。可是长太爷已经明白,对他
们结结实实瞪了几眼——

    “哼,不知廉耻的家伙!”肚子里说。

    任三嫂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咬着嘴唇。她脸色发白。她比两年以前瘦了点儿,
可是瞧来还是怪丰满的。她眼盯着地上。她仿佛什么都已经决定了似的,一点不怕。

    祥大娘子在数说着任三嫂的罪状。她用了许多重复的句子,一直说到把任三嫂
抓回来。她要请族人当了祖宗的面公断。

    大家的眼睛转到了长太爷的脸上,只是任三嫂的眼珠子没动。

    “舍下祥大娘子已经说了个明白,”长太爷带了七成鼻音,“唔,亲家如今也
在这里,只看……只要是……如今看你们应府上主不主张办,是不是要……”

    “她做出这种事来自然应当办,我不纵容女儿,这是……”

    “唔,”长太爷咬一咬牙。“你们应府上也是明白人,你们不纵……我来问她
自己,我来……”

    长太爷就把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任三嫂,你出来!……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不言语,什么都哑着。

    “怎样,唔?”

    沉默。

    “说呀!”

    过会:

    “叫你自己说呀!”

    “我没有什么说的!”她动也不动一动他说了一句,叫大家都吓一跳。

    “哼,你不说我们也明白!”长太爷尖着声音,“大家自然很明白,唔。应府
上……我们也领到了应府上的……亲家太太的话。……我们商量一下……”

    长太爷和二老爷嘴挨着耳朵叽咕了会儿。

    谁都正正经经坐着,连呼吸也不敢叫它大声点儿。他们瞧着长太爷和二老爷那
两个挤在一块儿的脑袋:长太爷的脑袋在读诗似的画着圈子,画呀画地就离开了那
一只脑袋,移到桌子边了。

    “这桩事情大家都很明白,”长太爷两只手抽出了袖筒,挺着腰板子,“唔,
这种事情是丢我们先人的丑……我一定要整顿整顿这风气,给那些相信邪说的无耻
之徒看看!……孝梯忠信,礼义廉耻一桩都不讲了,这还了得……!淫奔——万恶
淫为首,今天这万恶之首的……这万恶的……今天这……这这这……还了得,丢尽
任家族上的脸!……非严办不可!……跪下!”这里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那放着
红绸的茶盘就一跳。“任三,剥了她衣服。打一百!……”

    长太爷瞧着任三脱她的衣裤:她那野老公这么给她脱衣裤,抱她在手里的!长
太爷颧骨发了青。……要是任三一不留神,把她里衣裤也脱下来了可怎么办?那可
……唔唔,呃呃,哼哼。

    可是这当然不会。虽然大家都想看看任三嫂光着屁股是怎么个神情,可是大家
都知道廉耻,知道这是要伤不少的风化的。

    于是她全身留着一身白大布小褂裤。奶子高高地突出:隔了一层衣,可是还瞧
得出奶嘴子在什么地方。这对奶子给那田侉老的野老公摸了多少次呀,妈的。任三
剥下她的夹袄,还听见一声洋钱响:这是野老公给她的三块花边,她被抓的时候给
匆匆忙忙塞在她手里的。她玉圈子不要,要花边,哼!

    她对上面跪着,福来七娘和祥大娘子拖住她的手。

    任三对手心吐口唾沫,拿起筋条。

    “这娼妇!”

    哗!——下抽在她脊背上。

    接着第二下,任三咬着牙,手臂上突出隆起的肌肉。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筋条加速地运动起来:哗,哗,哗,哗,哗……

    筋条的梢头飞了开去,只剩下结实的粗枝子。

    任三嫂那蒸鸡蛋似的脊背肉变成了怎么个样子是瞧不见的:隔着一层大布衣。
看看筋条的劲儿,任三的发火,听听哗哗的响,可以想象得到她脊背肉的变化。哗
一下,就在白白的皮肉上突出一条紫红色疙瘩。再几下,疙瘩破了皮,血沁出了白
大布衣。

    她不叫,她不哭。她紧紧地咬着牙,紧得几乎把牙咬碎。她并没挣扎,可是一
筋条下来,就无意地把身子让一让——当然是毫不相关,她的两只手给拉住,身子
的左右是自由不了的。她闭着眼熬住,在眼角上挤出了一粒泪颗子。每逢任三一举
起筋条,她并不望他下来得轻些,只是希望别打在打破了的肉上。不过这可说不定
的。总之别人是对着脊背打:在完整的皮肉上抽出疙瘩,在疙瘩上抽出血。在打烂
了的红肉上面,深深地烙着竹节的印记。

    白色大布衣上糊着红色的血。青色的筋条上也涂着一段儿红。

    哗,哗,哗,哗,哗。

    一百。

    任三喘着气,拿袖子在额头揩着汗。

    长太爷的腮巴子在抽动着。

    “好,你以后还到不到庄溪去?”他声调有点不自然。大家瞧任三嫂。任三嫂
短促地呼吸着,闭着眼。

    “问你呀,”福来七娘对着女儿。

    “你以后要是能改过自新……”长太爷镇静地说。

    没答。

    “问你怎么不开口!”

    “说呀,说呀,”福来七娘颤着声音。“长太爷问你还到不到……”

    “我……我……”

    全世界都哑着,静静地等着她下面的话。

    “我……我……”呼吸促得说不出。

    “你怎样?”

    “庄溪我还是……我是……我要去的……”

    虽然她说得那么小声儿的,可是比一声地雷还惊人。大家彼此瞧瞧,睁大了眼,
张大着嘴,仿佛有个什么有力的东西打得他们发晕。

    长太爷额上的青筋瞧着瞧着高起来,脸发青。哼,这娼妇!——就只让庄溪那
田侉老把她搂在手里!她不识抬举。她丢了面子,他把桌子挤命地一拍,把全肚子
里的气都叫了出来:

    “再重打——结实打!”

    筋条又在血肉模糊的烂脊背上抽了上去。

    她的头往下垂,身上抽着痉,嘴里吐白沫。

    “她晕了!”

    忙着给她喷冷水。

    “醒过来再打!”长太爷叫。

    衣上裤上全是血。福来七娘手发抖,眼泪涌出了泪腺。

    “再问你:还到不到庄溪去?”

    又回答长太爷一个沉默。

    福来七娘的眼泪洗着腮巴子。

    “你就说一声不去罢,亲孩子,你就说一声……”

    任三嫂仰起满是眼泪的脸瞧着娘。

    “不怕……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去……我要……”

    长太爷的肺脏差点儿没给爆破,他嘎着噪子咆哮:

    “再打!”

    任三嫂又晕了一次,可是她不肯说不到庄溪去。她熬着疼,让自己全身流着血,
只是不肯说那句话。她希望任家的人没办法,赶她走。这长太爷很明白,他只是气,
可不说撵她出去。哼,这么迷着那田侉老,总得打醒她!

    “还是要到庄溪去?”他溅着唾沫星子。“再打!——非打得她回心转意……”

    她全身没有一片完整的肉,那身小褂裤成了红的。打六次晕六次,香火堂上的
人许多闭着眼不敢瞧,有几个偷偷地揩着眼泪。应福来把手捧着脸。福来七娘抽咽
起来。祥大娘子眨着泪眼,摇着手。任三手打颤,连筋条都抓不住了。

    “怎样?”长太爷的声音不象是长太爷的声音。

    她眼睛张开了小半,她全身发麻,不住地抽着痉。

    “怎样也要去……我……我……”

    长太爷恨不得把一切都毁掉,他跳着,捶着桌子。

    “再打再打!”他喘着气叫。“再打!……任三,打!……怎么我叫你打呀!”

    任三右手提着筋条只是发抖。

    “打呀!”长太爷拍一下桌子。

    福来七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身子一倒就跪在长太爷跟前。

    “我讨个保,我……这孩子……这孩子很……”

    二老爷也出来说:看样子不能再打了,还是……

    “那么关起来!”长太爷说。

    大家都嘘了口气。


    四

    田野里的树叶全落了,山成了焦黄大土堆。风刮到身上冷了起来。

    两个月里,长太爷对任三嫂怪注意的,一瞧见任三就问:

    “三嫂怎样?”

    “听话倒还听话,只是不开口。”

    “唔,要提防她逃呀。”

    “是,不过看样子不会逃。”

    “她那野孩子呢?”

    “丈母娘把她送回庄溪她爷那里去了。”

    任三嫂对什么人也不开口,长大爷有几次在河边上瞧见她淘米洗菜,不好对她
说话,说不定她还恨着他哩。可是她到野老公那儿去是该打的。

    “唔,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她不会欢喜任三,他简直是个草包,那任三。只要她渐渐忘了那野老公,什么
都得有转机的。

    过了那么上十天,真有了转机。可不是象长太爷希望着的转机。

    她突然开了口。她象从前一样有说有笑,跳跳蹦蹦的。对祥大娘子特别会巴结。
她而且还搽水粉,每天把髻梳得光光烫烫,任三一闲下来,她就偎着他,扭扭他的
大腿,到他耳朵边小声儿说话——谁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她说了就对他
斜着一双眼,格格格地笑着。任三就——

    “这骚货!”笑嘻嘻地低声骂她一句。

    可是祥大娘子很不放心:这么一下子改了样子,总得有点别扭。一等任三他们
俩上了床,她就把房门锁了起来。

    这消息给长太爷老大不高兴。

    “任三倒偏生有艳福,这脓包,这蠢猪,哼!……一朵鲜花插在牛屎堆上!…
…”

    任三嫂象以前一样那么孩子气,跟人有说有笑了。慢慢和她谈上劲,她许会识
抬举的。

    长太爷眯着眼笑,把那个玉圈子套到手上。不过——

    “不过她喜欢花边,唔。”

    太阳快要沉下去,长太爷带了五块花边踱到那河边上。

    任三嫂淘完了米往家里走。

    “忙呀,”他说。

    “哦,长太爷。”她笑。

    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可没避开。可是他想不出一句话来。他想:应当庄重一点
呢,还是应当随便一点?他愣了会儿,结里结巴地说:

    “如今……现在他……唔,如今……唔,任三如今在家里么?”

    “你老人家要找他,是不是?”

    “并不找他,唔,并不找他。……呃,不要找他。没什么事……呃,我问你:
你……”

    那个笑着瞧着他。他想扭她一把,可是该说些什么呀?

    “你……你要不要花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小声儿地。

    任三嫂一媚笑,低下着脑袋,接着她把嘴堵得高高的:

    “任三晓得了又会要打我……”

    长太爷希望能够一把抱住她,抱她回去那个:搂着她,轻轻咬着她,抚摸着她。
任三敢打?

    “怕他?——有我!你……”

    他向她跨进一步。他手搭在她肩上,一把一把扭着,从肩膀一直扭到手臂上。
她让他扭,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扭到她的肉。这回扭着她的是左手。右手抽不出空儿
来哩:右手拿着五块花边。

    于是这五块花边送了过去。……

    不,他觉得五块这数目似乎太……唔,他就丢两块在自己荷包里,把三块送过
去给她。

    她又是一笑,可不接。嫌少么?

    不,她两只手都提着篮子呀。

    长太爷把那三块花边塞到她衣袋里去,经过她的胸脯,就在她奶子上捏了一把,
这是第三次扭她的肉。这回可又是右手。

    “呃,正经些,”她瞟他一眼。“人看见!”

    他格格地笑起来,露出一行歪歪倒倒的牙齿。犬齿上粘着一块酱色的什么东西,
大概他吃过晚点之后还没剔过牙。

    “不要怕任三,他是个脓包!……我自然要想法子。……我们……”

    “过几天我来回长太爷的话。”

    一跨腿就跑了。

    “唔,”长太爷微笑着,把脑袋画了几个圈。“唔唔,唔唔。”

    可是今天不能那个。

    “嘿,恨天不与人行方便!”

    瞧瞧天,真的象在恨它似的。

    天是一抹桔黄色的天,缀着些破碎的云块。


    五

    长太爷一面剔着牙,一面和一个人说着话。那人不住地眨着那双斜视眼,似乎
怕长太爷的唾沫星子溅到他眼里去。读者诸君认识那人的:唔,缪白眼。

    “你去对任三说,他那笔钱月底一定要还,唔,还个对开。你去说,唔,我这
笔账不能再展期了,他已经……他已经……”

    右手又伸进了嘴,话就给打断了。

    缪白眼一直瞧着长太爷。

    “他已经欠了半年多,”手一抽出嘴马下就往下说,“唔,三月半,三四五六
七八九,唔,半年多。两次展期。这回你去对他说,我自己要用钱,唔,我不能…
…你听着呀!”

    “我听着的,”那个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地。

    “听着的!——我对你说话,你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我是看着你老人家的呀。”

    “唔,那么听懂了吧。”

    “不过我看任三还是还不出的。”

    长太爷踌躇了会儿:那句话要不要对他说?长太爷知道任三还不了账。可是正
要他还不起,这笔账可以拿人来作抵。长太爷始终没机会和任三嫂……

    缪白眼笑着,到长太爷耳朵边捣了句鬼:

    “我叫他把任三嫂抵给你老人家,等到他还这笔……”

    那个一惊,嘴里可骂着:

    “放屁。这成何体统!”

    “叫任三嫂在上房里伺候伺候……”

    “我不管你对他怎样说,总而言之这笔账我要收……”

    “任三还不起就叫他把任三嫂来押着,你老人家看……他自然是还不起的。把
任三嫂……”

    闭了会儿嘴,长太爷就象不答允又象答允了似地——

    “唔?唔,唔唔。”

    缪白眼走的时候长太爷又叫住他:

    “你不许在外面瞎说我的什么话,懂吧。你要是……你如果说了什么,你的店
别想开得成!……”

    “哪里……自然……”那个陪着笑。“我是你老人家一手提拔的,你老人家待
我比亲生爷还好。……我报恩……你老人家问问人家就晓得我是……你老人家叫我
死都可以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你出了力我自然晓得。”

    可是任三听了缪白眼的话很着急。

    “那什么都完了!”——任三还不起这笔账。

    缪白眼笑一下:

    “其实法子多得很哩。”

    “不是那回事。长太爷是一定要收回这笔账的,”缪白眼装了个鬼脸。他知道
长太爷的心事。这回他要是办成了,长太爷准得更看得起他。

    “我自己去求求长太爷……”

    “那不行,”缪白眼张大了眼,“长太爷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说一是一,说二
是二。……你这笔账是我做的中人,你不要给我苦吃任三真是个脓包,他简直要哭
了出来。”

    “这怎么办呢?”

    “拿一个东西去作抵呀,”缪白眼瞧着任三。

    “你看看我可有半件值钱的东西?”

    “人也一样呀,董举人不是……?”

    董四太爷拿人家的媳妇抵过账的。

    任三透了口气:人有的是!把任三嫂去押给别人真算不了一回什么。可是——

    “长太爷肯么?”

    “蠢猪!”缪白眼在肚子里骂。嘴里说着:“去求求情。”

    “你陪我去。”

    “唔,也可以,你约个日子:哪天去?”


    六

    镇上又传着一个消息:

    庄溪来了一个叫化子,带了一张纸条给任三嫂。任三嫂认识字的,她也写了个
条子给那叫化带回去。

    “她还给了那叫化两块钱哩。”

    祥大娘子一发觉这件事,那叫化可已经跑得远了。

    这消息叫两个人着急。

    长太爷还没上手,不能让她逃去。他给过她三块花边。他望她慢慢儿回心转意。
可是她拿了他的花边给那叫化去和野老公通消息,妈的!

    “哼!”

    可是别着慌。任三嫂总是个女人,不会和焦四姐两样。只要到了手里不怕她不
识抬举。只要别给她逃了。

    任三想着长太爷那笔账。老婆一逃,到月底还不了这笔钱他只好上吊。老婆就
是那笔钱,可不能让她跑掉。他得依了缪白眼的,赶快去求长太爷,押个人来抵账:
借据一销毁,她跑了可就不关他的事。

    赶快去求长太爷呀,他妈的,赶快呀。

    “你老人家那笔账……”

    他就这么着在长太爷面前吞吞吐吐说了起来。他老瞟过眼睛去瞧瞧他旁边的缪
白眼。缪白眼对他装装鬼脸,似乎——“说呀,说呀。”

    愣了好会儿,他才结里结巴吐出了他那主意。

    “……叫她来……叫她伺候……在上房里她可以……”

    “放屁!”长太爷绷着脸。“我要她伺候什么!……成何体统!……她是淫奔
之妇,她……她她……伺候!……真是荒谬不经!……这笔账我无论如何要收回的,
唔,你早早准备……!”

    任三全身给掉在冰窖里,缪白眼不是说长太爷一定会肯的么。他只希望一面交
人,一面毁了借据。

    任三嫂是芡实粉,是蒸鸡蛋,不错。可是长太爷把芡实粉蒸鸡蛋一捞到手,就
丢这一百四的一笔账,可不上算。他只要拿任三嫂来展展期。还有,任三嫂一押到
自己家里来,地方上可就得有闲话。

    长太爷剔着牙,让对面那家伙去苦着脸。

    “展到年底,加你老人家三分息。”

    “不行!”——走进了后房。他不能和任三谈个明白。他对缪白眼丢了一下眼
色。

    “怎么办呢?”任三拖着缪白眼。

    “我给你去说说,”一转身跟长太爷进去。

    任三在冰窖里愣了七八分钟,缪白眼跳了出来。

    “好了好了,”缪白眼拖任三走。

    “怎样?”

    “出去说。”

    任三快活得腿子发软。

    “长太爷答允了么?”

    “这样的——”缪白眼轻轻说。他电扇似地眨着眼睛,伸出一个食指打手势。
他叫任三随便一点,让任三嫂伺候长太爷。可是要任三嫂还是住在自己家里。长太
爷一要她伺候,就来告诉她,伺候完了还不是回来。

    “你可不能对人说出半个字,一说你就没命!”

    “自然不说,”任三很快地答。“那笔账呢?”

    “展到明年端午,不要你再加息——本来是四分息还是四分息,……不过你对
什么人也不许提起。”

    “自然自然。”

    当天晚上就叫任三嫂去伺候。任三嫂和长太爷很有点儿什么:在河边上给他捏
过奶子,还拿过他三只花边。她很识抬举,只要任三肯。

    “唔唔,”长太爷忍不住笑。

    这晚上她得到长太爷家里来。搂着,扭着,咬着,怎么着也可以。长太爷叫任
三送她到孝子桥,长太爷自己到孝子桥去接。没人伴着她走怕她逃。叫别人伴着怕
漏了风。叫缪白眼伴着呢——他妈的这白眼靠不住,给他揩了点儿油去可不是劲儿。

    东边挂出了大半个月亮,象一瓣桔子。长太爷在孝子桥边踱着。突出的颧骨在
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他觉得一切的景物都可爱起来,那些干枯的瘦树仿佛很苗
条。前面那灰白色的山似乎在对他笑。坟堆象任三嫂的奶子。

    “唔,奶子……”

    不过这可有点儿不大对,坟堆是硬的。

    他望西瞧瞧:还没来。

    任三嫂可还怨不怨他?——“任三晓得了又会要打我,”嘴那么一堵,妈的,
她只怨任三。她给他扭,她对他那么一笑。她只是怕任三。可是今天——

    “唔,唔唔。”

    今天得把这蒸鸡蛋吃下去!

    他踱起来。右手剔剔牙,又抹抹脸,手上的唾沫就给匀在脸上。

    什么地方脚步一响,他心就一跳。

    向东渡了两丈远又转身向西踱着。影子在不平的地上画过去,就一扭一扭的。

    对面有两个人走来。

    这冤家,他妈的!三十里以外也认得出是她!

    他兴奋得几乎站不住,她是他的,她今晚随他怎么着。他得……唔唔,呃呃,
哼哼。

    等任三一转身,他就去捏她奶子。

    “忙什么!”她格格地笑。

    “你的亲太爷等了一万年,等不住了。……走罢。”

    “等一等。”

    “好嫂子……”

    “让我歇一歇。横竖今天是……”下面用一个媚笑来补完这句话,她微微地喘
着。

    “真古怪,今天你这样细嫩起来了,走这一点点路就那样的……”

    她瞧瞧她来的这条路,任三走得瞧不见了。她又瞧瞧四面:静悄悄的,月亮照
着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长太爷瞧着她那红红的腮巴子。他扭她的肩膀,奶子,肚子,
大腿,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他眼花着,身子发软。他希望他能够土遁,一步路也不
用走就到了自己房里,在那张宁波床上面。他脑袋觉得怪沉重。

    “走罢,走罢,我实在……”

    那个不言语,只四面瞧瞧。

    长太爷一把搂住她。

    突然——他觉得有炸弹爆炸了似地一声大响,他脸上吃任三嫂打了一拳。他摇
摇了退了几步,鼻血直冒。

    “怎么?”

    “怎么,我怎么也要到庄溪去!”她拔脚就过桥。

    长太爷仿佛做梦做醒了似地,跳起来拖住她。

    “任剥皮!瘟族绅!畜生!”她捶着他的脑袋。“今天我叫你上当,叫你晓得
厉害,你这瘟猪,瘟家伙,臭蛋!”

    她把他使劲一推,他给摔倒在烂泥里。她四面瞧瞧,就过桥往北跑去。她跨过
田,跨过小河,爬过山,对着庄溪的方向走,她不走大路。

    任三嫂逃了。

    这里的人发觉了去追,没追上。到庄溪也找不着任三嫂和那野老公。听了那边
的人说,知道任三嫂没天亮就赶到,门一打开,野老公和她带了他们的宜妹子,捆
了个包袱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

    “哼,哼!”长太爷咬着牙。他脸上青着肿着。“万恶淫为首!这淫妇!她又
淫奔!任三放她逃走,非严办不可!……”

    他又叫缪白眼去催任三那笔账。

    “告诉他:非还不可,哼!……不还就把他吊起来!”

    镇上的人大家都知道长太爷要办任三。

    “说任三嫂是任三放走的哩,长太爷要办他。”

    “长太爷要整顿风气,要给任家族上挣点家声,任三倒放她走!”

    “长太爷是顶讲老规矩的。”

    “长太爷脸肿着哩。”

    “缪白眼说是气肿的,族上出了这种事,长太爷自然生气呀。”

    1933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本。

    《一角丛书》第五十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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