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文集                畸人手记  

                              
 
    家宴
    天晴。院子里还有积雪。
    中饭算是三叔请我们吃饭。从早晨三婶就忙着办这样办那样,表示很殷勤的样
子。

    为了顾到他们的面子起见,叫妻也到厨房里去帮帮忙。

    三婶老是溜着个尖嗓子说:

    “啊呀,怎么叫你下厨呢,怎么叫你下厨呢!”

    谁也辩不清她到底算是客气还是一种讥诮。声音故意提得很高,叫满屋子的人
都听得见。

    三叔一听见就得微笑一下,仿佛别人提到他的一首好诗似的。我的眼睛虽然在
对着姑妈,可也瞧见他偷偷瞟了我一眼。

    姑妈在说着父亲临死时候的事,她眼睛发了红。

    这的确是一个悲剧。

    我只知道父亲恨我,咽着最后一口气,还叫三叔往后别寄钱给我,“令其自省”。

    然而这都是忍着痛干出来的。这里姑妈用着颤声叙述着,句子一点也不联贯,
可是每个字都深深地打进了我的心坎。

    父亲其实是在想念我,半夜里老是在梦中喊我的名字。白天里他可撑住硬劲:
别人要是一提到我——他脸子马上发了白,全身哆嗦着,用全世界顶恶毒的字眼诅
咒着。

    “就在那一年——我们看着你爹一天一天衰下去。”

    这屋子里到处起了叹声,好象埋在地下几十年,一下子迸了出来似的。

    三叔眨眨眼睛,用无名指的长指甲去掏眼角。

    我记起父亲那副冷冰冰的脸来,就是说着顶慈爱的话,也用着他那副严厉的甚
至于是粗暴的声调。我记起上中学的时候也还是跟他同床同头睡,他每天早晨喊醒
我,替我穿衣裳,然后一直送我到城门口。母亲死得早,他就兼有了那种母性爱。

    我跟家庭断绝关系的那年,他那痛苦我是想象得到的。

    于是我竟忍不住感到一种内疚,一种抱恨终天似的心情。听着姑妈那不接气的
谈话,鼻尖子抽痉似地疼了起来。
    从前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呀,天!

    是的,一种新运动,一种新运动:德先生,赛先生,自由恋爱!

    反对旧式的撮合。死里八揪要离婚。于是自己找女人。

    看看妻那副苍黄的脸子,她那副专心照顾女儿的忙碌样子,那副为得一张草纸
一个铜子的小事跟我吵嘴的劲儿,我真不懂自己怎么那时候为她牺牲了这许多幸福。

    然而当时——有的是勇气,有的是火气。

    并且还写了些文章,写了些白话诗。攻击的目标正是父亲那些老辈。那年三叔
到了北京——我还不屑去找他。

    这完全是毛头小伙子干的勾当。

    这当然是年龄关系。过了些时,长得老扎了点儿,做事才会切实。

    至于有些年纪大的,现在还是那么一股子劲,那我可不能了解。他们也许有什
么生理上的缺憾。记得有谁说过:二十岁没傻劲的是低能儿,四十岁还有傻劲的是
白痴。

    着,正对。

    如今那批二十来岁的年青人——算起来当然比我们小一辈。可是跟我同辈的人
要去学小伙子那么胡闹,那明明是自甘退后一辈了。

    他们不会做人。他们不懂得生活。

    我老实有点懊悔从前自己的莽撞。

    那一番所谓“奋斗”之后,我到底得了些什么呢!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也不怕,
宁可苦着生活,贱卖了自己的青春力,过了这许多悲惨日子。

    眼巴巴瞧着几个老同学飞黄腾达,造了洋房,坐上了汽车。而我混到没有路走,
不得不回到家乡来吃老米饭!

    为了什么呀,我那时候的那股所谓勇气?

    我们跟他们那些老辈当然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可是干么要对他们使性子呢——
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况且他们的确真心真意地在爱着我的。父亲的死也是为了我。

    我所感到的悲哀纯粹是人情的,我在想着父亲那时候的苦处,那时候他内心的
矛盾。

    姑妈很但白地谈到那时候他们对我下的考语:他们认为我没有良心。

    “生了儿子为的什么呢,象你爹那样苦法!”

    有什么绑住我的胸脯似的,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三叔跟姑妈互相瞧了一眼。

    沉默。屋子里所有的视线都盯住了我。叫我感到了一种压迫。

    “莫讲了罢,”三叔小声儿说。“一个人走的路总是弯的。唉,弯的。尽走尽
走才得走回来:没事了,好了。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唉。”

    接着他干咳了一声。把左手抓着的一壶米酒送嘴边去嗓了一口,咂咂舌子。

    我抬起脸来。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没瞧着我,慢条斯理地把那些又重说了一遍。他认为我正是绕了这么个
弯子。他这是表示了一般老辈的意见,大家当做我近几年是“败子回头”——又恢
复了家庭关系。

    这么一来——就给他们挣回了一点面子,表示他们跟我重新打交道是应该的。

    我笑了一笑。我记得是我在社会上捞到点儿地位之后,他们先向我求和的。不
是那年我在一个衙门里当秘书,三叔写了几首怀念我的诗——让同乡转带给我的么。

    我用很随便的口气说明了这个,就注意三叔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站着的地方光线不够。

    于是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有不大快意的东西混在这空气里面。姑妈极力想
说几句家常话来调和一下,可是别人都哼儿哈的不大答腔。

    唉,姑妈真是好人。

    那餐中饭吃得不算痛快。在座的人都时时刻刻瞟着妻,使她不得不低下头去,
或者故意想着些事来看顾英儿明儿。

    他们有时候也表示一下他对这两个女孩的关切: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不过是为了
礼貌,好象邻居们彼此联络联络——免得以后闹什么口舌,他们间或问妻句把话:
关于她的装束,关于她的嗜好。姑妈还由这个题目绕了许多弯子,想打听她娘家是
怎么个路数。他们显然是有点好奇,并且希望挖出别人的缺点来。

    妻在这种家庭里的地位还是不固定:她不是明媒正娶,况且她生的两个孩子都
是女的。

    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姑妈想问她的娘家,是不是?她爹爹当过次长,如今那个刘省长是他学生,
过年过节总要去请安的。她屋里有百多顷田,上海还有座大洋房,就这样。”

    妻瞅了我一眼。

    可是他们都吃了一惊。

    三叔不顺嘴地问!

    “那——那——你岳老子是留学的呀?”

    “从前在屋里读老书,中了经济特科。三十好几了才出洋留学。”

    “唉!”

    三婶弄完了菜上桌的时候,他们马上把这些话告诉她。她老实愣了一会,似乎
在想一想先在厨房里有没有开罪我妻的地方。

    她说:

    “你真是!——你硬要打发她下厨。”

    过了会儿:

    “英儿这样不肯长,怕要补补哩。买点阿胶给她吃罢。”

    于是大家都觉得暖和了起来,趁点酒兴谈了些话。三叔似乎为了要对我表示坦
白,就说到今年的收成,一般人的不老实——好心放了账给他倒说别人刻薄。末了
他就好意地劝我:要是手头上有几个钱,还是拿去滚滚利息的好。

    姑妈呢可只主张买田。

    然后三叔摇摇头反对她:

    “买田?——田拿在手里是个祸。一年干一年水的,好过啊?年成好罢,唉,
谷子又不抵价。”

    于是他开了话匣子:埋怨这种年头——弄得人心不古。如今那批年青小伙子又
在那里绕弯路,胡闹。譬如鳌弟罢,就专门看些白话文的书,在报纸上写着文章讥
诮老辈——说是吃血的!

    “同你的那个时候一样,一样。只怕比你那个时候还吵得狠些。季良跟他是一
伙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们常来往的那些同学都是这一路货。不晓得他们一天
到晚想些什么:真不解!”

    姑妈用力地瞅了他一眼。

    “四妹呢?”我问。

    “四妹一唔,长得比姑妈还高了,女孩子到底文静些。至于小和是——他又是
一派:他只爱到城里去看影子戏。”

    谈话就这么转到那些弟妹上面去了。我倒爱听这些:很希望跟他们谈谈。也许
因为他们也是无父无母的,引起了我的同情之故吧。


    妻的地位

    在三叔书房里呆了一个上午。

    他把一天到晚托着的一壶米酒放在烘炉上,时不时去啜一口。他拿出他最近做
的诗给我看,还要我说点意见。

    这可有点为难。我含糊地赞美了几句。我想要说得内行点儿,于是老实说他有
点象李太白。

    “李大白?那怎么敢学。唐诗我们千万不可学。我宗的是宋诗。唔,你看,有
没有点江西派的味道?”

    我唔了一声,脸上稍微有点发热。

    “这里诗友倒不少,”他微笑,“大舅舅也是一个,大舅舅的诗极有才气,可
惜味道还有点不醇。……唔,不错,你是会做白话诗的。”

    “莫讲了罢。”

    可是他把这题目钉了下去。

    “那个时候你闹离婚,你寄了一首白话诗回来,我还记得……”

    “唉,三叔!”

    “我还背得哩:

    不相识者做我的妻,

    实乃是岂有此理!

    我但知有神圣的恋爱,

    那顾得旧社会如何放屁!”

    于是他大笑起来。他脸红着,挂着皮袍子的肩膀吃力地抽动着。

    这简直是个侮辱,一个人——谁没有过可笑的事!可是他老拿着这个做话柄。

    他大概瞧见了我的脸色,就婉转地说明他不过是想到哪里谈到哪里,好象谈一
个三四十岁的人——他小时候怎样溺尿一样。

    也许为了要补过,他还跟我吐了许多体己话。他声明他对我从前闹的婚姻别扭
倒是谅解的,只是不该冲着长辈说那些不恭敬的话。至于现在我这妻,虽然不是明
媒正娶,可是大户人家的好小姐。要叫她名分固定起来,顶好是再补行一次婚礼,
在祖宗面前父亲面前举行一回隆重的仪式。

    他把我妻称做“翟小姐,”不照习惯叫她“七嫂。”

    我说我们是举行过婚礼来的。

    “然而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把脸子凑了过来,怕外人听见似地放低着声音。
“在祖宗面前,在你爹面前——唉,顶好是那个一下。而况而况,家门口的人——
如今把她当什么人看待呢?”

    我感谢他的好意。然而我认为举行这种事是有几分无聊的,并且要花许多钱。
在外面欠了些债,等不到明年春天,我就得把谷子卖掉的。

    不过这些话没说出来。要是他们知道我这次回家不单是没带来现钱,而且还负
了一屁股债,那他们马上就得对我改换脸色,虽然他们并不想敲我竹杠,或者问我
借钱。

    吃饭时候我把三叔的意见告诉妻,她没言语。

    英儿似乎更瘦了些。以为住到乡下可以使她身体好起来的,可是她更黄下去,
更不开口。

    我提议带英儿去爬爬山。妻说她没工夫。

    “我要把明儿的绒线衣赶起来哩。”

    想一个人带英儿出去,她可不肯:她要钉住她娘。

    哼,让这孩子去死罢!

    可是妻倒嘟哝起来。她本不愿意回到我家乡的,而我“强奸”了她的“意见”。
好罢,瞧罢,英儿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

    女人往往不讲理。她不是明明已经同意了我的话了嘛:在外面这么混下去还得
打饿肚,家里我那份田每年还收得了两百多担租谷,干吗不回来。

    “住在外面不是一样的?”她打绒线衫的两手停了停动作。“家里卖稻子的钱
还是可以往外寄给我们。”

    “呃,真是!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们要是不在家,那个管田的混蛋就一个大钱
也不分给我们。懂了吧。我千不该万不该那时候跟家里闹翻。当时真是碰了鬼!…
…我们要不回乡来,他一直不承认我是他的东家呀,我的娘!……”

    然而她还是埋怨着,甚至于掉了眼泪。她看不惯别人那些鬼头鬼脑的脸色。

    “他们当我什么看待?他们当我什么看待?——他们总当我是你的小老婆!”

    这真忍不住要叫人发脾气。我们生活我们的,那些名义不名义有屁关系!

    “可是我呢,我呢?”她大声说,泪水打眼眶里满了出来。

    英儿挨过了她身边,用种又怀疑又害怕的眼色瞧着我。

    她们娘儿俩是一伙的。

    我跳着脚,捶着桌子。愤怒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于是抢出了门———阵冷气象
刀子似地往我脸上削。

    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唉,我的脾气太暴躁了点儿。怎么三十好几了——还这么火气。是的,该涵养。
不然的话徒然自己吃亏。

    不是自己看着毛头小伙子的莽撞也觉得极其讨厌么?

    妻的话到底不错。她这么受人歧视——不单是她,连我也感到不好受。我们究
竟是在这种生活圈子里讨生活呀。

    三叔真是见得到:他主张我们再举行一次仪式。显然他是关切我们。唉,在人
本位说来,三叔其实是该感谢的。

    这么具体地跟妻说了,她反而沉默起来。

    “怎样呢,怎样呢?”我问。

    她发了老毛病:平日她倒对你咭咭咕咕,一有什么正经话问她——她倒死也不
言语了。

    随她罢!


    至情

    终日无聊。

    大家忙着过年,我似乎没这个兴致。

    没有几天鳌弟他们就得回来了。

    三叔天天在外面催账:他打算把一切首尾弄弄清楚,到过年的几天可以跟诗友
们痛快地喝几天。

    晚上,他在书房里算帐。桌子上一只算盘,一本账簿,一壶米酒,一个挺精致
的小铜香炉里还点着檀香。

    真是有趣的人!

    催管田老艾卖谷子,他告诉我现在谷价只两块八一担。高清河来了许多谷子,
我们的怕还放不出去。要是我急于要钱用,他可以设法去借——三分息。

    这些事我有点茫然。

    昨晚去问三叔,三叔叫我别上老艾的当。

    “我跟地方上几个绅士议过的,不准别处的米到我们这里来卖。高清河的米船
是装到下坝去的呀,七少爷。如今这里谷价飞涨的:三块二。还有涨哩。再屯几天
罢:我跟你的一起出粜。”

    三叔对我的这番好意十分叫我感动,我于是竟老实地告诉他——我急于要钱用:
我在外面欠了朋友们三百来块钱,他们急着等这笔钱应付年关。

    他问我这些债是几分息、我告诉他这是朋友们好意帮忙,不算利钱的。有抵头
没有呢?没有。

    “嗳,那你忙什么呢,”他说:“我还当你是内行哩。唉,哪个晓得你一点也
不明白情形。”

    于是他把笔放在账簿上当做书签,合上那本簿子,左手按在封皮上,侧转脸对
我详详细细说起来。

    原来这里正缺米。三叔预计谷价能够涨到四块六或者四块八,他劝我等到那时
候再出手。

    至于我欠的那三百来块钱呢——他劝我慢点还,这几年田事一点也靠不住,顶
好趁此在手头上留几个现钱:放出去滚利。

    “莫忙。我替你找几门债户来,包你稳当:哪个也不能赖我的账的,……你是
我亲侄子,我才替你打这些主意。你千万莫对人讲,呢,莫对人讲。”

    接着他又告诉我:做人应当放精明些,不然的话自己也保不住。我该到老公荡
去看看自己的田,该去跟佃户们直接发生关系,别尽让老艾在中间过手挤油水。

    是的,为了生活,我得学习,我得知道这一切。

    三叔的话完全是真挚的,坦白的。他极其体贴我,照顾我。只有三叔会跟我说
这些话,给我这些切实的生活上的教训。

    想到从前给父亲给三叔他们的难堪,我感到一种深切的悔恨,抱愧。

    父亲是为了我给他的痛苦而死去了的,这会给我终身的不安,一个内心的创痛。

    要使自己的良心稍安,我只有好好地报答三叔了。


    切实的学问

    离开了大学就一直没机会摸书本子,想回家之后看点自己爱看的东西,可是没
什么可读阅的。

    鳌弟问:

    “七哥一直没看书么!”

    叫我看什么呢!

    他跟季良所有的都是些新出版的,许多社会经济学。还有些所谓文艺书籍,一
些杂志。

    可是他们声明他们并不想专门研究社会科学,他们说了一句不知打哪里学来的
话:他们认为一个人总该有这方面的知识。至于他们的志趣——倒是在文艺方面。

    我笑了笑:

    “我没有读这些书的义务。”

    我高兴看什么就看什么:我读书是为自己读的。我不愿意去学时髦。我尤其不
爱理会那些宣传文字。

    季良似乎要抢着说话,可是老艾来了。于是我随便在他桌子上拿走几本文艺的
刊物,匆匆忙忙跑去对付那管田的混蛋。

    “来,老艾,我们到三太爷那边去谈谈。”

    这回老艾可吃了瘪:我用种内行的口气训了他一顿。三叔还替我补充了许多。

    老艾瞟瞟我,瞟瞟三叔,说起话来结里结巴的。

    他走了之后,三叔小声儿告诉我:老艾总当是我跟三叔合不来,他可以在我跟
前弄鬼。他想不到三叔会这么照顾我,于是他乖乖地给卡住了。

    三叔瞧着我笑。我也瞧着三叔笑,透了一口气。

    忽然他发现我手里的杂志:

    “怎么,你也要看这些书啊?”

    我脸热了起来。

    “不是。我是……我是……呃,不过要看看它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干么我要这么说呢?——自己也莫明其妙。

    顶奇怪的是,觉得看这些书就有点对三叔不起似的。

    今晚三叔又跟我谈到现在的人心。

    “愈来愈不成话,愈来愈不成话。要不挽这狂澜——那这世界真不得了,真不
得了,唉。”


    新与旧

    大舅舅来。他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

    在三叔书房里围着炉盆,剥着花生米,喝着酒。

    三叔指指我:

    “思齐近来也欢喜看诗。”

    “哦?”大舅舅喜出望外似的,鼻子竟扭了一下。“你如今还做白话文不做?”

    三叔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再提这件事。当然是为得怕我难受。

    大舅舅把手里的纸放到桌上,取下他的眼镜。他仿佛不甘心别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就从新派跟旧派这个题目上发挥起来。他说得很热烈,食指在空中点着划着。视
线多半停在我脸上。有时候似乎觉得我的眼睛盯得他太紧,他就不好意思似地把视
线移开一会儿。

    末了他竟脸红起来。

    “他们讲我们是旧派。旧派就是老朽。他们是——是——是进步!进了什么步
呢?”

    他瞧瞧我,瞧瞧三叔。嘴还张开着。食指停在空中。他在等着回答。

    可是三叔刚一张嘴——他又用力地给自己补上一句:

    “其实是退步!”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切礼制当然是文化,要推翻这个,那就是要回到没开化的
野蛮时代去。

    于是三叔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把大舅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只不
过改了几个字眼。

    “你以为呢?”最后他问我。

    这很不容易回答。我把眼睛盯着手里的花生,很慢地剥着,发着一种很爽脆可
又很空洞的响声。

    我当然不能在他们面前承认我过去的错误。可是我也无法驳掉他们的话。我自
己也不十分明白:我到底是对他们这些大议论起了反感,还是象个胜利者那么怜悯
他战败的敌人。

    人与人的关系终究是复杂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跟他们无论如何是两路人——
有些处所合不来。可是同时——很难明确地说出来的——我跟他们有几点是很融洽
无间的。

    那几点是什么?——那可不知道。也许是一种人情,一种骨肉之间的天性。因
为对自己从前那些火气,对如今一般小伙子的那些火气——起了反感,甚至于起了
憎恶,就打算把生活过得切实些,醇厚些。

    我需要亲属们给我一点温暖:我喜欢他们那种朴实的有涵养的做人方法。

    于是我一面顾到自己的面子,一面也其实是说真话,我迸出了这么一句:

    “做人没有什么新派旧派。只有对不对。”

    他们听了很感动。大舅把这句话反复了四五遍,轻轻动着脑袋,仿佛要把这个
嚼出味道来似的。然后把那只不大灵活的眼珠盯着我,摆出一付奖励后生的脸色。

    三叔很响地嚼着花生:听来他嘴里象是空的——只是咂着舌子表示他的得意。

    这里他就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一个人常常走错一些路,以为是新派,直到经
验多了点儿才能改正过来。

    “这呢——还不失为一个好人。”

    然而以前那些错处往往有影响的。虽然自己改正了,可是还有些后生跟着那条
歪路走。

    “譬如——笔之于书……唉,真要小心。著书忌早。”

    这又是说的我,不过三叔这时的脸色倒是严肃的,诚恳的:并不是一种讥诮。

    我只承认我过去的行为有点莽撞——那么着使我生活里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
我那时候的思想没有大错误。我的那种信仰,那种观念,都是跟着时代跑的,至少
——我尽了那时代的一个人应尽的义务。

    不论如何,还是换一个题目谈谈罢。

    我谈到白话诗。我把五四时期那些权威的理论说了一遍:中国古代本来是有白
话诗的——白居易的诗,李清照的词,还有不记得是谁的曲子。此外呢,那位拥护
古文的林纾①老头儿也有过白话诗的。



    ①林纤(1852-1924)近代文学家。晚年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

    “林纾?”大舅舅打断了我的话。“那个翻外国小说的啊?”

    他打袖子里掏出一块折得好好的手绢来揩揩嘴,摇摇脑袋,对那位翻译家发了
些议论。他的话不大有条理,不过也叫人知道他的意见:他认为用古文写小说是不
大应该的事。

    这里三叔赶紧咽了一口酒。

    “然而不然,”他坚决地反对大舅的话,脸上可保持了那种礼貌的微笑。“你
去看一看他的小说就晓得,嗯,其实并不错。外国小说其实也有笔法,所谓章有章
法,句有句法。”

    大舅瞧了他一眼,咂了咂嘴。他俩有许多地方不同意见的,可是大舅只要一经
三叔反驳了他的什么,他就不再多嘴:仿佛三叔是他的上司似的。

    譬如他们写诗罢:三叔老是说大舅的味儿不醇,大舅可只睁大了眼睛对三叔的
作品赞美着,哼着,轻轻动着脑袋,一看就知道他给感动得无可奈何。

    他老说:

    “真诗史也,真诗史也!”

    可是五姨丈背地里说三叔的诗通都没写通。

    在他们这些意见分歧的当儿,我是很难开口的。

    于是大舅把脸转对着我,又把题目回到了林纾的白话诗。他觉得很滑稽的样子,
分明脸皮下面藏着笑的:

    “他也有白话诗?——同你从前做的那些一样啊?”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是的。并且我还老老实实承认——近来的白话诗原是学的
那位桐城派的古文家。

    三叔显然吃了一惊:要送到嘴边去的酒壶停到了半路上。

    老实说,这是我的胜利。也许以后他们不至于再提我从前那些叫我自己也脸红
的文字。

    大舅瞧瞧三叔:大概希望别人说几句。

    三叔把酒壶放到炭盆边沿上,把屁股坐正一下。

    “然而……然而……”他停了一停。“如今那些白话诗我也看过的:唔,我要
看看它是什么东西。呵,简直看不懂。还有些呢——那其实就是山歌子,田夸老唱
的那些山歌子!这——这——也学的畏庐①的啊?”



    ①林纾字琴南,号畏庐。

    我毫无犹疑的地答复了他:

    “如今那些新诗我也反对。我看不入眼:什么东西!只不过骗几个钱就是了。”

    “骗钱?”大舅几乎是叫着地说。

    唔,骗钱。他们想拿稿费。

    这叫大舅吓了一大跳:

    “什么,他们那些——那些山歌子!——卖钱?”

    他站了起来,两手反着,在书柜跟桌子那短短的距离中间———来一往地踱着。
他十二分不安,嘴里咕嗜着。是啊,他每年靠那点租谷卖钱,辛辛苦苦计算着放债
的利钱,这么省吃省用才过得了日子。可是——只要写点儿那些东西就能赚钱!

    这么着他就发起牢骚来:他不懂现在这个世界。他很激动,嘴里冒出了唾沫星
子,他们这种人读了一辈子书,守着点祖产也提心吊胆的。而那些小伙子写些狗屁
不通的东西——就可以卖到大花边!

    “这样讲起来——你跟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然而三叔很镇静,慢条斯理嚼着花生,觉得有点可笑似地瞧着大舅。一直到他
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他才开口。他显然是挺乐观的:

    莫慌莫慌,……你跟我守在这里:静以待之。他们瞎撞瞎撞,转了几个大圈子,
依然回到我们这里来的。唔,当然会回到我们这里来。

    他瞟了我一眼。

    这分明是拿我做例。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该觉得惭愧,还是该觉得骄傲。

    沉默。只有剥花生的那种干脆的响声。

    以后又是三叔开话匣子。他左手捧酒壶,右手打着手势,把将来的世道人心作
个预测。他相信这世界总有一天上轨道的,大家能知道长幼尊卑的道理。现在他们
可正在糊涂着,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对他们严厉些。

    他脸色庄严得象在宣誓似的,并且还问问我的意见。

    接着又:

    “你爹在世的时候……”

    我心头一阵紧,仿佛听见别人提到了我的一桩亏心事。可是又有种不可知的力
在牵引我,叫我用全神去注意三叔说的什么。

    原来父亲晚年很受了些人家的气,华老五为了抵押白石墩那块山地的事,竟指
着父亲的脸骂娘,说父亲强占他的地产,华老五虽然吃了点王法,可是父亲气得发
抖,从此就有手颤的毛病。

    “唉,你爹太厚道。”

    我全身都发起热来。竟有人敢侮辱父亲!我觉得胸脯都会爆破。……华老五!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这混蛋!我小时候他当父亲的面巴结我,少爷少爷的叫得
那么亲热。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

    我得替父亲出这口气!生活给了我许多教训:我不能象父亲一样厚道——我们
决不能宽恕那批家伙!我得设法弄死华老五那个王八羔子!

    气有点喘不过来,我咬着牙问:

    “那混蛋还在此地,是不是?”

    “天报应,他比你爹死得早:疯痢死的。嗯,果报之道真是丝毫不爽:他死了
连棺木都没有,摊了几天尸,地方怕染病,兜了几个钱才埋了他的。”

    于是他又说许多地方上的混蛋,有时候大舅还补充一些。

    这些都是于我有益的切实的学问,这些使我更知道一些做人的方法,人家对我
们起了坏心眼,来了一种卑劣的手段,一种恶毒的诅咒,那我们就得连本连利还给
他们!

    人类恐怕永远是这么无救的。我没有三叔那样乐观:我自认比他看得透些。

    然而我非常注意地听着三叔跟大舅的那些报告,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大概到了四点钟的样子,忽然四妹跑来了:

    “七哥,鳌哥他们在你房里——要跟你谈谈天哩。”

    “等下子!”

    挨到将近五点我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一屋子的人:三婶,鳌弟,季良,小和,还有四妹。

    他们哇啦哇啦在吵着什么,似乎在谈论着一出戏,或者电影,或是一篇文章。

    我进去了——他们只笑着看我一眼,仍旧吵他们的。

    这些小伙子简直一点不懂礼貌。

    鳌弟的声音顶高,连脸都有点发红。

    “那个渔村出身的姑娘怎么要爱那个小白脸军官呢?”他右手摸摸学生装的扣
子,然后又放到自己膝上。“她当然有她自己的审美观念,那个军官在她看来不会
成其为美的。可是作者硬叫她爱他,那就是作者的审美观念还没有进一步,他还认
为那个敌人军官那种贵族派头是美的。所以我说他并不比《旅伴》多走了一些。

    “这未免说得太机械,”季良两手插裤袋里,叉开着腿子站在屋子中央。“那
个姑娘在自己部队里是不能发生男女关系的呀,这是声明在先的。……”

    他俩中间似乎有个争论。

    简直不知道他谈什么。大概总不外乎恋爱:小伙子总是喜欢谈恋爱。他们大概
还有许多隐语,叫别人听不懂的。

    我耐不住了。我嘲笑地说:

    “你们不是打发四妹喊我来的么?——有什么见教啊?……巴巴地跑了来,你
们倒谈你们的了。”

    “他们谈这个,”——小和拿本书扬了一下。

    封面上有两个阿刺伯字,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书还是外国书。我可没这闲心事去
翻开来看。反正总离不了是恋爱小说之类吧——专门哄哄年青学生的。

    “我不懂!”

    我拖了一张椅子到床头前坐下。三婶跟妻在谈着家里的琐事,没理会鳌弟他们。
我宁可参加她俩的谈话——倒切实得多。

    三婶还赶着妻叫“翟小姐。”她坚持着英儿该吃点补药,譬如阿胶之类。

    可是季良象挑战似地喊起我来:

    “七哥,七哥!”

    他们要跟我谈谈天。

    “好的,好的,好的,”我笑着。“你们的已经谈完了吧,你们谈恋爱——我
是简直无法插进来的。”

    绝对不让他们有打断我的话的机会,我一口气往下说。现在的青年只是谈些男
男女女的事,比我当青年的时候可真幸福得多了。

    这里我把嗓子提高了些。我告诉他们:我们做青年的时候可苦得多,每个人都
在摸索人生之路,想把人生的意义弄得明确一点。我们替后辈创出了一条大道,我
们的生活是刻苦的。

    “现在你们呢?”

    我看看他们的脸,停了会儿。

    “我们只拿一一点来说吧。我们那时候候房里挂的装饰品都是苦闷的肖像画:
尼采,托尔斯太,悲多汶。你们呢?——你们很会享乐:跳舞,看电影,屋子里挂
的是嘉宝,南锡卡乐尔!……”

    说着说着竞有点兴奋起来,脸发着热。

    可是他们分辨着:我说的那种花花公子当然有,但不是全体。季良并且满不在
乎地告诉我——他们刚才不是谈什么男男女女的花骚事件,叫我把那本书看一看就
知道了。

    这一场谈天并不怎么愉快。

    我好几次实在要动火,可是忍住了,跟他们吵嘴是无谓的:他们反正没礼貌,
只有火气,要闹翻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哩,这是一;二呢——我年纪
大得多,做人得有分寸些,能跟他们吵窝子么。

    他们谈得很多:国际情势,文艺,乡下情形,戏剧,他们学校里那些教员之可
笑,三叔他们的理论,诸如此类。

    虽然他们象是提出些问题来请教我,虽然象是随便这么谈谈的,可是我到底听
得出他们隐隐对我有种嘲笑。他们说到他们的教员——从前他们在学校里是不守本
份的学生,现在可叫别人少看课外书,少管闲事。于是这几个小伙子觉得十分滑稽
地笑了出来。

    他们话里面还爱夹着些滥调,听着叫人肉麻。我简直不愿把他们的这些谈吐写
下来。

    我十分不耐烦,我告诉他们:他们的先生总是他们的前辈,比他们见得多些,
看得到些。

    “你们还是中学时期,只是在学常识,看课外书未免太早了些。你们先生的话
不是没道理的。如今你们这批年青人太爱管闲事,到将来你们才会晓得你们实际的
学问是不够的。”

    四妹抢着问,脸红着,可是微笑着:

    “实际的学问是什么呢?”

    “是生活!”我粗声地答。“怎么样做人,怎么样过日子!女孩子嫁了人——
就怎么样注意儿童教育!”

    我瞧瞧他们各人的脸。鳌弟刚张一张嘴,我动一动手叫他别开口。我叫他们不
要以为我是所谓落伍——不要用这些滥调来说人。我从前也“奋斗”过,跟;日时
代肉搏过。现在他们有点儿所谓新思想——那完全是我们那一代开辟出来的。

    “我这个老哥哥决不比你们落后。倒是比你们明白些,所以讲这个话。我花了
最大的代价跟旧时代战斗过的:那时候你们还吃着奶哩。”

    四妹左脚搁在炭盆边上,时支在膝上,下巴搁在手上。这里她嚷道:

    “我们不作兴拿年纪来榨人的。”

    有几个笑了起来。

    我声明我并不是象她说的那样。我把右手摩摩她的短发,又拍拍她的背:

    “譬如你如今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如今坐着用这样一个姿势。那完全因为你是
个黄毛丫头。唔,到将来你结了婚,生男育女,那时候你决不会这样。现在好象你
是属于浪漫主义,年纪大一点就必定会进到写实主义。……”

    说了我就大笑起来。

    可是没有第二个人笑。往昔妻老是会附和我的笑,可是她现在成了麻木不仁的,
仿佛没有了神经,更说不上敏感,什么东西都引不起她的反应,除开是为了一个蚌
子一张草纸跟我吵嘴。

    我这笑声竟象在空山里响着似的,我自己听着觉得可怕起来。

    鳌弟甚至于睁大了眼睛——敌意地盯着我。

    于是我努力把自己变得庄严些。

    “说句正经话。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个人总不要盲从人家,我们从前是,
哪,一定要彻底懂得一样东西,我们才会相信它。我们每个人都往苦处里面钻,每
个人钻出一个自己的信仰来——嗯,自己的信仰!……如今这些青年呢?——不。
一点也没研究就相信别人的话,马上就舔了人家的馋唾,背出许多滥调来。到底自
己懂不懂呢?想一想连自己也要红脸的。”

    季良鼻孔里笑了一下,瞧瞧鳌弟。后者做了个鬼脸:我装作没瞧见。

    “七哥你的话不错,”鳌弟说。“但是你自己讲的,你这十几年没看过什么书。
没看书——你晓得这些书上讲了什么东西呢,那你怎样晓得人家没了解它呢?”

    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知道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他视线移到了地板上,
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一个人总要———定要彻底了解一样东西,我们才会批评它。”

    我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即热了起来。想要开口可又没什么话说。然而在
这当儿沉默着是要不得的。

    我极力镇静着,很大度的样子:

    “你要跟我抬杠,是不是?”

    四妹很快地插了进来:

    “七哥你放心。没有那个事,没有那个事。抬杠——还了得!……七哥我问你:
你如今算是一种什么人呢?”

    “什么‘什么人?’”

    “你自然并没有落后,你不是旧货。新东西呢——你又看不起……”

    她紧瞧着我,长着长睫毛的眼眶眨呀眨的。

    这简直是戏弄我!这简直是一种难堪的侮辱!他们准是串通好了的,有步骤的,
让我上这个圈套!……哼,三叔还说四妹“文静”哩!

    我手抓着拳,大声地说:

    “我只凭我自己的意向做人!我讨厌那些流俗的滥调!我讨厌那些毛头小伙子
的火气!一句话:我最怕与流俗为伍!——就这样!”

    大家闭了会儿嘴,季良才换了个题目,问我上次拿来的那些杂志看了一点没有。

    “唔,翻了一翻,”我拼命把自己的气平下去,呼吸还有点急促。“我总觉得
那些还谈不到文艺。”

    他们似乎很惊异。所有的眼睛都顿到了我脸上。

    我发表了一点意见。我认为现在这些所谓文艺作品免不了“俗”——这是顶要
不得的。应当有一种美,有一种配配的艺术味,一种不可为俗人道的艺术味,而且
要醇厚。它是超道德的,超出一切庸俗浅薄的感情的。作家该为写作品而写作品,
他该有一种与几人不同的修养:他得有一副艺术的头脑,一双艺术的手。

    “所以我不承认职业的作家是作家:一个人为了钱而写文章——还有好文章那
才怪。有所为而为是庸俗的。”

    季良问:那么怎样呢?——作家不要吃饭的么?

    可是我没禁止作家吃饭!我也不主张他有另外的职业——去妨碍他的创作。他
绝对不能拿家务事拿一些世俗的事去分他的心。他只要忠于他的艺术。

    “然而如今那些所谓作家呢?”我用力他说了一句,就停了会儿。“他们拼命
往俗处里走,拼命写些丑恶的事。他们是以丑为美的。譬如写乡下罢:大自然的美
景不写,农家那种浑浑噩噩的乐趣他不写;只专门写什么破产,什么水灾旱灾,…
…嗯,这就是这一时的风气!……”

    艺术就是艺术,绝对不是诅咒,不是攻击,也不是社会新闻,更不是一种劝捐
的宣言。艺术就是艺术,绝对不为了别的什么。

    我全身有点发热。于是离开了炭盆,一来一往地踱着。

    可是他们不懂我说的这些。鳌弟甚至于拿出那种开讨论会的派头来,把我的话
归纳成两点:第一,他以为我主张一个作家应该相当富有,生活要有余裕……

    “那不!”我猛地站住。“我并没这样说。”

    他笑起来:

    “这就叫作家太为难了:不许拿稿费,又不许找职业,又不让他富有……”

    其余的也都笑起来。

    哼,这批家伙!那我可忍不住动了火。

    “你分明是要戏弄我!鳌弟你要晓得——我不是这样好说话的!……无论如何
我的年纪总比你们大,论时代我也是你们的老大哥。不客气的话——我怎样也比你
们多懂得些。你们要谈这些问题还早哩:你们才只在中学时期呀!……”

    鳌弟声辩着——他一点也没有要跟我吵嘴的意思,还劝我别那么肝火旺,他还
打算把他的话说完,就提到了那归纳起来了的第二点:我主张艺术是无所为而为的。
可是——他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我:可是我从前写下那些诗,那些散文,分明都是为
了攻击旧派人而写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呵,他尽挑眼!

    我要退出这种顽劣小孩吵嘴式的谈话:我拒绝答复。

    “那我们不服气!”四妹笑着叫,脸那么一侧,头发就蹦了一下。“你讲鳌哥
挑眼,你就不要拿些眼来让他挑呀,你把这个眼填起来罢:你讲一讲你那些文章是
怎样的。”

    忽然我脸热得发烫。于是把脸子转过来背着窗子。

    “我……我……”舌子不大灵活,“呢,那又是一回事。”

    “怎么回事?”

    “我……当然——我那时候……呃,当时我对文艺的认识还不大够。……”

    我偷偷地扫了他们一眼。

    季良跟鳌弟在交换着眼色。小和鼻孔里吹了一口气,装作满不在乎的样翻开手
里的书,好象忍不住笑的样子,四妹可耸了耸鼻子,不知道她是吸鼻涕,还是装鬼
脸。

    我仿佛觉得感受到一种压迫。就是透了一口长气——胸脯那里还是紧紧的。

    可是这些小伙子总得给开导开导才行。我拼命装得若无其事,两手反在后面,
先舔一舔嘴唇,还咳清了嗓子。

    我告诉他们我是个过来人,现在想起来——往事简直象一个梦。我保得定他们
将来也会变得切实些,有涵养些:那么一切都得明白过来。

    “我们从前还比你们如今闹得厉害些哩。年青人总要经过这样一个时期的。然
而究竟一代不如一代:我们那时候比你们有勇气得多,也深得多。”

    于是叙述了一些当时写文章的情形,在天安门开会的情形。我还是学生会的代
表:学界里大多数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天忙到晚,到宿舍来找我的人每天平
均总是十个以上。

    新时代是我们那一代人开辟出来的。

    我不单是个时代的先驱,并且还是个诗人,小说和论文的作家。有许多女生追
逐我是不用说的,而我只是爱我现在这个妻,跟家里闹翻了也不足惜——看看我的
勇气!为这件事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叫做他俩的奋斗,登在一个报纸副刊上的。

    我们生活得很刻苦,很严肃,不象现在一般年青人的轻浮,浅薄,只会说些滥
调。

    “可惜你们生得太迟,我当时的许多文章你们都没读到过。现在有些图书馆里
还找得出:我们的那些刊物都成了善本书。善本书——懂不懂?四妹你晓得善本书
是什么?”

    接着我还告诉他我写过一些什么文章,怎样的内容,登在哪些刊物上面,当时
起了什么影响。

    我有点兴奋——虽然过后想想自己也觉得未免有点火气。我声音越提越高。

    可是正在这时候——大舅走了进来。

    “嘿呀,好热闹!”他又象是惊奇,又象是在冷笑。

    立刻这屋子里沉默了下来。三婶跟妻仿佛要回避似地站起来,可只对来人打了
个招呼。

    我当然打住了我的叙述。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只是——

    “大舅请坐罢。”

    接着又是沉默。这沉默是十二分难堪的,很不容易忍受的,好象有个什么千斤
多重的东西压在了身上。


    “艺术”的效果

    做了一桩可笑的事。

    由于三叔他们几次的劝告,我跟妻居然补行了一次婚礼。

    然而我并没有完全对他们让步。我们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必采取普通那种娶新
娘子的仪式,只是请亲友喝一回酒拜一拜祖宗。

    这些本来不用坚持的,可是妻不主张拜堂。

    “怎样呢,”她脸红着。“叫我蒙一块红布做新娘子么?”

    于是跟三叔商量了几次,他们承认了我的办法。

    那天磕了无数头——对祖宗牌位。对那些长辈。

    那些礼节很麻烦,然而另外有一种风味。我甚至于觉得它可爱。怪不得辜鸿铭
说中国这个“礼”字该译成“Ait”哩。

    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可是只用了两百来块钱。一切差不多都是三叔经手的;姑
妈也帮着问事,非常热心,老是听见她埋怨三叔这样没办周到,那样没办周到,哇
啦哇啦象吵嘴似的。

    他们多么爱我!

    晚上还来一手所谓“闹新房,”不过新娘子比较一般的来得老练些,不怎么害
羞。他们只说了些好意的双关话,逗大家开口笑一笑:那是一种出于衷心的笑。

    腿子弄得很酸,膝踝子也发了红。

    可是我和妻仿佛又回到了年青时候一样,彼此竟使用了点儿十几年没有过的温
柔。并且这局面延长到了五六天。

    我没有怎么理会鳌弟他们。他们也不大理会我。

    这几天还很忙:要到亲友家里去“谢步”。

    很满意:大家叫妻叫“七嫂”。


    别扭

    鳌弟季良他们似乎鬼鬼祟祟的,有什么秘密事。

    他们老在谈着什么,一瞧见我就走开了。还听见他们在窃笑。有一次小和出去
到城里一趟,带回几个男女学生来。

    他们好象有点怕我。他们准在背地里谈过我什么。

    那天他们一个个溜了出去,据说学校里有点事情。

    晚上我把四妹喊到房里来,问她——她们闹些什么花样。

    “什么也没有,”她说。

    怎么问她也不肯说。我竟感到窒息,还有点伤心的样子。他们显然对我有种歧
视,回避我,小看我。

    其实——我对他们还不了解么。

    然而四妹什么也不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肝火那么旺。我拼命忍住了我的脾气,用很严厉的口气警
告四妹:

    “好的,你们分明有什么秘密行动,你们怕我看不出?要是你危害到什么安全
的话——嗯,我也不客气。”

    “什么!”她眼睛张得很大。

    我说我要制止他们这些盲目的莽撞举动。我得跟三叔商量一下去。

    妻也害怕地瞧着我,仿佛预感到什么大祸事似的。

    四妹吃了一大惊,她到底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呵,原来他们是筹备演戏。

    “怎么不来问问我呢?”我说。“我从前也演过戏的。”

    她笑了笑。这件事当然瞒着老辈干的,不然的话那些老辈简直会把他们关起来。
她这里又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们怕我去跟三叔他们说,因此对我也守着秘密。

    我勉强笑了一声:

    “呵,真滑稽!就这样防着我啊?”

    这么她就不再开口了。问了两三句她不过“唔”一声,或者摇摇头。末了她走
出了房门。

    “四妹你来!”我叫。

    没答腔。

    我追了出去,一把攒住她膀子。

    她回过脸冷冷地瞅我一眼,脸子有点发红:

    “还要做什么?——你该已经很满意了。”

    “这是什么话,这是!”

    两双眼睛对着瞪了会儿,我放了她。

    回到房里觉得非常无聊。妻死也不开口的,只忙着照顾明儿。英儿对我竟仿佛
对陌生人似的,怎么样逗她——她也只有力没气地冲着你傻瞧,象她娘一样麻木。
她成天地挨到母亲身边,不玩也不笑。

    我于是走到了三叔书房里。

    到底三叔关切我:

    “怎么,你生了哪个的气吧,呃?”

    “没有什么,”我嘘了一口气。“我真越想越奇怪:鳌弟四妹他们对我象仇人
一样。”

    三叔哼了一声:他更加看不顺眼。他一面劝我想开些,一面告诉我他们那些放
浪,没规矩的样子。

    他们瞧不起他三叔,也瞧不起许多长辈。今年三叔生日——他们竟约好了似地
一齐不给他拜生。他们一天比一天荒谬。三叔本来还喜欢四妹的,可是她也变坏了。

    这里他摇摇脑袋叹一口长气:

    “唉,痛心,痛心!”

    然后他又提高了嗓子:

    “他们要是我自己的儿女,那——那——我简直要弄死他们!要不是你五叔你
二婶托孤,那我也决不让他们住在这个屋子里!”

    这种愤怒谁也得有的,谁也忍受不了他们那种派头。

    可是我认为三叔可以说说他们。

    “我还能讲他们!”三叔瞪着眼叫。“姑妈疼他们呀!哪个讲他们一句——那
就了得!哼,闹翻了天!”

    他痛心他说到他们简直是祸根。二婶死后只留了那么一点点产业,五叔是可以
说没有。三叔对鳌弟他们其实还接济过的,可是竟有人说三叔欺侮他们年小不懂事
——揩了他们许多油。

    “真笑话!——他们有油水给我揩?”

    那些话是谁说的呢?

    他摇摇手:他不愿意说出来惹是非。他告诉我家乡里有许多爱管闲事的人,只
要别人有了点儿声望地位就讲短说长——显然是一种嫉妒。

    “身望地位是自己挣出来的呀,妒忌得到的么?……你在乡下多住些时就晓得
这些鬼把戏了。嗯,尽是些鬼把戏!”

    我想要安慰安慰他,我知道一个好人常常吃亏。他叫我做人该厉害些,泼辣些,
可是他自己倒那么忠厚。虽然他有五十多的年纪,有些世故他还不大懂得,他不会
对付。他还是很天真的。

    “到底是哪些人,是哪些人?”我钉着问。

    为了报答三叔的缘故,我竟想给那些说他闲话的家伙——一点厉害!

    可是他不说,这一点就是他的老实。他显然很愤激,连手都发起抖来,嘴唇用
着力——微微露出几颗牙齿。并且我还看出他实在是在拼命忍住那股怒气,眼睛盯
着前面挂的一副屏条,眨呀眨的。

    于是他故意又回到原来的题目:诚恳地瞧着我,很着急的口气:

    “鳌弟他们——你说说他们罢。他们想必还听你的话的,唔,听你的话。他们
同你怕还合得来。……”

    同我合得来?

    忽然我起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感情——不知道是得意还是失意。全身象有异样
温度的东西通过似的。

    三叔还以为我跟他们是一窝子的人——至少很接近。然而他绝对不是讥笑我,
不是讽刺我。他以为我懂的新知识多些,我是他们的前辈,而我同时又能涵养,能
没有一点火气,能不盲目地瞎撞:我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什么的。

    他完全是一种善意,他眼睛里似乎有点潮湿,有点发亮。

    陡地我觉得要痛哭一会才舒服:要抱着三叔痛哭。我非常感动,连鼻尖子都发
起痛来。

    可是他忘记了我先前说的——“他们”简直当我仇人看待。

    可是为酬答三叔的好意,我决计单独跟鳌弟谈一谈。

    这实在是一种冒险。我跟鳌弟说话的时候——心怔忡着,嘴唇吃力得打着颤。

    那小伙子不屑似的脸色,仿佛他有天大的大事等着要办,只能跟我谈一两分钟。

    我从他们的排戏说起:问他们这剧本是谁做的。

    “我做的,”他那张阔嘴上闪了一下微笑。

    “写的是什么?——不能给我看看么?”

    他右手食指跟大拇指在捻着个什么小东西,他视线盯在那上面。嘴上又掠过一
道影子似的微笑,然后满不在乎地把眼睛盯到了我脸上。

    何必问呢:当然算不了艺术品。

    “你不要尽顶我,鳌弟,”我努力镇定着自己。“我同你讲正经话,写的是什
么,告诉我?”

    接着我声辩似地说明了我的用意:我也写过文章,我在大学里专攻文学的,并
且我也演过戏——有过一点经验,这是一,二呢我比他们懂的世故人情多些,要是
这剧本里面写了些莽撞的东西,那——那——那不大妥当。

    我这是一片好意。

    他还瞧着他手里捻着的东西,眉毛一扬:

    “七哥想要审查一下,是不是?”

    我刚要开口——他又说:

    “七哥你放心,并没有对你们有大害处的地方。”

    他说这是一个喜剧,写他们的教员的。他蹲到了地下,摔掉了那捻着的东西,
食指在地上画着些不规则的线。脑袋仰起了点儿,似笑非笑地动着嘴。他说话倒还
有点本领:简单明白,而有条理。可是没一点感情,只象是在说明一问几何命题似
的。

    他说他们的教员从前是所谓要打倒孔家老店的战士,  现在可叫他们的后辈到
《大学》《中庸》里面去找真理。那出喜剧写的就是这个,同时——那些主人公的
私生活可一团糟。

    末了他装作很正经地样子问我:

    “你觉得这个题材怎样?”

    他又在戏弄我!

    我手抓着拳,连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要跟他敞开了说。

    “你们想挖苦我,对不对?……无论如何我是你们前辈,我不过好意告诉你们
怎样做人。……你以为你的剧本很高明,是吧?讲了几句老实话——你们就老羞成
怒, 是吧? ……老实奉告你一句:你的讽刺是浅薄的。我讲过要你们到《大学》
《中庸》里去找真理么,我讲过么?——我讲过没有?”

    鳌弟站了起来,鼻孔里笑了一声:

    “你不要瞎操心: 我不过写了几个常看见的人物就是了。……看《阿Q正传》
的人以为作者是骂他,那他自己就是阿Q。”

    说了就走,并且走得那么大方,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你不动火。

    于是我抢上一步拦住了他,脸跟脸靠得很近:

    “什么, 你说我是阿Q?你再讲一句看看!你莫以为你是大人——我却有资格
捶你!”

    “打架呀?”

    这么着我跟他骂了开来,我恨不得勒死他,再把他那瞎了眼的同伙揍死。要不
是妻赶出来拖我进房去,我真会来这一手的——不客气,唵!

    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跟妻又吵了一家伙。


    养性

    我跟鳌弟他们不开口:我不屑跟他们讲话。

    随他们去罢,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话对,会在我面前忏悔的。那我也不理
会他们,让他们对我流泪,或者甚至于跪到我跟前。我得嘲笑他们几句——只要几
句就够,于是饶了他们。

    现在也许是他们得势:这只是一种虚火。他们真正胜利了么,哼!

    我为了要避免冲突起见,不愿意跟他们见面。他们说话没个分寸,全不留个余
地。要自己耳边清净些,我一瞧见他们影子就跑开。

    可是自己房里呆不住,就常到三叔那边去。

    我问三叔借了一部《诗韵全璧》来,我决计学学做诗。三叔叫我从杜学起,再
转入宋诗。可是大舅告诉我做诗是很容易的:他说“读得《唐诗三百首》,不会吟
诗也会吟。”又云:“诗由放屁起,文自说话来。”他说了就瞧瞧三叔,很捉摸不
定地笑一笑。

    “做诗不比做白话诗啊。”

    我脸热着回答我知道的。

    做诗可以养性。

    只要会生活,总可以有点乐趣。经济不成问题:三叔给我经手放了三百来块钱
债——两分息。到明后年我还可以轮着管一年祀田,总有点额外的进账:不过这件
事还没跟三叔谈起过。可是我相信三叔会让给我管的,他已经管了五年了。

    我还在城里买了一个小铜香炉,预备点点檀香。喝几口酒,做几首诗:只要妻
不吵嘴,明儿不哭脸,我可以过得挺舒服。

    有时候我也踮着脚尖——悄悄地到鳌弟他们房外听他们说了些什么鬼话。他们
大概在念台词,有些地方听着叫我十分愤怒,恨不得冲进去揍他们一顿。

    这批无可救药的小子啊!


    晴天霹雳

    一个晴天霹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姑妈的话大概是真的,可是——可是——怎么,三叔是那么一个人?

    在姑妈那里听到的那些话,真是个了不起的刺激!

    她说三叔对我要好是有用心的。他以为我这回回家来一定带了许多钱,他想挤
出我几个来。他跟老艾本来打在一伙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我那份收入就全上了
他的腰包。可是他俩最近有什么事闹翻了,就叫我对老艾别放松。

    他给我经手放债,那全是为了他在中间可以扣下点好处来。

    “你去打听:他放印子钱的利息是多少。他呀——嗯,少说说怕也扣了你两分
息。”

    总而言之他无处不想捞点油水。就说我那次补行婚礼罢,他总也有七八十块上
了腰。姑妈甚至于认为三叔要劝我举行一次仪式——也只是因为这个。

    并且三叔背地里还说了我许多不堪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三叔真是个十足的小
人。他逢人就叹气,说我的妻是个放荡的家伙,娘家很龌龊。

    “我们那位七少爷还瞎吹一气,说他那丈人老子当过次长哩。嗯,次长!要真
的是个次长,怎么不替他女婿设设法——倒让他回家吃老米饭!……他想在我面前
吹!……”

    三叔的做人是——占不到便宜就得捣你的鬼。他很厉害:连大舅都怕他。同族
的人也都不敢动他:他一个人竟管了五年祀田,怎么也不肯交出来。

    末了姑妈还对我声明:她老实忍无可忍才说出来的,好在我不是外人。

    “你住在家里要想有一口饭吃——就要提神对付他!”

    从姑妈家出来之后,我完全发了晕。

    “姑妈是个爽直的人,姑妈是个爽直人……”我喃喃地说。

    可是我一脚走到老公荡。在老艾家里憩了一夜,跟他谈到很晚。

    我假说要放债,于是他很热心似地想了些门路,想了些方法。最后我套出了他
跟三叔的关系:一点不错,他以前是替三叔张罗一切的。并且我还知道了三放债的
利钱是三分五,有时候是四分!

    我不知要怎样才好。脑袋里象有个东西在膨胀着,在膨胀着,一个不留神就得
爆开来。两只脚似乎凌了空,不知道踹着的路是硬的还是软的。

    早晨一到家,我劈头第一句就跟三叔谈到祀田。

    他用手指在剔着牙齿,嘴张着很大。唾涎流了下来,他连忙吸了一口。

    “管祀田是——敬祖宗拈阅派定哪个管就哪个管。唔,敬祖宗拈阄。”

    “那怎么你老人家一直管了五年呢?”

    他赶紧把手打嘴里抽了出来,可怕地笑着:

    “哈呀,这是赔钱的交易呀,管祀田。人家不肯管,只好我来硬着头皮吃亏,
有什么法子呢。”

    我讽刺地向他提议:今年还是再来拈一拈罢,免得老叫三叔赔钱。我还坚持着
非这么办不可,于是我没等他的回答,没瞧一瞧他的脸色就走出他那边。我仿佛听
见他用鼻孔哼了一声。

    “他是什么东西!”——我走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听见三叔在嚷。“他是什么
东西!……荒谬绝伦!……我还当他是败子回头哩——哪晓得……哪晓得……”

    我一进房就倒到了床上,手摸摸额头——滚烫的。全身瘫了似的没一点劲。我
对妻说:

    “泡点姜汤给我喝罢。”


    尾声

    到处都有眼珠子在冷冷地瞟我。到处都有嘴在偷偷地说我。个个都似乎在仇视
我:三叔他们,鳌弟他们。

    有人说我“荒唐”,什么也不懂:哼,还要做诗充假名士哩。

    “哼,心术不正,做诗也是白做。”

    另外可有人说我已经“腐烂”了——“还要倚老卖老地开教训哩。”

    我回避着鳌弟他们,也怕听见三叔他们的嗓音。要出去的时候就偷偷地溜过院
子,做贼似地悄悄抢出了大门。

    可是路上有人好奇地轻蔑地瞟着我,叽叽咕咕在后面说什么。有些家伙还故意
走上几步,回过脸来看看我。

    于是我只好溜回自己房里去,紧紧闩上房门。只要有什么人声,我就得大吓一
跳,全身一震。

    我禁止妻出去,也不准英儿明儿出房门一步。我还咆哮着禁止她们开口:我要
听听外面别人在说着我什么没有。可是我又害怕他们的声音。……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以后怎样呢?以后怎样呢?

    作于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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